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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拉斯
最初接触杜拉斯的《情人》,缘自王小波的《我的师承》。王小波在那篇著名的随笔里面,对王道乾先生的文字功夫与杜拉斯的文笔,给予了无以复加的褒扬。为一睹被王小波赞誉为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我去读了杜拉斯。并由此开始留意起与杜拉斯有关的一切信息。本文试着从《情人》的文本角度去解读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于一九八四年的《情人》,在当年就荣获龚古尔文学奖,这使得杜拉斯成为享有世界声誉的法语作家。一九九一年,法国著名导演让雅克阿诺成功地把这部名噪一时的自传体小说搬上银幕后,又使得杜拉斯成为当今世界几乎家喻户晓的女作家之一。十几年来,《情人》这部小说,或者说《情人》这部电影,使杜拉斯成为国际文学明星,因而也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并喜爱。
读完《情人》,首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杜拉斯的小说是不可轻易摹仿的。因为她的文字来源于灵魂的力量,而这个灵魂又依附在杜拉斯本人这个特定的肉体之上。唯其本人才能通过文字表达出那种蓄而不说的震颤波动。若想成为一个杜拉斯小说的阅读者,起码应该具备对激情的欣赏能力;能包容并深切理解她那异乎寻常的既晦涩又先锋的思维;能敏感地把握小说中的语言。是的,把握语言这一点至关重要。就是如此,若想做到全面透彻地评价《情人》这部作品的多义性,依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杜拉斯18岁离开出生地越南,奔赴巴黎读书。念的是法学、数学与政治学,但不久却迷恋上了文学。稍后就走上终生从事职业写作的道路。杜拉斯在写作《情人》这部自传体性质的爱情小说时,已是七十高龄。通过小说中浓浓的自传色彩,叙述作家那段不堪回首的、不同凡响的爱情经历。小说以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在渡江时与一个中国富家少爷邂逅开始,沿着这条叙述线索,渲染出一幕疯狂而绝望的爱情悲剧。在这部小说中蕴藏了杜拉斯无限的生命激情。读者在她记忆的引导下,身不由己地进入一个遥远的艺术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领略异国风情,承受生命的沉重。沉沦在小说中的读者,仿佛置身于一条充满黑色情绪的大河。这种感觉宛若一曲哀乐,将我们赤裸而美好的肉体彻底掏空,只留下一颗沉默的心,静静地体会生命的苍白。
《情人》的独特魅力之所以能够倾倒当代无数的读者,与杜拉斯神秘、细腻、诡异、优美、绝望、苍凉的句子是分不开的。而这种文笔又与翻译家的译笔有着很大的关系。“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如果思路不清的话,所有的事物就会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溶剂化为一体,”“我自己早就有好酒的愿望,这一点我和别人一样,原先就知道了,只不过这种嗜好来早了。这如同我身上早就有情欲的愿望一样。”诸如此类的句子与腔调,经过翻译家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把二位作家对历史俯瞰式的洞察力,对回忆的积压表现得富有张力、深邃沉痛。文中的悲绝意味读来使人回味无穷、唏嘘不已。
与国内“主流文学”的传统写法相比较,在《情人》这部非线性的、将整个故事情节寓于哀伤悲怆的情绪之中的写法,对于保守的、沉闷的当今文学秩序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对于习惯阅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读者来说,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惊讶,更多的是强烈冲击后的沉思。无论是视觉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情人》在写作上的突破,杜拉斯在她《相爱的故事》中曾作如下阐述:“什么妥协,什么在样式上需要按惯例做出‘合理布局’,对它嗤之以鼻,丢掉它……”杜拉斯的一生是追求极限写作的一生。在如何写作这个问题上,杜拉斯说:“宁可让人不理解。”这话的意思是,宁可让人读不懂她的小说,也不想为迎合读者的口味而丧失自己对美的保持。杜拉斯是一位极端唯美的实验型作家,平庸与通俗为她所不屑,她是那种把风格与先锋视为至高目标的作家,也是那种善于制造警句的作家。对语言的挑剔使得她的小说具有极强的冲击力与震憾力。同时,她也看重作品本身所表达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要么不写,要么出奇制胜。语言是杜拉斯的看家本领,在阅读《情人》的过程中,读者往往会产生一种被杜拉斯逐步征服的感觉。这就是《情人》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杜拉斯的魅力所在。文字一到杜拉斯的笔下,就变得飘忽不定;她可以随意地变换人称;可以自由地切换、穿梭叙述的时空顺序。尽管如此,读者还是能够深深地体会到,小说中透露出来的那一股充满张力的绝望之美,并不曾因写作手法的随意转换而感觉到有所松懈;相反的,读者始终能够感觉到,杜拉斯那阴郁苍凉的心境紧紧地绷在那儿。
