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曾经是西方工业文明的崇拜者,在四川大学教哲学以及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搞研究期间,最大的兴趣是学习西方的现代化之路和中国的现代化赶超。后来因为和朋友的一场关于环境问题的争论而去查找很多资料,才真正开始接触环境问题,而且很快被环境状况的真实数据所震撼,开始明白工业文明带来的环境代价是巨大的。正是这种文明,造成了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生存危机。 当发现西方工业文明的致命缺陷的时候,笔者又开始跟着西方人搞环保,成了西式环保的热情的传播者。西方国家在环境技术、环境投资、环境执法、特别是民间组织方面的经验吸引了笔者。在美国做访问学者,选的专业是国际环境政治;参加他们的NGO(非政府组织)的环保活动;拍摄介绍这些NGO人物的电视片《地球的女儿》;后来又回到国内建立民间环保组织“北京地球村环境文化中心”(2004年以来改为北京地球村环境文化中心)。 之后,笔者一面在工作中吸收西方NGO的一些管理方法和宣传方式,也经常走出国门,拍摄《全球环保之旅》。拍了十几个国家的环保的片子,澳大利亚、日本、德国、挪威等等,介绍他们的环保经验。这些片子在中央台和其他一些省市的电视台陆续播出。西式环保确实有很多好的经验,尤其是他们的执法体系以及第三部门NGO的参与,笔者认为这是他们最宝贵的两个经验,是中国必须要吸收的。 但是,在学习他们经验的同时,笔者也发现了他们的问题,这些问题带给笔者许多的困惑。特别是西方文明高消费的生活方式。在美国,人们习惯着“冬天像夏天,夏天像冬天”的生活,冬天商场把空调开得很高,进去的时候要脱棉袍、着夏装;夏天进商场,则要带上毛衣。既浪费了能源,又违背了自然之道,使得皮肤慢慢丧失了天然的调节功能。他们喜欢用大的电吹风来清除院子里的树叶,电吹风呼呼一响,既浪费了电能,制造了噪音,又失去了大自然所营造的天然意境。怎么就不会动动扫帚,体会一下秋日落叶的情致呢?加利福尼亚的阳光特别好,但是他们有一条法律,不能在自家院子里晾衣服,否则要被罚款50美元,于是想让衣服上留有阳光的味道都不行,只有使用烘干机才合法。 笔者一直在想,如果这种生活方式不改变,我们还有多少资源支撑得了?如果生态脚印不能成为环保人的硬指标,那么,环保到底意味着什么?1998年,笔者参加一个可持续消费论坛,不少人振振有词地谈消费者的消费的权利,要确保人们的消费自由和消费权利,笔者提出消费者的环境义务在哪里?别人看笔者的眼神,好像笔者不懂消费者的“人权”才发出这样的怪音。可是,不谈消费者的环境义务,消费又如何能够持续? 还有,让笔者感到不舒服的是一些以环保为职业的人对于自然的那种冷漠而又傲慢的态度,好像自然就是一堆玩具,人类可以破坏它,也可以治理它。顶多是个仆人,仆人病了、脏了,人类可以给予治病和清洗,让仆人接着为自己服务。可持续发展这个概念,不过是一个更长远一点的经济视角和人类中心的表达。这些跟笔者骨子里的自然情感很不相应。在中国文化里,人和自然是息息相通、血脉相关的整体。人只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而不是反过来,自然成为人的经济系统里被称为“自然资源”的部分。 对自然的感情加上生态脚印的视角使得笔者转过头来,在古老的中国文化中寻找生命和生态的答案。2000年以来,为了寻找中国式环保的精神资粮,也是为了补课,笔者用“苏菲奖”的奖金做经费,拍摄一部名为《天知道》的关于传统生存智慧的纪录片,为此采访了许多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和守望者。如果按照西式的分科来理解,那么儒家是东方伦理学,讲人事;佛家是东方心理学,讲人心;道家是东方宇宙学,讲人本;医家是东方医学,讲人身;琴棋书画是东方美学,讲人居,诗意的栖息……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生命树的果实。中国文明为什么能存活五千年,为什么能持续发展和延续下来,一脉相承?就是因为我们文化中的自然和谐的生活态度。在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化生活当中,天地良心、崇道厚德,一直是中国人的宇宙大法和人间心法。 