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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竹伟:我心中的周恩来(下)
有位不曾见过面的同行,在得知我仍在四处采访,要写我心中的周恩来时在电话中惊呼:在这种时代,居然还有相信世间存在真诚、存在信任,真是天下奇闻!我想立即见到你!我谢绝了。我早尝过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滋味,又自知没有高深的哲学功底,还是用作品见面好些。我当时略觉遗憾的是,如果我的电话上有电视屏幕,我能看见对方无异于见到外星人般的惊诧模样,也是一种收获。
但是,当韩素音女士向我谈及这番话:“周恩来如果说,韩素音,我要你死,我就说:好的,您看什么时候执行?因为我信任他,周总理从来不害人,他总不顾到自己,总顾到别人。”笔者不仅没当其为现代迷信,而且十分欣赏,十分赞同。因为韩女士曾先后九次与周恩来长谈,是对历史、是对人格的充分了解凝成了这感人肺腑的信任。
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抗战时期,大后方的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各界人士和外国人,包括绝对敌视共产主义的美国人,不少人在撰写的回忆录里、在与朋友的交谈中,都感慨万分:他们是从认识周恩来认识中国:),从相信周恩来相信中国:)的。
“文革”结束之后,在中国:)的领袖们诚挚地征求意见时,民主党派人士又曾直言不讳地说过:如果不是有周恩来,我们根本无法原谅中国:)在十年浩劫中所犯的错误。
难道这真是像有些人担心的那样:中国人习惯有皇帝,习惯有神,历史无情地打碎了一个神坛,现在又要再筑一个神坛,再树一个神吗?!笔者不敢苟同。我正因为是中国:)党员,我由衷希望我们党的生命之树长绿,所以我希冀找出问题的症结:为什么人们如此信任周恩来,他特有的魅力究竟是什么,也希冀人们从中得到一些思索,一点启示,使我们的党,多一些周恩来式的领导,使我们艰难曲折的事业仍能不断向前发展!
周恩来与普通人的交往,回忆文章已经很多很多,有一些人早已不屑一顾,仿佛对领袖来说,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何足挂齿?!现在已经不时兴引用名人语录,可我依然想提到这样一些符合客观历史的总结: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一个人,正如一只时钟,是以他的行动来定其价值的。零,只有和实数在一起才有意义;思想,只有和行动连在一块才有成绩。罗蒙诺索夫用十四个字作了更通俗因而又更深刻的概括:“不会做小事的人,也做不出大事来。”
国共谈判将破裂,周恩来要离开上海时,曾把夏衍等几个文化人请来,很动情地说: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夏衍,你有稿费,你请我们吃次大闸蟹吧!夏老回述这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感触颇深地说:这就是周恩来。也就是在那次街边小餐馆里,在平等、融洽和谐的气氛中,周恩来剥着蟹腿,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讨厌做了好事又要去说,做就做了嘛,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他在世时从未说过的事很多很多,然而,这些事却深深印在当事人的脑海中,像一颗颗橄榄果、话梅皇,每每嚼一下,回味无穷。
都说周恩来跳交谊舞很棒,步履轻快,舞姿优雅,可惜,除了有幸亲眼目睹者,至今没有发现一张照片、一个镜头。噢,有一段新闻纪录片,那是傣族喜庆泼水节。周恩来身穿傣家白布衫,头缠傣家白帕,笑吟吟地与心花怒放的男女老少翩翩共舞,或许能帮你展开想象的翅膀!
周恩来跳交谊舞,常是邓颖超催促着去,要让他丢开繁忙的工作,活动活动筋骨。其实,在舞场,他也离不开工作。他经常去北京饭店、人大会堂和紫光阁等干部、群众较多的场合,和他共舞的女干部、女演员、女学生、女职工,总是抓住这三五分钟单独与总理相伴的时间,反映自己的问题和苦恼。遇到事情严重、关乎大局,周恩来干脆与她停下舞步,坐到舞池桌边细说慢谈。
舞会上的时间,两三小时象一眨眼,最后一支舞曲响了,往往还有五六个乃至七八个等候与总理共舞的姑娘轮不上。周恩来请起一位姑娘绕舞场跳一圈,送她到起步的位置,在带第二位上场,如此转一圈,换一位舞伴,使每一位姑娘脸上都扬着满足的笑容离开舞场。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是周恩来以周到著称,作党内工作和统战工作时常提醒的一忌。然而,对普通群众,他也想到不让一人扫兴而归,不是人民的总理、平民的总理,他在舞场如何能出此良策,如此周到?
随着周恩来国内视察、国外出访的新闻摄影师们,辛苦也真辛苦,幸福也真幸福。
终于回到北京,已是午饭时间。机场领导请周恩来进休息室,服务员送上热茶,端来的饭菜喷香:总理,请吃饭吧!
哎,摄影师呢?周恩来四周环顾。
他们已经去上汽车了,总理,快一点钟了,您一定饿了,快用餐吧。
“我饿,他们也饿啊!”周恩来急了:“快请他们回来吃饭!”
