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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此回写宝玉初试,是上回宝玉梦游之归结。秦氏房中及梦中喊“可卿”之名等,作者均用迷离之笔,因是梦中。宝玉于迷茫中开始性觉醒,非真性行行。而本回的宝玉与袭人初试,是明笔写性行为。
“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一句写和妙。这事如何告诉人?能告诉何?但无此嘱咐,便不的情理。然宝玉如此一嘱咐,则要见袭人已心领神会。
写“羞得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其娇媚如画。
这一回宝玉与袭人偷试云雨情,即是两位性意识觉醒的表现。从另一个侧面,亦可观袭人。袭人在诸人面前,皆作老诚正经纯洁之状,此处特写则先加点破。则以后让读者可知其“伪”。袭人之伪,乃是“大巧若拙”、“大伪若愚”。
※ 題曰: 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本回写刘姥姥为生计忍耻求助于贾府,而“钟鸣鼎食”的贾府中人却对财富犹未餍足。凤姐对刘姥姥告艰难:“不知大有大的难处。”最后,凤姐给了刘姥姥两十两银子另一吊钱,打发了她。不料在小说后面,刘姥姥受恩不忘,在之后的厄运降临贾府时,能仗义求巧姐出火炕,则其胜过巧姐之亲骨肉“狠舅奸兄”多矣!
※ 前五回正写宁、荣二府热闹处,忽陡出刘姥姥来,真是奇峰突起,文贵曲折,“于无声处听惊雷”。作者于极热闹处,陡出一极贫寒之家、极贫寒之人。与贾府中人对照。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却合写在一起,且能水乳交融,真神来之笔。本回借刘姥姥,却是王熙凤正传,且伏巧姐将来之归宿。
※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劉姥姥道:‘……倒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由刘姥姥的话,可知她头脑灵动,且有一股子闯劲。刘姥姥的语言,粗俗之极,却也是生动之极。其形象声闻,历历如见。
※ “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裡來坐罷。’劉姥姥一壁裡走著,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裡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你都長這們大了!’又問些別後閒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与刘姥姥两人初见情状,如画如见。刘姥姥的能说会道,也跃然纸上。
又及,写周瑞家的心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聽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
“周瑞家的道:‘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一面,才不枉這裡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裡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麼。’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裡二人又說些閒話。 ”
周瑞家的也是老于世故,然毕竟是有人情味的,故能念旧。
※ “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
借周瑞家的之口,再为凤姐一夸。既称其能,也嫌其严。
※ 在第六回,平儿出场: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裡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台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裡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平儿是贾链的通房大丫头,王熙凤的心腹。在以后的章回里,平儿也是要紧角色。
刘姥姥欲见凤姐,得先见平儿。
刘姥姥原本并不认得平儿是谁,原是看她衣着打扮不俗,后来又见平儿与周瑞家的称呼,方知平儿并非凤姐,只是一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由此,亦可见刘姥机灵。
这段话,也从刘姥姥的视角,写贾链之女巧姐睡觉之处的富丽堂皇。
“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前面是见,上面一段是听,借刘姥姥见闻,见出房中摆设,皆金碧辉煌。
※ 写贾母、王夫人吃饭,全用侧笔,从“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到“半日鸦雀不闻”一大段,如闻如见。未正面写吃饭,而饭已毕。曹雪芹用笔神妙。
※ “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不敢稱呼。’”
此处写刘姥姥初见凤姐。妙在“犹未起身”,寥寥数笔,画凤姐神韵兼备,呼之欲出。前回在贾母面前见黛玉时,凤姐是一副面目、一副身段。此处见刘姥姥,凤姐又是另一副面目、一副身段。凤姐当真好做派。作者面面能写,笔笔神来!
※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
凤姐多会说话,几句话,说得谦诚,让人既亲且服。
※ 在这一回里,贾蓉(贾珍之子、秦可卿之夫、王熙凤之侄)初见:
“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
※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段话,凤姐与刘姥姥坐谈时,正遇上她侄儿贾蓉前来借玻璃炕屏。贾蓉“垂手侍立,听何指示”,而见凤姐权威。这一幕让刘姥姥看见,凤姐应该是很得意的。所以后来她一高兴,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给刘姥姥。凤姐未必真心怜老惜贫,而是她又出风头,得意所致。
另,这段话,由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似乎见出王熙凤与贾蓉之间关系暧昧,写得极为含曲微妙,只可意会。
※ “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凤姐很会说话,虽对穷亲戚,也能体贴,话语不伤到对方,难得。“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一句,也是实情。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写刘姥姥的反应,先写其恐,转而又喜,神色毕现。刘姥姥的话虽粗俗,恰也是实情。作者数语传神,笔笔神妙。
(201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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