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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别号念台,因讲学于山阴蕺山,学者称蕺山先生。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成进士,以行人司行人累官顺天府尹、工部侍郎。他为人清廉正直,操守甚严,立朝敢于抗疏直言,屡遭贬谪,不改其志。明亡之次年乙酉(1645),清军南下入浙,他在家乡绝食殉节。观其一生,从政时间很短,多半生从事于讲学育人,故其弟子遍天下,而以黄宗羲、陈确、祝渊、张履祥等最为著名。
学术上,刘宗周“于《五经》、诸子百家无不精究,皆有所论述”,(1)堪称为宋明道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和有明三百年学术之殿军。如何了解、认识其学说思想?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指出:历史上任何一位思想家的哲学都“并不是卓越的个人所做事出的孤立思考,而是曾经有各种体系盛行过的社会性格的产物与成因。”(2)刘宗周以“慎独”为宗旨的儒学思想体系(3)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只有不是仅仅将其作为一种孤立的个性来研究,而是将其置于思潮史背景下,来釐析其与当时盛行的几种主要儒学思想体系的关系,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悟刘宗周这位晚明儒学宗师的思想特质。
一、刘宗周与心学
明代中叶以来,程朱理学仍占统治地位,但因其日益僵化而遭学者厌弃,故在知识界真正盛行的乃是心学。其时具有影响力的心学思潮,包含着陈(白沙)、湛(若水)之学和阳明学两大体系(4),而刘宗周与之均有密切关联。
从师承渊源上看,刘宗周之学本出自陈、湛一系。宗周蚤孤,少依外祖章颖家授学。17岁考取秀才,20岁中举人,24岁进士及第。26岁(万历三十一年,1603),经陈植槐介绍见许孚远,遂执北面礼师范事之。许孚远(1535—1604),字孟仲,号敬庵,浙西德清人,嘉靖壬戌(1562)科进士,历官至南京兵部侍郎。其学以“克己为要”,“信良知,而恶夫援良知以入佛者”(5)。著作有《大学古本》、《大学述》、《大学述答问》、《许敬庵稿》、《敬和堂集》等。许氏之学出自唐枢。唐枢,字惟中,号一庵,浙西吴兴人,著作有《礼玄剩语》、《三一测》、《证道篇》、《宋学商求》、《六咨言》、《真心图说》等20余种,多汇入其《木钟台全集》,一庵之学出自甘泉湛若水氏,若水之学出自白沙陈献章氏。这样,就师承关系而言,刘宗周属于与阳明学并行的陈、湛一脉。
湛甘泉是陈白沙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其亲自选定的“衣钵”继承人。甘泉对白沙十分尊崇,称“白沙先生之学,追濂洛关闽之轨,以入孔孟禹汤文武尧舜之大道”(6),认定白沙是自己的思想先驱。但甘泉并未完全承袭白沙之学,而是有所修正。他不满意白沙“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7)的主张,提倡“随处体认天理”,认为:“盖道、心、事合一也,随时随事,何莫非心;心定则何动非静,随处体认则端倪随现,何必静养?”(8)这就使其学成为一呼仍留有程朱理学痕迹的、不很彻底的心学体系。故在阳明心学盛行之时,甘泉门下很难保持其心学的个性特色,多“出入王、湛两家之间而别为一义”(9)。如其及站弟子中著述最多的唐枢即折衷师门的“随处体认天理”说与阳明的“致良知”说而发明其“讨真心”之学,细究则实“于王学尤近”(10)。许孚远亦信“良知”、言“慎独”,尝告诫刘宗周:“为学不在虚知,要归实践;因追溯平生酒色财气,分数消长,以自考功力之进退。蕺山得之猛省。”(11)
陈、湛一系,尤其是许孚远对刘宗周确有深刻影响。他坦言:
余尝亲受业许师,见师端凝敦大,言动兢兢,俨然儒矩。其密缮身心,纡恶不肯放过,于天理、人欲之辨三致意焉。尝深夜与门人弟子辈窅然静坐,辄追数平生酒色财气、分数消长以自证,其所学笃实如此。(12)
可见刘宗周毕生“从严毅清苦之中发为光风霁月”(13)的人格精神是在师门传统影响下形成起来的。此外,许孚远曾面责泰州王(艮)学传人罗汝芳,说其“治学大而无统,博而未纯,久后难有结果”,引起罗氏与他长达数年的激烈论辩(14);又尝撰《九谛》,向以无善无恶为宗的王畿(龙溪)门人周海门发出论难(15)。由此看来,刘宗周后来对王阳明后学批评甚烈,并与周海门、陶石梁等人有所论辩,可谓由来有渐,并非偶然。
