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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潮》——诗人不朽的纪念碑
望海潮(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
告别故乡崇安,诗人柳永你三千里风尘仆仆,为的就是去赶赴一场赌局,一场为天下读书人而设的赌局!
赌局设在大宋的京都——汴梁,后人称它为开封。设局人就是九五至尊的大宋君王。
那一年,你豪情万丈,青春正年少,马背上驮着满袋的筹码——如火的青春、美丽的意象。
赢了,胜出了,将有琼林盛宴的邀请,有锦绣袍笏的加身,有美好前程的招手。输了,出局了,就惟有黯然神伤,惟有暗自艳羡,惟有再次等待数年后新一轮赌局的开盘。
颠簸在远行的马背上,你一定想到了数百年前的一个故事。唐太宗李世民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朝见他,不由自主地说出的那句话:“天下英雄尽入我毂矣。”
好一个天下通吃者的口吻!
前面等待你的也是一场英雄的风云际会,你千百次地为自己祈祷,但愿能金榜题名,跻身英雄之列。
你一定想到了孟浩然,吟起过他的诗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想起了他就因这两句诗而被唐玄宗终生放逐。
你一定想到了朱庆余,怀想起了他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你也一定想到了白居易,想起了白居易昔日诚惶诚恐地拜见名重一时的大诗人顾况,想起了白居易的名字怎样被那位朝中显贵顾况取笑:“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你也肯定一遍遍地思量过,我不能像孟浩然那样终老南山,我要成为白居易。白居易只凭“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行诗,就让顾况拍案叫绝:“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之戏尔!”
纵然你是千里马,谁能成为你的伯乐?纵然你才情不让白居易,谁又是你的顾大诗人、顾大主考呢?
钱塘,前面就是钱塘,两浙转运使孙何大人的衙门就在钱塘,两浙各州地方官都在他的督察之下。人人都说孙大人是进士出身,诗文极为文坛领袖王禹偁推重。孙大人还曾随君王出巡边关,因此既是当代的名士,又是君王的宠臣。人们还说,孙大人乐于提携词坛青年俊杰,莫非他就是你的伯乐!
勒住马缰,抬头望着钱塘的城门,你掂了掂马背上的行囊。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赌局,为了换起更多的筹码,你决定在钱塘稍作停留,以一曲吟咏钱塘的新词,叩开孙何大人的厚厚的红门。
二
唐时的杭州,宋时的钱塘,本来就如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唐代的杭州刺史白居易回到洛阳以后,仍念念不忘,以一曲《江南忆》道尽了自己的一往情深。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两百多年过去了,这位绝代佳人正等着新的重量级的诗人超越那位香山居士,谱一曲更美的华章。
这时候,她终于等来了一位诗人,那就是诗人柳永你。
你在钱塘的佳山秀水中也许只徉徜了数日,那些美丽的意象就如飞天袖间散落的花朵翩然向你飞来。对着西湖的湖光山色,你泼墨挥毫,一曲《望海潮》便诞生了!
请让千年后的我,随你来将《望海潮》慢慢欣赏。
美丽的钱塘啊,我将你放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上,定位品量。东南第一州非你莫属,苏州、绍兴、湖州那些名城虽然也算繁华秀丽,但她们星罗棋布簇拥着你,还不是如众星拱月做你的陪衬?试问,她们中的哪一位能像你一样自古至今风姿绰约艳丽至今?
春天,柳絮飘飞,远望钱塘城,完全笼罩在杨柳的如雾似霞的翠绿之中,云彩中谁数得出这座城有多少迎风的杨柳?
夏日,商船如梭,游人如织,再精明的商人,再好奇的游客,也为两岸迎风招展的酒旗,朱门飘飞的绣幕所吸引。他们有谁能说得出船儿穿过了多少座如画的石桥?谁又能猜得出钱塘有多少人家?如果要估计个大概,他们会告诉你,至少也有十万人家吧?
秋晨,可以到灵隐寺寻找那和着清露落下的第一瓣桂花,听老杭州说,那是月亮中吴刚守护的桂花树上飘落下的,寻到它说不定还能沾点仙气呢?