饥肠辘辘的摄影师们落了座,端起碗,和着泪,吃下饭。
是啊,人民的总理,平民的总理,才会在自己饿时也记得下属的肠胃也在空磨。
周茂功活着,而且依然健康,依然工作,这是个奇迹!他在十七年前,仅仅穿着一套白帆布工作衣裤,用一把木柄铁锹,从地下铲起一块熠熠闪着火花的黑色物体,那不是燃着的煤,烧着的炭,是正在剧烈裂变中、并释放出大量射线的铀块!周茂功举着铁锹行走数步,扔进十几米的深水池里,以自己吃进超剂量放射线的个人代价,保护了当时中国唯一的核能反应堆。
于是,只是西北大戈壁核基地中成千上万无名勇士之一的周茂功的名字,走进了周恩来的记忆中。
“报告总理,今天机场有大风,不过请您放心,接工人回北京治病的飞机一定能强行起飞。”
“不要强行起飞。”周恩来严肃地下命令:“今天不能飞,明天再启程,一定要把受伤工人安全送到北京。”
幽静洁白的病房,空军飞行员的伙食标准。周茂功烧伤溃烂的右臂痊愈了。他又回到核反应堆坚持工作。
一年后,在一次接见英模代表时,周恩来攥着周茂功的手深情有力地一握:“周茂功,好同志!我应该好好感谢你!你保护的是国家的独养儿子啊!”不善言谈的周茂功脸孔火辣辣的,不知以何答对。他心怦怦乱跳,不停琢磨:千把号人,总理怎么能叫出我的名字?!我不就是铲那么一块东西嘛,总理这样重谢我,如何承受得起!可嘴巴不听使唤,像没锯口的葫芦,一个字也吐不出。
斗转星移,又是两年。周茂功读了大学又回到戈壁滩工作。那天下了夜班,他乘班车回到宿舍,刚脱下衣服钻进被筒,厂里一辆汽车飞驰而至。他穿衣、上车,重返厂区。
接待室里,粟裕同志迎面握住了周茂功的手,亲切地请周茂功坐下。他一边详尽地询问着周茂功的身体现状,一边仔细打量着周茂功的气色、精神。当他知道这些年来周茂功一直身体很好,厂里的工人也没有一个受辐射伤致残致命后,粟裕舒心地笑了。他握着周茂功的手抱歉地说:“周茂功同志,本来你上了一整夜班,应该不打扰你,只是这次我动身来基地前,到周总理那里告别,总理对我说:你到基地,我不能去了,托你替我办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望一下周茂功同志,不是只问问他的情况,你一定要亲眼看见他,亲口替我向他问好,请他多保重身体。”
周茂功愣了,魂灵仿佛出窍一般发呆。他是孤儿,自小从家乡流浪到上海,捡垃圾,擦皮鞋,遭白眼、挨鞭子是家常事,从不知道被人关切地疼爱是啥滋味。老天!真没想到,被疼被爱的浓烈感受竟令人头晕目眩,使人渴望重回到童年,能像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哭一场!
周茂功一咬厚嘴唇,突然猛醒:周总理这么忙,还记得我,还托首长来看我,我怎么傻愣愣地不知道说话呢!快说!嘴唇蠕动了:“谢谢首长,谢谢总理!总理好吗?”他本来还有好多话想讲:早知道总理还记挂我,我在北京清华读两年大学时,一定去中南海让他老人家亲眼看看我……周茂功只恨自己嘴拙,与粟裕又是第一次见面,不熟,他一抿嘴唇,已经编成句的话又咽回肚里。
“总理他好,他好!”粟裕的声音陡然有些不自然,若细品味,有些发颤。总理早在一九七二年已身患癌症,带着病一样忙碌工作。这次他动身前,总理已经住进三○五医院,动过两三次手术。粟裕不是到西花厅看望,而是去医院辞行的。总理明显瘦了,憔悴了,精力不济了。他工作太繁忙了!江青、张春桥他们想尽办法增加他的工作负担,明显采取了疲劳轰炸的办法折磨总理,使他心情沉重,让他无法按时治疗,输着血还得起来接电话,专家、医生急得暗暗流泪,恨得一劲咬牙,可又有什么办法!
幸好,报上能时常看到周恩来接待外宾的照片。尽管照片底下的注释是在医院,但瞧总理腰背挺直,中山装笔挺,瘦削、遍布老人斑的脸上没有笑容,两道浓黑剑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富于魅力,给人信心,给人安慰,给人力量。善良的人们万万不会想到,每回接待外宾后,周恩来膀胱内排出的常常不是黄色液体,而是数百毫升的鲜血,保健大夫常常泪水滚落,一颗心高悬:一个人全身仅有几千毫升鲜血啊。总理的心脏也不好,他们最担心总理的血压细若游丝,在陡然之间滑落到零!……
好在粟裕将军身经百战,懂得纪律,更善于克制自己偶或流露的内心冲动。他镇静地、努力带笑地应承了周茂功的嘱托:一定给周总理带问好,并请总理在医院好好休息一段,他是太操劳了!是啊,光看周恩来的照片,谁会相信他已经恶病缠身?普通人总猜:中央领导人保健条件多好,一定是住在医院边休息,边体检嘛!
周恩来故世已十三年了,周茂功依然清晰地记着总理的亲情,依然按照七○年周恩来就提出的和平利用原子能的目标,辛勤工作在秦山核电站工地,争取如期让这座中国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一座核电站并网发电。
当然也有人略知周恩来患病。
被尊为“核电站之父”的欧阳预同志,他是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核能专家。二十五岁便当博士。五十年代去苏联留学前,他参加过一次周恩来接见,他看着周恩来快步走来,脸庞红润,目光炯炯有神,那么潇洒那么英俊,他兴奋地拼命鼓掌,为国家有这么帅的总理感到由衷自豪。
“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和同志们把中国的氢弹托上天,引起世界惊叹之后,便被“左派”们诅咒为“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罪人,挨批挨斗后,理所当然地去干校。他在插秧,他在割稻,他并不清楚闹翻天的中国大地上,钢铁不增产,煤炭不增产,独独人口像开了锅的水,咕嘟咕嘟往上冒!可是泱泱大国,国务院各部委办的头头都被打倒了,各级党组织政府机关全被冲垮了,国家机器全面瘫痪。最艰难时,周恩来既要当总理又兼各部部长,还要替代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书记、省市长。不仅要收拾已经替代了中央政治局的中央文革小组捅出的一切纰漏、惹出的一切麻烦,派性、武斗、停工、停产、耸人听闻的外交事端,还要苦心撑着,率领仅有的九人组成的生产领导小组,维系,真是挂一漏万地苦苦维系中国的经济生产。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七、八亿张嘴的大家大国,容不下一张抓生产的办公桌!若不信,你去查查国民经济大全,中国在一九六七年、一九六八年,整个国民经济无计划可言。一九六九年仅仅第一季度有计划,第一条是出版几百万册领袖文集。
各部委、省市、地县乃至一个企业一个矿山的电报、文件、会议纪要、学习计划、汇报、告急、告状、外交照会、动态清样乃至控诉批判、质问声讨等等等等,成堆成垛向周恩来办公室飞来。
周恩来往往夜半一两点才能回到西花厅,带着七旬老人疲惫的面容,真让人心疼。秘书精选在精选,只挑最燃眉最紧迫,不批不能过夜的文件送到周恩来桌上。就这样,还是厚厚的一叠。周恩来认真、一字一句细看,琢磨。他不认真行吗?这些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不把关,能和盘麻烦领袖去办?!