刘宗周同阳明一系虽无师承关系,但阳明心学对他影响很大。他自谓:
宗周,东越鄙士也,生于越,长于越,知有越人。越人知有道者,无如阳明先生。其所谓良知之说,亦即家传而户诵之,虽宗周不敏,亦窃有闻其概,沾沾自喜也。(16)
其实,他之所以会接受阳明心学影响,并非只是出于对乡先贤的钦敬,而是另有更深刻的原因。阳明为学,举良知说以正世道人心,这就儒学之全体大用而言,乃是显学术之功于社会层面,以开太平盛世。处晚明腐败政局之下的刘宗周自然对之默然有契。据《年谱》记载,万历四十二年(1614),宗周因不满朝政,请假归籍,阖门读书,“久之,悟天下无心外这理,无心外之学”,遂作《心论》。天启五年(1625)夏,奸党魏忠贤等大兴钩党之狱,缇骑四出削籍遍天下。宗周认为:“天地晦冥,人心来息,吾辈惟有讲学明伦,庶几留民彝于一线乎?”遂会讲于山阴解吟轩,痛言:“世道之祸,酿于人心,而人心之恶,以不学而进。今日理会此事,正欲明人心本然之善,他日不至凶于尔国、害于尔家。”他每会必“令学者收敛身心,使根柢凝定,为人道之基,尝曰:‘此心绝夫凑泊处。从前是过去、向后是未来,逐外是人分、搜里是鬼窟,四路把截,就其中不容发处,恰是此心真凑泊处。此心理会得分明,则大本达道皆从此出’,于是有慎独之说焉。”六年(1626),宗周读书于韩山草堂,“每日晨取有明诸儒文集、传记考订之,盖有意于道统录也。”七年(1627),《皇明道统录》辑成。正是在著辑此书过程中,宗周“读阳明文集,始信之不疑,为论次曰:‘先生承绝学于辞章训诂之后,一反求诸心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良知为知,见知不囿于闻见;致良知为行,见行不滞于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静即动,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上即下,无之不一,以救学者支离眩鹜之病,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17)
本来,刘宗周并不喜阳明心学,他是由陈、湛一脉启途问学的,全祖望说:“念台之学本于敬庵,敬庵出于一庵,一庵出于甘泉,甘泉出于白沙,白沙出于康斋(吴与弼),其门户盖与阳明殊。”(18)许孚远教宗周为学之亏实与朱熹相近。由上引《年谱》所记可见,刘宗周后业转向阳明心学,乃是基于其痛感时艰的心态。而阳明心学的影响又是其形成、发展起自己学说思想体系的重要原因。不过,宗周并未盲目信从阳明心学。早年一路下来的学脉使他对阳明教法心存怀疑(19),而当时日显的王学末流之弊更激发了他的不满。崇祯五年(1632),他与以禅学解释阳明心学的陶石梁展开论辩(是为“白马岩之辩”),后又寄书陶氏,晓以学术大义,说:“今天下谈新建(阳明)之学者,未有不借路葱岭(即禅宗),即当日一种教法,所谓天泉问答等语,近日亦不复拈起。高明之士谈性宗而忽彝伦,卑暗之士乐猖狂而恶名检”,并希望陶氏“力以师道自任,为世人作津梁。”(20)十一年(1638)冬十月,宗周删定《阳明传信录》成,驳王畿《天泉证道记》中四无之说,以明朱、王学术之同归,谓:“朱子以察识端倪为下手,终归涵养一路,何尝支离?阳明先生宗旨不越良知二字,乃其教人惓惓于去人欲、存天理,以为致良知之实功,何尝杂禅?”(21)十五年(1642),宗周著《原旨》;十六年(1643),又著《证学杂解》、《良知说》等。在这些著作中,他畅发其以“慎独”为宗旨的儒学思想,从中不难看出其与阳明心学的区别。
总之,从丙寅始读阳明文集到乙酉殉难前改定《人谱》,刘宗周对王学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这正如其门人董瑒所说:“先生于阳明之学凡三变,始疑之、中信之、终而辨难不遗余力。始疑之,以其近禅也;中信之,信其为圣学也;终而辨难不遗余力,谓其言良知,以《孟子》合《大学》,专在念起念灭用工夫,而于知止一关全未堪入,失之粗且浅也。夫惟有所疑然后有所信;夫惟信之笃,故辨之切,而世之竞以玄妙称阳明者,乌足以知阳明也哉?”(22)此一对王学由疑而信而批评,乃至修正的过程,正与其逐渐形成起自己以慎独为宗旨的心学思想体系,并因之而成为独具个性的儒学宗师的过程相符应。
二、刘宗周与泰州王学