西湖就不用说了,昔日的白居易大人最爱的就是西湖,他曾在《钱塘湖春行》中写尽了西湖早春的美景:“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底。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如果你是一位过客,千万不要将船儿靠岸!钱塘城里,珠玉店铺、银楼商号会向你炫耀着天下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杭城岸上,小巷深处的人家也能穿出江南最绮丽的绫罗绣衣。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钱塘,异乡人啊,如果你只是为了一饱眼福也就罢了,罢了!还是别上岸吧,上了岸,除了生出几分艳羡恐怕就只有怨恨自己此生错投了娘胎!
三
造物主太钟情钱塘了!
白堤如虹,横卧西湖。夏日,钱塘人踏行在白堤上,十里西湖,弥望的全是田田的荷叶与映日的荷花,整个一座钱塘城便都笼罩在浓郁的荷香之中了。
打鱼人驾着一叶渔舟,满载一船的鱼虾。迎着夕阳,渔翁将船儿向着炊烟已袅袅升起的岸边摇去。兴致好的时候,或许他们还会拿出怀里的竹笛,吹上一曲《渔舟唱晚》,那份悠闲那份自足岂一个“乐”字了得。
采莲的姑娘更不消说了,夏日西湖的荷花深处,到处可见她们俏丽的身影。她们在十里西湖收获莲子,也会在那儿收获自己的爱情!不信,岸上已是万家灯光了,湖面上仍然飘荡着她们动人的歌声。晚风拂过湖面,采莲姑娘的歌声也悠悠地向着湖的四周漾去。“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唱给谁听呢?采莲女自己当然明白!
这个时候,灵隐寺、虎跑寺的钟声也敲起来了,钟声悠扬,不绝如缕,将一份从容一份安然,和着西湖的阵阵荷香沁入了每一个钱塘人的心中!
四
生活在钱塘的人们当然是最有福气的了!
每逢节日庆典,钱塘的热闹与喜庆更是无与伦比。
那一天,孙大人也会推开身边的公文,在千名护卫的簇拥下登上孤山,与钱塘的百姓官吏一同举起欢乐的杯盏,为钱塘的富庶繁荣干杯。
百姓醉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醉了,儒雅的太守也醉了。醉在响彻云霄的笙歌与鼓曲中,醉在美丽的湖光山色中,醉在盛世太平的祥和中。
五
一曲《望海潮》填完,诗人你将那一管细细的狼毫掷在一旁。
怀揣着一曲《望海潮》,你踌躇满志打马直奔孙大人的府门!
孙府的门槛太高,一个门僮一双冷眼就将你挡在门外。
孙府的庭院太深,一个侍卫两道横眉就让你失意而归。
你是来自蛮荒的福建崇安,也别怪孙大人的门槛太高,你自我安慰道。
怅然若失中,你却并不甘心。
于是,你走向了孙大人常常出没的酒楼,那儿的“首席琴师”还真是独具慧眼。
一日,两日,三日。钱塘的大街小巷的歌楼酒肆都在传唱一曲新词,那就是你的《望海潮》——被那位首席琴师谱上了曲的《望海潮》。
整个钱塘人都争相传唱着,你的《望海潮》登上了流行金曲的榜首!
金曲也上了孙大人的筵席,《望海潮》征服人在座的每一位听众。待唱到“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时,孙大人已是喜不自禁,这分明是歌颂我能与民同乐,政绩不俗啊!这样的锦绣文章出自谁的笔下,于是孙大人也不由得低声问起:“这是哪一位词人所作?”
不用说,第二天诗人你就成了转运使大人府中的座上客!
六
谁都不能未卜先知,那赌台上的骰子旋转过后的应是怎样的点数?
你柳永也不能,你在汴京那科举考试的赌台上一赌再赌,结局却是一输再输。你或许向考官们恭恭敬敬地递过孙大人的介绍信,主考大人或许也听过你的《望海潮》。事实却是冰冷的,你一次次地引颈朝那长长的榜单望去,有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第一次落第,你淡然一笑,自我宽慰功名富贵只是暂时与我擦肩而过,该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五年后就等着看我得意的笑容绽放在脸上吧!
