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两个极端绑在一块儿
在我发病的这些日子里,有几个亲近的人被我整惨了,他们纷纷被迫更换角色,挑起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吃重戏份。?
譬如,有好友充当救火队员,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在电话旁边,紧急待命,一会儿看我要跳楼了,一会儿看我又要跳机了,而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只能以电话遥控,真是急得鸡飞狗跳。?
姐姐则扮演厨师,每天下班后绕到我家,煮一顿饭,陪着我吃,并察看我的生活起居,看我浑身上下勉强有点人气了,又叮咛半晌,才打道回府。?
算起来,我是一名幸运的忧郁症患者了,有朋友支援的全天候热线,还有姐姐供应的热厨专案,因为并非所有忧郁症发作的可怜虫,身旁都有这么体贴的待命者。然而,亲情就像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这层道理,对于忧郁症患者的家人关系来讲,体认尤深。?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和姐姐可以说是唯一的血缘亲人了,按照常理,我们俩应该十分亲近。但可惜,她和我虽同处一室,却像是给放在两条完全反方向的成长路上,各自匍匐前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结果是,她到了她的南极,我到了我的北极,遥遥相望,这时风雪漫漫,已经看不见接通的路了,以致心灵各据一方,难有往来。?
姐姐是我们家从小家境清苦的受害者,身为长女的她,及早放弃了童话,必须硬着头,牺牲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掌,去帮父母扛得摇摇摆摆的沉重家务。?
我因为小她六岁,是家中的独子,便似乎理所当然拥有了特权,可以一直躲在父母以及她的身影后方,没有遭受到现实风雨的侵袭。我被保护得好好的,在舒适的屏障后,得以继续编织我的人生美梦。?
但是姐姐则不然,她几乎没有所谓的少女时期,永远需要自行睁亮眼,不必等到爸妈开口,她就要先想到能为这个家庭如何分忧解劳。?
我还记得姐姐省吃俭用,生平第一次攒下来的钱,最后变成了我的第一辆自行车。?
姐姐曾眼睁睁目睹老实的爸爸与友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不谙提防,导致血本无归,朋友跑了,爸爸还负了一身债。从小时候起,姐姐就老看见表情凶、口气坏的叔叔们上门讨债,认清了人生的险恶。?
日复一日,姐姐久经磨练,养成了现实主义的心性,一把算盘打得精,在人生曲曲折折的风险路上,总能靠着精打细算逢凶化吉。?
而我,却因此站在厚厚的布幔后,垫着小凳子,站在上头剪贴一些红红绿绿的图案,什么东西都弄得可爱、小巧,还自以为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帆风顺!?
可以想见,南极与北极,日益疏离。?
由于心虚,我很不愿意跟姐姐亲近,因为她老会数落我“跟老爸一样老实”,甚至“这年头老实人最没用啦”。我觉得自己宛如在观看万花筒一般的做梦人生,别人可能还会欣赏,一摊在她面前,却只是一堆惹笑话的废纸罢了。?
我的对策是反击姐姐的人生价值,只有金钱与数字,是我所不屑。我为此一个头两个大,嫌恶不已。?
很嘲讽的是,因为她的牺牲,我才有本钱越来越精致化,等到我脱离了粗鄙俗气之后,却据此更疏远她,认为她心灵不够细腻,我们的内在世界终于对不上话。?
自忧郁症发作后,我认真思索,与姐姐之间“应该很亲,竟然不亲”,是我一辈子心头的痛。?
父母双亡后,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我很想跟她靠近,但是她已经成了一个情意绝缘体,阻断我灌输任何真情。
她象征着一种“我家早年的苦日子”,一旦我和她亲近,感染上了她的生命价值,例如对理想人生的敌视、对自我保护的过度张扬、对人性的怀疑等,我就会像被过去的记忆拼命拉回去,而那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在她眼中,我也许不务实际、爱乱花钱,但任何能用钱买得到的快乐,我都觉得值得。姐姐从不会去探究我花钱背后的心理,是想跟旧日子、苦日子告别,有不得不然的苦衷。?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样不去帮她的节省,找寻一个正当的心理解释。每当她习惯性提醒我花钱不要不节制,可能只是基于好心,我就无比厌恶,感觉好似早年的苦日子要逼我走回头路,于是把所有的怨尤与紧张,都不自禁地发泄在她身上。?
她变成我在抗争过去那一套无趣人生、贫苦记忆时的一个箭靶子了,一听到她对我的意见稍有不认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会立即拱起背脊,像煞一只防卫的猫。弄到后来,倒不像是我们在寻常对话,而是有两种迥异的价值观在严重对抗。??
我不太喜欢处理日常琐事,银行户头和一切跟付款有关的数字行径都交给姐姐经手。譬如,她照例帮我核对每两个月塞得乱七八糟的统一发票。有一次,发现好几张只差前后一个号码就中奖了,她建议我下回买东西,要故意多打几张发票,或是顺手多买一样小东西,让发票的号码自动跳一码。?
普通人听听就算了,我却当场发作,对她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反感极了,于是生气顶撞:“满脑子都是钱哪!”?
我时常会被她像这样莫名其妙激怒,我是哪根筋接?错了???
一细想,原来,姐姐对生活斤斤计较的态度,以及自以为精明,对我就像一场噩梦,我急于摆脱,才不要效法她,步她的后尘。?
我们在这样的清冷家境中长大,做人与讲话都干干燥燥的,没有机会学习互相湿润、温暖的方法,所以惯常以“挑剔”替代“关爱”,明明是好心好意,讲出来的话却很伤人。?
