噩梦醒来----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书籍连载）

第四章 人生达命岂暇愁——抑郁症患者的性格特征(3)

我们分析史湘云的气质特征，她应属于“多血质”气质的人。回过头来，我们再分析林黛玉的气质。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林黛玉的性格是属典型的抑郁质气质的人。她的情绪体验深刻、孤僻、内向，《红楼梦》描写她时刻生活在警惕、不断愁苦之中。贾母说她“心重”，薛宝钗说她“素多猜忌”，紫鹃、雪雁看惯了她“不是愁眉，就是长叹”。纵然是这般的痛苦，由于她的内向性格，不愿与人说。她在《问菊》诗里写到：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

雁归蛩病可想思？

问的是菊花，其实她是在反问自己，而且是接连四次问自己，你这样孤标傲世，超群出众，世上容不得你，将来你和谁一起隐居？美好的春光中百花开放，为什么只有你花开得这样迟？为什么只有你花开在寒霜、严霜到来之时，无花与你相伴，使你这样寂寞？在大雁回归，蟋蟀痛苦呻吟时，你却陷入长久的沉思中？她只有独自承担痛苦，甚至像宝玉、紫鹃这样关心她的人，她也在某些事上封闭自己的心房。她孤独地“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林黛玉“依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她不知度过多少这样的夜晚，满腔抑郁在折磨着一颗芳心惠魂。

林黛玉父母双亡，无财无势，寄人篱下，难以如愿的爱情追求，再加之她的抑郁质性格，形成了抑郁心理。

抑郁心理的特点是多疑。《红楼梦》第八十三回描写林黛玉的多疑：“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到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的疼爱，然而在别人身上，凡事总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而她呢，竟像专骂着自己似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胆肠崩裂，哭得过去了。紫娟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回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婆子手里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也是你们骂人的地方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看见我来了，她就跟了来。我怕她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哪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孤独、愁苦、封闭自己也是抑郁心理的一个特点。《红楼梦》第二十六回描写了林黛玉的孤独之感：当晴雯在气头上没听出黛玉的声音时说：“凭你是谁，二仰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晴雯拒不开门，黛玉气怔在门外，气得寻思：“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她一面又流下泪珠来。紧接着，在二十七回的《葬花辞》中，她抒发了自己愁苦的心情：“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心情抑郁的人，极易睹物伤情，富于联想，而且极易往坏处想，时时伤心落泪。《红楼梦》六十七回描写到：薛宝钗把哥哥从苏州带来的土物，送给诸亲友兄弟姐妹，惟有黛玉看见她家乡土物，反自触目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哪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里，不觉又伤起心来。

有时她走进潇湘馆，发现地上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联想到《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又由此想到“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又流下泪来。

恐惧心理也是忧郁症的一个突出特点，并时时伴有噩梦。由于惧怕生活，产生逃避生活的心理，时而想到自杀。《红楼梦》第八十二回描写“病潇湘痴魂惊恶梦”，在噩梦中，她被继母许配给亲属做续弦，要接她回去成亲。她拒绝回去成亲，并请求贾母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国是死也不去的”。贾母拒绝庇护她说：“这个不干我的事”。她想到自杀，又遇到了宝玉，宝玉用剖腹取心来证明他对黛玉的忠诚不二，黛玉梦见宝玉剖心后死去，放声大哭。目有所思，夜有所梦。黛玉所梦，都是她日间所想，反映了她对婚姻，对生活的恐惧心理，以致夜不安寝。睡眠不好，做噩梦，几乎是所有抑郁症患者的共性。

无能为力的颓废之感形成了抑郁症患者的绝望、厌世心理。贾宝玉看到荇叶渚的残荷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拔去？”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不留着残荷了”。在晦暗的天气，失去生机的荷叶任凭风雨袭击，喜欢这样景象的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偏好，必然是怀有绝望情绪的人。有一名抑郁症患者曾和我讲：“我就喜欢阴天和下雨，每到晚上时好一些。就怕天亮”。我在患病之时，也有这种感觉，甚至在白天也愿意把窗帘拉上，把门关上，封闭自己。

另外，从林黛玉的许多诗作上也反映了她悲观的抑郁心理。《葬花词》中描写了她的孤独自卑、愁绪满怀、悲观、感伤和自尊心理。“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抑郁症患者自卑心理的后面是过分的自尊，自卑的实质是一种假象。假象从反面反映事物的本质。当抑郁症患者的认为自身价值无法实现时，才悲观绝望，也就是尧尧者易折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