作为知名的作家、剧作家与电影艺术家的杜拉斯,她的大部分作品极其适合拍成电影,《情人》也不例外。七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殖民地时期的越南,发黄的湄公河上漂浮着菜叶杂物,河水湍急,大地倾斜。轮渡上伫立着一个打扮不伦不类的少女,她头戴一顶男帽,脚穿一双廉价却缀满饰片的鞋子,一只脚踏在舷栏上,眺望远方。稍后,出现那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富家公子,哆哆嗦嗦地牵起她的手,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悲剧。小说中描绘湄公河汹涌澎湃的壮观,描述记忆中那个渡江过程中的小姑娘形象,使人深受感动。那清晰美丽的场景,深远又不失单纯的主线索,压抑真挚感人的人物情感,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的刻画。那发生在小屋里的隐秘而狂热的恋情,他们对于未来、期望、与承诺的轻描淡写,在那间被无休止的喧闹声围绕着的黑暗房间里,一次次的进入……“他们一次次地激情相拥,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什么都不多想。屋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伴随着他们的呻吟;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透过木格子的门和窗投进来……”大胆又不失含蓄的镜头处理;最后,那场不同寻常的唯美的离别;那首肖邦的圆舞曲,小姑娘终于轻轻滑落的泪水,看到这里的读者或观众,根本就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那份刻骨铭心的伤痛。这些因素直接造成了《情人》的诗化。也使得杜拉斯成为当代法国独树一帜的艺术家。
杜拉斯是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异类,她那癫狂的思想注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杜拉斯看来,绝望存在于存在本身之先,是先有了绝望的存在,然后才是感知的产生。绝望与张力是杜拉斯小说的一个核心。在《情人》的开头部分,她说:“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副酗酒的面孔。”“现在,我看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十八岁,十五岁,就已经有了以后我中年时期因饮酒过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一切以绝望开始的写法,就是典型的杜拉斯句式。她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对生命的思考。走的是一条极端化的道路,要么得到全部,要么一无所有。杜拉斯笔下的爱情是对灵魂的绝对欣赏、绝对讴歌;灵魂与肉体可以超越时空使死亡在真爱面前俯首称臣。湄公河上十六岁的白人小姑娘与中国北方的黄皮肤男人的爱情就是如此。
“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这是晚年的杜拉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诠释。孤独与无助,是她生命的主要元素,不懈创作,是她活着的动力之源。作为“情人”的杜拉斯,以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在岁月的风尘染白鬓发之际,回眸那段尘封已久的异国恋情,依然有力量用极其惨痛的语言表达出人生的悲剧,把爱与恨演绎得如此分明紧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试问除了杜拉斯,还有哪位女作家可以做到这一点?!《情人》中绝望无助的性爱,无言悲怆的离别,爱到尽头的孤独感,使人流涕,令人痴迷。杜拉斯,把爱情的本质阐述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份伤痛、那份伤痛到绝望的无助,那份无法理解只可体察的苍茫恒远的美丽,是书中最为精彩的表达,也是最为震撼读者心灵的秘诀所在。也许,这就是杜拉斯文本的核心罢!
[ 本帖最后由 绿罗裙 于 09-3-18 19:40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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