当然也有会工作的。有位工作人员站在近旁亲眼目睹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后来成为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姚文元批文件。
散会。走出会场到上汽车,连台阶算上,不足百米。姚文元接过秘书桌上的厚厚一叠文件,看得出,有社论清样,有国际动态,还有好些份省市电报、几本红头文件。他掏出钢笔,连标题都不看,边走边在自己的名字上打勾,打一个,秘书抽一份,再打一个,秘书又抽一份,人到车前,一叠文件全部批完,不耽误走路,不耽误上车,至于耽不耽误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他根本不要操心:天下大乱,越乱越好,乱的是敌人嘛!越乱,越证明国务院是旧政权,该垮该烂,一个“二月逆流”,周恩来的左胳膊右手臂全都砍完,再釜底抽薪,让你这个总理步刘邓后尘一块完蛋。
这并非我想危言耸听。一身正气、快人快语的陈毅元帅,早在一九六六年盛夏便一针见血,一语道破。他对外交部的宦乡等同志愤愤地说:“这次文化大革命,第一要打倒刘少奇,第二个就是周总理。”
周恩来还是夜夜认真地批,认真地看。毕竟古稀年纪,精力不饶人哟!手中的毛笔发抖发颤,明明想批个字,笔尖落下那一瞬间,眼皮打架,脑海里陡然一片空白,哎呀,文件上出现一个大墨团。明明想打个勾,大脑命令右手:要打勾啊!眼睛发粘,大脑重复命令:眨眼,眨眼,睁开,睁开!可是突然之间,大脑也累垮了,它安慰自己:睡吧,就千分之一秒!糟糕,笔下的勾,变成飞向纸端的长箭!
卫士长心酸心疼也不敢劝,也不能劝,只好借此机会,送进一杯浓浓的咖啡,一条腾着热气的毛巾。
什么?劝总理丢开别管?怎么可能呢!卫士长说:总理办公室里那只向外公开号码的电话,那还能叫电话吗?改名电铃更合适:叮铃铃,叮铃铃,二十四小时不断声,尤其是一九六六、一九六七两年。秘书、卫士建议换号,摇头;办公厅来换号,不准。大伙再劝,老人家发大脾气了:你们怎么还不懂呢?!现在干部、群众有事没处报,我这的电话号码再改掉,他们要找政府到哪去找?!……劝总理丢开工作睡觉,除了让老人家生气发火还耽误功夫,这种事我们怎么忍心干呢!
没人注意,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周恩来的批示不再用毛笔,换成了铅笔,从此文件上的墨团没有了,长箭头不见了,只是年复一年,清秀流畅的周体字迹再看不着了,一行行眉毛连着胡子的草字很难辨认,直至进手术室前,他用颤抖的手握住笔,执意在有关伍豪事件的文件上亲笔签名。为什么非要签名?有人非要把他打成投降派啊!这一点他绝不能容忍!周恩来自己曾说过:我这个人有软弱的一面,在党内总觉得不能硬顶,什么都要留有余地,甚至于也还不能唱反调,形成僵局。有时心里明白,也只好冷一冷,以便在取得发言权时,能够把局面挽回。他在一九六四年给《东方红》大型歌舞的演员们讲话时也专门说过:为了党不分裂,领袖犯错误也要等待!的确,翻开中国:)史册,在党内历次权力变更中,周恩来从未采取决裂行动。他总是“相忍为党”拼命工作,总是检讨自己,团结同志。王明批他右倾;李德批他右倾;五十年代他检讨自己不明白革命总是左比右好的错误;“文革”中他仍被批为一贯右倾,“资本主义复辟总后台的后台”。这一切他都海涵了,没有后悔,没有怨声。
但是,“四人帮”企图通过“伍豪事件”把周恩来打成叛徒,周恩来一反往常温和的性格,愤怒喊出:“我在对敌斗争中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不是投降派!”他一定要在中央转发的调查核实文件上签字,以便存入档案,留清白在人间。
“周恩来”这三个字,他一生最常用、最常写,因而写得最洒脱、流畅、最富魅力的三个字,此刻颤抖的笔划、歪斜的结构,使人几乎无法辨认……
正是这只曾经跌坏过肘关节,因延安医生治疗不妥,关节长死,几乎残废的右臂;这只在莫斯科皇宫医院忍受再次手术的极度痛苦才解决了关节僵死,争取到上下四十度活动幅度的右臂,这只战争岁月草拟过成千上万份电报文稿的右手,这只和平时期签发过庄严的边界条约、贸易协定、中美中日建交的联合公报也在文件上点过墨团,划过长箭的右手,七○年在一份建设核电站的动议书上作了一段精采的批示:七机部不能只当爆炸部,要把原子能运用于和平建设中。
于是,欧阳预有幸从水稻田里拔出双脚,像做梦一般,继续干起被咒骂为“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老本行。
有“中央批示”保护,欧阳预翻阅了世界各国核电站的介绍,真惭愧哟,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我们这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依然千年如一日地呼呼地大量耗煤烧油发电,人家美国、英国、法国、苏联等等国家的核电站像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建成,为本国节省不计其数的宝贵资源!欧阳预心里憋足了劲,立足中国现状,综合均衡比较,集各国之长,避众人之短,终于搞出了中国第一座核电站的理论设计方案。随后,又是千辛万苦跑遍江南,进行了反反复复的可行性试验。到一九七四年,一份中国人自己设计,并将自己建造的核电站的全套计划摆在周恩来面前。