记得多年前还在大学念书,我把做家教赚的钱买了一只手表,给她当生日礼物。?
她却没有流露高兴的表情,甚至数落我:“干嘛花这个钱?要送,以后也会有别人送,浪费!”?
我猜想她当时其实还是很开心,但在我们家里,清一色的反应是“不会表达热情”,结果她只好以最热悉的“冷淡”、“不以为然”,将内心的喜悦传达出来。?
姐姐认为买手表对一名学生而言,稍嫌贵重。以后她可能有男朋友或先生会送她这种礼物,干嘛我要多花这个钱?她数落我,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感谢与高兴,觉得是在替我着想。然而,我们俩都不会处置这种状况,演变成她说错了重点,我再也不想自讨没趣,没有下一次了。?
多年过去了,情形似乎没有太改观。有一回,我说要请吃饭,难得要姐姐陪我。到了餐厅点完菜,问她要喝什么,这里有一种特制的冰桔茶很好喝。?
她摇摇头,一副对价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了。”随即又补充道:“帮你省点钱。”?
一家人出门上馆子,我请客,大家开心就好,姐姐就为了节省区区几块钱,其实是好心,但被她讲成像是何等重大的节约工程,当场浇了我冷水,完全破坏了那一顿饭。?
对了,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从小就很不容易快乐,好几次勉强想要快乐起来时,姐姐便会跳出来,大浇我冷水。“当头浇我冷水”,成了我对姐姐化解不开的怨怼印象。?
我被忧郁症暂时击倒之后,什么事都不能做,生活进帐也落空了,靠着过去一点积蓄度日。但我不敢去想未来的经济负担,病何时会好?何时可以开始赚钱?想多了,也只会加重烦恼,于事无补。?
关心的姐姐还是“照常演出”,有时提及我租房的这栋大楼电费太贵了,又或者这一带的房租偏高等等。?
这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痛得我跺脚。?
通常来讲,忧郁症患者的家人都会要他们宽心,暂时不要操烦太多。姐姐虽基于好心,却适得其反,一再提醒了我经济的压力,害我伤口很难结疤。?
那次,我震怒到手脚乱舞,拿着一本刚出版的日文翻译书《忧郁病患的日记》,对她咆哮:“这本书你拿去好好看,我在学习怎样复原,你也应该要学习怎样跟忧郁症的家人相处。跟忧郁症家人相处,是一门需要学习的课题。”?
总之,以功能而言,姐姐确是一位很称职的厨师,她每天准时往返她家和我家,从不抱怨地照顾我,为我打理琐事。?
但是以情感而言,姐姐的角色就很有争议了。她常常是为了好的出发点,却以激怒我收场,造成双方各自气愤,我们这一对姐弟实在很奇怪!深究起来,要说奇怪,也不尽然吧。?
后来,我发现许多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越是跟他们亲近的家人,往往是他们某种心痛的来源。有人是来自父母,有人是源于亲密伴侣,例如配偶。特别我发觉男性忧郁症患者与母亲的关系,通常都十分紧张。?
母亲病逝后,我和姐姐的关系就变化了,她以“长姐若母”自居,到现在,我一出门,她还会叮咛我带钥匙了没有??
姐姐对待我,与其说是姐弟,更不如说是母子。她把父母过世后的责任全扛在身上,对我极想姐代母职,照顾得不遗余力。但我总把通往她的门关闭,让她不知所措,永远没有机会领悟:弟弟长大了,该让他有空间做主。?
我和姐姐其实很爱对方,但都以伤人的笨方法去付出,以至于只剩下一家两口,心灵却遥不可及。?
但我的一位好友经过一段近距离的观察,说的话很值得深思。?
他说,我和姐姐都是童年清寒家境的受害人。她把节省当做目的,不去享受或创造生活品质。而我,把花钱当做目的,是“买”那个动作使我快乐,却非买下的那些东西让我满意。所以,姐姐似乎一直在省钱,人生没有尽兴。我一直在花钱,人生没有珍惜。我们各自为此受苦!?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难怪据他观察,我不管完成了什么,或是拥有了什么,都不见我有何开心之色。因为我的快乐模式,始终都落在于“买东西”的付钱动作,却不是“买回去”以后的把玩与享受。而付钱,总是很短暂的片刻,象征我的快乐一纵即逝。?
还有,我总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姐姐激怒,原因出在,我还没有真正接受姐姐的人生观。但我当了一辈子的顽固石头,不愿为谁改变,她又何尝不能如此?干嘛为我改变??
我不过是以疏离她,来消极抵制她那一套我不喜欢的人生观罢了。?
这些年,姐姐以一名保守的公务员,完全接受了我一些不合常规的行为,也接纳了我忧郁症病人的身分。?
她是发自内心接受了我。?
可是我呢?说穿了,反而是我还没有接受她,老嫌姐姐。?
我嫌弃她,乃因为我们出自于同一个家庭,一个不会快乐、不懂得快乐的家庭,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一样,不会享乐人生。结果,我远远抗拒接近她,并没有让我因而改造,我也还不是一样不会享乐人生,只是刚好与姐姐的方式相反。
唉,我和姐姐都在同为我们早年的成长经验受苦,也都“还在”付出代价中却不自知。所以,我们同属“受害人”立场,应该相濡以沫,互相协助脱困才对。?
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身后都站着这样一位家人,假若他们希望康复,就必须先弄清楚,他或她的家人关系当中是不是存在着“病因”,会不断成为患者心头的一个痛点??
唯有在那里下药,才会终见疗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