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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生《晚安,忧郁》电子版连载(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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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05-1-29 15:09: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个忧郁症患者的悲情自述,从中可以索解张国荣生命尽头的深层心理脉络,心理学家田春燕、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博士包雪华、浙江大学心理学博士李宏汀,向每一颗敏感的心灵强力推荐。在面对各种磨难时,佑生几乎用尽了作为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能力,来对抗这个几乎和自己已经等同、合一的“恶灵”、他哭泣、呐喊、愤怒、思考、...


作者许佑生,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纽约理工学院传播硕士。曾任报社主编,目前是专职的文字创作者。2001年就读于美国旧金山“人类情欲进阶研究学院博士班。

”从小内向怕生,躯壳里锁着一条庞大的不安的灵魂“的他,努力而自觉地改造自己,慢慢比较懂得面对纷乱的世界。然而,内在的骚动不会止息,倒是多了挑战社会禁忌的勇气,曾经独自天涯旅行,也曾经跌落抑郁症的幽暗谷底,不论生命如何转弯,都不会让他停止写作。

《晚安,忧郁》是他经历蓝色风暴的心灵记录,翔实深入,细腻动人。《听天使唱歌》是他再接再厉的作品,继续发挥珍贵的病人志,生病文学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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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0:23 | 只看该作者
作者序  

写这篇序,距离我完成整本《晚安,忧郁》已经半年了,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比方,我从旧金山养病回到台湾,第一版正式上市,还有我接到许多读者的来信,跟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胡因梦连袂赶了北中南五场演讲,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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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1:22 | 只看该作者

忧郁症,无绝对幸免者!

    许佑生?
    1.?

    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事情纷杂如跑马灯,想一想,又仿佛一场梦。

    在台湾,这本书已经是增订版了。写这篇序,距离我完成整本《晚安,忧郁》已经半年了,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比方,我从旧金山养病回到台湾,第一版正式上市,还有我接到许多读者的来信,跟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胡因梦连袂赶了北中南五场演讲,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事情纷杂如跑马灯,想一想,又仿佛一场梦。可是,我觉得当初自己也不过写出了三分之一而已的真相,另外有三分之二的苦,因不复记忆、不愿意记忆而失去。?

    《晚安,忧郁》的初版印成书后,我反复看了好几次,每一次仍惊心动魄。尽管常有人跟我提及,我在这本书中,将忧郁症发作的惨况描写得入木三分,譬如有一位读者说他总是无法向精神科医师讲述病况,但是在看了我的书后,诸多感受都被我道出,才知道怎样参照形容。可是,我觉得当初自己也不过写出了三分之一而已的真相,另外有三分之二的苦,因不复记忆、不愿意记忆而失去。?

    然而,就算是我只写出了如此局部,读者反映说已经够叫人见识到忧郁症的狰狞面目了。?

    《晚安,忧郁》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回响,两个月内,首版五次重印,如今又以增订版问世。?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当然,一方面高兴它有出色的成绩,安慰了许多与我同样受苦的心灵;另一方面却悚然发觉,从读者如喷岩浆一般的热烈反应,以及我在出书后广泛接触媒体、听众,从中观察忧郁症肆虐之严重,其实早已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每一封信均让我感受到写信者起伏剧烈的心绪,他们有如面对亲人般向我倾吐。

    新书上市以来,我的电子信箱中几乎每天都有读者的来函,跟我分享读后感想,每一封信均让我感受到写信者起伏剧烈的心绪,他们有如面对亲人般向我倾吐。?

    大致上,读者的心境可分为几种:?

    第一,有人终于在看完《晚安,忧郁》后,清楚地知道自己平常的低落,并非无病呻吟,因此清除了内心的不安、自责,决定要去看医生了。?

    第二,有人惊讶我怎么能够这样具体说出他们遭受的那种苦楚,似乎书中的每一字都说到了痛源。以往他们讲不出口的,都被我箭箭中鹄。?

    第三,多数谈到了他们因罹患忧郁症而被家人、朋友误解的辛酸与无奈,除了忍受这个凶恶病症的折腾,还要肩挑额外的沉重负担,可谓内外夹击。?

    第四,好心地与我互相打气勉励,甚至看到报纸新闻,得知我复原状况忽好忽坏时,祝福我一定要撑下去。?

    第五,有人自认为没有忧郁症,但是看了《晚安,忧郁》里探讨我国传统文化抑制快乐、家庭教育不擅长亲密关系的脉络,豁然明白长久不敢开心起来的原因。?

    总括而言,《晚安,忧郁》是我出书三十余册以来,收到读者来信最多、平均写得最长的一次,很多人说他们是一口气将这十万字读完,感觉强烈,因此非得写信跟我吐露内心的澎湃。?

    在忧郁症发作时,我也是什么书都看不下,只读得进去相关的书,特别是同样在忧郁症中煎熬的病友所写的东西。

    我十分了解他们这番话,因为在忧郁症发作时,我也是什么书都看不下,只读得进去相关的书,特别是同样在忧郁症中煎熬的病友所写的东西。?

    去年我在严重患病期间,无心也无力,只能勉强阅读《躁郁之心》、《忧郁病患的日记》,可惜这两本书分别是美国与日本的原版,虽然描述了忧郁病的真面目,但是因为国情不同,无法触及中国特殊的文化、人际、价值观体系,但我发现很多时候,这些反而更是培养忧郁症的温床,若是缺乏对它们的近距离探究,可能无法真正掌握忧郁症的蕴结缘由。

    试图以我的个案为经、以中国情境为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方面的缺角。

    很欣慰,《晚安,忧郁》试图以我的个案为经、以中国情境为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方面的缺角。?

    2.?

    忧郁症的悲剧,不时在社会的各角落上演,媒体上披露忧郁症患者自杀的新闻如潮水涌来,令人触目惊心。?

    来势汹汹的忧郁症,社会上不论是政府或民间,其实根本还没有入就“战斗位置”。

    在《晚安,忧郁》出版后,我成了忧郁症的代言人之一,有机会参与专题座谈,和专家、医师共同出席讨论,也展开巡回演讲,有机会接触许多前来听讲的民众,我因此惊心地发现,面对这个与癌症、爱滋病并列为本世纪三大疾病之一且来势汹汹的忧郁症,社会上不论是政府或民间,其实根本还没有入就“战斗位置”。?

    心急如焚之下,我选择了书生报国式的途径,向报纸投书,希望能唤起大众与主管机关的重视。?

    全文如下:?

    仿佛尚在不久之前,忧郁症还只是精神科医学的专业术语,和大众生活隔层山;但是如今它像极了超级强台风,已悄然兵临城下,狰狞的凶恶嘴脸几乎就在左近,置身现代高压社会中,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谁也不敢说自己是绝对的幸免者。近来,国内外无一日不发生忧郁症患者自戕或造成他人悲剧之新闻,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生活风暴全面来袭的征兆。?

    我们的社会真的像应付台风季节那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尽管,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忧郁症乃本世纪的三大疾病之一,来势凶猛的它,挟风带雨、饱含肆虐威力,可是,我们的社会真的像应付台风季节那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笔者正是一名出炉一年的中度忧郁症患者,虽然“稍有年资”,但是至今对付起这个顽冥奸恶的疾病依旧捉襟见肘,险象环生,我不禁深深怀疑一般民众到底有多大能耐,万一遭逢这个“暗夜杀手”,多少人可以全身而退?另外,我更忧心政府相关部门是否充分意识到强台风来袭了??

    以最近笔者上医院就诊为例,一个上午的看诊时段,挂满了超过百号,拖着身心交瘁的忧郁症病体前去等候,简直是天大的折磨。想象一下,时间宛如蜗牛在爬,病人爆满,医师不足,治疗品质可想而知。有两次,我都因焦虑攻心,实在撑不下,等不及漫长的候诊,在没有见到医师和领药下,就拂袖而去。?

    我很想问,每一个精神科医师,究竟分配到多少名忧郁症患者?能够逼一个奄奄一息的忧郁症患者,走出家门上医院就很不容易了,还要他们装作好样以暇等待,几乎是酷刑。每候诊一次,被这般折腾,病情不加重就很感谢了,根本不敢想还要减轻苦痛。?

    当然,忧郁症患者和其他病人一样,没有特权,该等的还是得等。可是,忧郁症之侵害,与其他疾病不同,看病的过程,往往有机会变成“受苦”、“恶化”的刑期。?

    名医的私人门诊索价甚高,但品质有一定可期,可是忧郁症不是仅侵袭贵族,何况治疗又是漫长的抗战,无法速战速决。一般人只好乖乖到普通医院报到,但医疗人手不足,加上病人还必须忍受“精神异常”的误解,不见得像其他疾病较易获得家人、社会的同情与关爱,许多人干脆选择漠视、或半途而废,以致各角落其实堆放着许多颗不定时炸弹。?