泰州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是位出身盐丁的平民儒者。他曾就学王门,接受阳明心学的熏陶。阳明在世时,他即已时时不满师教,显露出自己的思想个性;阳明殁后,他不仅形成、发展起以“百姓日用之道”、“安身立本”的格物论为主要内容的思想体系,而且更自立门户,开创了泰州学派。这是一个颇具战斗精神和“异端”色彩的平民儒家学派,其学是与官方儒学和士绅儒学相异趣的平民儒学(23)。
刘宗周与泰州王学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他对泰州后学多有指责,并曾与之展开过激烈论辩,这是治蕺山之学者耳熟能详的事实。但他又同泰州王学有着内在的思想联系。譬如,王艮曾提出修身工夫只在慎独说,曰:“既知吾身是个本,只是毋自欺,真真实实在自己身上用工夫,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略无纤毫假借、自是自满之心,是谓自谦,即《中庸》‘敦厚以崇礼’者也。谦者,无不慊慊者未必能谦也,然工夫只在慎独而已,‘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如此而慎独,则心广体胖身安也。”(24)其门人王栋伸张师说,认为“慎独”与“诚意”密不可分,二者之间存在着一而二、二而一的体用关系。他说:“诚意工夫在慎独。独即意之别名,慎即诚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动之处,单单有个不虑而知的灵体,自作主张、自生自化,故举而名之曰独。少间,搀有以见闻才识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则有所谓商量倚靠,不得谓之独矣。世云独知,此中固是离知不得,然谓此个独处,自然有知则可谓独;我自知而不及知,则独字虚而知字实,恐非圣贤之立言之精意也。知诚意之为慎独,则知用力于动念后者,悉无及矣。故独在《中庸》谓之不睹不闻;慎在《中庸》谓之戒慎恐惧,故慎本严敬而不可懈怠之谓,非察私而防谷得也。”(25)泰州三传罗汝芳讲“慎独是诚意时事”,谓:“《大学》分明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今观慎独是诚意时事,则致知当在诚意先也。”(26)曾经读过罗汝芳的著作,又对泰州王学“格物”说颇有称许,以为“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27)的刘宗周,以“诚意”明“慎独”,说:“《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意也者,至善归宿之地,其为物不二,故曰独。……惟于意字不明,故并于独字不明,遂使格、致、诚、正俱无着落,修、齐、治、平递失原委。……夫道一而已矣,学亦一而已矣。《大学》之道,慎独而已矣;《中庸》之道,慎独而已矣;《语》、《孟》‘六经’之道,慎独而已矣。慎独,而天下能事毕矣。”(28)应该说,他的这种思想受到泰州学派的影响。其门人董瑒、黄宗羲注意到宗周与泰州王学在此问题上的认识相同之处,但不予深究,只是以刘氏“未尝见泰州之书”为由,断定二者之间的相同只是“恰合”(或“不谋而合”)。这自然没能将泰州王学视为刘宗周学说思想的理论来派之一(29)。
“淮南格物”论的影响之外,刘宗周思想还有一个与泰州学派的平民儒学非常重要的相似之处,即其所倡圣、凡本无别的平等观。泰州一脉平民儒者大多主张“圣人亦人也,我亦人也”的人类先天平等原则,如王艮虽然承认圣、愚之别,但他把这种区别归绳索为知识上的“先知”与“后知”(或“先觉”与“后觉”)的区别,说:“夫良知即性,性焉安焉之谓圣;知不善之动,面临昨焉执焉之谓贤。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一知一觉,无余蕴矣。此孔子学不厌而教不倦,合内外之道也。”(30)刘宗周也提出“非以圣凡歧”的观点。他认为,人必须自重自信、自尊自贵,“须信我辈人人是个人人,便是圣人之人。圣人人人可做,于此信得及,方是良知孔眼”,说:“学者第一义在先开见地,合下见得在我者,是堂堂地做个人,不与禽兽伍,何等至尊至贵!盖天之所以与我者如此,而非以圣凡歧也。圣人亦人,尔学以完具其所以为人即圣矣。偶自亏欠,故成凡夫,以我偶自亏欠之人,而遂谓生而非圣人可乎?”(31)他还认为君子、小人“其先本无所异,其后无不可同,只因习心沾滞,将圣贤地位让予别人,自甘流俗,所以愈趋愈远,说圣贤二字便俯首不肯下手承当,岂知下手承当便是圣贤地位?”(32)刘宗周这一思想固然是对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论和宋儒“圣人可学而至”观的发展,也受到王阳明“人胸中各有个圣人”(33)之论的影响,但其同泰州王学所论的相似还是显而易见的(34)。
