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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4-5-14 08:4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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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应该说,在和邻家姑娘分别的这十多年里,当姑娘正在经受着她的因果,并渐渐地走向她今生今世的归宿的时候,我也同样在继续着自己的寻觅,并渐渐地看到了自己的今生今世的归依。
在前面的章节里我已经写过了,在我们的小巷还没有拆迁,我还能在小巷里见到邻家姑娘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曾经有过一次开悟一般的生命体验。说开悟,当然只是一种权且的说法,我的意思是说,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我们来到这个千门万户的尘世上,沉浮在这些沧桑的岁月里,在经受过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之后,我们最终能够去为自己求取的,便只是一颗清净的心。这样一颗清净的心,当然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的心,而是一颗无住的心,即是一颗对身外的事物和自己的心念都能够清晰地照见,同时又能够不攀援、不染著、不执着的心。并且这样的情形又不是一种见解、一种推论,见解和推论都是可以口是心非的,而这样的情形却是这心灵所呈现出来的一种实际的状态、一种实际的心境。它是了便是了,不是便不是,并非是应该如此、理当如此的事情,而是已然如此、知行合一的事情。
为了把这一切体会得更真切一些,这里我们或许还可以寻找一个比喻,来把这种情形作一种形象一些的说明。这就比如做梦吧,我们不是也常常在说人生如梦?当岁月流逝之后,我们的小巷里的那些白天和夜晚,那些往日的风和阳光,它们而今又在哪里?……你在做梦,在梦境之中,就会把梦做得有形有象的,有声有色的,有的时候不免会欣喜若狂,有的时候又不免会惊恐万状;等到你醒过来了,明白了是一场梦境,就会嘿然一笑,由它去了。就知识和见解而言,你知道对梦境是不用染著的,但这却不等于说,到了下一次再做梦的时候,你就真的能够无住;到了下一个梦境里,你又还是会依然故我地,把一个个的梦不由自主地做下去。那么有一天,你到了梦境之中,也能够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你就会无住了,就会自在了。这时候你如果梦见了万贯家财,自然不会再欣喜若狂;若是梦见一匹豺狼来咬了你,也自然不会再惊恐万状,于安定的心境之中,便还能照见它的指爪,洞察它的衷肠。这样一来,你才会在梦境之中生活得更好。
在这里你就不难看出来,其实当我们说到人生如梦的时候,就不仅是在说人生像梦境一样的空幻,同时也是在说人生像梦境一样的真实。这也就是《心经》里说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就是《金刚经》里说的,“世界非世界名世界”、“众生非众生名众生”。我们的世界和生命,就是处于这样的有无相即、色空不二的境况之中。那么这时候,你如果执色,认为世界和生命是有的、是色的,你便会陷落和困扰在色之中;反过来,你如果执空,认为世界和生命是空的、是无的,你同样也会陷落和困扰在空之中;而这两种情形便同样都是有住的,都是不自在的,并且这种陷落和困扰还会因此而生生世世地延续下去,你说这该是一种怎样的迷失呢?但如果有一天你觉悟了,能够融色空于不二、化有无为一体了,你就会无住了,就会解脱自在了,这也即是佛法所说的“不二法门”,是佛法最终要修证的中道;你说要是能够像这样的话,你也就从必然走向自由了,那该有多好?
我或许可以这样说吧,在有过那样的生命和心灵的体验之后,我就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希望,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起点。我说开悟是一种权且的说法,这是因为一个人若是开悟了,也就明白什么是无住了,既是如此,又怎么还会住于开悟呢?所以那天黄昏在寺院的楼廊上,在法师的一笑之中,法师便看见了我的心迹,我也明白了法师的心意,我们就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情。
然而一个人即便开悟了,你在无始以来的流转之中所积累起来的因果,还有你生生世世地养成的种种习气,不是还仍然存在?这就还需要你一一地去经受,一一地去消解。你虽然明白了这心灵里有一片蓝天,但是你心里的云絮,也还会浮动起来,乃至聚合起来,你也还要努力地去保持这种清明的心境,像佛法里说的那样,使自己能够“持盈保泰”。而所有这一切,就只有经过对佛法的修习,才能够得到解决。所以从那以后,在依旧流淌着的朝朝暮暮的日子里,我就仍然在佛法之中寻找着,希望能够把这样的修习继续下去。
我这时候的寻找,自然也是在经论之中去寻找。等到有机会了,便向有修持的人们求教。写到这里,我想顺便地说一说,我这些年来能够读到的经论,往往都是寺院和朋友们赠送给我的,现在我回想起这些情形,心里也不禁充满感激。记得我早先学道的时候,一位老先生要我去读一读《阴符经》,但在哪儿去找《阴符经》呢?老先生让我去字帖里找一找,说有的字帖抄写的会是《阴符经》;不想第二天我离开老先生而回到贵阳,刚一到单位去上班,一位同事便递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不仅有《阴符经》,而且还有《悟真篇》、《周易参同契》和《黄庭经》。我读到的《华严经》是一位法师借给我的,这我已经在前面写过了,我在读《华严经》的时候,由于一条注释的牵引,便还想读一读《圆觉经》,不想过几天有一位朋友来家里看我,他随手放到茶几上的,也正是那一部《圆觉经》。我的《心经》,是我在乘飞机的时候,一位原来不相识的广州的女士赠送给我的,她同时送给我的还有一些录音带,便都是对《心经》的讲解。我曾经在洛杉矶的西来寺里,得到过一本《舍利论》,在论述中把人们通常供奉的舍利称为肉身舍利,那是肉身的结晶,而把佛经称为法身舍利,则是佛陀的智慧的结晶,这样的一种认识,就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后来我开始阅读净土的经典,读完了几种主要的净土经典之后,我就在心里设想,要是能有一部汇编,把这几部经典都编印在一起,那该有多好;不想第二天,一位在中学里任教的女士,便给我送来了一本《新编净土五经》,里面就包括了《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佛经》、《大势至菩萨园通章》、《普贤菩萨行愿品》,还有《往生咒》和《往生论》,我把这部结集接在手里的时候,简直都欣喜得有些不相信。这还只是一些我记得起来的、曾经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例子,更多的还不能细写。所以在这里,我就想趁这个机会,向大家谨申自己的感激。
我在接触到佛法以后,便知道了佛法的要义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我们能够离开执着妄想,让你的一颗心能够回归到清净而圆满的本来面目上去。这就是“般若波罗蜜”,意思就是到智慧的彼岸去。但是这时候,当我走近一些,来到佛法跟前的时候,却看见我们所面对着的法门、佛事和记载,简直都浩若烟海,有三藏十二部经典,八万四千法门。我们不是也知道,大道会因为多歧路而亡羊?那么,在这一片浩渺的烟涛面前,你如果不能找到一条船,即是不能找到一种修习的法门,然后一门深入地修习下去,就不能去到那智慧的彼岸。佛陀在《金刚经》里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也就是要用这些船筏,把我们载渡到心灵的彼岸去。那么在这些大乘、中乘、小乘,或者权教、别教、圆教之中,还有后来的高僧大德们所建立起来的种种宗派之中,会有怎样的一只船,是可以让我搭乘上去的呢?