    近日,美国传出一则忧郁症妈妈亲手溺死五名子女的人伦悲剧,台湾随即也跟进一名忧郁症妈妈失踪,幼子已证实溺毙的不幸,不要以为这只是个案,在台湾马路上随处可见有些妈妈失去耐性,声嘶力竭,甚或有如深仇大恨地痛打哭闹孩童的情形,更严重的包括越来越多的虐童案,它们的背后,都可能窝藏着一个还不知道自己病了的“准忧郁症父母”(比较多的情况是妈妈,因为女性罹患忧郁症的比例是男性的两倍)。?

    而因为忧郁症自杀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看来今后也只会多不会少,

    而因为忧郁症自杀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看来今后也只会多不会少,但每一个悲剧发生之后,总是千篇一律出现戚怅的家人感到十分不解,为何当事人会走上?绝路???

    确切地说,许多忧郁症悲剧都有蛛丝马迹的前兆,问题出在大众到了这个危机四伏的节骨眼,还是抱着“不可能发生在我家”的侥幸心态,这样不啻怒海行舟,包准下次浪头来了,船会不会翻覆??

    面对这场惨烈风暴,政府部门不能还是只停留在表表高姿态应应景的老套做法,如果主管机关知道我在出版了《晚安,忧郁》以探讨忧郁症心境的书之后,收到多少想要自杀的忧郁症读者来信,便可以理解我为何如此忧心忡忡,不寒而栗了。

    的确,在这封投书的末行上,我并未夸张,读者的来信当中有九成都提到了自杀,说他们每天徘徊在想死的深渊边缘,一心纵身跃下。?

    我在《晚安,忧郁》里描写到当忧郁症发作时,心头对死亡的奇异感受,许多读者深有同感。不过,自杀又是忧郁症患者面对的另一个额头标签,人们轻易的一声道德性谴责,完全漠视了患者在忧郁症扭曲中不得不然的折射反应,缺少正确的视角与适当的体恤,只会把患者逼向不归路。?

    因此,我目前已经在着手进行下一本书《听天使唱歌》的撰写,就是想探索忧郁症患者心中那份想死的纠缠念头,圈出明确的座标,理一理其中神秘的头绪,看能不能走出这个灵魂迷宫??

    最后,我很感谢这段时期,胡因梦义务跨刀,以“晚安,忧郁——我如何走过蓝色心灵风暴”为题,陪我在台北、台中、高雄展开五场对话与座谈。每一回,听她演讲,我都有新的收获。同时,也感激出版社同仁们张罗行程的辛劳付出。?

    所以才会发愿:希望自己吃过的苦,能够帮助别人少吃一点苦。祝福各位。

    胡因梦和我之所以如此奔走,并非纯粹为了新书宣传,更重要的是,我们都遭受过忧郁症的折磨,深刻品尝了个中艰辛,所以才会发愿:希望自己吃过的苦,能够帮助别人少吃一点苦。祝福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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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2:23 | 只看该作者

忧郁的回响

    台湾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译者胡因梦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底,也就是女儿洁出世后不久,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怀孕期间健壮无比的身心,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忧郁的深谷。?

    那是一种知觉如同笼罩着层层纱幕的迟缓状态,不但对音乐无感,人际互动的应对也只能勉强做到虚应故事。沉郁、乏味、沮丧、焦躁、不安是日间例行生活中的基调,随着夜晚骤然而降的则是莫名的惊恐。当屋子里没有亲人陪伴时,进入无意识的深睡似乎是必须严加戒备的事,即使有人陪伴,高达九十多下的心跳和阻塞的经络,也不能让我安然入眠,就这样我失眠了三年。此外,消化不良、严重湿疹、胸闷、健忘、腰酸背痛等现象,几乎随时随刻都存在。?

    从事护理工作多年的翠英(我的私人助理)观察我的身心征状一阵子之后,脸色凝重地告诉我:“你可能罹患了产后忧郁症。”??

    然而,多年来的心理训练,使我在面对层出不穷的身心病症时,并没有全然认同那些难熬的困境,反而激起一股高度的好奇,想要趁此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身心灵与各种自然疗法之间的关系,唯独对主流医学以化学药剂抗忧郁的治疗方式感到兴趣缺缺。于是我以每日四小时的静躺默观,晨昏各四十五分钟的快走,佐以刮痧、放痧、中药、清肠、断食、生机饮食、补充维生素来改善气血循环不良、湿疹、经络阻塞、胸闷等引发忧郁感的慢性病。?

    把自己当作白老鼠的自疗方式是许多医生所强烈反对的,然而内心这股探索的驱力又似乎是此生必须完成的剩余欲望,就这样我顺着自然出现的因缘,对自己的产后忧郁症进行了长达三年的研究与治疗。?

    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生物面临压力和情境的改变,似乎必须透过忧郁机制来自保。

    诚如《躁郁之心》的作者所言:“忧郁症的特性就是在资源短缺时保存精力,遇到无可转寰的威胁时减少活动……”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生物面临压力和情境的改变,似乎必须透过忧郁机制来自保。我的产后忧郁症是在剖腹后的第二天立即出现的,下腹横切一刀显然造成了中医所谓的气血两虚、生物能低落,紧接着是荷尔蒙急遽变化,生活方式由频繁的人际交往转变成单调的家居生活,再加上养育一个新生命所带来的压力,忧郁的自保机制便自然产生了。?

    忆起念初中三年级时,有一个阶段也曾经出现过抑郁的身心反应,每天日落黄昏等待吃晚餐时,总会兴起一股郁闷得几乎活不下去的感觉。同样的,那个年龄也是荷尔蒙急遽变化的阶段,而且课业压力沉重,父母又决定离异。进一步观察去年在翻译一本书时落入的情绪低潮,其原因仍然是更年期荷尔蒙骤减造成内分泌失调,翻译工作吃重导致能量低落,以及沟通的欲望受到阻碍而形成心理上的压力。除了生理机能失调、能量低落和人际关系失和等因素之外,正统医学界也早已发现产生和抑制忧郁症的医学?原理。??

    当富含动物性脂肪的食物丰足时,大脑就含有较高的血清素作用,因而产生行为上的满足感。

    有趣的是,科学家还发现,低胆固醇饮食和神经传导物质中血清素的功能低下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也有的科学家坚信,真正重要的脂质是鱼肉中所富含的聚合不饱和脂肪酸。换句话说,当富含动物性脂肪的食物丰足时,大脑就含有较高的血清素作用,因而产生行为上的满足感。?

    我所以会提出这些科学上的根据,为的就是要说明我的亲身经验,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是素食者,即使在产后忧郁症的三年中,我仍然采取台湾很风行的生机饮食疗法,其结果是三年之后变得更加健忘、思考无法集中、神经传导过快、情绪躁郁不安。后来幸而遇见两位中医师,才诊断出我的内分泌严重失调而导致神经系统失衡。于是我开始改变长期以来的偏食习惯,尝试荷尔蒙替代疗法。?

    一旦涉入荷尔蒙疗法的领域,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极为错综复杂、难以掌握、争议性高,而又无法得到定论的医学途径。你必须在罹患癌症或得心脏病、丧失健全心智及忧郁的两难之局中,做出明智的抉择。最后我决定不碰合成荷尔蒙,而尝试天然荷尔蒙替代疗法。二十五天之后,身心的反应告诉我,这样的治疗如果继续下去,我的身体将面临更危险的后果,于是决定改用单纯的天然黄体素乳霜擦剂,配合豆浆和蜂王乳的摄取,来补充雌激素。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这样的治疗对我是比较适合的,不但能维持情绪的稳定,体重从四十五公斤回到四十九公斤,肌肉也比从前结实许多,更重要的是,缺乏了这些元素,我连思考与写作的工作都无法顺利进行,甚至连下床站立的元气都缺乏。?

    生理的归生理,心理的归心理,灵性的归灵性,每一个问题都必须仔细谨慎地辩证,然后寻求整合式的治疗途径。

    五年来的研究与观察,使我深刻体证了整合治疗的真谛。生理的归生理,心理的归心理,灵性的归灵性,每一个问题都必须仔细谨慎地辩证,然后寻求整合式的治疗?途径。?