失道缺德妄为,正是环境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单向依赖物能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逐渐使人类心灵硬化、身体退化、环境恶化、文脉枯化。“物欲”变成“物狱”,人变成了物质的奴隶。我们只有打破这个物狱来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让生命树的果实来滋养我们的心灵,才能获得真正的健康和幸福,这也是我们环保的最高追求。 这期间,笔者还走访了云南、江西、四川、贵州等地的乡村,特别是在那些很少受到现代污染的乡村,这里村民与生俱来的生态智慧所带给笔者的震撼,坚定了笔者回归本土的决心。在贵州,笔者去了20多个村寨,走到其中一个寨子边的森林时,感觉格外幽静而温馨,后来才知道,这片林竟是村子的墓地,这个村子里的人是不修墓碑的,每个孩子出生时,他的父母就会为他种下一棵树,人死后,便用这棵树做成棺木,将人埋葬在原地,新人出生就再种一棵树。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生命延续下去,这是典型的中式环保。 心身的和谐,人际的和谐,天人的和谐,是现代人类最稀缺的资源。在一个伴随全球化的文化失落的时代,乡土文化的传承者和守望者们身上的那种安祥、宁静、快乐,都是浮躁的现代人可望不可及的。他们所守望的中华三宝——生态智慧、乡土文脉和自然养生,就是中国式环保的天然模板。 ——生态智慧是先哲对世间万物存在和发展的思考理解,从中得出顺应自然、返璞归真、循环共生、天人和谐的理念。它作为知识体系、信仰体系、技术系统和管理体系的整体智慧,是支撑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基石。 ——乡土文脉是建立在孝亲敬长的道德伦理之上,结合了儒、道、释、中医和琴棋书画等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养料的修养文化,并通过修齐治平的多层系统维系着人们的心理健康和社会和谐。 ——自然养生则囊括了博大精深的中医、藏医、苗医等理论和实践,是在充分认识人体生命现象的自然规律的情况下所采取的顺应自然的养生健体方法,以及竞技体育和大众体育的平衡。 笔者把身心境合一的中国式环保称为乐和:身和则康乐、心和则安乐、境和则天乐。乐和是针对世界范围的养生界不注重环保,环保界不注重身心的情况,以及西式环保方案中过分技术化物质化的倾向而提出来的。乐和主张三能平衡的文明与人生:增体能——绿色安全和绿色养生;蓄心能——绿色伦理和绿色参与;节物能——绿色生计和绿色生活。目的是让环保从单向关注自然的小众行为,变成利益当下和利益身心的最广泛的大众生活。乐和提供了一种整体思维的视角,将心灵环保和身体环保内在地纳入到生态环保之中,并体现在文化理念、评估标准、操作技术、行为指南和公民活动之中。 西方环保有很多好的经验,特别在环境执法和公民参与方面,都是我们应该吸收和学习的。笔者不是排斥西式环保,就像不排斥西医一样,但是只有西医是不够的。要看到他们的环保有很多问题,就是往往撇开心灵环保和身体环保来解决环境问题,因此也就很难把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生态脚印的缩小当成环保的内在目标,这也是气候变化这些大问题很难得到遏制和缓解的重要原因。 西式环保的某种“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全球化过程中的污染转移和生态侵略为背景的,当他们“天蓝水清”之后,环保该怎么搞?不从生活方式下手、不去治理心灵污染、精神荒漠的问题,是没有出路的。对发展中国家来说,由国内外因素造成的所有的污染和生态恶化问题,只能自己消化。加之人口和发展的压力,单单关注物能的效率和替代,其成效是有限的、成本是高昂的,应该同时充分估量心能和体能对于快乐和健康的意义,去发掘自己的文化资源中生态智慧、乡土文脉和自然养生等等对于环保的意义和潜力,以此调动公众最广泛的参与。 传承生态文化,守望生态文明。寻找中国的东方式环保之路,发掘中华民族的文化底蕴,这才是我们应该生根和呐喊的地方。而全民的文化自觉,是最要紧的。 (作者系民间环保组织北京地球村环境文化中心主任)
《中国经济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