人大会堂的一个会议室里,欧阳预又一次看着周恩来走来。他步子稳健但略显吃力,面颊像刀削一般瘦陷下去。可能是熬夜太多,眼睛发涩,不时有服务员送来热腾腾的手巾让总理擦脸。欧阳预猛然想起三十年前看到的总理,啊,岁月无情,总理为多灾多难的国家真是操碎了心!不过周恩来专注的神情没变,他听得很仔细,问得更多更详细。欧阳预注意到两个多小时的会议开下来,总理除了会间休息出去方便两次,其它时间里一直是全神贯注,精神饱满,仿佛现在全世界、全中国他唯一要做的事,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建立核电站。(这恐怕是周恩来贯穿一生的工作特点:善于做小事,才能够完成伟大的事业。)
会散了,周恩来请专家们留下吃便饭。欧阳预靠着周恩来坐,他见总理只招呼大家吃菜,自己却吃得很少,便关切地问了一句:“总理,您身体好吗?”
其实,不用周恩来开口,答案欧阳预也能猜出。一定是“还可以”“凑和”之类的应景话。为什么?一般首长对下属的问候不会,也不必认真,总是客气地、简单地应酬两句,更何况周恩来是总理,是国家领导人呢!他的健康状况,恐怕也像我们的核基地一样,列入国家的特等机密吧!
我的身体不大好。周恩来一开口,坦率和诚恳的态度就让欧阳预意外:我睡觉时手和脚都是凉的,常常半夜起来灌个热水袋暖着,才能睡得好些。完全是老朋友似的倾心交谈。
此刻,欧阳预绝没想到癌症在两年前已经开始折磨周恩来,更不可能想到,仅仅半年之前发生过的,比肉体痛苦伤害更大更重的精神折磨!那种犹如泰山压顶、天庭倾倒,差一点致周恩来于死地的无情摧残和残酷打击。
如若欧阳预不是专家,只是人大会堂的一名会议服务员,也可能目睹面前这位态度谦和、面容安详的总理,这位面对敌人枪口仍然坚定机敏,十数次大难不死化险为夷的中国:)领导人,在自己党内最高层会议上被恶毒中伤后铁青着脸,发颤的手,沉重的脚步和痛苦颤抖的心!是啊,周恩来也是凡人肉心,他面对营垒内的刃首能不痛苦?周恩来又是超人水晶!遭受明枪暗箭之后,他不倒下,他明白千千万万善良的中国百姓需要他!他要完成历史赋予他的使命:头虽长低气不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病魔折磨、精神压抑中的周恩来依然在处理国际国内的各项重大事务。他受毛泽东支持解放一大批干部,组成政府领导班子,挫败了“四人帮”妄图夺取国家权力的阴谋。他挺立在四届人大讲台上,第七次号召全国人民要为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而斗争。当然有时不是凭权力,只凭良心,凭威望,凭毅力,依然在如牛负重,艰苦跋涉,以生命作代价,实践桌他多次重复过的誓言:我现在只有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欧阳预不知道这一切,但他感受到朋友般信赖的暖流,也自然而然用忘年交的口吻叮嘱:总理,您是工作太忙了,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才行!
谁知这一别竟成永诀。
也好,欧阳预少知道一点,晚知道一点也好!能在希望中多一分快乐,多几分希望,能在单纯中少一点煎熬。是啊,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某种意义上说,并非地位越高越好!当领袖往往参与得多,知道得多,他们的心灵,他们的生活真够累人的!
我从小顶喜欢魔术,当我看着身穿燕尾服,头戴黑礼帽的魔术师,对着原本空荡荡的保险柜吹口仙气,再打开盖子,好家伙!立即拿出一包一包又一包的炒米花、甜饼干、水果糖,我直咽口水,恨不得自己也有这种神奇的本领!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上小学就有个极佳的习惯:爱吃。住在学校里,三顿饭后,舌头尝不到滋味就馋得难受。我顶喜欢校园后门边那片梧桐树林。天天眼巴巴地盼着它们结籽生娃娃。梧桐树的果荚像睡着胖宝宝的摇篮,又像威尼斯两头翘起的游艇,噢,秋风呼呼一吹,眼看着树梢上的它们,稳稳驮着梧桐籽飘然而下,我的心快乐得发颤!多数果荚一边结两颗梧桐籽,偶或拾到一个结三粒籽的果荚,女伴们(馋丫头当然不止我一个)便会兴奋得欢呼尖叫,当我们千苦万苦收满口袋(包括那些落在地下,已被雨水浸出芽的在内),点几根干柴,用搪瓷缸烘烤一下,那个香哟,似乎如今吃过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至于其他季节,白生生的甜草根、绿油油的辣根、红彤彤的吸蜜花,野吹时烧焦的地瓜,都是我和女伴们的美味佳肴。
时至今日,这个极佳的习惯未改。每回与爸爸妈妈短暂相聚,瞧我屋里的灯天天亮到半夜,老人心疼,餐餐为我加菜。可再瞧我书桌上成堆的瓜子皮、梅子核,又忍不住摇头:哎,怨不得你胖,手不停,舌头也总不闲着!