    亲密伴侣的关系如果能从适应期转入相互滋养的成长期,其治疗效果远远超过心理医师与病患的互动,人类在成长和发展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得到充分的关爱与滋养,自我的身心统合便能顺利完成,但某个阶段的发展如果受挫或受伤,则会衍生出各种病症。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忧郁症与躁郁症是在成长的演化点上因压抑愤怒而形成的神经官能症。换言之,那是早在两岁至七岁之间,因原欲受到压抑而形成的情绪疾病。要想治疗这种情绪疾病,必须揭露与释放内心的沮丧与愤怒,因此心理治疗师可能会采取针对患者家族背景的认知治疗来回溯治疗患者扭曲的自我认知。我个人的经验是,亲密伴侣的关系如果能从适应期转入相互滋养的成长期,其治疗效果远远超过心理医师与病患的互动,因为只有亲密关系才能真正深入于双方底层的潜意识,而达到自然揭露、治疗童年创伤的目的;反之,也可能变成忧郁症的成因之一。?

    精神科医师李信谦说过几句很坦诚的话:“到目前为止,没有单一的答案可以解释忧郁症的发生,也没有单一的方法可以有效地治疗忧郁症。”任何一种疗法,都只能发挥到某种程度的疗效。可是,那种空洞、乏味、沮丧得如同灵魂暗夜般的孤寂感,难道不是古今中外曾深思过生命真相的智者真人共通的哀伤?人类在演化到更高的心灵阶段之前,是否必须穿越某种程度的疯癫与失序??

    佑生以无比的勇气紧紧贴近忧郁的流程,表达出如此逼真而动人的疗愈作品,令人不禁感叹受苦与悲悯之间无可逃逸的因果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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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3:19 | 只看该作者

阅读忧郁

    台湾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罗智成
    读《晚安,忧郁》宛如通过一条漆黑幽深的隧道。

    读《晚安,忧郁》宛如通过一条漆黑幽深的隧道。?

    你会越读越加快脚步,越渴望看见在未知的前方隐隐发光的出口……?

    这里头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充满私密、抽象、难以言传的体验。然而在作者用心诉说与描绘之下,几乎每个阅读的人都会震慑于自己对此一历程的全神投入与参与。?

    这也许是神奇的文字力量使然,更可能是我们内心之中也潜藏着许多和作者相同的元素,我们甚至畏惧着它们就这样被轻易唤醒了……?

    《晚安,忧郁》是一本怎样的书呢?这条幽深的隧道陈设着怎样的讯息和内容呢?我努力思索,想为这部作品找出一个定位。?

    像是某种神秘的文献,以珍珠怀砂而孕的方式产生,再以幽光照亮着我们对于忧郁症的无知……

    基本上,它应该是佑生的病史报告吧?因为它尽责地记录了作者罹患忧郁症后每个重要的阶段与病症,详细交待了各个发病时辰的生理与心理反应,特别是二○○○年六月以后到现在的种种沮丧、挫折、恐惧与挣扎。就这部份而言,《晚安,忧郁》像是某种神秘的文献,以珍珠怀砂而孕的方式产生,再以幽光照亮着我们对于忧郁症的无知……?

    不过,它更像是佑生的自我诊断。作为一个高度敏感与自觉的文字工作者,佑生恰巧拥有一种“把内在感受客体化”的能力。即使在极度受苦的过程中,他仍不放弃观察、反省与大量的阅读,像要完成某种蛾类的悲愿,扑向火光是为了看清自己火焚的伤痕。他总在长期的痛苦中抓住一闪而逝的灵光,定神思索,希望能追溯出这些苦楚的来源。像个锲而不舍的侦探,在自己的性格与童年遭遇中翻箱倒柜、分析推理,就为了找出这桩“快乐本能谋杀案”的真凶……?

    就这种种努力而言,《晚安,忧郁》更像是在描述一段寻求痊愈的旅程。透过求助、透过自我磨练、透过快速、大量的学习,这只在都市丛林中受了伤的野兽,一面躲避着忧郁的追猎,一面尝试找寻各式神奇的药草。?

    所以,它也像是一本舔舐伤口的书。

    所以,它也像是一本舔舐伤口的书。?

    但是,《晚安,忧郁》还是比上述这些加起来还多一点。因为在面对各种磨难时,作者几乎用尽了作为一个人类所能拥有的能力,来对抗这个几乎和自己已经等同、合一的“恶灵”。他哭泣、呐喊、愤怒、思考、反省、自剖、绝望又不放弃希望;最后,我们凜然发现,《晚安,忧郁》呈现出来的,其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在一场难以获胜的争斗中,勇敢地奋斗、求存的过程。?

    它是如此令人动容。但是说它是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却有一种奇怪的不适之感,因为长久以来,我们想到文学时,还是不免预设了文学中某种夸饰与虚构的本质,因此,一旦面对现实世界里深刻、巨大的苦难时,文学反而成为一个容易误导(misleading)的辞汇。?

    这些作品的共同特质是:它们都是“高耗材”的,是大量使用生命里的真材实料熬制的。

    这种沉重扎实的读后感,使我想起阅读其他一些相似作品时的心境,如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那是一个年轻创作者在自杀前,放弃了村上春树体的模仿,用属于自己的语言留下的独白。这些作品的共同特质是:它们都是“高耗材”的,是大量使用生命里的真材实料熬制的。不像那些“概念先行”的创作实验,这是一种“不得不尔”的文学,亦即:如果有可能,创作者本身都宁可不要写的文学,因为它的代价太高、生产太苦,是任何文学上的回馈都无法弥补的、不划算的事业。?

    我曾经把忧郁视为一种高贵的品质。在浪漫易感的年轻时期,我们一直把它当作是精致灵魂必然的多愁善感与愤世嫉俗中,最容易被辨识出来的特质。?

    世界是不完美的、俗伧的。?

    所以忧郁是卓越的,因为它意味着某种坚持、某种道德上的理想主义、某种耽美的完美主义、某种自我陷溺、某种自恋、自怜与自我期许。?

    “我们或多或少都遗传着忧郁……”?

    这也许是事实,更可能是年轻创作者对自身“艺术家血统”的迷思。?

    但是这些,仍不过是某种文学的隐喻罢了!?

    佑生面对的不是这些。?

    和他朝夕相处的是真正存在于生理上、大脑血清病变上、全球有一亿五千万人口为此受苦,无数人崩溃、自杀,要靠Ativan、Xanax、Loramet、Prozac、Cipran、Paxi才能控制的忧郁症。?

    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对别人的忽视与误解。?

    不过,面对种种被形式化的情境,或社会的无知时,佑生总会生出一股特别的勇气。譬如这次,他以自己痛苦的病史,唤起社会对这个病症、这些被摧毁了快乐机制的同胞的关注。?

    关于忧郁,以及忧郁症,我知道得不多。但是我想,《晚安,忧郁》的完成,应该是面对忧郁症最有尊严的一种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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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5:42 | 只看该作者

美丽的巧合

    台湾生活调适爱心会理事长蔡香苹
    美丽的巧合,恰似偶然翩翩飞过窗前的一只彩蝶,总带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惊喜。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午后,在我们的志愿工作者研讨会中,心灵工坊总编辑拿着一叠《晚安,忧郁》的书稿来访,一脸灿然的笑容中,述说着一份?诚恳。??

    事前,我已知晓有人想请我为一本新书写序。我想到隔天即将搭机到加拿大,心中遂有一点迟疑,担心是否能及时交稿。?

    但,当我一眼看到文稿的第一页,书名《晚安,忧郁》,忍不住一声惊呼,因为,这是我原计划写一本忧郁症生命故事所拟定的题目。最初的意念来自《日安,忧郁》这本书。用“晚安”二字,我的想怯是与忧郁症和平共处,希望上床前轻轻向它道声晚安,能换得一夜好眠。明天?明天再说吧!?

    看到作者许佑生用这个书名,我心里没有一丝丝遗憾,有的只是一份有幸与作者心灵相通的惊喜。?

    顾不得远游在即,我一口答应写这篇序文。隔天晚上十二点从台湾飞往多伦多。午夜的九霄云外,旅客们在漫长的飞行途中,静静地沉睡了。只有我打开机上阅读灯,就着亮光逐字逐字逐行细读手中的文稿。?

    我那么专注、认真地读它,除了是写序者对作者的一份尊重外,也由于自己长年陪伴神经官能症朋友,所坚持的那份关怀和热情吧!?

    第二只彩蝶翩然而至,我又发现第二个巧合——作者的主治医师许豪冲医师,多年前还在台北市立疗养院服务时,曾在爱心会所推广的认知心理行为团疗中,担任过辅助治疗师,颇得许多病友的信赖,是一位人性、书生型的医师。?

    接着,我又看到第三只彩蝶,第三个巧合——作者在后记中提到的“爱心会”,正是我所在的团体。他那位曾罹患神经官能症的小学同学,正是本会的资深成员。?

    因为这样的巧合,这一种无可解释的机缘,我深深地被感动……仿佛也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是一遭忧郁症之旅。?

    忧郁症似乎比流行感冒还流行。

    这两年来,忧郁症因着报章媒体的大量报导,一些曾经罹患忧郁症的公众人物现身说法,以及自杀案件的被注意等,忧郁症似乎比流行感冒还流行。?