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就开始到这些法门之中寻找。这样我才看到,佛陀当年在为大家说法的时候,其实是很为难的;后来佛陀为了方便众生,才说出种种法门,也是出于不得已。我在《智度论》里,便看到了这样的一种情景:
今是释迦文佛得道之后,五七日寂不说法。自言:我法甚深,难解难知。一切众生缚著世法,无能解者。不如默然入涅槃乐。是时诸菩萨合掌敬礼,请佛为众生初转法轮。时佛默然受请。
这段记载就告诉我们说,当年释迦牟尼王子在证道之后,即是在经由自己的心灵证悟了世界和生命的真相之后,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把这样的发现告诉大家。因为佛陀清楚地知道,要把这一切告诉众生,让众生也能够明白这样的真相,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佛陀这时候的寂不说法和默然受请,就非常的感人。这就让我看到,佛陀在悟道以后并没有变得离人们更远,而仍然是一个寻常的、生活在众生之中的人。
佛陀说我们之所以不能够接受佛法,是因为我们“缚著世法”,那么这“世法”是什么呢?应该说,这世法就是我们在这无尽沧桑的人间生活之中,为自己积累和建立起来的经验和理性。这些有限的经验和理性,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它们归根结底,都只是我们自己的一些意识,是闻所成慧、思所成慧,而不是我们的心灵所固有的自然的和根本的智慧。所以在佛法里,就把这个自我称为假我,称为报身和应身,而把我们的真如智慧称为真我,称为清净法身。但是在平常的生活之中,我们就只能用这些有限的经验和理性,去判断自己的是非和得失,去打量我们的世界和生命,对于自己的经验之外的存在,对于我们的理性还不能加以描述的事物,我们往往就会觉得是匪夷所思的,难以置信的。我们就这样缚住在世法之中,囚禁在自己的心识之中,要让你打开自己的心扉,然后去体察佛法的真义,就非常的不容易。更何况,佛法还全然是一种体验,需要由一个人自己去自修、自证、自成佛道,而不像科学的发现那样,可以由别人来代替自己的努力,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困难了。
所以当年佛陀在默然受请之后,在他的一生的岁月里,就不得不找到种种的方法,还有许多的比喻,来为众生讲说佛法的真谛。在《楞严经》里,佛陀便把他的说法比喻为指月,要我们跟随着他的指向月亮的手指,抬起头来去看见月亮,即是通过佛陀所讲述的法门,去看见心灵的真相。那么,佛陀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就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次,为不同的众生讲说了种种不同的方便法门。佛陀的手指始终是一样的手指,而月亮也始终只是同样的一个月亮,只是因为道场和听众不一样了,又才仿佛有了许许多多的手指和月亮。以至于时至今日,当我们来到佛法跟前的时候,便不知道要沿着哪一条路径,才能够把自己的修习继续下去。
在许多的晚上,夜色渐渐地深沉下去了,或者又一个黎明正在不知不觉地来临,我在这种阅读和追寻之中,心思也变得渺远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在这人间的漫长的岁月里,古往今来地,便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的人们,为了解脱这生命的烦恼和重负,为了能够看清楚这个世界和自己,作过了多少勇猛精进的求索和努力。他们的大雄无畏的身影,就让人感到望尘而莫及。而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有些沉重地想到,他们当年所修习过的那些法门和宗派,我今天都已经做不到了。
你想是不是呢?和我们今天的沉溺相比起来,往昔的人们的心地和生活,是怎样的明净和质朴呢?所以他们一旦听闻了佛法,便能够有修有证。而现在呢,事情正像善导大师判断的那样,我们是“去圣日远,染著益深”,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和变迁之中,我们的心地已经变得这样的纷乱和愤懑,生活也变得这样的繁复和奢华,若是要修习佛法,又往往是把自己在现实生活之中的欲求,放到佛门里去求取罢了,又有哪一种法门,还是你能够去修习的呢?不管是华严的玄义,唯识的法相,天台的止观,还是律宗的清规戒律,禅宗的见性成佛,密宗的即身成佛,你便都没法去修习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知哪一天,爆竹猛烈地响起来了,整个城市也仿佛痉挛一般地震动起来,那是又过年了;或者在突然之间,又看见广告上在推销昂贵得让人吃惊的粽子或是月饼了,那是夏天又到来了,或者秋天又过去一半了;像这样的,我又仍然在一个个的法门之间摸索着。我知道,我的这种摸索,并不是要把佛法当作一种学问来学习,我不是出于那样的愿望,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受着这生命的驱使,不得不作这样的寻觅,只希望找到一条路径,能够救助自己。所以像慧能祖师在《坛经》里教诲我们的那样,我需要自己去转经,而不是让经来转动自己,然后在这样的寻找之中,去为自己找到一种最终的归依。那么到了后来,我就渐渐地明白了,或者说意识到了,日子来到了今天,一切众生还能够修习的法门,因此也是我最终还能够归依的法门,就是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或者说就剩下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了。
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就是发菩提心,一心专念阿弥陀佛名号的修习法门。这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在我们留居着的这片土地上,不几乎就是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它的流传已经是这样的广泛,也足见佛法的影响其实是怎样的深远。然而正是因为它显得太平常了,太简易了,我们又反而很难明白,这样的一句简单的佛号里,就会包含着佛法的全部的真谛。至于这样的一句简单的佛号,还会是一个人能够找到的最终的归依,以人们今天所拥有的经验和理性看来,就更加显见得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的。
唉,这也就是佛门的偈语所说的,“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净土难信。”其实应该说,我们今天的这种艰难的处境,还有我们对净土法门的种种疑惑,佛陀在当初就已经是预见到了的。所以佛陀当年在讲说《无量寿经》的时候,就曾经预先地告诉我们说,这就是佛陀能够为众生所找到的一个最方便的法门,也是众生还能够修习的最后一个法门。那时候佛陀断然地说,往后若是有人能够修持净土法门,这个人便是佛陀的第一弟子;而净土的修习法门,也决定是大乘佛教的修习法门;即使到了后来,这人间像一座火宅一样地燃烧起来了,所有的佛经都毁灭了,唯有这部讲说净土法门的《无量寿经》也还会留存下来,再救度众生一百年。佛陀的这些话虽然只是一种表述,却也就给了我们一种明确的指引。所以后来,唐时的善导大师就说:“如来所以兴出世,唯说弥陀本愿海。”即是说佛陀之所以会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向众生讲说净土法门而来。而唐代以后,尤其是明清以降,历代的高僧大德们,也往往是归依在净土里。更远的不说了,近代的印光法师,一生便都在“倡导净土,密护诸宗”。弘一法师虽然是律宗的传人,最后也是归依在净土之中。
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是这样的至简至易,也正如先哲所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真理本来就是朴素的,你只要愿意,你就能够做到,就可以去修习。但我如果不是一路地寻找过来,最后才来到这里,也想见不到结果会是这样的。记得我开始阅读佛经的时候,所得到的第一部佛经,便是《无量寿经》,但我只读完了开头的序言,就把它放下了;那时候我好像就有些感觉到了,对于我来说,要来诵持这样的净土经典,便还有些隔膜,还不是时候。后来,过了八年,我有过一些修习的经历和感受了,又才有了一种愿望和心境,让我能够把这部《无量寿经》,连同一位老居士所作的详尽的注释,完整地读了一遍。再后来,又过了五年,我又才重新回到净土经典这里,并且这时候才明白了,这就是我能够找到的最后的归依。而这时候我回过头,再往来路上看过去,便看见我原来曾经去揣测过的那些法门,一时间就都融汇在这一句佛号之中了。
不是吗?既然佛法的要义,是要让你离开执着妄想,回归到了心灵的清净而圆满的本来面目上去,那么你在念佛的时候,你的心里只有佛,这一刻你的心里就是清净的,你也就见到了你的佛性。当往日的牵挂来到心头的时候,当现实的焦虑来到心头的时候,当未来的恐惧来到心头的时候,你如果是用思考的办法来对治他们,其实就是不会有结果的,那反而是在紧紧地抓住它们,让你在纠结的心思之中愈陷愈深;这时候一句阿弥陀佛,就可以堵截住这些乱纷纷的思绪,它总括和替代了你的远远近近的意识,就是一种最大的唯识法相,一句最大的密法密语。《阿弥陀经》还有一个经名,叫做《称赞不可思议功德、一切诸佛所护念经》,就是说这一条念佛的路径,是一切觉悟成佛的人们所赞许和护持的路径,这样的内心变化的过程就不可思议。念佛的过程,是一个从有口无心开始,念到心口如一,念到心不离佛、佛不离心,念到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的过程;到了最后,念到能念之心和所念之佛都能所双忘了,这心灵也就到达了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境地。你如果能够一天天地念下去,让这心灵一点点地安静下去了,那么不管是持戒也好,还是禅定和止观也好,也就有希望做到了。而你在念佛的时候,你心里的净土世界,其实也就无异于华严玄义里的华藏世界。
另外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在守候着这身躯里的气机?后来在念佛之中,我就更为深入地体会到了一种气归丹田的情景。你看吧,当我们原来说到意守丹田或者以意领气的时候,所要依靠的,不就还是你自己的心意?不然的话,你又还能够依靠什么来意守和引领呢?而在念佛之中,这一句佛号也就是一句最大的密意,能够使你的气机圆融起来,让真气归入到丹田里去。丹田在哪里?老子在《道德经》里就曾经给我们指出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里的“谷神”,就是丹田。这里的“玄牝”,就是我们的左右两肾。丹田就在两肾之间,前有肚脐,后有命门。我们的躯体是阴是地,我们的心灵是阳是天,这丹田便是融合着阴阳的地方,是天地的根,即是我们的生命之根。老子又还给我们指出来:“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这也就是说,你的气机归回到丹田这个根上了,你就会体会到一种身心都很安宁的状态。我们当初在母腹里的时候,就是通过肚脐和外界相连通的,那时候我们刚刚获得生命,也正是安住在这样的状态之中。这就是生命的本来状态,是一种自然而宁静的、让人安住在其间就无意再出离的状态。我在感受到了这一点之后,也就把对气机的观照,归结到了念佛上面。