再次落第,你再也沉不住气了,愤然赋词《鹤冲天》一首,你质问朗朗乾坤的黄金榜上为什么将我才子柳永忽略?你惋惜似水的青春年华、横溢的才情怎么没能换回应有的回报?
那一刻,你觉得一座汴京城是那样的小!主考官冷落了你,缙绅达官鄙视着你,黄金榜也仿佛在嘲笑着你。
那一刻,你觉得一座汴京城是那样的冷!科举场上失意之后,你叩开了晏殊丞相的朱门,却招来一声反问:“我晏殊虽然也填词,总没有填‘彩线慷拈伴伊坐’那样香艳的句子吧?”这无异于是一道逐客令,晏府的座椅于是顿时变成了针毡。你踉踉跄跄地出了晏府,回头望去,那一扇朱漆的大门早已砰然关上,门上的朱红没有半点暖意,一如君王的明黄的榜单,只有嘲讽,只有刺目,只有冰冷!
夜色阑珊,无人的街上,只有歌楼的灯笼高高地挂着。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从歌女的桃花扇底风中感受到了温暖,你从她们温软的香躯中寻找到了慰藉,你从她们真诚的笑靥中读到了理解!你不由地感叹:“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你离歌女近了,你离生活的底层近了,哪知却离黄金榜更远了!
的确,每一个读书人都是一个中了魔咒的赌赌,你还是第三次加入了应试者的行列。主考官这次没有眼花,你本该可以高中进士,主考官正等着真宗皇帝最后圈定放榜呢。只见那位君王毫不犹豫地一笔将你勾去,口中还愤愤说:“只管填词算了,他不是不要浮名吗?”
所有的路都堵了,所有的门都关了,所有的梦都断了!
七
我真不想再去续写你后来的故事,太凄凉!
一个才情盖世的人,金榜题名是一生的诱惑,你也如此。于是你还是改了名,又一次次走进了考场,终于中了,中了!只可叹已是人过中年,虽然披上了官袍,却一直沉沦下僚。
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个铜钱,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倒是那些侠义的歌女挥泣为你送行安葬!
真得感谢明代才子冯梦龙,更佩服他的勇气。你生活的世界唾弃你,你生活的儒林鄙视你,他却大胆地以浓墨重彩渲染你的才情和那些歌女的侠义。
同情你本身就是罪过,为士子中的另类你立传,为儒林中的叛逆你送去赞歌就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八
你本无意于歌晓风残月,也无心倚红偎翠,少年的你也曾梦想走一条千万个读书人走过的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袍笏加身政绩斐然光宗耀祖。
你本无意于填小夜曲般的《雨霖铃》,你的少年成名作《望海潮》意境那样阔大,与苏学士的《大江东去》相比,即使气象上稍逊一筹,也不至于被人讥笑为只配由三五歌女执红牙板浅吟低唱。
人的生命史或许就是由无数个偶然决定的,生命的轨迹就是这样不由自主地被左右着、改变着,也正因为如此,诗人你的生命充满了戏剧色彩。
说你是婉约词宗也好,说你是士林浪子也罢。我只知道你的词有着非凡的艺术魅力,“凡有井水处,都能唱柳词”就是对你的最高褒奖。
你离开了那个世界,但你的词却仍在传唱。中原在唱,塞外也在唱。
历史往往就是由无数个细节绾合联缀而成的,你的《望海潮》终于让金国的君王完颜亮为之一震。当他听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一个“投鞭渡江”的决心就在那么一瞬间坚定下来了,于是大宋与金国无休无止的战争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这是南宋一位名叫罗大经的文人记载的,写在野史上,谁也无法考证它的真伪。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却对这样一个插曲津津乐道。
一位诗人说得好,“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是啊!诗人柳永何罪?有罪的是北地金人的那份贪欲,有罪的是大宋君王的昏庸!
世人都说一曲诗牵动了一场持续近一个世纪的战争未免太抬举诗人了,将这个插曲看成是对诗人艺术才情的褒奖才是正解!
《望海潮》——诗人你不朽的纪念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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