    “忧郁”二字简单易懂,在疾病的宣导上容易被接受,连小学生都懂得“警告”老师:“你再骂我,就会害我得忧郁?症了。”??

    但也因此,很冤枉地淡化了它的本质,模糊了它的真貌。?

    其实,忧郁症结合了各种负面情绪、非理性思考、非常态行为,以及多样化的生理症状等,岂是简单“忧郁”二字所能诠释。?

    它就像是一场黑色的盛宴,由不得你选择,照单全收那一盘盘火烤的、炭烧的、冰冻的、煎熬的……其中酸涩辣咸的滋味,若非亲赴盛会,亲自品尝,怎能深切体会?!

    它就像是一场黑色的盛宴,由不得你选择,照单全收那一盘盘火烤的、炭烧的、冰冻的、煎熬的……其中酸涩辣咸的滋味,若非亲赴盛会,亲自品尝,怎能深切体会?!?

    记得这次在四月举行的爱心会联谊大会,一位走出忧郁症阴霾的年轻男性会员,上台作见证报告时,提到他在病情严重时,痛苦到必须用头去撞墙,不是撞平面的墙,而是撞那突出的墙角,那种剧痛尚不足以抵消身心被撕裂的痛楚。?

    他还述说,心底那股结束自己的念头,强烈到令自己害怕,但又放不下家中的母亲、娇妻和幼子……最后他苦苦哀求母亲去订制铁笼,想把自己关在里头,以避免控制不住自杀的冲动。?

    他在情绪、思考上的严重失调,以及生理上的头痛、胸闷、心悸等症状,在病情程度上和本书作者相似,属于中重度忧郁症。但却没有任何仪器或检验可以精准量化,即使是身边挚爱的家人也无法完全理解。?

    我曾在《忧郁症患者的自伤情结》一文中,以“蹲伏在心灵暗处的毒蛇”来形容它的凶险。本书作者曾提到自己住在十四层楼的大厦,有一次脑子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一个致命的呼唤——想要打开纱窗往下跳……在同一时刻,对照着厨房里家人烹煮美味菜肴的人间画面,作者内心深处暗潮汹涌、天人交战的地狱场景,更显得幽暗而离奇。?

    治疗,就像是搭在急流上的那座“桥”,可以协助患者度过最恶劣的处境。但是治疗有其极限,在漫长、艰困的过程中,是否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系统,显然是避免患者从“桥”中间纵身一跳的主要关键。?

    家庭成员、朋友、同事等周遭的人,如果能了解忧郁症就像了解心脏病、高血压一样,以理解、接纳的态度与患者站在同一阵线,去面对病情的翻搅、变化

    家庭成员、朋友、同事等周遭的人,如果能了解忧郁症就像了解心脏病、高血压一样,以理解、接纳的态度与患者站在同一阵线,去面对病情的翻搅、变化;而患者脑中任何一种脱离常态的扭曲想法和情绪,也可以向人自由地表达出来……或许,本书作者这般细腻而精致地刻划、描绘忧郁症一路走来的每一步足迹,更能对大众做最直接的宣导与教育。?

    多年来,爱心会就是如此运用康复的朋友现身说法、分享经验,逐渐揭开过去精神科治疗的神秘面纱,还忧郁症一个清楚的形貌。?

    我们和作者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另一个美丽的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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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7:41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寂寞星球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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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19: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晚餐桌上的一道菜:忧郁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
    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我泄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收看电视,其实也只是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没有穿透视网膜。?

    一股爆蒜的香味幽幽飘来,照理说,这应该提醒我,接下来是一个即将用餐的幸福夜晚。但老天!全然不是这一回事,我竟只感到胸口窒息,喉头梗着毒药一般的苦。?

    我所在的方圆三公尺之内,仿佛变成了一只煮沸水的压力锅,而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要被烫得冒出气泡似的。?

    如果当时我去照镜子,可能还会看见头顶冒烟,脸孔发红,两眼则会像煮熟的蛋黄,没有光泽,而是由一堆屑泥捏成一团?罢了。??

    我住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附近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家中的格局,沙发的一旁就是纱窗,推开纱窗,外面就是?阳台。??

    忽然,我呆滞的脑袋掠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这时,我起身,打开纱窗走到阳台,闷不吭声地纵身往下一跳……?

    那么,姐姐和唐谟还在厨房张罗晚餐,底下砰的一声巨响,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悲惨世界,这一顿晚饭可能也就无人有心吃了。?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的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他们应该正在用铲子翻搅锅里香喷喷的菜肴,锅底也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呼应……?

    我开始觉得右边的脸发麻。因为右侧的那面纱窗似乎正在对我魔音传脑,催眠细语:打开我吧!走出来吧!跳下去吧!你那深不见底的忧郁之苦,就可以因此结束了啊!?

    姐姐与唐谟在厨房“料理人间烟火”,和我在客厅陷入虚无的生死交战,“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俨然是荒谬的对比。

    屋外红尘的每一户人家,多半是在烹煮晚饭了,等待一个个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全家人回来团聚。白天的甘也好,苦也罢,暂且放在一边,大伙好好吃个饭吧。?

    在这一幅晚膳时分的和乐景致里,我的愁苦显得多么不协调。?

    我不仅没有食欲,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生趣,只是躯壳还坐在这里,占个位置。突然如此不顾一切,想到了死,看来我的忧郁症病毒又发作了。?

    我逐渐曲着背脊,拱着身子,压低了重心,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神,就会控制不住,发狂地冲出纱窗,往下跳。?

    坐低身子的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八点整。?

    哼,人生的悲剧为何总是发生在整点钟的时候!?

    比方,凄凉感伤的百老汇歌舞剧《歌剧红伶》(Sunset Blvd.),第一幕的戏目不就是“我想此刻是清晨五点钟”(I guess it was 5 a.m.)??

    三毛谱词的那一张专辑唱片《梦田》里,也写了一首歌叫《七点钟》,命运的悲剧注定就要一分不差,发生在这个时刻。?

    而千钧一发,回首刚刚的八点零分,不也几乎成了我挽歌响起的时辰吗??

    都是整点钟。?

    我猜到原因了,因为人生的大事都要发生在这种时辰,才显得不拖泥带水,没有多几分钟,也没有少几秒钟的缓冲,就一定要切在恰恰好的“整点钟”,如此一来,才有悲剧发生时的断然、决裂气氛,表示当事人义无反顾,一副壮烈模样。?

    像是我,就险些选在八点钟,从十四层楼高跳下去。不过,管它是八,还是十四,生死都是一些无聊的数字组成?罢了。??

    晚餐煮好了,我不动声色走近餐桌,没有表露一丝刚从鬼门关溜回来的神情。?

    喔,真巧,唐谟今晚煮的第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方才如果摔下去,也一样会是一堆像蚂蚁上树这样的肉屑吧。?

    你以为我经历了一次很离奇、很稀罕的傍晚,是吧?十分不幸地,后来,我发现这一个傍晚并不算多么特别,它只是我接下来忧郁症发作的一个典型症状,往后我还要遭遇很多很多次同样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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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21:5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晚餐桌上的一道菜:忧郁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
    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我泄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收看电视,其实也只是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没有穿透视网膜。?

    一股爆蒜的香味幽幽飘来,照理说,这应该提醒我,接下来是一个即将用餐的幸福夜晚。但老天!全然不是这一回事,我竟只感到胸口窒息,喉头梗着毒药一般的苦。?

    我所在的方圆三公尺之内,仿佛变成了一只煮沸水的压力锅,而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要被烫得冒出气泡似的。?

    如果当时我去照镜子,可能还会看见头顶冒烟,脸孔发红,两眼则会像煮熟的蛋黄,没有光泽,而是由一堆屑泥捏成一团?罢了。??

    我住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附近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家中的格局,沙发的一旁就是纱窗,推开纱窗,外面就是?阳台。??

    忽然,我呆滞的脑袋掠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这时,我起身,打开纱窗走到阳台,闷不吭声地纵身往下一跳……?

    那么,姐姐和唐谟还在厨房张罗晚餐,底下砰的一声巨响,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悲惨世界,这一顿晚饭可能也就无人有心吃了。?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的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他们应该正在用铲子翻搅锅里香喷喷的菜肴,锅底也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呼应……?

    我开始觉得右边的脸发麻。因为右侧的那面纱窗似乎正在对我魔音传脑,催眠细语:打开我吧!走出来吧!跳下去吧!你那深不见底的忧郁之苦,就可以因此结束了啊!?