我的这部稿子,不是有一个副标题,叫“经受与寻找”?那么来到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这里,我就意识到,我今生今世的寻找,应该说就结束了。因为再要往前寻找,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寻找的了。而来到这里,我再往我的今生今世的日子里望过去,就看见我的寻找,开始的时候,是在形而下的日子里寻找;过后呢,是在形而上的佛法和道义里寻找,开始是在有为法里寻找,后来是在无为法里寻找,再后来,又才试着去领会中道的含义;于是到了最后,又才来到净土法门这里。而来到这里,这人也就安住下来了,休歇下来了。
记得当初,我在阅读禅宗典籍的时候,不是曾经读到过一段人们常常说起的禅语?那是青原禅师当年给人们出过的一道题目,要我们来对照,来“缁素”。而来到这里,我便又想起了这段禅语: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这时候我用这道题目来查看自己,便看见二十年前,我还没有亲近佛法和道义的时候,其实就连见山见水也说不上。我们曾经比喻过,那时候我只是像一个流落在小巷之中的、不知道自家身世的孩子一样,心里只有一种如影随形一般的迷茫和哀愁,也即是哲人们说的“乡愁”。这样的一层隔膜阻碍着我,使我不能真切地进入到生活里去,于江山风雨之间,只能看见一片无可如何。及至后来,蒙张贤亮君借给了我一本道书,我由此而接近了佛法和道义,也应该说就是得到了一个入手之处。那么这些年来,我一天天地往前走,在一天与一天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变;但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之后,在不经意之间,你又照见了自己,这时候就会有些感慨地看见,你确实已经改变了。这种改变,诚然就是心灵的改变。其实,我们的生命、生活和人生,都只是这心灵的一种外化,是这心灵的一个部分。现在这心灵改变了,我心里的这一层隔膜被拿掉了,这就不仅改变了这生命的状态,同时也还为自己找到了一种生活和人生。
我记得原来在小巷里的时候,每天早晨我醒过来,常常是心灵先醒过来了,心思又还没有跟上来,那时候这人的心里,便有着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那样的荒凉不禁让人迷茫,而且还让人感到恐慌;而现在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心里的这一句佛号,跟着便来到了心上,这人的心里也就是安宁的;由于我已经素食了十多年,也渐渐地消解了自己的一些习气,或许在无意之中,也就避免了愈来愈多的有毒的食品对自己的伤害,所以我感到身体比原来还健康了许多;这时候我睁开眼睛来,依旧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就有了一种安宁的心境,可以静静地来打量自己所背负着的这具生命,还有我所面对着的这个世界。我仍然看见自己还活着,但也已经安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跟着我看见了枕边的茶几,这是祖父遗留下来的物件;还有一张书桌,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墙壁那儿的一个衣柜,两只书架,则是我当初从乡下带回来的家具。我当然也知道,我住着的这一套房子已经很旧了,也没有装修过,有客人来家里的时候,常常会惊愕地说,你怎么还住在这里?但是你看,跟前的这一切,不是已经足够了、足以让人心生感激了?其实我们应该不难体会到,我们的生命如果要存活下去,就实在不需要添加和更换更多的东西。如果你不能不去作这样的添加和更换,像我们一直在比喻的那样,不能不去摇动自己的万花筒,那是因为你的一颗心还始终动荡不安,所以才不能不反复地用这样的摇动,来一次又一次地寄托和安慰自己。现在你的这颗心已经安定下来了,就不需要再用什么景象来安慰它,不需要再去摇动这只万花筒了。因为我们的许许多多的欲望,不过是一念生而百念生,是我们自身的社会实践所引发出来的结果。那么晨光依旧不住地流驶,跟着你也就要起身来,去面对一天的生活了。
面对生活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候的面对生活,就是要去面对这个人世间的共同的因果,并且在这之中去经受和了却属于自己的因果。在佛法的语义里,就把人们共同的因果称为“共业”,而把我们自己的因果称为“别业”。我说我不再去转动生活和人生这只万花筒了,是说无事的时候,就不要去生事,要像那位智慧的印度诗人说的那样,心里不再扬起尘土,而让世界寻了路向你走来。等到事情来到眼前了,也还要看它是不是迫在眉睫,是不是非做不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那就是因果还没有成熟,因缘还没有具足,不妨再等一等。如果事情迫在眉睫了,非做不可了,则无论事情大小,便都是你的责任,都属于你的因果,即便是火坑,你也就得去了却。那么比如说,每天每天地,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就得去把家里的小男孩从学校里接回来,这也就是我须得去完成的日常的因果。
我们住的地方离学校并不远,但而今小学生们上学的时候,家长们都不能不接送;校园暴力,街头的抢劫、拐骗和伤害,还有斑马线上的车祸和高空坠物,几乎随时都会发生;我自从退休以后,便一直在替女儿接送小孩,先是幼儿园,后是小学校,这时候他已经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于是我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便融入了拥挤而繁忙的人群中。人行道虽然用护栏隔离着,但轿车和小货车又还是开进来了,停在被压碎了的地砖上。旁边的豆花面馆和牛肉粉馆,还有一家家的水果摊子和粥饼店,也会把他们的炉灶、液化气瓶、收银台、塑料桌凳、洗涤用的盆子和污水,都延伸和泼洒到人行道上来。另外还有流动的蔬菜担子和擦皮鞋的摊点,也常常堵塞在行道树和护栏之间。日子来到今天,我们为自身的利益而展开来的活动,不能不说都已经白热化了,这不就是我们正在共同地经受着的因果?对于我们面对着的人间生活,你如果是用是非得失去看待它,即是用你自己的见解和愿望去看待它,便不免会生出来许多的疑惑,无尽的烦恼,还有长久的喧哗;但如果你不是用是非得失去看待它,而是用佛法所说的“平等智”去观照它,也即是用因果去打量它,你便会看见这人间的万象,正是依照自身的因果而展开来的;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便都没有发生;凡是不属于你的你都不会获得,凡是属于你的你也都不会失去;好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表面地看起来,结果似乎不平等,但从因果看起来,从诸法空相看来,又哪里有什么不平等?这便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不会有什么商量,也不会有什么疑问。那么这之中,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属于你自己的因果是什么呢?这一刻我该经受的因果,就是站在学校的金属栅门跟前安心地等待,等那一道紧闭着的校门打开,等那个小学生从门里走出来。佛法里不是有一种描述,叫做“瞬间三世”?这即是说,世界是以瞬间的方式存在的,瞬间即是永恒,瞬间之中即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只要能够把握好当下的每一个瞬间,也就把握好了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那么当然了,这里我说了却因果,也并非仅仅只是了却因果,现在我似乎也体会到了,自己还应该在了却因果之中去获得智慧、求取菩提。当我们面对着来到眼前的因果的时候,不论事情大小,便总之要面对着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你能够怎样去解决它、应该怎样去解决它呢?就像这个上午,楼上一位同事家的水管漏了,我站在窗户跟前,就看见一缕缕的水滴,正从窗外的雨棚上牵连不断地流下来,我知道这是我须得去料理的事情了,那么我应该怎样去料理它,才有可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呢?这就不仅要牵涉到理性和方法,而且还包含着智慧与菩提。
这件事情虽然很小,但是我知道,你若是真要料理它,就会引发出来一场冲突也说不定。而今人们的心里,已经都积累了太多的怨尤和愤懑,一句寻常的言语,也会一下子把人点燃。这时候有一种思路,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理性的或科学的思路,就是要去查明原因,包括针对那位同事的德行,找出一个可行性方案来,然后一步步地去执行。我知道这样的思路,我原来也常常是这样去办理事情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这人也有了一些改变吧,这天我站在窗户那儿,心思是动起来了,心底深处却没有动起来,仍然是很安宁的,似乎也不着急,于是便任水滴在那儿溅响着,没有去管它。第二天也是这样,水仍然在漏着,我却还是不想动弹,仿佛我知道事情总是会得到解决的,所以也仍然没有去处理。像这样的,到了第三天,我也并没有经过什么考虑,这人的心底深处却仿佛有心血来潮似的,让我在一念之间便拿定了主意,跟着就去到了院子里,查看水是怎样漏下来的。而我去到院子里,便刚好碰见了社区居委会的一位姑娘。我家和居委会是邻居,平日里我也常常为居委会做一些事情,比方填写一些问卷,办理一些杂事,或者节日到来的时候,在院子的栅门那儿贴上一副春联,挂上几盏红灯,这些也是来到眼前的因果,是不是呢?所以我们之间的相处是很融洽的。这天姑娘看见了我,就问我在往楼上看些什么。等知道了是楼上在漏水之后,姑娘就说:何伯伯,你别动,等我帮你去处理。姑娘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去到了楼上,并且在当天就处理好了这件事情。那么你看,事情到头来,竟然是这样得到解决的,仿佛在我们的思路之外,这心里便还有一条心路,然后在最后的一念之间,才把你引向了事情的结果;而这样圆满的结果,还有这样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就是你不曾谋划过、也谋划不出来的?
