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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深海微蓝* 于 10-2-27 07:22 编辑
“聪明”的代价
——对孩子教育的一个直面分析——
王学富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讲到家庭教育中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要求孩子乖顺,简直把乖顺变成一个通行的标准——乖就是好,不乖就是不好。这很可能影响孩子的心理成长,导致孩子为了“乖”而压抑自己合理的需求,甚至发展出心理障碍来。与此类似,家长和周围的人太多夸奖孩子聪明,也可能造成误导,使孩子为“聪明”付出成长的代价。这是本文章讨论的一个话题。
在我们的时代,让孩子成为天才似乎成了许多父母的情结。背后的原因相当复杂:激烈竞争导致的危机感;父母把自身未实现的愿望转嫁给孩子;自古以来,成就功名的人背后总有一个“少聪颖”的评价;以及,“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宗族观念在我们的文化里依然根深蒂固,在一个孩子身上寄托着上下几代人的期待。当西方人弄出“智商”一说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对之顶礼膜拜,奉为科学主义神话。而且,在许多人眼中,智商的评判标准就是成绩。许多父母看不透教育和广告背后的商业驱动,不惜代价要把孩子培养成天才。情况往往是,许多孩子失掉了做孩子的快乐,生命的正当需要受到局限、剥夺和损害,导致不同程度的成长空缺与偏废。在这样的教育下,极少数人成了天才,大多数人成了牺牲;还有一些人没有成为天才,反而成了病人,享受不到天才的极品快乐,连普通人拥有的幸福体验也一并丧失了;也有一些人成了天才,同时也成了病人,他们是我们的文化(通过家庭与学校教育)塑造出来的“怪人”。
有一个案例给我的触动很深:这是一个让天下父母都羡慕的母亲,她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被培养成为国、内外名牌大学的博士,在重点科研机构工作。一些年来,他们不跟人交往,也不跟家人相处,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科研上,年届四十,也无心考虑婚事,大年三十都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现在,这位母亲的第三个孩子也在一个名牌大学读硕士研究生。她刻苦学习,不跟同学交往,早晨第一个进图书馆,晚上最后一个出来,每天都是如此。最近,女儿写信告诉母亲,她正在准备考博,要成为像哥哥、姐姐一样的人。母亲赶到学校,拉着女儿的手哭劝:“孩子,你不要再考了,咱家不缺博士,咱家缺的是正常人呀。”但是,看到女儿的脸上一副凛然正气,母亲意识到,她考博的心简直像刘胡兰一样坚定,因而感叹:“晚了,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许多人眼里,这是“成功”的范例(当然,这也是一个典型案例,不可一概而论),但这位母亲却感到某种失落:她的孩子“成才”了,却没有真正“成人”。他们在某个方面成了“天才”,却失掉了生命中某些重要的部分,而这些失掉的部分,正是我们的教育忽略的部分。在一种强迫性的教育里,还有大批大批的孩子正在被塑造成这样的人,他们只看到目标,只追求成功,追求成功带来的升天的感觉。他们盯着一样,不顾一切,把人生变成一个管道,向社会指定的目标拚命奔跑。在这样一个人生过程中,他们压抑了生命的需求,失掉了成长的经验,渐渐发展出一种机械性的思维和人格:准确接受指令,有效实现目标,像机器一样永远工作着。他们活在一个人为的世界里,把自然丰富的生活隔绝在外面,渐渐地,他们的情感变得漠然,感受能力丧夫殆尽。他们活着,但不能全面体验和反思自己的生存。他们追求着某种极乐的片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感受不到痛苦,但他们的亲人却在为他们痛苦着。
又“乖”又“聪明”的孩子,往往是在管道里成长的孩子,他们内心保留着一个智商的神话,供奉着一个智力超绝的自我。在幼年时期,他们通过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成功”,获得了人们普遍的赞赏。在他们内心里,他们再也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无法接受生活中总会有平常甚至黯淡的状态,他们必须每时每刻都得到人们的关注与赞赏。如果生活环境中有什么不符合他们内心的要求,他们坚决不接受,认为这些是不应该存在或发生的。他们的反应是,哪怕让自己“生病”,哪怕毁掉自己,也不愿意尝试接受和适应非己所愿的情况。就这样,他们把自己变成了“病人”——症状行为的本质是,放弃现实目标,转而选择一种无效的方式去追求一种象征性的自我满足或安慰,而且长时间沉溺其间。
曾有一位焦头烂额的母亲带儿子前来接受咨询,儿子是在读大学生,面临被学校勒令退学,依然沉溺网络游戏,不可自拔。探索发现,这位大学生曾在初中参加物理竞赛,获得了一等奖,得奖的经验(上台领奖、与得奖者一起参观名牌大学,引起广泛注目)使他获得了一种完美体验,这种光环经验构成了他进入天堂的唯一管道。然而,因为总分不够,他未能进入名牌大学物理系,却成了一个普通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在这个让他十分不屑的大学里,他不屑去上课,不屑与同学交往,长期在网吧中打发时光,通过游戏获得一种自我飘升的体验。结果,由于多门功课不及格,学校决定让他退学。母亲把他从网吧带来接受心理咨询,对我这样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咨询师,他自然也是颇为不屑的。因此,在谈话过程中,他对我的话作出的最多的回应是:“这不符合物理学原理。”