当然,属于正统官绅儒学的蕺山之学与泰州学派的平民儒学有着本质区别,如王艮不主张学者做官,认为仕禄会害身,说:“仕以为禄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禄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道也何有?”(35)他不仅自己终生不仕,而且还不许其诸子参加科举考试。受其影响,泰州后学中持同官方不合作态度者不乏其人。如韩贞以村民野老成圣为荣,而以列居衣冠为耻,曾赋诗曰:“一条道路与天通,只在寻常百姓中。静来观空空亦物,无心应物物还空。固知野老能成圣,谁道江鱼不化龙?自是不修修便得,愚夫尧舜本来同。”(36)何心隐也是位终和不仕而具“异端”性格的平民儒者,李贽则为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而率然退出官场。但刘宗周反对泰州学派的这种思想主张和处世方式。他基于儒家传统的入世情怀,认为学人不仅不应舍弃举业,而且还应以科名和事功报效君国。他说:“既为儒者,若定要弃去举业为圣学,便是异端。只要体堪成为举业,念头从何起见:若从君国上起见便是天理,若从荣见上起见便是私欲。正为平日学问不明,荣进之念消除不尽。”(37)他这里斥责为“异端”的“弃去举业为圣学者”,所指正是泰州平民儒者。
刘宗周鄙视泰州儒者的平民习气,讥刺道:“鳝鳅之类,与波出入,人得而量之,小人之道也与?”(38)这是针对王艮而发的。王艮曾撰《鳅鳝赋》,形容缸中之鳝,复压缠绕,奄奄若死,而其中有条泥鳅极为活跃:“其鳝因鳅,得以转身通气,而有生意。”(39)他借缸鳝形容平民百姓遭受压抑的生存状况,而自居为“鳅”,并将之喻为神龙,这实际是以“救世之仁”的教主自况,表现出平民儒者的宗教狂想和救世理想。自刘宗周视之,这显然是不合经传的“小人之道”。至于对“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羁络”(40)的泰州后学,如颜钧、罗汝芳、何心隐、李贽等,宗周的目光更为严厉,斥之为“末流衍蔓,浸为小人之无忌惮”(41)。这样,清毅的蕺山就不仅坚守着正宗儒学立场,而且还散发出士绅特有的傲慢之气。
三、刘宗周与东林朱学
晚明,国势日颓,党争甚烈,“言事者益裁量执政,执政日与枝柱,水火薄射,讫于明亡。”(42)其时,同浙党、齐党、楚党、昆党、宣党等朋党集团有别,而又在社会政治生活和思想文化领域发生广泛影响,并赢得新兴市民阶层、正直士绅支持与响应的,则无疑是“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43)的东林党人。他们因“王学炽行,洎于隆、万,至倡为三教合一之说,猖狂恣肆,无所忌惮”(44),遂“远宗孔圣,不参二氏;近契元公,属遵洛闽”(45),揭橥朱学徽帜,兴起由王返朱的学术思潮。他们又有感于“士习日下,奔竟成风”(46),“风尚日下,仕路秽浊,贪官污吏布满郡邑”(47),因而在揭露现实政治的昏暗,痛斥腐败的同时,力倡道德重振运动,要求学者严守程朱学训,“专以道义相切磋,使之诚意正心修身”(48),试图兴儒学以救衰世。
刘宗周并不属于东林学派,但他不仅同东林人物关系甚密,情深意笃(49),而且在对时政的看法及由之而引发的基本政治立场、人格精神等诸多方面与东林学派更息息相通。这使其政治上明显倾向东林学派,并在当时激烈、复杂的政争中多次对之予以声援。如万历四十一年(1613),他针对“廷臣日趋争竞,党同伐异之风行,而人心日下,士习日险,公车之章至有以东林为语柄者”,特上疏论曰:
夫东林云,先臣顾宪成倡道于其乡,以淑四方之学者也。从之游者,多不乏气节耿介之士。而真切学问如高攀龙、刘永澄,其最贤者。宪成之学,不苟自恕,扶危显微,屏玄黜硕,得朱子之正传;亦喜别白君子小人,身任名教之重,拘天下于披靡。一时士大夫从之,不啻东汉龙门。惟是清议太明,流俗之士苦于束湿。属有救淮抚李三才一书,谤议纷起,卒罹谗困以死,识者恨之。宪成死而有申宪成之说者,其人未必皆宪成。于是东林之风概益微,而言者益得以乘之。天下无论识不识,无不攻东林,且合朝野而攻之,以为门户门户云。嗟嗟,东林果何罪哉?(50)