这或许就是常言所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吧?即便从这样的一件小事里,也让人体会到了,人算是什么?人算就是世间法,就是老子所说的“有欲以观其窍”,即是要用我们自己的这一点点有限的知识和经验,去把握我们所面对着的所有的因果。而我们所面对着的这个世界的因果,不是这样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和无边无际?一切事物的后面,都隐藏着无数的原因,而浮现在我们眼前的结果,也只是这些原因的总和,所以相形之下,这样的算计就很难说会有多大的把握。即便我们已经知道了很多很多,到底也还是知道得很少很少。就我们今生今世的寻找而言,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你就不得不把知识一直地学习下去,不得不活到老学到老,乃至到老死也学不完,也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那么这样的努力,又会有什么终极的意义呢?这样的一种人生,不就注定了是绝望的?所幸的是,这人世间除了有世间法积累起来的知识和经验之外,又还有佛法和道义。与世间法不同,佛法和道义引导我们去求取的,就不仅仅只是知识,更紧要的便还有智慧。而智慧,便是我们最终能够寻找到的、或者说最终能够找回来的东西。你不妨说,这就是天算,就是老子所说的“无欲以观其妙”。天算自然不是说有一个天在为你谋算,而是说这个世界的因果在复杂而悠远地运行着,你如果打开了自己的智慧,便能够感应到更多的因果。当年在菩提树下,佛陀打开了这心灵所固有的智慧之后,佛陀的心便能够和这个世界的因果完全相应。这样的路线和境界,如果用佛家的语义来表述,就是“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如果用道家的语义来表述,就是“为学曰增,为道曰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则无不为”;如果用儒家的语义来表述,就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而这样的路线和境界,也就是一个人可以去修习,并且最后可以抵达的境界。
我们固然还远远体验不到佛陀那样的、“大圆镜智”一般的智慧。那是无上正等正觉,即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在这里只是想说,自己一路地走过来,在知道了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之后,便意识到要把这一句佛号,当作自己的生命、生活和人生的总持。这即是说,要通过持名念佛,来使自己的身心变得健康和宁静,使自己的生活变得简单和平安,使自己的人生得到一种希望和归依。而这种归依,如《坛经》里所说,诚然是自性的归依,是归依于自己心里的佛性。我已经感受到了,只要你努力地修习下去,心里的妄念减少了一点,空灵的程度也就会增加一点;你的心意会因此而变得平和起来,你的善根会因此而增长起来,你的信力、愿力、定力、念力和慧力也会因此而增强起来;那么你再去面对自己的因果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加自如,于是你的生活之间的关系,又才会是和谐的。
一天夜晚,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入睡之前,仍旧找出一本书来读一读,不经意之间,从书页里便掉落出来一枚书签。我把它拾起来,才发现书签上面还印着一句话。这句话说,一个人在年青的时候想象六十岁时的情景,那就像在想象一个遥远的、永远也不会抵达的港湾。这时候我就想到,你说怎么样呢?如今我的日子,终于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了。我今生今世该经受的一切,也终于已经过去了,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欣然。于是心思牵连起来,我又想起了年青的时候,曾经从哲人那里读到过的一些句子。关于我们的一生,一位英国哲人就曾经说过,一个人青少年的时候,要像溪水一样淙淙地流淌,成年以后要像江河一样地奔腾,最后到了晚年,就要归入大海,像大海一样安宁。另外一位德国哲人也说,一个人最终能够找到的,就是一种诗意的栖息。他们都说得很好,都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然而那归于大海和诗意的栖息,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我们又要经由怎样的路径才能够归入到大海和诗意里去呢?我却想不出来,哲人也没有告诉我们。而这时侯看起来,对于我来说,这大海,无疑就在自己的心里,是我们自己的智慧的性海;而诗意呢,就要连诗意也要放下,也不去寻求,兴许又才会是诗意的。至于通向它们的路径,则无疑就是阿弥陀佛这一句佛号,就是这一句法句。正如《往生论》里所说:“一法句者,谓清净句。清净句者,谓真实、智慧、无为法身。”这真实、智慧、无为的法身,便是世界和生命的本源,既是觉悟以后的诸佛菩萨的本性,便也是还没有觉悟的芸芸众生的本性。这个夜晚是一个夜雨淅沥的夜晚,我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既像那夜雨一样活跃,也像那夜雨一样宁静。
现在我写到这里,大致就看见了我这一段时间里的心迹。我那天在医药公司门前遇见邻家姑娘的时候,应该说我已经来到了净土法门这里,为自己找到了最后的栖息之地。然而尽管是这样,我从姑娘的境况之中,又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生命的沉重,还有这因果的让人畏惧。后来我沿着大街往回走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感觉就是很紧迫的,那就是在余下的日子里,要努力地救度自己。佛门里有一句偈语说:“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不在今生度此身,还向哪生度此身?”这句偈语当然是对我们的一种勉励,但这时候我也就感觉到了,什么是不急之务,什么是当务之急。
11
我又一次见到邻家姑娘的时候,就是在甲秀楼前面的那一处空地上了。这时候离我在那家医药公司门前见到她,又过去了三年的时间。四月里的阳光又已经刺人眼目地明亮,风正从河面上吹过来,吹动着她零乱的、已经完全白了的发丝,她就穿着那件沾满尘土、浸着油渍的橘红色羽绒衣,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一时间我就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仍然没有得到什么照料,她确实已经是一个流落在街头的拾荒的老婆子了。就在这一天,我才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思,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和她说上一句话。
我后来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其实在那时候,在我的内心深处,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想把阿弥陀佛这一句佛号告诉她。我断断续续地回想起我们之间的往事,回想起这人生一世的苦辛和寻觅,便还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姑娘也能够接受这一句佛号,那或许就可以说,我的这些年来的寻找,便不仅是在为我自己寻找,同时也是在为姑娘寻找。
但姑娘会不会接受这一句佛号呢?有的时候,我又从甲秀楼旁边走过去,不免想起那天的情景来了,便也作过这样的猜想。但我也知道,一个人与佛法之间的因缘,不是由知识决定的,不是由现实生活之中的高低尊卑来衡量的,而是由一个人的根器来决定的。我记得在《金刚经》里,佛陀的弟子须菩提,也曾经这样问过佛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这即是在问佛陀,您现在说的这些佛法,往后的人们还会不会相信呢?佛陀那时候就回答说:
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
这里说的章句虽然是指《金刚经》,但净土法门当然也应该是这样,所以我也不能怀疑姑娘就不会有这样的根性。……在这些日子里,在对念佛法门的学习之中,我每天都会读一则人们修习念佛法门和往生净土的故事,这些寻常的人们修习的事迹,其实也像《高僧传》和《续高僧传》里的事迹一样,十分地启发人。其中有一位老太太,住在山东威海西涝台,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该怎样念佛,但对于念佛法门的修习,却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就非常的打动人:
咱这样儿的都是些什么人?谁能要咱这样儿的?这会儿知道了,佛不嫌乎咱。俺村里有个傻子,叫妈都叫不清楚,可他妈听得懂。俺这些老太婆就跟傻子一样,念佛念的不准,可阿弥陀佛知道。