    姐姐与唐谟在厨房“料理人间烟火”,和我在客厅陷入虚无的生死交战,“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俨然是荒谬的对比。

    屋外红尘的每一户人家,多半是在烹煮晚饭了,等待一个个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全家人回来团聚。白天的甘也好,苦也罢,暂且放在一边,大伙好好吃个饭吧。?

    在这一幅晚膳时分的和乐景致里,我的愁苦显得多么不协调。?

    我不仅没有食欲,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生趣,只是躯壳还坐在这里,占个位置。突然如此不顾一切,想到了死,看来我的忧郁症病毒又发作了。?

    我逐渐曲着背脊,拱着身子,压低了重心,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神,就会控制不住,发狂地冲出纱窗,往下跳。?

    坐低身子的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八点整。?

    哼,人生的悲剧为何总是发生在整点钟的时候!?

    比方,凄凉感伤的百老汇歌舞剧《歌剧红伶》(Sunset Blvd.),第一幕的戏目不就是“我想此刻是清晨五点钟”(I guess it was 5 a.m.)??

    三毛谱词的那一张专辑唱片《梦田》里,也写了一首歌叫《七点钟》,命运的悲剧注定就要一分不差,发生在这个时刻。?

    而千钧一发,回首刚刚的八点零分,不也几乎成了我挽歌响起的时辰吗??

    都是整点钟。?

    我猜到原因了,因为人生的大事都要发生在这种时辰,才显得不拖泥带水,没有多几分钟,也没有少几秒钟的缓冲,就一定要切在恰恰好的“整点钟”,如此一来,才有悲剧发生时的断然、决裂气氛,表示当事人义无反顾,一副壮烈模样。?

    像是我,就险些选在八点钟,从十四层楼高跳下去。不过,管它是八,还是十四,生死都是一些无聊的数字组成?罢了。??

    晚餐煮好了,我不动声色走近餐桌,没有表露一丝刚从鬼门关溜回来的神情。?

    喔,真巧,唐谟今晚煮的第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方才如果摔下去,也一样会是一堆像蚂蚁上树这样的肉屑吧。?

    你以为我经历了一次很离奇、很稀罕的傍晚,是吧?十分不幸地,后来,我发现这一个傍晚并不算多么特别,它只是我接下来忧郁症发作的一个典型症状,往后我还要遭遇很多很多次同样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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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23:59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1)

    八月初,我刚被精神科医师诊断为“中度忧郁症”,这也解答了我从六月起长达两个月持续消瘦、失却所有兴致的疑惑了。?
    往前推到六月,我在台湾积极申请旧金山地区一所别树一帜的学校“人类情欲进阶研究学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of Human Sexuality)的博士班,准备九月入学,以和家人团聚。?

    六月初,我再次赴美国探亲,但在停留旧金山的这一个月期间,出乎预料,我显著地失去了食欲,甚至怀疑连味觉都丧失了,觉得所有去过的餐厅食物都太咸,不论中国菜、泰国菜、越南菜、印度菜、意大利菜,全像打死盐贩,连平常爽口的海鲜也失去了魅力,我越来越常对着餐盘发愣,不爱吃东西,体重直直落。?

    而且,白日家人去上班后,我每天只想窝在家里,无心去逛街、探门路,以前对一座城市那种猫一般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成天当懒骨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在纽约住了三年半,大都市光怪陆离的花样看多了,这种小城市也就没啥稀罕。?

    本来我携带了笔记本电脑,计画进行写作,打算至少完成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三分之一,在台湾已大致构思出骨架,理应进展顺利。?

    但一到旧金山,这些骨架都凋零了,我连一根起码的大腿骨也撑不起来,更不要讲为小说铺设血肉了,居然整整一个月没开工,写不出一个字。?

    这对于一向自律很高,已经从事专业写作一年半,掌握速度驾轻就熟的我来说,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翻开以往辉煌的成绩,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出六七千字。我总是自诩沉得住气,具有遵守进度的观念,没想到我竟疏懒到这么堕落的地步。?

    有个很好的比方,我那时就像一具被戳了一个不起眼小洞的塑料玩具,外表架子看似正常,其实渐渐扁瘪,身心都在急速委顿中。?

    但是这一切也并非毫无线索,六月中旬一个打破旧金山百年平均气温的大热天,我在仿佛烤箱的屋子里,焦躁不安,后来耐不住燥热,爬上屋顶乘凉许久。?

    这时,我已出现全身热血逆流的郁闷感,呼吸接得很不顺畅,来回踱步,最后只好坐倒在厨房的餐桌台底下,背抵着墙,双脚屈着,两手猛在大腿间搓,肩膀高耸,好似一只被关在狭窄笼子里的大花豹,全身给架在那儿。?

    我忍了一阵,终于松口发出低鸣,嗯嗯地吐着胸口的?郁气。??

    后来家人察觉异状,走到我身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你想要干嘛呢?”我没有回答。?

    当时我已五内俱乱,胸坎快要炸裂,根本无法腾出心力回答,被逼问急了,更是频频伸直手臂,奋力搓掌心,想逃到地洞里去。?

    蓦然,我想起了科幻片《异形》,一股庞大的压力就如一个外太空的怪物,将要从我体腔撕裂而出。我发出了濒死的剧痛,肚皮被扯得跟一层蝉翼那么薄。?

    这种情形,一九九五年当我住在纽约时,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地板上,拼命踢脚踹开地毯,胸口掀起怒涛骇浪,几乎将我灭顶。?

    历史又重演了,我捂着胸,凄厉地对着搀扶我的家人叫道:“我病了,我有病,我要吃药。”?

    那当儿,我难受到极点,以为自己一定是哪个脏器出了问题,应该去看医生,吃个药什么的。以我那时的知识系统,只够把它想成是身体的疾病,却怎么也没往精神方面的疾病去联想。?

    自纽约那次的发作之后,我和家人都只把它当作一时的闹情绪,不晓得我的脑子已经安装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一九九七年从纽约搬回台湾,我的左边肋骨边缘一直疼痛,必须用手指使劲揉散,才略感舒服。?

    我为此困扰良久,去照过胃镜与X光片、做过心电图,三个门诊的大夫都说我没事,却没有一个细心或好心建议我试试别条路径,例如去看精神科,因为可能是压力导致。我只好把它想成是从纽约搬回台湾时,在打包沉重的书籍,自行搬运之中,岔伤了气。?

    后来在台北的家里,我又发作了一次,气愤地把椅子摔在地上,失声狂叫。那次似乎更严重,一股排山倒海的怨侵袭上来,非得破坏什么才肯罢手。?

    自从被诊断出忧郁症病情后,我往前几年追想,认知到其实很早以来,我的压力症状就出现了,从控制不住地发狂咆哮,到胸口不时抽痛,都藏匿了诸多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当时社会上对神经官能症还十分陌生,媒体鲜少报导,我也因此掉以轻心。?

    直到六月在旧金山最近这一次的发作,我仍旧以为是情绪使然,过了就会过了。?

    那夜,后来我外出散散步,吹凉风,回家后虽暂时止息了体内的沸腾,可是经过这一番喷火,那座睡眠火山已经醒过来了,蓄势待发,正虎视眈眈等着下一次的狂泄。?

    六月底,我独自回到台湾,着手准备两个月后搬到旧金山就读。但我心口竟有说不出的无力感,在未来的蓝图上,我连涂上一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更糟的是,我很难入眠,长夜漫漫,怎么就是睡不着。?

    我最后只好向一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求助,他私下拿给我一排安眠药,是一种白色细长状,宛如一粒糯米的Stilnox。

    起先,我只是吃一粒,但早晨醒来,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一仰,全身仍感到倦累,似乎没有真正放松休息。后来,一颗Stilnox的药效缩短了,只能撑三个半小时,我半途一定会醒过来,必须摇摇晃晃起床再吃一粒,才能接着睡到天亮。

    但就算睡到清晨,我的疲累依旧,而且肋骨附近原先存在的疼,已经被新的痛点取代,我的左肩窝好像被人捅了几刀。那个地方位于肩胛骨上方,有个凹槽,似乎正好用来累积大量的疼楚。?

    连续两周,我的胃口也全砸了,看到食物便起反感,所有感官知觉一律停止,一笼小笼包最多吃三粒,就快要吐出来。

    我每夜吃安眠药,却仿佛都没睡着,白天想试试看能否自然入眠,每当快要睡去,我肩窝的压力就会如野火烧起,轰地一声,惊吓得我心口咚咚跳。我越着急想睡,越是难以成眠,加速恶性循环,心底就又越急。?

    惨了,我被清醒之恶魔绑架,从此无法进入梦乡??

    十几天下来,食量小如蚊蝇,睡得更是七零八落,我在内外交迫之下,体力濒临崩溃,情绪也绷到最吃紧,整个人摇摇欲坠。?