“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案例背后往往有一些共同的原因,如家长过份强调孩子“聪明”,忽略生命的其它部分,以为“聪明”可以取代那些部分,结果造成成长的空缺或偏废。太乖、太聪明的孩子总想找到一个取代一切的唯一通道,把他们送到梦想中的天堂。他们倚重“聪明”,以为只要“聪明”就行了。他们看重学习,以为只要学习好,一切都好了。但在生活中,他们总会遭遇一些挫折,这时他们会陷入困扰,会拿自己跟别人比较,会怀疑自己不够聪明,甚至觉得自己很笨。他们不知道,因为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缺失,他们在生活中必须受一些苦。这些包括,他们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困难,甚至,他们会在自己最看重的事上遭遇失败,发现“聪明”无济于事。例如,这些靠着“聪明”过来的孩子,以为只要聪明,成绩就会好。但是,到了高中、大学,他们发现“聪明”越来越显得不济,而这种不济感给他们带来了焦虑,有些人在焦虑中甚至放弃了学业,陷入“病”中。
我在心理咨询过程中会使用一个“完成句子”的方式,发现存在学业与人际焦虑的学生,在接续完成以下几个句子时会出现大致相同的选择:
我真想 变成神。
我想要 自己一枝独秀。
如果 我是天才就好了。
我要是 会魔术就好了。
我父亲认为我 优秀、乖巧、善良。
我母亲对我说 你真聪明,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分析发现,这些孩子存在这样一些情况:过分要求结果,不愿承受过程。在他们的头脑里,有一个聪明的自我,不需要经历艰难的过程,就可以达到想要的目的。这个自我具有这样的特征:一枝独秀、天才、魔法、一帆风顺。但是,现实的困难会持续打击这个自我,使它屡屡遭受重创,以至于当事人陷入苦恼,甚至发展出神经症的痛苦,产生各样的回避、防御的行为。这时,父母(特别是母亲)往往会这样安慰孩子:“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妈妈相信你是一个天才”,“你的同学跟你比差得太远了”等。这些父母不知道,他们过去就是这样把孩子抛到了半空中,使他们上不了天堂,又不愿落回地面,不得不落回地面时,就摔得很痛。由于这种内在的冲突,他们会感到非常痛苦,但亲人并不真正知道他们的痛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到了大学时期,他发展出一种强迫性穷思竭虑,表现为头脑里有两个声音无休无止地进行辩论:“我到底是聪明还是勤奋?”这场辩论的背后有一个基调性的观念:勤奋就是不聪明。这种观念存在于许多孩子的头脑里,会导致这样一些行为:有些孩子为了获得“聪明”的好评,故意不去勤奋,让自己显得很“聪明”,渐渐养成浮躁的性情;有些孩子在暗中勤奋,故意在人前玩耍,也是为了让人觉得自己“聪明”,这又会损害诚实的品格,滋生虚荣的个性。如果一个人总想得到“聪明”的评价,他会慢慢忽略自己的真实需求,会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不能也不敢活出真实的自己。
有一个高中生,自幼受到家人、亲戚和周围的人的夸奖,每一个人都认为他非常聪明,使他变得越来越自我中心,很善于哗众取宠。到了高中时期,他在学业上遇到一些困难,也不能承受艰苦的学习过程,渐渐产生了妄想。具体表现是,他认为自己具有爱因斯坦的智商,联合国邀请他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讨论决定世界命运的相关问题。他的精神症状反映出这样一个本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他试图通过一种虚幻的途径来满足内心里成为天才的欲求。
你会发现,有些人到了老年还在夸耀自己如何聪明,观望他们过去的生活,失败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堆堆废墟,而在这些废墟上面,他们总是高举着自己的“聪明”。你也会发现,在生活中,那些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人,那些在聪明人眼中智商不高的人,却在按着他们本来的样子在踏踏实实地生活,在生活赋予他们的现有条件下做事,在体验那些普通而宝贵的幸福和价值。看到他们生活得这么好,那些聪明的人就是弄不懂:他们并不聪明呀?我们还会发现,那些被老师认为并不聪明,也不乖顺,甚至犯了不少错误的孩子,后来偏偏活得真实,活得有滋有味,甚至活得轰轰烈烈。这在聪明人看来,简直是“世界太不公平了”。中国有这样的例子,西方也有这样的例子。只是,我们的文化会不自觉“为成功者讳”,习惯于在“成功”的背后找“聪明”的证据。西方文化似乎不如此强调聪明,我们耳熟能详的例子如爱因斯坦、牛顿等,在幼年时期并非“少慧”类型,而被认为属于相当愚拙的类型。
必须说明,聪明本身是好的,但是,如果一个人太在乎聪明,会滋生虚荣。虚荣的人活在别人的评价里,虚荣的人无法沉潜到深处,但生活偏偏是这样: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总在深处,虚荣的人看不到,取不到,即使偶然得到,也不能理解得到。同样,如果一个民族太过在乎聪明,会变得越来越短视,会陷入小聪明,失掉大智慧,对人类文明不会有真正的贡献,反而容易发展出投机取巧,不守规则,只图一时之快,只求一时之利的目光短浅的文化。
最后,成长的目的不是追求单层面的成功,而是最终长成丰盛的生命。人生不是一个追求成功的管道,而是一条经验的河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在体验着每时每刻正在进行的流动和变化,而生命的意义就在这流动与变化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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