佛在什么地方?佛不是就在你的心里,就是你的清净妙明的真如本性?所以你的内心最深处,也就是诸佛菩萨内心的最深处;你在念佛,也犹如说阿弥陀佛知道你在念佛。于是我想,邻家姑娘如今也是老太太了,并且境况也和这位老太太很相像,那么说不定,只要有机缘,一旦听闻了佛号,她也就会像这位老太太一样,一时间便能够以此为实,把它听进心里去。
机缘诚然很紧要,我母亲的情形就是这样。自从我们的小巷和院落被拆除以后,母亲也住进了新建起来的楼房里。后来这楼房的四周又修建起来了更高的楼房,母亲的日子便完全落在了高楼大厦的遮掩之中。对于年老的人们来说,时日在这些层楼之间,就显得格外地漫长。有一天,我在一处寺院里见到了这样一段话,说一个人如果愿意尽一些孝道,那么最深一层的孝道,便是把父母引进佛门。我觉得我能够体会这段话的意思,你如果给人的是一些财物上的帮助,那只能帮助人一时一事;你如果给人的是一些思想上的帮助,也只能帮助人一生一世;但如果你给人的是佛法的慈悲,便能够帮助人生生世世。我于是也动了这样的心思,想把佛法推荐给母亲。但母亲不能读经,也不知道念佛法门,我该怎么办呢?这一年,我生日的那天,心里生出一念,就把《阿弥陀佛经》抄写了一遍,把它送给了母亲。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原来读经也读不下去,不想这一次,却一下子就读进去了。从此母亲就开始念佛了,并且还坚持在规定的日期里素食。这就让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佛性本来就含藏在我们的心里,而一个人与佛法的遭遇,就只是在等待一种方便,一种机缘。或者是在今生今世,或者要等到来生来世,都应该会有这样的一个瞬间。
日子仍然一天天地流逝过去,我们也仍然各自地留在自己的生活里。街头的红灯亮了,你就不得不停下来,在路旁久久地等待,这时候白昼正在喧哗地来临,或者黄昏正在忧郁地展开;等到车辆像潮水一般地驶过去了,路口的绿灯亮起来,大家又才急急忙忙地,从散浮着烟尘的街面上穿过去,这时候街头又映照着灼热的阳光,或者弥漫着夜晚的暗影;那么毋庸讳言,在日子这样一天天的流逝之中,这年光也就渐渐地过尽了,我们即将面对、或者正在面对着的一件事情,就是死亡的来临了。
事情很显然,对死亡的经受和体验,将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种遭遇,最后一场体验。但死亡是什么呢?长久以来,死亡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片黑暗,一种虚无,一个未知的谜。你活着,是不欲生时不得不生,不欲死时不得不死,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会怎样地离去。一如诗人所说,人之入世如风之不得不吹,不知吹向何方,不知吹向何许;人之出世如水之不得不流,也不知流向何方,不知流向何许。你既然把握不住自己的生死,其实也就说不上能够把握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但是,这样的无可如何的情形,应该又只是对你这样的迷迷茫茫地活着的人来说的。对于另外一些来到人世上的人们来说,情形又不是这样的。就在你忧心忡忡地忙碌着的时候,他们又已经越过了这生与死的界限。
记得这一年,在九华山上的地藏寺里,我就曾经见到过一位法号叫慈明的法师的不朽的遗像。说不朽,并不是一种修辞,而是真实的情况。法师和我们大家一样,也曾经来到过这个人世上。不过在还很年青的时候,他便来到了九华山上,开始了自己的修行生活。修行的生活也是这人世间的一种生活,当我们说到生活的多样性、说到生活的五彩缤纷的时候,就应该包含着这样的修行生活。那么法师在度过了几十年的撞钟礼佛、砍柴挑水的修行生活之后,便了却了自己的今生今世的因果,完成了自己的今生今世的使命。到了一九九〇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法师在沐浴过后,端正地坐进了一只缸里,就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人世。临走之前,法师告诉自己的弟子,要他们在三年以后,再把这只缸打开,那时候他的“色壳子”就会留下来,留在这人世间普度众生。什么是“色壳子”呢?在佛门的用语里,色壳子指的就是我们的身躯,好比一处旅舍,或者一件衣裳,是我们的心灵暂时寄寓的地方。我们都知道,有好些我们想要保存下来而使之永垂不朽的躯体,到底也还是风流云散了;但三年以后,人们打开了缸子,法师却仍然安坐在其间,躯体也仍然完好无损。所以从那以后,法师的坐像就被供奉在地藏寺里,于默不作语之中,向人们透露着生命的这样一条路径、这样一种踪迹。
这天我站在殿堂里,就深深地感觉到,对于眼前的这尊遗像,你就是无法轻易地背过身去的。法师能够预知死期、死无病痛,然后自行地离去,就显现出法师在修行实践之中,已经把握住了更多的生命的隐秘。事实上,九华山上留下来的不朽肉身,也并非只有这样一尊;并且自今及古地,即使是在普通的人们之中,在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之间,临终时能够安然地离开这人间的净土行者,其实也是所在多有的。这时候在法师的遗像跟前,站在死亡这个终点上,再去观照人的一生,也就能够觉察到生命的一种含义。你不能不感觉到,人们所获得的这个灵长的生命,就不仅可以为自己建立起来一种人间的生活,让自己能够年年岁岁地生活下去;也不仅可以延伸出来一种理性,或者是一种情感,从而用它来支撑自己,或是温暖自己;除了这些而外,这生命便还有一种可能或者能力,能够去穿透这生命本身所含藏着的秘密,然后为自己找到最终的归宿之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自生自灭地过完一生了,最终又还会有什么出路呢?……我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叫《一样生百样死》,就把这样的一些心思,写在了那些段落里,感到我们在面对着死亡的时候,也仍然是有希望的。
那么现在,你已经来到这最后的年月里了,你就不能不替自己想一想,在这样的时日里,趁你还活着的时候,还应该及时地做一些什么事情。年光依然在流转,春秋依然在代序,你总不能在这些朝朝暮暮里,仍然摹仿原来的日子,把那些曾经让你无数次地重复过的场景和感受,像我们比喻过的万花筒那样,又再重复地摇动一次,是不是呢?应该说这些年来,我也渐渐地体会到了,其实我们对佛法和道义的学习,正如佛门所说的,就是一种“周遍寻思”,即是要在佛法和道义的牵引之下,把天上人间的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地寻思一遍。而我们的死亡的秘密,也一定是隐藏在世界和生命的根柢里。你看我们背负着的这个生命,不既是从生向死的,同时也是从死向生的?于是在日子的流淌之中,我开始想到,现在我或许就应该更贴近一些地,对自己这些年所作的寻觅和选择,作一次最后的确认,然后从中找到一种依傍,认定一条路径,好让自己能够从这一场最后的遭遇之中穿过去。
我们一路地走过来,已经从前人的描述之中知道了,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是由一种叫“道”的物质化生出来的。老子在《道德经》里,就有些感慨地对我们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才兀自地把它叫做“道”,又或者叫做“大”。然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样才生出了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在面对着这样的描述的时候,你不能不觉得,老子这样的发现,就和后来的宇宙大爆炸的描述很相像。有了“道”就有了一,有了那种最原初的能量。而“道”在经过了聚变或裂变之后,便生成了二,生成了阴和阳两种不同状态的物质。人们往往也把“道”称做“阳”,这是因为这些“阴”性的、有形有象的物质,实则就是在爆炸过后,从无形无相的“阳”之中析落出来的,凝结起来的。比如太阳,我们的前人之所以把它称为太阳,即是说它是一种还在燃烧着的阳性的能量。而月亮被称为太阴,则是说它已经冷却下来了,凝结起来了。至于地球呢,外壳是凝结起来了,地心里却仍然在燃烧。如果摹仿如今的术语,你便不妨把“阳”看作能量,而把“阴”看作质量。在有了这样的两种物质之后,第三种负阴而抱阳的生命也就产生出来了。由于负阴抱阳的状况不同,生命的种类便也很多,此即三生万物,三也就是万物。这万物之中,就包含着我们的生命。
这是道义对世界和生命的表述。如果把它换成佛法,你就会看见佛法的表述,会显得更为仔细。许多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和佛法和道义之间的障碍,还有佛法与道义之间的障碍,只是由语义系统引出来的。在佛陀讲说的《心经》里,与道义相对应,则是把阳称为“空”,意思也说它是无形无象的;而把阴称为“五蕴”,则同样说它们是有形有象的存在。《心经》虽然很短,只有二百六十个字,是一部最短的经典,却包含着佛法的全部心要。在《心经》的一开头,佛陀便用了这样一段话,给我们讲述了生命的含义: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在这里,佛陀就依次地为我们列出来了色、受、想、行、识、空这样六种物质现象。这六种不同的物质之中,前面的五种属于“阴”,最后的一种则属于“阳”。就是这六种不同的物质形态,即构成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够成了我们置身其间的这个宇宙世界。平日里我们不是也常常说天人合一?在这里你就会感觉到,天人合一的本义,不仅仅是说绿色环保,而是说天人本来就合一。正如老子比喻的那样,宇宙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则是宇宙的儿子,我们和宇宙实则是一对同心圆,一对同构体。