话扯开了,无非想说,我童年的梦便是有魔术师的神奇本领。
上初中、进高中后,我知道魔术是假的。那些曾令我垂涎欲滴的饼干糖果,都是魔术师从食品店里买来的道具。然而,我又迷上了另一种神奇:是谁托起了蘑菇云腾空?是谁让断下来的手指又灵巧活动?是谁把人类送上了坑坑洼洼的月球——尽管此举打碎了我心中嫦娥玉兔丹桂吴刚冰清玉洁的月宫的仙境,我仍然激动!又是谁设计出精密的仪器,巨大的翻斗,庞杂的流程,只要揿揿电钮,叫停就止,叫转就走?!是科学家!他们才是真正的魔术师,以大自然为道具,变化出惊天动地的奇迹,造福于人类。
那一天,我永远珍藏在记忆中。南京十中(现恢复老校名:金陵中学)大礼堂的舞台上,坐满白发教授、有成就的专家、艺术家和科技人员时,我目不暇接,心潮澎湃,恨不能又考哈军大,又考二医大,干出点神奇的事业,人生才算活得够劲!
我一时找不出周恩来对科学技术高度评价的精粹论述,手边有一句邓小平的话令人叫绝:“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老科学家钱学森和我提起周恩来时,很赞赏这句话!
钱老是我从小尊敬、多年来期望采访的科学家。面对面坐下,注视着他弯弯的眉毛,像动画片中老祖母一样慈祥的眼睛和微笑,听着他一板一眼娓娓动听但又有极强逻辑性,很真实又很坦率的叙述和分明是朗朗的,但又隐约夹带着叹息和泪珠的笑声,我总无法把面前的老人与那个让宇宙间也翱翔起炎黄子孙的火箭、卫星,在世界科坛上大名鼎鼎的钱学森教授合为一人。看来,成就显赫者往往谦恭自重,而无足轻重的角色则往往表现得不可一世,盛气凌人!
钱老讲述下面这段话时很动情:周恩来同志是我们老一代领导人里面,不多的一个能够跟我们这一些,叫知识分子吧,科技工作者说话的,能交朋友的。我们一方面对周恩来同志很尊重很爱戴啦,一方面我们又觉得可以跟他什么都谈,这是领导人里头唯一的一个!
对陈老总的说话印象也很深。他讲得挺有意思,我一直记得。一次人代会,他讲他回到四川老家,他问:“老乡们,怎么样啊?”老乡们说:“很好啊!”他说:“那要感谢:)啊!”老乡奇怪:“你怎么也说这个话?你不是:)吗?你还说感谢:)!”他说:“是啊,但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员,我以:)普通一员的心情感谢:),为什么不可以啊!”与陈老总接触不多,恐怕你问其他科技人员,对陈老总当然也是很尊重的,但是,没有跟总理这么一个感情!
现在怎么样呢?现在没有!现在没有!不是说不认得他们,有些过去一起工作,我们还比较熟的,自从他当了领导人,我见了他,我脑子里就是:你是领导,我什么也不给你说。为什么?没有共同话题了,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周总理所以能够跟我们交朋友,他是总理当然管得面很广?!但是他见了我们说的话,就是用知识分子的话说了!
周恩来很注意学习科学,真学!我们向他汇报,他有的问题没听懂,总是穷追不舍的,一定要把它弄懂,这给我们印象很深的。有一回我刚回国不久,半夜接到一个电话,一问,是总理办公室来的,那位秘书说:“总理现在要批一个文件,让我向您请教一下,声速到底是多快?”我解释了半天:声速标准温度底下是多少,声速是随着温度变化的。这是一次。还有当面问的。总理真学的事很多啦!
小平同志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这个当知识分子的不怕说知识分子没地位,知识分子地位最牢固,因为你离不开!
我在美国呆这么久了,大老板也看过了,大老板对我们毕恭毕敬的。他懂得屁啊,也懂得科学技术?!一点不懂,他就懂得钱,他就知道离开科学技术他赚不了钱!我说这个是个道理吧!小平同志一语点破,第一生产力嘛!