    躺在床上,只有一个渴望,希望疲惫不堪的身心能够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但是我的全身僵硬,屡屡绊倒在梦乡的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

    那段时日,我的脑子应该已经焦糊了,连续那么久缺眠、缺营养,正好被忧郁症毒素侵入,或者应该说平时隐匿的忧郁症病毒涨到了危险水位,快要决堤。?

    我越躺越睡不着,胸口又像有地狱的火在烧,日以继夜灼伤我的肩窝,将心中的焦烦煮到沸点,汩汩冒着狰狞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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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25:09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2)

    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人,终于忍不住放开声量哀叫,在床上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鱼抱胸翻来滚去,大声向神明喊道:“救苦救难大菩萨,救救我!不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一直捶打肩窝和脑袋,怒斥:恶魔缠身,你给我滚?出去!??

    那几日,我自知随时有昏倒之虞,每次在客厅焦烦徘徊时,都必须避开那张玻璃的长茶几,以防真的不支倒地,会刚好跌在桌面,撞得满身血泊,躺在一堆碎玻璃中。?

    我这时才隐约了解,为何在电影里,每次拍到监狱画面时,总是有一堆精神病患者在团体绕圈子。因为不经大脑支配,只要跟随一条队伍,持续而固定绕圈圈,会帮助浮躁晃动的心情安稳下来。?

    这也成了我的睡前功课,从客厅出发,行经餐厅,绕到书房兜个圈,再转回原点,重来一次。?

    沿路我还会数着步伐,每晚大概从一数到五百,安眠药才有点作用。?

    数步子,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却很有效,稳定的节拍会像巫婆念咒语那样,协助无依的心灵有个轨道运行。?

    我寂寞地在偌大的屋子里,悄然转圈子,备感孤单。然而,白天对我是一连串空虚与茫然的煎熬,所以我还是渴盼就寝时刻的到来。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睡觉,因为每个夜晚的降临,都只是一再证实了我已失去自然睡眠的能力。?

    那种安眠药有很明显的副作用——口渴,一个夜里我必须起床好几次喝水,最高记录是七次,睡觉品质之差可以?想知。??

    不靠药物睡不着,靠药物又睡不好,这就是我被夹在中间的两难。?

    忧郁症患者最怕的便是这种“左边不通,右边也不通”的绝路情境,一旦感觉无路可退,早就积在体内的高压即会被引爆。?

    我向来浅眠,梦也很多,但像这样从七月初到八月连续四周,被硬架在清醒与沉睡的界限中间,如同人质,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还是第一遭,我的压力便狂啸了起来。然后,兵疲马累的我,某个早晨没来由地,被一股绝望的想法击倒。

    我觉得人生乏味透了,以后要这样活下去,只有无尽的苦闷、窒息,眼前一片黑漆漆,心里涌上了死亡的阴影。?

    今天如此凄惨,明天一定也是这般,下周也是,下个月,甚至明年,日日夜夜都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脑子所能想到的未来,全像这般昏天暗地,没有一丝黎明的曙光透进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严重消沉,了无生趣,幽幽想起了以前读过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走进河水中自尽,正是因为精神低落到接近地狱的入口,一心寻死,便在口袋中装满了石块,加重下沉的力量,非死不可。?

    她当初塞满口袋的大小石头,现在借尸还魂,变成了我心上的负荷。我似乎可以接收到她的低靡、绝望、丧志。那时拖着她身子往河底沉的那一股重力,也正在拉着我急速?下坠。??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早晨有个预感,今天可能会昏厥。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昏迷就昏过去吧,老天爷帮帮忙,昏过去至少说不定可以捞到一个甜觉。?

    就在等待投降之际,我尝试打电话给那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在他百忙中,居然意外接通了。?

    我姑且一试,不确定地问:“你那边有没有让肌肉松弛?的药?”??

    “有哇,你中午可以到我诊所来,我拿给你。”?

    哇,得救了?希望如此。?

    午饭时分,我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拦下计程车,赶去他的私人诊所。下车后,我连步履都走不稳,下意识避开中庭的花圃,心想万一撑不住仆倒了,也不至于头部会去撞到砖块的尖端。?

    在冷气房里不过稍等了他三分钟,我的两眼发黑,千斤重的头就不时朝后仰,脖子已支持不了,似乎要就此晕死过去。偏偏我的身子仍不肯罢手,在紧要关头都死命撑住了。?

    我没有跟那位医师朋友多耽搁,他有一位病人正等着看门诊。两排金箔纸包装的镇定剂Ativan已经拿到,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拖着有如怀孕鲸鱼般沉重的身子,那时是正午,街上到处买便当、外出吃午饭的人。?

    我看着一个个手里拎着装食物塑料袋的上班族,难过极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胃口,不解别人怎么还吃得下厚甸甸的一个午餐盒呢??

    在经过一家西点面包店时,我还是走进去,买了一个圆筒状的毛巾蛋糕,意思意思一下。我知道带回家也必然无法吞咽,但是买了放着,起码骗自己安心。?

    回家后,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想体力都那么透支了,这下或许能够全身竖白旗,自然入睡了吧??

    我一躺下去,乏力至极的背部就像发生灾变的电厂,顿时有无数股电流乱窜,麻成一片。好,电瓶漏电了,总可以归于死寂吧。我闭眼不敢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都过去了,竟还是睡不着。?

    哇,我成了永远不能入境梦乡的黑名单人物?宣判下来,我的惩罚定谳了。?

    我欲哭无泪,再度抚胸对着空中哀号:“菩萨,我试过,我尽力了,没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必须去吃药了。”?

    吞下了两颗0.5mg的Ativan,我不敢太过乐观会有什么奇迹,只是躺在床铺等待下文。?

    秒针滴滴答答溜走,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意识流失,滑入了久违的梦乡。我还记得在浑噩间,两只脚轻柔地相互摩擦,那是只有在一个人熟睡时才会有的放松举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看看时钟,才不过从一点睡到两点。虽然仅有区区一个钟头,但这是我长达一个月以来,首度全身松弛睡着了,如蒙上天眷顾,几乎流下泪来。?

    一醒过来,原本上紧发条的僵硬身体,有种洗涤的清新感,我突然觉得饿,抓起桌上那条毛巾蛋糕,几口就咽下?肚了。??

    这是我的救命仙丹,不敢相信,我悬于一丝的气息居然就此保住了。?

    法国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写了一本《鸦片》(Opium),其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吸一口烟斗,仅仅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One pipe is enough”,说得好!他对鸦片的迷恋,向往药物对人类身体产生的神秘催眠与放松效果,“只吸一口”,此时也成了我“只睡一小时”的翻版。?

    吃了Ativan,我非常能体会考克多的神游处境,吸一口,就跟睡一小时一样,那么珍贵。呵,Ativan就是我的鸦片。?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吃镇定剂的作息,早午晚各一颗,临睡前又一颗,加上两粒促进安眠的Stilnox,套句武侠小说的用语,“暂且护住了心脉”。但是,我的情绪仍会出现这两种药控制不了的低潮汹涌,不明就理是哪里有问题。?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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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27:32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
    挂许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算是!”?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后来,我阅读了不少忧郁症的相关书籍,看到有一位美国作家,对这个字眼很不以为然,他的说法才对此提供了允当的补充。?

    他就是著名小说、也曾改编成电影《苏菲的选择》的原著作者斯蒂伦(William Styron),在他另一本描述本身罹患忧郁症的《醒目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中,他细诉自己如何气恼,因为“depression”这个字用得太轻易,太简单,太平淡了。他认为“depression”只是在陈述一种情绪的经验而已,不痛又不痒,好像只是在说某人心情不好,对于忧郁症这个苦难超乎想象的精神疾病来说,实在不足以形容于万一。?

    在斯蒂伦的感觉中,如果他向旁人提到自己有“depression”时,由于这个词软趴趴,会让听到的人轻轻飘过耳膜,以为“那又怎样?”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对方就会说:“哎,小事一桩,你会度过的啦。”或者更糟,人家会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啦。”?

    难怪在二十世纪初,医学界并不用“depression”这个词,而是使用比较拗口、复杂,一副长相就很吓人的“melancholy”。

    一九一七年,本身也罹患有忧郁症的弗洛伊德,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哀伤与忧郁症》,原文标题用的正是“melancholy”一词。?

    不管看字形,还是听拼音,感觉上用“melancholy”来形容忧郁症,似乎就显得出个中的折腾、刁钻、磨人,而不像“depression”这么浅淡。?

    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师哈森(Jacques Hassoun),出版了一本从文学观点看忧郁症的书:《忧郁症的残酷》(The Cruelty of Depression),虽然配合一般大众的认知,使用了“depression”,但是他显然也觉得力道太浅,才又加上一个副标“On Melancholy”,把这个字硬套上去,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强调出忧郁症的罪恶。?