“色”是什么?在佛法里,色就被定义为“质碍”,是一些有障碍的物质,或者一种物质的障碍。说得更仔细一些,色就包含着水、火、风、土这样四种非生命的物质,即佛法里所说的“四大”。在整个的宇宙存在之中,这就是一些浊重的、可触摸可视听的、因此也就是一些层次相对低下的物质存在。这些物质所构成的空间,就是一个长、宽、高三维的、可以用机械力学来加以描述的空间,再加上一维时间,即是一个四度连续空间。我们的身躯,也就是九华山上的慈明法师说的“色壳子”,便是由水、火、风、土这“四大”构成的。这身躯有肢体、骨骼和器官,即是土;还有体液、温度和呼吸,即是水、火、风。因此你活着,在这样那样的时候,都不由得会想起老子说的这段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也正是拖着这样一副浊重的躯体,才成为有形有相的饮食男女,才落在这佛法所说的“三界”之中的欲界里。
色之后是受。“受”是什么呢?诚然就是我们的感觉和感受。这样的物质现象,就要比“色”精微得多了。这已经越过了非生命的界限,是负阴而抱阳的生命,包括一切动物和植物,才会有的特征。你的色壳子抱载了“一点元阳”,就像机器人连通了电源一样,你才成为了活生生的生命。由于这种元阳是没有质碍的,所以你又才能够与外界交流。世界有色声香味触五尘,我们则有眼耳鼻舌身五根,外界的五尘在经由五根而进入你的心灵之后,便成为眼耳鼻舌身五识。在佛法的唯识宗里,就把我们的意识分为八识,这五识即属于同一个层次,就是八识之中的前五识。
受之后便是想了。“想”是什么呢?不妨望文生义,我们的汉字有象形、形声和会意三种功能,本来就是可以会意的,那么想就是你的心田之中的心相,即是思想,是意识的一种活动。我们在前面说到了五识,五识的活动会形成一些眼前的、单个的意识,这就是唯识宗里说的第六识。而这第六识再与我们往昔所储存的意识相碰撞,即生成了第七识,即唯识宗里所说的末那识。这第七识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了,就是一个人当下的、每天每天的意识和思想。应该说,在对佛法的学习之中,我就一次次地感觉到,佛法是把我们的心灵作为一个物质来描述的。你想想看吧,如果我们的心灵不是一种物质的话,它会是什么呢?如果这心灵不是一种物质,世界的物质性和统一性就无从说起了,我们也就算不上是彻底唯物的了。现在依照佛法的描述,我们的思想和意识的活动,就是我们的心灵所展现出来的一种更为精微的物质现象。而这样的一种物质现象,就是人才会有的一种特征。
事实上,我后来也常常想,就我们自身的感受和体验而言,当我们说到世界的时候,其实就应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你的躯体所置身的世界,一个则是你的心灵所展现出来的世界,好比一个在地下,一个则是在天上。这两个不同物质形态的世界,便负阴而抱阳地结合在你自己的身上。我们已经说过了,这身躯所置身的三维世界,是可以用机械力学来加以描述的,而你的心灵所展现出来的世界呢,最低限度地,就要用量子力学才能描述了。你只要打量一下自己的心灵,你便不难看见,这个世界就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也没有大小,没有远近,没有内外,小不在其内,大也不在其外。也许因为意识的速度,是一种我们能够感受到最快的速度吧,它应该已经超越了光速,所以在这样的速度之下,一切事物的象状便消失了,只是在你的心思的点击之下,它们又才会在刹那之间显现出来。我们似乎就把这样的一种显现,称为记忆力。于是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便都是任意的,在一刹那之间,你的心思便可以上天入地,可以抵达未来或者回到过去,还可以把天上地下、过去未来的事物,都随意地剪辑在一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梦境才会是气象万千的,我们又才会有想象力。而这样的一个世界,就是一个维度更高的、也更为自由的存在。因为这个世界也仍然是有形有象的,是一个意识界,所以在佛法所列出来的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之中,大体上就属于色界。
我们不得不在“想”上多停留一些时候。因为色、受、想、行、识、空这样的次第,就是渐次地往你的心灵深处、也即是往世界的深处深入下去的。想是一道屏障,我们对心灵的追寻,常常就会停留在想这里;但想也是一个入手之处,能够牵引你去寻思,想是怎样生成的,想的后面或者深处,情形又是怎样的。那么从五蕴的层次上看,也就是从有形有象的阴浊的层次上看,想的后面便还有“行”和“识”,这时候我们就把它们放在一起来查看。
“行”是什么呢?行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行为或者行动;在佛法的语义里,行的定义是“迁流”。你觉得怎么样呢?它又是变迁着的,又是流动着的,记得我在读到“迁流”这个定义的时候,便不禁想起了人们如今所使用的一个词汇,波或者电波。这正像科学的发现所描述的,你的“想”便是一种电波。而你如果把“想”比喻为电波的话,那么“识”是什么呢?识的语义也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识,而是一种藏识,则应该相当于电子。但它们当然又不是电波和电子,好比某种粒子,是一种更加微小的、我们还捕捉不到的物质。那么在这里,就让我们把“想”、“行”、“识”连在一起,来作这样的一个比喻吧:“想”好比是一篇文章,“行”好比是句子,而“识”呢,则好比是单字。我们每一个人的“想”,都是一篇特定的、由自己的意识构筑起来的文章,你就被囚禁在这个自我的世界里,别人既难以窥视,你自己也难以突围出去,所以生活得固执而孤寂。而“行”就不一样了,“行”是一个人在经过了相当的修习之后,便打破了自我的执着妄想,而使这心灵的状态成为了句子;一旦成为句子之后,当然就会灵活和自由得多,就能够进入别的文章,即是能够进入到别人的心灵,能够接触到更为宽阔的世界。至于“识”呢,当然就更加的灵活和自由了,它就像单字一样,能够进入所有的文章,能够驶向无比精微的世界。所以在佛法的发现里,“行”和“识”就是八地以上的菩萨,即是修习到了这种阶段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而这样的出离了具象的境界,大体上便属于无色界。
最后我们就来到“空”上了。八地以上的菩萨再修习下去,等到把“行”消解了,再把最后的一点“识”也消解了,就最后进入到“空”的境界,这就是成佛的境界。“空”自然不是空无所有,不是虚空和顽空,佛法说的“空”和道义说的“无”,便都是对这种心灵的、也即是世界的本相的一种命名,说它是空一般的、无一般的。所以在佛法和道义的语意里,又把它命名为真如、实相、如来、般若、元始、太极。佛陀在《金刚经》就告诉我们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并且在随后的经文里,还说了这样一段重要的偈语: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里你就看到了,正是这个空一般的实相,生出了“五蕴”,生成了三千大千世界的宇宙万象。正是这个无一般的一,生出了二,生成了气象万千的宇宙万物。我们在早先的叙述里,不是一直在用水的这个小千世界,来比喻宇宙这个大千世界?那么你看,水的世界里有固态、液态、气态,这也就好比我们的宇宙世界里,有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于是相形之下,把水这个世界化生出来的氢原子和氧原子,就好比是佛了;而在天空里轻盈地漂浮着的云彩,还有几乎看不见踪迹的水蒸气,就好比是罗汉和菩萨了;而我们自己呢,则好比是水滴,因为还拖着这样一副沉重的躯体,便只能在大地这个二维的平面上走来走去。但是即便如此,不管我们是处在怎样的境况里,我们的本性又仍然是氢原子和氧原子,这也就是佛法里所说的,我们和诸佛菩萨是同一法身。这样的情形,就像你夜来看见的万家灯火,或者是微机上的一张张屏幕,虽然是各自地亮着的,使用着的,但是归根结底,则又是连接在同一个电源上的,同一个终端上的。而你今生今世的这一盏灯,便是你的报身;你在不同的时刻里闪亮出来的不同光彩,便是你的众多的应身。所以你也有法身、报身、应身这样三个“自我”,即是佛法里说的“三身”。而在现实生活之中,在色、受、想、行、识、空这个逐渐深入的系列上,你与人们之间的障碍,也只是在色、受、想之上的障碍,只是在身躯、感受和思想之间有障碍,如果到了行、识、空的层次上,则是很少有障碍的,乃至完全没有障碍的。那么追寻到终了,如果用数字来表述这一切的话,你既然是沿着一、二、三这样的路径走到眼下来的,于是反过来,你也就可从当下开始,在三中求二、二中求一,沿着三、二、一这样的一条路径,回归到你的本来面目上去。好比一个水滴,只有在把自己还原为氢原子氧原子之后,又才会是自由的。此即是“归一”或者“得一”,再三思量起来,这也就是佛法和道义的修习的原理。