此疏虽“逆睹东林后日之弊而为之砭,要以化偏党而归荡平”(51),但宗周不仅赞许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领袖的学问人品,且还将东林人物比为东汉惨遭党锢之祸的清议之士,并对被“合朝野而攻之”的东林党人深表同情。天启五年(1625),权阉兴党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六君子死难。刘宗周撰文哭魏大中道:“煌煌大明,而且申学禁。学禁伊何?东林射的。二十年来,飞矢孔亟。一朝发难,忠谏骈首。诏狱株连,积尸如阜。惟公之品,冰寒玉洁。壁立千仞,轰轰烈烈。蚤游梁溪,与闻正学。守学之贞,信道之卓。以此事亲,以此事君,以此事师,以及化人。戮力同心,以补衮职;以此忤权,以中谗贼。以进以退,以荣以辱,以生以死,惟此学鹄。是学非学,请折诸圣;是道非道,请卜诸命。致命遂志,如此而已。”复伤六君子之死,作赋吊之,上述诸贤正直之概,下数逆阉毒忠之辜,时时悲歌淋漓,并遗书高攀龙言及之。高氏答书云:“此何异公子无忌约宾客入秦军乎?杜门谢客,此是正当道理。彼欲杀我,岂杜门所能免?然即死,是尽道而死,非立严墙而死也。大抵道理极平常,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想公于极痛愤时未之思也。”(52)
学术上刘宗周与高攀龙等东林人物有比较广泛而深入的交往,并深受其影响,矿而对一些热点话题的认识,同东林学派大体相同或相近。譬如,万历二十五年(1597),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学者同王门后学管志道、钱渐庵论辩于吴中。他们指出,管、钱信从的阳明“四句教”(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源于释氏,其后果必然会导致人们蔑视一切封建道德:“以为心之本体原来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且从而为之辞曰:理障之害甚于欲障。于是乎委实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法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诲改迁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53)“迩来无复体勘世道,人心愈趋愈下,只被‘无善无恶’四字作祟。君子有所淬励,却以‘无’字埋葬;小人有所贪求,却以‘无’字出脱。”(54)刘宗周也认为“无善无恶”说与佛教的“只主灵明”、“唯是一心”论相通,故其在评论这场论说谎时说:“王守仁之学良知也;无善无恶,其弊也,必为佛、老钝而无耻。……佛、老之害,自宪成而救。”(55)
崇祯五年(1632),围绕着工夫与本体问题,刘宗周与以阳明“四句教”为学的陶石梁及其门人展开过激烈论辩,《年谱》记之曰:
诸生王朝式、秦弘祐、钱永锡等奉石梁先生为师模,纠同志数十人别会白马岩,日求所谓本体而认识之。先生间尝过从。一日,座中举修悟异同,复理前说以质,弘祐曰:“陶先生言认识本体,认识即工夫,恶得以专谈本体少之?”先生曰:“认识终属想象边事,即偶有怕得,亦一时恍惚之见,不可据以为了彻也。且本体只在日用常行之中,若舍日用常行,以为别有一物,可以两相凑泊,无乃索吾道于虚无影响之间乎?”又《与弘祐书》曰:“学者宜时时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说不得我且做上一载工夫,置却第二义不问,须看作一个工夫始得。”
“奉石梁先生为师模”的秦弘祐等人重悟轻修、言本体忽工会,刘宗周他们这种做法,认为这会“索吾道于虚无影响之间”。在他看来,工夫只有一个,并不能将悟与修对置,“且本体只在日用常行之中”,只有在日用常行的践修中才能悟得本体。否则,“即偶有所得,亦一时恍惚之见,不可据以为了彻也”。高攀龙也认为悟和修、本体和工夫之间并不对立,而是紧密联系,他说:“善言工夫者,惟恐言本体者之妨其修;善言本体者,惟恐言工夫者之妨其悟。不知欲修者,正须求之本体;欲悟者,正须求之工夫。无本体无工夫,无工夫无本体也。”(56)这显然是与刘宗周思想相通的。
然而,蕺山之学同东林朱学自有区别。东林学派笃信程、朱,对王学全盘否定,如高攀龙说:“阳明于朱子格物,若未尝涉其藩焉,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面不本于格物,遂认明德为无善无恶。故明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学实,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岂有二哉?”(57)又说陆、王“学问俱是从致入;圣学须从格物入。致知不在格物,虚灵知觉虽妙,不察于天理之精微矣。”(58)刘宗周受其影响,反对王学末流,但他并没有卷入东林学派所倡由王入朱的学术潮流之中。宗周从历史发展的观点考察学术流变,认为由朱学和王学乃是儒学发展过程中合乎规律的传递,朱学和王学是宋明道学史上各自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链条。他说:“斯文未丧,圣贤代兴,朱(熹)、陆(九渊)、杨(简)、王(阳明)递相承,亦递相胜,而犹不互无得失,递留不尽之见以俟后之人,我知其未有涘也。”(59)他依据这种认识综论朱、陆、王之得失说:
合而观之,朱子惑于禅而辟,故其的也支。陆子出于禅而避禅,故其失也粗。文成(阳明)似禅非禅,矿不妨用禅,其失也玄。至《朱子晚年定论》,文成谓未必尽出于晚年,而得之晚年者居多,亦确论也。若朱子可谓善变矣,由支离而易简,庶几孔门闻道之地,其为卓立天下万世之儒矩奚疑?而文成殆其功臣与?!(60)
他以阳明为朱学“功臣”,此见甚有见地。而刘宗周自己不拘门户,博采众长,疏通千圣,取长补短。他以其统合的学术性格“上承濂洛,下贯朱王”(61),由阳明会通程朱,以朱学救王学末流之失,复么溯《大学》、《中庸》,从而归显于密地形成以“慎独”为宗旨的儒学思想体系。他的学术工作及其所完成的宋明道学史上最后、也最为严整的思想系统,对朱学、王学俱有大功。蕺山再传弟子邵廷采说:“伏见郡城蕺山刘先生者,性成忠孝,学述孔曾。立朝则犯颜直谏,临难则仗节死义,真清真介,乃狷乃狂。洎乎晚年,诣力精邃,揭慎独之旨,养未发之中,刷理不爽秋毫,论事必根于诚意。固晦庵之嫡嗣,亦新建之功臣。”(62)此堪称对刘宗周的的评。
[注释]
(1)《陈确集·文集》卷十一,《书祝开美师门问答后》,中华书局1979年版。
(2)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5页,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3)关于刘宗周的学术宗旨,其子刘·及与·并世的方以智均主诚意说,(请分参刘·《蕺山年谱书后》,见《刘子全书》卷四十一;方以智《一贯问答》抄一,现藏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而其门人黄宗羲、陈确及清四库馆臣则主慎独说。(请分参《明儒学案》卷六十二,《蕺山学案序》,《陈确集·文集》卷十,《辑祝子遗书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三十六,《论语学案提要》等。)今人东方朔博士以蕺山“言诚意必归于慎独,言慎独必归于诚意”,认为“诚意论和慎独论乃是蕺山为学规模中最显特色的部分。”(《刘蕺山哲学研究》第27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今按:刘宗周既视“慎独”为儒学中最重要的思想内容,反复说:“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刘子全书》卷一,《人谱续编二》);“《大学》言慎独,《中庸》亦言慎独,慎独之外,别无学矣。”(同上书卷三十八,《大学古记约义·慎独》)声称:“学问吃紧工夫全在慎独。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同上书卷十二,《学言下》)故而笔者从黄宗羲等所说,亦认为刘氏学术宗旨在于慎独。
(4)陈白沙“以自然为宗”,提倡“静中坐养出个端倪”,其弟子湛甘泉从中悟出“随处体认天理”的心学修养方法。王阳明则以“致良知”为宗旨,创立起体系繁杂的心学思想。这样,明代中后叶便形成、发展起两支并行而又互有影响的心学思想体系,被学者分别称之为“江门之学”和“姚江之学”。它们,尤其是阳明心学对当世学者影响甚大,这诚如黄宗羲所说:“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甘泉)宗旨随处体认天理,学者遂以王、湛之学各立门户。”(《明儒学案》卷三十七,《甘泉学案一·湛若水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亦如《明史》卷二八二,《儒林传序》所说:“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造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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