    我的几位好友听了我的诊断结果,表示说难怪喔,因为好多迹象现在回想起来都说得通了,包括我这一阵子失控的焦虑,以及几年下来某些极端的躁怒反应。?

    呼,我像一名平反的罪犯,总算洗雪了罪名与冤情,否则我一直笼罩在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阴影里。我很感安慰,从被蒙在鼓里终于得知真相,摸清了自己受伤灵魂的底细。?

    不过即便掀开底牌,我在对抗忧郁症时,也并没有讨到便宜。它虽曝光,却无损于雷霆的威力,发作起来还是照常凶暴,毫不客气。?

    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一个专业作家提不起劲道去创作,就像一位骁勇的将军没有了战场,我每天都失了魂,在屋内游荡。?

    家人在电话上,一听我的情绪已经因离群索居而出现心智慌乱的情形,就会像哄小孩一样,叮嘱我赶快出门,去附近大安森林公园走走都好。?

    有人一再强调,根据在美国电视报导上看到的资讯,一位罹患忧郁症的老太太,每天快走十五分钟,带动脑内血液循环,病情便获得显著改善,医学研究者也大声疾呼多运动。?

    咦,真的吗?难道是在拿着歌本唱歌?我有听没懂,只想作古一般地躺在沙发上。有没有搞错哇?我连从客厅快走到厨房的短短距离都不成了,还叫我去那么大的公园兜圈子?发癫!?

    好心有时真是一种负担,我最怕在已经精力虚空的时候,有人对着我说:“去运动啊,这样对你比较好。”他们讲得好像圣贤之言,意思系指:“你都已是忧郁症患者了,还不积极奋起?假如不去运动一下,怎么会好呢?”?

    记得有一个周日早晨,我姐姐打电话来通知,要我赶紧转台收看一个座谈节目,正在谈论忧郁症。末了,来宾中有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社会知名人士,结语时声称他们也曾罹患忧郁症,但都是靠着多运动康复。?

    一人说她游泳一千米,从泳池起来后心旷神怡;另一人说他依赖慢跑,受用无穷。?

    两人异口同声呼吁“多运动啊!”我听了就光火,他们既然都是曾经被忧郁症缠身的人,为何还讲出这么外行的话??

    如果一位忧郁症患者还有意愿、体能、心情,走得出家门,去游泳池、公园做运动,那么我敢说他的病情很轻,甚至轻到看一场电影就会好转了。?

    他们自忖深受其苦,应该明白忧郁症发作时的那种万念俱灰、形同一堆烂泥,根本动弹不得。外人的误解也就罢了,连曾经翻滚的过来人都误导了一般人的认知,以为忧郁症病患自甘沉溺,“因为自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我真希望他们多绕一点弯,吁请身边有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朋友:“我知道多运动对患者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请注意,他们处在身心交瘁的瘫痪中时,毫无可能会自行去运动,所以大家要哄,要骗,想尽办法拖着他们尽量动一动,例如先从简单的跳绳开始,不必离开家也能进行,然后慢慢再增加运动量……”?

    然而,抱怨归抱怨,有时我还是极度勉强,会特意去做点简单的运动,譬如走到离家十分钟路程以外的地方吃饭,虽然只扒了两口,也算意思到了。?

    相信我,要一个忧郁症的人独自勉强提力走出家门,去做所谓有益身心的活动量,那是纯理论,说得容易,事实上比逼一只老母牛做心算还难!?

    许多忧郁症患者不管在发作期,或是在康复期,身边通常都有家人或朋友,可以伸出援手,或推一把。?

    我这时则刚好一个人孤伶伶,要去独挑克服忧郁症的大梁,的确很难。?

    我既然一木难支,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开始排时间表,预约朋友们陪我在不同天吃午餐、晚餐。因为一旦变成约会,我再怎么无精打采,都只好赶鸭子上架,提起精神出门去?赴约。??

    这样一来,有了运动,而且又被迫吃了饭,一举两得。?

    不然,有时朋友也会来家里探视我。那一阵子,我偷偷地发出求救信号,就像往大海丢出一封封的瓶中信,我以不露骨的方式,暗示好朋友我病了,不需带鲜花水果,但很欢迎来看看我。?

    有一晚,几位年轻一辈的写作朋友相约到家里探访,听说我正在吃Ativan,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些从事创作的人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Ativan甚至已是他们的良伴。?

    “哎呀,像你现在才在吃这种药,都已经很晚了。我们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服用,你能够这么高度自律,维持到现在才需要,已经很厉害了。”年轻的作家G笑嘻嘻地说。?

    我大吃一惊,听起来我还很落伍呢。瞧他们的年纪连三十都还不到吧,却已经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资历这么老??

    同行的女作家S还跟我要了两粒Ativan,说她很久没吃了,看到它有如遇见老友,她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坚忍的受苦岁月。?

    我知道她要了那两粒镇定剂,绝不是拿回去当纪念品,而是待会要吞服,重新感受抚慰心魂的滋味。?

    这真让我惊愕,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在压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进,只是大家平常都不说罢了。已经在看精神科,或是符合资格去看精神科的人,可能就像丐帮的弟子一样,隐而不彰,但一旦都站出来,应该会多到吓坏人。?

    真正吓人的还在后面呢,第三周,当我去看许医师时,才一坐下来,他就问道:“怎样?现在还想死吗?”?

    我有些惊讶他问得那么直白,但至少这一周寻死的知觉没那么强烈了,于是摇摇头,说:“没有。”?

    他欣慰又满意地笑了笑。?

    新鲜,许医师这么问,就像是一句日常寒暄的话,例如“最近好吗”或“吃饱了没”,但他问的明明是很劲爆的“你还想死吗?”?

    我还想死吗??

    这如果听在一般人的耳里,八成会吓掉一排牙,但他问得那么自然,我答得也很大方,极有默契。?

    因为这是忧郁症患者跟精神科医师之间才懂的亲昵、独特的语汇呢,其余生人请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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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29:47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绞肉机里的脑子

    我开始有持续性的头痛,不是在太阳穴附近,也不是脑门顶,而是比较冷僻的后脑勺,一疼起来,好像那儿插进了两把刀。?
    每一次头痛的循环都一样,起先只是后脑勺紧绷。我用手刀去切脖子表皮下的那条筋,就会带动整片后脑的一阵剧痛,仿佛打保龄球撞个全倒,我还依稀听得见瓶子匡锒摔倒的响声。?

    接着,我便会觉得脑子里发烧,一股热气从鼻子冒出,连眼窝的压力也升高,眼珠子有些胀痛。?

    然后最可怕的主角登场了,经过头痛、灼热、眼压提高这些释放干冰似的舞台效果,忧郁症的狰狞症状终于挑大梁出场。??

    第一个意识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快乐的感觉,只有灰暗、阴冷、潮湿,一颗心跌到谷底。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意识,是“我真不想过这种黑漆漆的人生”。?

    刚好那一阵子一个电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动画展,有一系列让我触目惊心,居然那么神似我的处境。?

    作者以粘土塑造人物,却又常以锅子、铁锤、利剪等将一颗黏土的人头击碎,眼珠还爆裂出来,才重新将烂泥和在一起,诞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粘土人头给一座绞肉机唏哩哗啦搅拌,挤出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发现,在忧郁症发作中的脑子状态,就像透了那些被绞肉机搅出来的碎肉条,一团稀巴烂。?

    这样粘糊糊的脑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曾经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盖地压着,翻不了身。?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从此毫无乐趣,我也就逐渐崩坍了。?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阵焦灼的不安,我会搓着双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驱赶千万只的蚂蚁;然后手指抠紧膝盖,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体内火山一般的岩浆地表耙出一个空隙,让它汩汩流窜而出,纾解内部的高压。?

    搓了半天,但是压力仍不得其门而出,发烫的脑子也并没有减缓喷射岩浆的速度,我常因此被烫得必须狠狠在地上乱踹,将体内的庞大压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时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狱油锅里的赤脚受刑人,拼命地跳,但是每一个落脚处都还是疼。?

    疼到后来,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滚,像是一个引火自焚者后悔了,藉着打滚扑灭身上的火。?

    但我终究仆倒了,开始情不自禁发出动物的低嚎,呜呜呜地呻吟,这是唯一剩下可以稍微舒缓体内苦闷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进化期,学着野兽嚎啼。?

    那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一种伴随着闷吼、哀号的动物悲伤。?

    有几天,我发作得很厉害,一个人忽而坐在客厅,忽而走在卧室间,捧着心晃动身子嚎叫,住在对面阳台的邻居可能听见,也许还看见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满屋子钻,放声惨叫,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中庭的对面十四楼阳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为我家里养了一只狼人,正在痛苦地从人形蜕变,逢到满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经顾不了一切。?