这就是我们的生命,就是它的生成的根源和背景,还有它包含着的可能性。……记得有一次,在雪域高原上的哲蚌寺里,在藏香的独特的气息之中,我坐在一处石级上,面对着一尊叫马头明王的造像,便曾经想了许久。开始的时候我也有些不明白,这儿的人们为什么会把他们供奉的塑像,塑造成这样的一种形象。塑像的下端是马头;中间是人像,戴着一串骷髅;人像的顶上,则是一重重的佛的头像,映衬在一片金色的光明之中。后来我也就想到了,这样的造像,便是寓言式的,象征式的,你如果是用考据的方式去对待它,就查证不出它会有什么含义;但实际上,这儿的人们就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和信念,也即是生命的全部的本质和可能性,都聚焦在了这样的一尊造像里。在经过了对世界和生命的这样长久的追寻之后,你应该不难看出来,如果我们要对这生命作一种最简洁的表述,那么就可以说,我们的生命就像眼前的这尊造像一样,是集兽、人、神为一身,集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为一体。在我们说到的色受想行识空这个系列上,色和受便是兽,想便是人,行识空便是神。还有我们平日里说到的精、气、神,以及生活、人生和生命,其含义便也是一样的。依照这样的描述,我们所背负着的这个生命,便有兽、人、神这样三条前路和三种可能性,或者成兽,或者成人,或者成佛。只不过,我们活着,流落在沧桑的岁月中,沉浮在滚滚的红尘里,不久就淹没和忘怀了自己的清净妙明的真如本性;这时候我们就只有依靠自己的思想和感受,即是依靠色、受、想,把理性、道德和情操写在自己的旗帜之上,来保持着与天地和人们之间的平衡,来塑造着人的形象;等到你解构了自己的理性、道德和情操,而把消费、享受和娱乐写在了自己的旗帜之上,余下来的便只有色和受了,于是你便落在了物质的负重和煎熬之中,又要在历尽劫波以后,才有希望回头了。
唉,还记得当年,我在一次从贵阳去北京的列车上,曾经为自己写下过这样的字句,说不管是欢乐或者痛苦,都已经过去、正在过去和将要过去。这样的载驰载驱,也就像列车在驶过一个个的小站似的。如今风尘荏苒、物换星移,日子来到了今天,一切便都已经过去了,你便已经在面对着死亡的来临了,这样就让人要禁不住地去推测,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站头那儿,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那么应该说,在随后的追寻之中,我跟着也就看见了,我们在前面追寻过的这些世界和生命的秘密,不仅会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表现出来,并且在你归去的时候,在你的生命走向另外的一段路程的时候,也同样是要表现出来的。
你在前面已经看见了,这生命的生成既然是一种阴阳的聚合,是色受想行识空的一种聚合,简捷地说就是灵与肉的一种聚合,那么反过来,这生命的死亡,便是这阴和阳的一种分离,是受想行识空和色的一种分离,是灵对于肉的一种出离。
实际上,我们的心灵对肉体的出离,并不是只有在我们死亡的时候才会出离,或者才能够出离。其实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也是能够出离的。因为疾病,因为撞击,或者因为濒临死亡,你的心灵从这躯壳里脱离出去了,这种被道家称为“阴神出窍”的现象,有许多人都体验过的。至于道家所说的“元神出窍”,则是丹道之士在经过了成功的修习之后,已经把握住了这躯体所抱载着的“一点元阳”,便可以让它自由地出入了。九华山上的高僧慈明法师,也是在把握住了生命的这种秘密之后,而让自己的心灵自行出离的。我们还能够从佛门的经卷里,得知佛陀的一些行迹。应该说在平日里,佛陀也是一个普通人,也吃饭,也生病,也会生气和呵斥人,但是当随行的弟子们有什么前因后果要请教佛陀的时候,佛陀便能立即地“入定”,让心灵在一瞬间沿着初禅、二禅、三禅、四禅的路线,出离欲界、色界、无色界,然后在“静中观察”,查看到了一个结果,跟着又才“出定”,在刹那之间回复过来,再把答案告诉等候在身旁的弟子们。而在《游行经》,即是《涅槃经》里,也详细地记载了佛陀从初禅起,而入灭想定,又从灭想定起,而入第四禅,再从四禅起而入般涅槃的过程。可见我们的心灵不仅能够自由地进出这个躯壳,并且还能够在更广阔的存在之中自由地出没。但所有这些,自然都陈义太高了,让人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这里也就不多说了。现在我们又还是回过头来,看一看依照佛法和道义的发现,寻常的人们是怎样死亡的。看一看这之中还有什么路径,是你自己可以切实地去实践的。
我们是怎样死亡的呢?由于你不能把握自己的生死,你的死亡就是被动的、无可如何的。有时候我们也会有这样一种误会,以为这是一个人的精气神消耗殆尽了,这个人也就要死亡了,但实际的情形也不是这样。实际的情形是,你的这个粗糙的躯体系统,日久天长地,都一直处在重力的牵扯之中,渐渐地也就松弛了,衰退了,最后就毁坏了;而这毁坏了的躯体,就不能再负阴抱阳,不能再抱载你的这一份灵智了,就像破裂了的气球,或者残缺了的灯具,便不能再抱载那些氢气,或者连通输入进来的电流了。仍然用佛法的语义来描述,我们的这个“色壳子”,不是由水、火、风、土这“四大”合成的?这时候你的肢体和器官会毁损,这是土大崩溃;你会发热发烧,这是火大崩溃;你会化脓流水,这是水大崩溃;最后你会停止呼吸,这是风大崩溃。在如今的科技时代里,这样的崩溃也就有了一种技术的含义,于是在我们建立起来的重症监护室里,我们全部的注意力,便都在关注这一副正在崩溃的躯体,希望把死亡的过程延续下去。而在这样的忙碌之中,我们就淡忘了对心灵的临终关怀,忽略了在这样的时刻,你的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心灵,却在脱离了躯体的羁绊之后,正在离你而去,并且从这一个时刻开始,也就要踏上新的途程,去经受自己的新的遭遇。
这新的途程是怎样展开的呢?死亡的时刻还没有来临,你还没有身临其境,你当然并不知情。但这样的不知情,也只是你自己才不知情,而在佛法和道义的开示之中,在那些依法修习的人们那儿,我们的心灵出离躯体的这样一条线索,却是十分清晰的。并且不管是佛法和道义的早先的开示,或者科学家的后来的发现,情形便又都是一致的。大洋彼岸的科学家就有好些论著,追踪过这生命的一次次的流转。有一本叫《濒死体验》的译本,便综合了一百五十例濒死的经历,描述了人们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最先是昏迷,然后是沉落在黑暗之中,仿佛在穿过黑暗的甬道;不久你穿过了这个甬道,就会看见光亮;最后在光亮之中,便显现出来许许多多的、你一生里经历过的景象。只不过来到这里,这种濒临死亡的体验便终止了,对于再往后的情形,那些从这儿回醒过来的人们便不知道了。但在佛法和道义的典籍里,比如在《中有教授听闻解脱密法》这部原来的秘籍里,就把我们的死亡的过程,包括看见亮光以后的情形,还有之后的去向,都叙述得更完整、更仔细,应该说你就是可以依照这样的开示,去体会这灵与肉的分离的情景的。
我之所以觉得我们可以去体会这样的情景,这是因为,不管这样的情形是怎样的隐秘,不也是这生命和心灵所包含着的隐秘?所以你也就可以凭借自己的生命和心灵,试着去体会一下,一旦你身临其境界的时候,兴许会是怎样的情形。常言不是说,一觉如小死?这也就是说,人们其实也早已经体会到了,我们的死亡的过程,便和我们的睡眠很相像,都一样地要昏沉,要往黑暗之中沉落下去,然后再看见光亮,而随后所展现出来的情景,也和我们的梦境很相像,都同样是这心灵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景象。
这片光亮是怎么一回事情?在对这片光亮的揣摩之中,我后来便感觉到,它不是外界透射进来的光亮,而是从你的心底涌现出来的光亮,这便是心灵的一种本相,在佛法和道义的语义里,也称为“性光”或者“慧光”。在寺院和道观所供奉的造像那儿,那身后或者头顶上所映衬着的那一片光亮,也就是这样的性光和慧光。在平日里,在一般的修习状态之中,你其实也能看见这种光亮,那是在眼前闪现着的一些光斑或光点,丹道之士便把它称为“玄珠黍米”。如果你能够进入到更深入一些的修习状态之中,这片光亮还会更宽阔地涌现出来。开始的时候,它会显现为许多的光点,接着这些光点便会密集起来,融合为一片金光灿烂的、无边无际的光明,最后这片光明又会聚合起来,化为一轮白玉一般的光团,静静地悬在你的眉宇之间。正像太阳的光亮是一种能量一样,这心灵的光亮也就是我们的生命所抱载着的一种能量。只不过,在平日里,这种能量就化作了我们的精气神,表现为你的意识和精力,深深地植根在你的思维和行动之中,被你的思维和行动紧紧地束缚着,便一点也显露不出来。到了你死亡的时候,你的肢体溃散了,意识也在一时之间消散了,这一点元阳也就解脱出来了,还原为一片光明显现出来了。
在《中有教授听闻解脱密法》这部典籍里,就把这金光灿烂的一瞬间,称为“死地中有”。这是非常紧要的一个瞬间,依照前人的发现,方此时,你如果能够不惊恐,不畏怖,让你的慧心安住在这一片光明之中,与这片光明融合为一体,你便能够回到这生命的本源之上,由此而出离三界,摆脱轮回,这也就是密宗里所说的“即身成佛”。但是当然了,来到了这里,你替你自己想一想,这样的即身成佛,就不是你能够企望的事情,要那些修习有素的人们才做得到。事到临头的时候,你不免是一片慌乱,这样的一个瞬间跟着也就过去了。