我们的领导人,至少领导科学技术的,或者领导文化工作的,要是跟知识分子不能够交朋友的话,我看是不行的!因为我们不是靠资本主义那种关系,资本家完全是拿钱买你的。我们最后靠的是政治,是领导关系。
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能够和知识分子交朋友,这个恐怕是外国做得也并不好,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像周恩来这样的人,这样来教育团结调动广大知识分子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我看这是个重要的问题,这不管是当前还是将来,都是这样。
去年(一九八八年)撒切尔夫人在皇家协会一次演讲,开首第一句话便是:我个人体会是,首相必须是知道、懂得科学技术。她当然有发言权,因为她原来就是学化学的。第二句话是英国式的拔高。英国人拔高嘛只好引用大哲学家的话:一个没智慧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为什么我们党里只有一个周恩来这样的领导人?我不由自主地发问。
呵呵呵,老人爽朗地笑了:这个是你们研究的吧!你们的中心就是研究这个吧。姜,真是老的辣!科学和政治、艺术的职权范围他经纬分明。
其实,老科学家的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个解答。当然,答案到底是什么,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一九五五年十月十八日,丢弃了在美国一切优厚待遇的钱学森夫妇,带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双儿女和报效中华的知识、智慧和一腔热血,走过深圳罗湖桥,眼含热泪步入了久违的祖国怀抱。
十月底,周恩来接见了钱学森,亲切自然,侃侃而谈,象久别重逢的朋友,象周到细心的兄长。周恩来向他细细请教国内能否搞原子弹?安排他去东北参观讲学,不久他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力学所所长,独挡一面。
国家是厚待钱学森的。选他当人民代表,参与商议国事,研究国防尖端科学。
科学院院长是郭沫若,他对大家很亲切。每当知道大家对党和国家的某些政策有些糊涂认识,心里头有点不舒服,他就在院里召开个会。郭老不愧是诗人、大文学家,他在台上又作诗又讲故事,讲完就散会,大家的糊涂思想就解决了,心情也很舒畅。
张劲夫副院长做党的工作,他也跟大家很亲近。他常召集院里所长一级的干部、十来个人吧,开会。就是现在的时髦语言:开展对话吧。常常他先讲十来分钟,接着让大家随便讲,你一言我一语畅所欲言。到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再讲半小时左右,大家听了,哎,很有道理,有些不清楚的问题也清楚了。
那时候还有个现在很难想象的关系。钱学森这些所长也到院长、副院长家里去。不是去商量什么大问题,就是去串门去的!那会张劲夫住在师范旁边的大院里,钱学森等都住在中关村。他也没有什么打电话,秘书联系,都没有,车来了、敲上门,噢,来了?来了!好啊,坐会。一杯清茶,闲聊一会,很自然,也很亲切。
可是,钱学森常常感到空气沉闷,心里不痛快。
为什么呢?在所里,他这个所长要说个什么问题,所里上上下下再不会有第二个声音。他不习惯,也不能忍受。他注意了一下,几乎都是上一级说句什么,下面一级便只能随着上级的思路发挥,不再会提出不同意见,更不会提出针锋相对的反面意见。
钱学森焦急万分,研究单位,学术不民主怎么行呢?!他渴望在所里形成一种能够自由充分讨论的学术空气。有一次,他便“使坏”了,在所里学术讨论会上,他存心故意说了一个明显错话,他再三向大家征询意见。会场里鸦雀无声。钱学森脸色阴沉,心里异常失望:学术离开争论探讨还会有鲜活的生命力吗?!
过了好一阵,一个刚刚分到所里不久的年轻大学生站起身,口吻谦和、略显拘谨地说:“钱所长,你刚刚讲的那个话是不是我听错了?”
好极了!钱学森满脸阳光、满脸笑容,他大声称赞:“我真要为你鼓掌,你提问题了。”他详细向大家介绍在美国开学术讨论会的情况,最后强调再三:我们是搞科学研究的,这样的学术空气是不行的,是不科学的!
但是,论资排辈、等级观念、行政命令比比皆是,自由民主的学术讨论很难形成。钱学森感慨之余,总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在美国学习和研究生活。
在美国是靠本事吃饭,你有本事到哪都行!美国这点倒是不封建。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本国人,只要你有本事,就重视你。钱学森是个外国人嘛,可是照样提拔,提拔得非常快。
钱学森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评的教授,那年他刚满三十六岁。学院每年八月举行毕业典礼。教授、副教授都穿上那件袍子,然后按年龄排队,年龄越大的教授越往前排,钱学森是教授中年龄最轻的,理所当然排在教授队列的最后一名。紧接着教授后面的是副教授,也是按照年龄排队,副教授在第一个的是美国人,他已经五十多岁,曾经是钱学森的老师。他看见自己的学生排列到教授队伍里,大概心里不大好受,半开玩笑地招呼钱学森:哎呀,我看你没地方再上去了,你到头了吧!许多年过去了,那位副教授一直没升到教授。
中央决定,为了击退来自西方世界的核讹诈,中国要研制自己的导弹和原子弹。周恩来担任了“两弹”专委会主任。他在会上感情激动地说:没有军事工业的国家是软骨动物,我们一定要集中力量,集中智慧,尽快研制出我们的核武器。
一次会议间休息。周恩来和钱学森肩并肩,沿着静静的走廊边走边聊。周恩来向钱学森请教:“组织尖端科研你有经验,你看什么是关键?”
“学术充分民主!”钱学森冲口而出,这是他回国后感触最多的问题,对朋友不讲,对谁去讲?!他感慨万端讲起在美国的情况。
学术讨论会在大学系里每周开一次,一般下午两点半开始到五点。两个半小时内。一位教授,或者副教授,或者讲师,或者研究生,用五十分钟至多一小时讲一个课题,一般讲自己做的工作或别人做的课题。大家静静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听。随后的一小时是讨论时间,会场里谁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讨论时,教授、研究生是平等的,都有发言权。
那时,钱学森是研究生,他的教授斯威德洛·冯·卡门(音)是系主任,一位匈牙利人,在八十年代就已是世界名人、大权威。他也跟大家坐在一起,也是即席发言。他也并不是说他讲的就准对,有时讲着讲着,他会摇着手说:“哎呀,我刚才说的那个不对了,我收回。”
大家讨论时是很自由的,什么意见都可以讲。老师是主持会的,尽管是名教授,他也只有一个任务。
每次大概用最后一刻钟时间,他来总结一下。这次用一小时讨论了什么题目,什么问题已经搞清楚了,结论是什么,还有什么没有搞清楚,现在还不能够下结论,那么以后再研究。就这样实事求是,绝无以势压人。
教授是权威,可他对学生是完全诚恳的。那时候钱学森每个礼拜向老师汇报一次工作,是上老师家里汇报自己一周做了些什么。老师终生未娶,一直由他的妹妹帮他料理家事。
有一回,钱学森刚讲完自己这周工作,教授大发脾气,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个工作不对!完全错了!说着,把钱学森刚才递到他手中的汇报提纲也扔在地上:干嘛这样做!你错了,完全错了!