    我痛楚万分发觉,原来电影中演到精神病院里那些凄厉的叫声,并非夸张。?

    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就是被凌迟的犯人,千刀万剐,一层层慢条斯理削下肉来。?

    几次发作的深刻体验,使我察觉忧郁症的病源在脑子,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心。它绝非仅是情绪的起伏,而是脑子的一种分泌失调,阻断了正常的记忆、思辨、反刍的能力。?

    我因而对脑子元凶的神秘机能产生了兴趣,特地跑去书店察看介绍大脑的书,对着那一堆皱巴巴、渠道似的软土堆,感到敬凛与恐慌。?

    张大眼睛注视那些图片,我心想,忧郁症到底是从脑子的哪一个点溃烂?或许用“溃烂”这个字眼也不对,应该说“生锈”吗?或“腐蚀”吗?或是比较科技用语的“短路”??

    回到家,我突发奇想,拿出油画颜料,准备进行自己的脑部电脑扫描。?

    所谓断层扫描的片子,会依据温度而有颜色分布的差别,看起来总是五彩缤纷。我也想来画一画我的脑子,试图找出忧郁病变藏身的地带。?

    我把两只眼窝和嘴部涂成了象征高温的红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两颊是黄绿色,没有任何科学根据,都是我的?直觉。??

    好了,那脑子所在的额头呢?这么宽阔的一片神秘高原,该是什么一针见血的颜色??

    我决定涂成冷冷的蓝,但好像太单调了,不符合忧郁症那撕天裂地的气焰。我下意识在画笔尖抹上了浓浓的白色颜料,胡乱绕着圈子,一层层涂厚。?

    等画完后一瞧,十分惊讶,看起来我的额头有一个貌似气象卫星图上的暴风眼,套一句播报员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来势汹汹的超级强烈台风”。?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比“台风眼”更贴切、更传神地喻指忧郁症发作时的脑袋瓜子。?

    《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的作者詹姆斯(Kay Redfield Jamison)女士提及,在阳电子放射断层照像色彩斑斓的扫描图中,忧郁症的大脑呈现寒冷、停滞的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是一种冰冷的内在死寂。?

    科学仪器扫描出来的这层忧郁症大脑色泽应该无可辩驳,我可以充分想象那些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斑驳杂混是什么情状,精准反映了我们忧郁症患者对人生喜乐的冷感、对生命宗旨的冷漠、对生活内容的冷淡。?

    可是在我独特感受的画笔下,却不尽然如此。?

    我的脑子虽是一片冷幽的蓝底,但有白色的螺旋云团,和轻飘的云絮,整体看起来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颗寂寞的、美丽的、别致的蓝色星球——那就是我们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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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05-1-29 15:32:4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

    想着自己这一颗分泌失调的脑袋,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种滋味,勉强要形容的话,大概很像太空里的太空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回眸地球一眼的情景吧。因为唯有在那个角度,才会看出地球是一颗漂浮在浩瀚宇宙间的寂寞星球,那么凄美,那么壮丽。?

    忧郁症患者看待自己失序的脑子,或许也是这种布满寂寞感伤的凄美与壮丽,别人极难想象。?

    因为它的症状,除了亲身经历,实在无法以言辞比拟,让旁人知悉。所以它多少带着悲剧性的孤寂美感。还有,它发作起来的凶暴激烈,几乎摧毁一切生机,却又是那么雄壮?骇人。??

    脑子的功能失调,跟身体五脏六腑的受损不同,因为脏器有毛病,可以割除一部分,甚至整个摘去,除旧布新;但是脑子却不行,不可能像修补马路那样挖掉一部分再填塞?起来。??

    既然无法更新受创的脑子,因此忧郁症患者最常被告知的,就是“与病共处”,不要妄想去压制它、征服它,甚至是所谓的“治愈它”,因为它会一直潜伏在那儿,就算一时不发作,以为好了,可终究没有断根。精准地说,如果说忧郁症医好了,那也是指患者懂得与它和平相处,安抚它不再作乱。?

    我们赶不走它,也请不走它,只能耐着性子习惯由它陪伴,维持某种客客气气的距离,相安无事最好。或者,发展出一种命运交织的纠葛,相濡以沫。?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那个旅行者不是我,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对希腊之旅的记忆,就跟阅读一本平面书写的游记一样,甚至连立体影像都不是。?

    我记得我曾坐在米克诺斯岛(Mykonos)上的一家海边小吃店里,点了烧烤海鲜,以及一瓶淡淡的甜酒,便迎着海风,倾听就在餐桌旁的海水冲击声。?

    这幅画面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但就是当时的愉悦心境,已经彻底失落了。我也依稀记得,我是搭船从海上而来,还由下而上地仰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上那海拔两百米的悬崖。它披下一身的赭红色,竟是那般壮阔、高耸。而所有坐落其上的白色屋宇,远远望去薄薄地一层白,切开看像极了蛋糕上的奶油花,整体看则像一座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那么浪漫与神奇。?

    但是爱琴海上这最美的落日景观,对我而言,也只剩下幻灯片似的残像,我的脑海中不复记忆那时目瞪口呆的感?动了。??

    像这样感觉人生这里不太快乐,那里不太快乐,倒还不是最悲惨,因为那或许只是碰上个案,属于暂时过渡性质,但如果像这样从根本就失去了制造快乐、享受快乐的能力,那才是惨绝人寰!它意味着往后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与快乐绝缘了。?

    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没有鱼可以钓,而是丧失了钓鱼的能力,即便满池塘都是象征快乐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可我除了干瞪眼又能如何??

    分析起来,我无法快乐的根源是在于我要这样执着地去想,人生就算走到最佳的地步又怎样?当比尔·盖茨又怎样?当瑞奇·马丁又怎样?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怎样?吃尽山珍海味又怎样??

    我不断在生活价值的选项上打叉叉,否决了一切,于是,所有可能快乐起来的机会,都敌不过这个一竿子打翻的“So what”,我也就理所当然、顺天应人地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日常的琐事打不起快乐也就算了,可遇到该欢喜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内心尤其一败涂地。??

    那个下午我和出版社的同仁,面对面讨论这一本忧郁症现身说法的写作计划,接收到了他们一致的振奋与肯定的讯息,二话不说拍板定案。?

    在笔记本电脑感染“蓝色忧郁”病毒而荒芜了四个月之后,这表示我又可以整装待发,重新进入有意义的写作程?序了。??

    商议完毕,我还应邀与出版社一位早已熟稔的编辑和她的爱人共享烛光晚餐,庆祝两人相识半年,当了一个“据说十分欢迎”的现成大电灯泡。?

    我们挑了永康街附近著名的“长春藤”西餐听,外观红色的窗架与绿色的藤蔓相映成趣,内部则精巧怡人。譬如,每张餐桌上摆着的餐盘是夺目的金色与银色,圆圆满满,分别像一轮艳阳、皎月,日月争辉。?

    我点了一客培根龙虾套餐,配上腌鲑鱼沙拉、青豆浓汤,而他们烹煮红萝卜的厨艺一流,将之削成圆球,淋上特制的橘黄色甜酱,有着百香果香,尝在嘴里简直是人间仙果,总之我优雅怡然地饱食了一顿。?

    那位编辑友人还戏称这是美食疗法,我们三人举杯互祝,如此好友相聚与佳肴相佐,一个夜晚岂能再好了??

    然而,分手之后,我打道回府,一个人走在七号公园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脑袋里却突然像坍了一个大洞,我清晰感到沉重的心境,吓得手脚发软。?

    怎么回事啊?去它的,这到底怎么搞的嘛?由不得我暗自责骂,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有着快乐收场的夜晚,我口头谈下了一份积极合作的出版契约,也享受了精致的口腹之欲,寻常的一天里,能有这样的双重收获,夫复何求??

    但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塌方了,心口上一座原本翠绿茂密的山峦垮得丑不拉几光秃秃一片。?

    在原本应该最快乐的节骨眼上,我却感受到忧郁症发作所带来最悲怅、险恶的负面效应,这多么荒谬,多么恐怖,多么气馁呀!?

    我哀号地自问:真的什么都让我快乐不起来了吗?真是如此绝望了吗??

    我走到有孩童欢笑声的公园外时,已几乎没有力气再跨出一步,只觉得人生有种全面毁灭式的戚戚然,想说晕死算了,从此不必醒来。?

    我的脑子完全封闭了,把不管是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快乐,或是人生关头的成就快乐,大大小小的快活,都一古脑地挡在冷森森的脑门外。?

    一察觉到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真的举步维艰,肝肠寸断,看来我只能四脚着地慢慢爬回家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爬回到家了,那儿也只有下一滩无尽的愁苦在等着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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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6:47:23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亲密家人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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