钱学森毕竟是中国人,有尊师的习惯。老师发脾气了嘛,他就不说了。但也没想通自己错在哪里,想等老师平静后再找机会谈。又过了一会,老师气消了一点,钱学森便告辞了。
第二天,三层楼顶角落头那间小屋的门笃笃笃被敲响。钱学森正趴在桌上看书,只应了一声:请进,也没去开门。他当时是研究生,小萝卜头一个。他想,没电梯乘,爬三层来找他的大约也都是小萝卜头吧。谁知一回头,哟,是老师!钱学森赶紧站起来。
没等他开口,老师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向钱学森深施一礼。口吻恳切地说:“钱学森,昨天下午你是正确的,我错了,特来道歉!”
钱学森受宠若惊先红了脸,他赶紧请老师坐下。
是啊,注重礼教的中国传统,从来就是老师教学生,训学生,师道尊严嘛,哪里听说过老师向学生道歉?!孔子号称弟子三千,也算个知名学者吧,他被尊为至贤至尊至圣,只听说他讽刺、耻笑学生,从没听说他向学生检讨。
第二天,钱学森忍不住告诉其他同学,因为这种事在他看来真是奇迹。大伙都打趣他少见多怪:系主任对谁都是这样子,虽然是大权威,错就是错,错了就承认,错了就道歉,不管对谁。
慢慢的,钱学森也明白了习惯了这个道理:一个问题还没搞清楚的时候,知道谁是对了,谁就是错了?只有尊重科学,充分讨论,最后才能搞清楚,形成一个正确的意见。但是,这一个正确的意见怎么得来的?没有错误不可能有正确!所以说错了话的人,对最后的正确的意见也是有贡献的!所以,压制民主是最傻最笨的办法。钱学森自己当教授,也这样对待他的学生……
钱学森担心自己讲得太多了,繁忙的周恩来无暇听这么多这么细,有点犹豫。
周恩来一直微微歪着头,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钱学森,听得很专心。此时他感觉到这一瞬间的停顿,微笑着催促:“讲得好,请您讲下去。”
钱学森放心了,直言不讳地说开了。
在这方面,日本人不行。五十年代初,钱学森还在美国时,见到一个日本的教授,这位教授的论文早巳在刊物上登出,很不错。他来看钱学森时,钱学森问,“你到美国来干什么啊?玩来了?你工作做得不错嘛,你不需要到美国来啊!”
“哎,你不了解!”那位教授深深叹口气说:
“我到美国来是呼吸新鲜空气来了。怎么说呢,在日本,我是教授,我教授就是火山,我下面的人从来不给我提一个不同的意见的!什么都是我说了,他就会:是是是,照着办。所以我觉得闷气得很!我到美国来,这儿是自由的,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钱学森点头赞成:“你这话倒不错,但是教授与教授之间总是平等的啦!”
他说:“哎,不行,每个教授是一个山头,这个山头不和那个山头通信的!”(按钱老对笔者的介绍,八十年代的日本还是这样。日本人拉外国的人才到那去工作,待遇非常好。但是这些人不愿意在那呆。英国科学经费困难,有些英国人也跑到日本去,他去以后顶多呆一年,别人问他为什么呆一年就走,回答说:日本不是生活上头的环境不好,而是学术的环境不好,不愿意呆!)
苏联怎么样?!苏联的院士对钱学森说:“苏联学术民主不好。”这个钱学森一九五六年到苏联去就发现了。他因刚从美国回中国不久,满脑袋装的是民主的,到苏联去别扭:假如这个场合有个院士在,就听院士,通讯院士就不吭声,不会讲话;在通讯院士下头的博士,更是什么都不说了。就叫院士一个人讲。
钱学森不理解:学术工作这样还行吗?翻译告诉他,这儿就是这样,等级森严。
我们中国人不笨,不仅不笨,中国人肯动脑子,肯拼命,很聪明。钱学森激动起来:我刚到美国时,中国还是国民党的中国,外国同学常拿男人梳辫子,女人缠小脚等为话题,取笑中国愚昧、穷困、落后。
我对他们说:“我们不行,国与国比。我不能跟你比。人跟人,我对你,看谁胜利!”
后来与我分手时,他们认输了:“看来你说的话对,你确实胜利了!”
“总理,我想说的不知说清楚没有,我是想说……”喉头哽咽,钱学森说不下去了。
周恩来握住钱学森的手,深情有力地一握,看得出他很激动:“学森同志,我都明白了,谢谢,谢谢你!”
像下达作战命令,在最短的时间里,在中央专委会统一指挥下,组织起中国科学界的精兵强将。部队、工人从祖国各地集结开赴戈壁滩腹地;各项研究工作、基建工作和配合工程都迅速上马。
隔段时间,周恩来便要找钱学森来汇报。了解工作进程,电话里他总特别要交代一句:“凡是有不同意见的都要来!”
开始钱学森为难:“总理啊,这样人太多了啊。”
周恩来答得干脆:“多就多一点.多一点没关系!”
汇报开始,听完主讲的,周恩来就要问:“刚才一位是主要汇报的,你们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他点着名,请一个一个人都讲,听到一个不同意见,总是鼓励说:“很好嘛,你讲下去,讲下去!”从不打断哪一个意见。
有一回,一个本来研究定的问题又重新议,周恩来让大家有啥不同看法的和盘托出。这时,一位秘书走到总理跟前,俯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坐在近旁的钱学森从秘书口型的变化猜出,大概是提醒总理:这个问题你已经批过了。
“我批过算什么呢?!”周恩来大声说:“大家发言,如果不同意过去的意见,只要大家意见对,我可以改嘛!”
钱学森和在座同志喜形于色,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周恩来是总理啊,他讲这个话,不是充分民主又是什么?!在搞“两弹”整个过程中确实比较民主,什么意见都可以提。整个科研队伍都比较团结。大家拼命干,苦一点,没关系.因为心情舒畅。
当然,周恩来领导下的专委会,对每项研究工作也并非总是议而不决。每项工作都有个带头人,叫总设计师,他有个班子:总体设计部。在充分民主征求了大家意见之后,总体设计部把意见汇总,有矛盾的也要分析出问题症结,都报给总设计师,总设计师有责任最后拍板。而且口说无凭,都必须亲笔签名。像将军指挥打仗下达总攻命令。
卫星放上去,总设计师立功;卫星掉下来,总设计师负责。
对于总设计师的最后决策,周恩来主持的专委会充分尊重,一点不干预。导弹实验时。聂荣臻给钱学森打电话:“导弹发射试验你全权负责,你到现场去指挥,定下什么时间发射,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做这个事情!”
周恩来、聂荣臻和专委会就做这样的事情,少吗?不,卫星上天,氢弹成功!
充分民主、高度集中,把“人民战争”的经验用在科学技术的组织方面来,这是“两弹”发展迅速的重要原因。外国人评价很高。八十年代,一位美国人写书,对中国原子弹成就作了探讨。他讲了五条成功的因素,特别提到,中国人设计了一个非常有效的计划管理。
确实,中国人能吃苦,很聪明,能借鉴,更能创造,只可惜总有人妄自菲薄,仿佛自己掌嘴,越往死里打,越好,岂不知常常在重复着一个悲剧:捧着金碗要饭,结果依然改不掉乞丐的模样,哎,没法,真理与谬误常常一步之差,说说简单,真正潮流来了,总是随潮流走轻松,方便,反正横竖掏国家的腰包,无非交点学费,港币?美元?上亿上万?拿去!大爷不吝!
访问即将结束时,钱学森感慨万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是中国科学技术发展的黄金时代,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当然不能完全照搬“两弹”的经验,但是。在管理科学技术上,充分民主又高度集中,这点从前周恩来同志都做到了。这难道不是周恩来同志对知识分子工作,对科学技术的贡献吗?
我真庆幸能有机会向科学家请教,真正是得益非浅。然而,我还有许许多多、各行各业的老师,他们人人给我展开一个侧面。翔实、生动、感人肺腑,是啊,周恩来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拥有科学知识的人才,想方设法发挥各人专长又不求全责备,也不掠人之美,还要千方百计保护的事,实实在在说不完也写不尽。
一位老编辑、老伯乐曾这样劝我:不要受命于谁,赶时间赶进度搞那种急就章的应景作品。周恩来算得上是中西文化的结晶,中国从封建文化向现代化过渡中最典型的代表,你拿一生的精力去研究周恩来也值!
一位在英国呆过多年,又在周恩来身边工作多年的老翻译。老秘书则认为:周恩来基本上是中国社会的一个产物,应该说对他最重要的影响是中国的传统。要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的社会,你才能懂得总理的一些做法。因为:)也是从旧社会来的,带着很多,远比我们设想得多的旧社会痕迹,因此就不能不采取旧社会的一些做法,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能够白的就是白,黑的就是黑,历史上就不是这样!
什么是大局?为什么要顾全大局?周恩来不顾大局会有什么后果?写“文革”部分,你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说真的,那种时候,只有周恩来顾大局才能有效果。只有他这个地位,他这个威望,他的顾大局能够解决一些问题,可以把国家维系住,他处于的关键地位就在这!这个问题涉及面广啦,其他问题是次要问题……
有一位将军曾这样对我说过:周恩来一生都在走曲折的路,没有走过直路,但是,他确实象坚韧的古藤,他的生命活得很成功……
狂风怒号,天寒地冻,人们往往赞美松柏坚挺,看不大起落叶的古藤、干枝的垂柳、凋枯的小草,更不会赞美它们正以韧的坚持,等待来年春风吹又生!人们往往盛赞黄杨木的常青,殊不留意腊梅花是在干枯了枝条之后才绽出朵朵金花,给冰冷的世界送来春天的情。大自然中生命的延续靠坚,但是更离不开韧!大自然如此,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难道不同?!
我记得一处美景:从电影镜头中看过的汕头的古藤。当年南昌起义军撤至汕头时,它只是几弯小枝。
半个世纪以来,它经过台风袭击,暴雨浇淋,可谓风刀霜剑严相逼.它叶虽长落根不死。头虽长低气不屈,沿着曲折的路线向上攀登。如今,它凌空飞起,气势磅礴根深叶茂、花开千朵。
我爱杭州云溪的苍翠竹海,漫步林间曲径,我常常在绿色的陶醉中思绪飞腾,我想起西花厅门前花苑中的绿牡丹,它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竟然是偌大中南海里,在“种花变修、养鸟丧志”的时代也没被瓜菜代的幸运儿。
我想起西花厅曾改名向阳厅,向阳厅里又住过被追捕的贺龙元帅和夫人;
我想起周恩来浮肿的双腿和每晚泡腿的铁桶;
我想起周恩来的一号办公室;
我想起周恩来病房里常响着的越剧唱段《黛玉葬花》、《宝玉哭灵》;
我想起枫叶把整个青春献给了太阳以后,它就具有太阳的色彩;
我想起……
天哪,我想起的怎么都是周恩来普普通通的小事,可是,亲爱的朋友们,是不是真正的美和真正的智慧一样,都是非常朴素?是不是一切真正和伟大的东西,都是纯朴而谦逊?
我的探求远未完成;
我的写作远未完成;
但现在我要搁笔了,因为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思索,我的猛醒,本身就是未完成。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二稿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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