那么在此之后,仍旧依照前人的发现,你的含藏在心灵里的那些意识,紧跟着也就回来了。你的生生世世以来所形成的这个“自我”,就再也没有躯体可依附,开始在心灵的维度里飘荡。这以后的情形,就完全像梦境一样。你会看见什么呢?你会到哪里去呢?常言不是又说,日有所思而夜有所梦?这时候还应该说,你生有所思,便死有所往。如果用梦境作参考,这样的情景你就应该能够想见得到。比如在平日里,在礼拜天到来的时候,你摆脱了日常工作的羁绊,可以自由地出门去了,你会到哪里去呢?不就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那么这时候也一样,你的心灵所显现出来的景象,你要去的地方,就完全是由你的心灵所储存的信息来决定的,来牵引的。在《楞严经》里,便大致地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人的去向:
纯想即飞,必生天上;
情少想多,轻举非远;
情想均等,不飞不坠;
情多想少,流入横生;
纯情即沉,入阿鼻狱。
这里的“想”,不是通常所说的见解和思想,是指对佛境的了悟和澄心观想;而这里的“情”,就是指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指我们在心里凝结起来的一些块垒,一切贪、嗔、痴、慢、疑。如果你的心里宁静而安详,充满对佛境的澄心观想,你大抵就会留在色界或无色界诸天里,这就是“必生天上”。如果你在这样的心境之中,又还夹杂着一些对人间的色声香味触法的留恋,你的心思相对地就会沉重一些,仿佛物质密度就会大一些,你就只能够停留在欲界诸天里,这就是“轻举非远”。又如果你的“情”与“想”是一半对一半,你便升腾不起来,但也不会沉落下去,这就是“不飞不坠”,仍旧能够投身在人间。但如果在临终的这一刻里,你的心里还有着太多的不平、牵挂和愤懑,那么如《易系》里所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你就会“流入横生”,即是投身为暴戾的动物,或者雌雄相随、情意缠绵的飞鸟。到了最后,一个人还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地狱,乃至是最深的一层的地狱,即“阿鼻狱”;这时候你隐藏在心里的那些罪恶、污垢和恐怖,一时间便全部都显现出来了,你就落在了一场长久的回醒不过来的恶梦之中;所以“地狱”这个词汇所表述的,其实就是心灵在承受着煎熬的状态,你不用疑惑它会在哪里,它就在一个人的心里。
现在你看吧,所有这一切,也就是佛法里所说的“三界唯心”和“万法为识”了。三界本来是没有的,万法本来也是空相的。只是后来因为凝结起来了五蕴,又才分出了三界;因为积累起来了心识,又才生出了万法;而你在三界之中的位置,还有你在万法之中的归属,便都是由你怀着的这一份心识决定的。在前面的章节里,我们曾经在“世”的即是时间的方向上,对生命的“三世因果”进行过一些查看,现在我们又在“界”的即是空间的方向上,对生命的“六道轮回”作了这样一些追寻,不管是唯心还是唯识,不管是因果还是轮回,诚然又都是唯物的;那么来到这里,面对着这一切,你能为自己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找到什么依傍呢?
这时候,我想我应该说,我能够为自己看到的一条路径,能够为自己找到的一种依傍,就是很显然的。回想起你一路地寻觅过来,先是在这人世间提供给你的种种路径之中,找到佛法和道义,后来又在佛法和道义之中找到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从而为自己找到了一种现实的关怀;现在看起来,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不仅是一种现实的关怀,并且又还是你能够找到的一种临终的、乃至终极的关怀。
回想一下佛陀在净土经典里对人们的教诲,在这里你就能够更加深切地感觉到,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就是佛陀针对众生在生生世世之中轮回和流转的处境,而慈悲地为众生讲说的。你想想看吧,不要说“必生天上”和“轻举非远”了,就是想要仍然投身为人,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只要有一念之差,你的心里携带着的业障,也会把人引领到“横生”和“地狱”里去。所以在净土的经典里,比如在《阿弥陀佛经》里,佛陀才把这样三条根本的开示,也即是把这样一条路径,留给了在这个尘世间短暂地停留着的人们,也包括留给了你:
(若有人)一心不乱专持名号,以称名故,诸罪消灭,即是多善根、福德、因缘;
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及诸圣众,现在其前,慈悲加佑,令心不乱,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世界,清净佛土;
(生彼土者)必不复坠诸险恶趣,常游诸佛清净国土,殊胜行愿,念念增进,决定当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你觉不觉得,这一切是可以想见的呢?佛陀的圆满智慧,自然不能说你能够如实地领会,但这之中有这样一条线索,如果你愿意,你就是可以去追寻的。这也就是说,佛陀出于对众生的悲悯,便教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方法,希望我们在临终的一刻,在心思已经涣散的时候,已经不能自主的时候,心里还有一句佛号,还能想起来一句阿弥陀佛,好让这样的心念为你做主。你已经知道了,你的心灵在出离了躯体之后,不就是在意识的维度里漂浮?而你的心思不又是一念生而百念生,然后才引出来心有千千结的?这时候你有了阿弥陀佛这样一句佛号,便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起点。而跟着这一句佛号,像程序一样展开来的,便是阿弥陀佛殊胜的法相,还有阿弥陀佛清净的佛境。这样演绎出来的情景,也就是阿弥陀佛为了引度众生,而传递给众生的一个心愿,是这样的心愿在众生心里的一种显现,也是阿弥陀佛法身的一种化现。所以《往生论》里才说:“一法句者,谓清净句;清净句者,为真实智慧无为法身。”这样的意境在你的心里显现出来以后,你心里还怀着的那些颠倒妄想,那些恐怖、牵挂和纠缠,也就都隐没在这样的景象的光照之中了,你自然就不会再“流入横生”或“坠阿鼻狱”了。我们和诸佛菩萨本来就是同一个法身,那么从此以后,你在这样的境地之中继续修习,也自然就会念念增进,最终就一定能够求得无上正等正觉,即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唉,这许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在寻寻觅觅?我们在这部稿子一开始的时候就曾经写过,你活着,一旦像一个不知道自家身世的孩子一样,来到这个茫茫的尘世上,就不仅要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生命,而且还要面对着这个生命之谜,这就是我们的形而下的重负,和着我们的形而上的焦虑。于是在生命的这种迷茫和哀愁的追逼之下,不管你是不是明白,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从此你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因果和命运之中去寻寻觅觅。不仅要经受住命运的困苦和生活的磨难,让自己能够存活下去,而且还要像流落的孩子一样,去查找自家的身世,如同哲人所说,去认识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之地。不仅是一时的停留之地,而且还有故乡一般的、终久的栖息之地。如果不是这样,你心里的迷茫、惶恐和焦虑,就是不会宁息的。像这样的,我的人生一世的光阴,也就在这种寻寻觅觅之中过去了。那么应该说,最后我来到了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这里,就不仅看到了一种生的关怀,而且还看到了一种可能的死的归宿,乃至一种可能的终极的归宿。
这里剩下来的,或许就只有一个问题了,对于这一切,你是不是能够确认呢?其实,对于我来说,来到了这里,一切就已经是这样了,要不要确认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在我们置身的这个人世上,就只有佛法和道义,才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体系,才可以引导你去周遍寻思,才可以为你解说这天上地下的所有问题。而在这之中,有的情节我已经得到证实了,有的情节我也已经有过体验了,剩余下来的,由此而及彼,便只能是信仰了。我们来到这个人世间,最终能够为自己找到的,也就是信仰了,你说是不是呢?我们对生活的理想,是对现实的信仰;我们对科学的依赖,是对希望的信仰;而我们对佛法和道义的修习,则是终极的信仰;一切都不相抵触,在我们的世界和生命之中,就总之有一种规律,一种道理,是我们须得去相信的,在多元化的后面,也必定有一元存在,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世界和生命也就不能成立。
当然了,在这些最后的日子里,我也曾经换过一种思路,来追问和审视过自己,如果你的寻觅是错的,如果这世界和生命本来就没有规律,也无从解说,那又怎么办呢?我也想过了,即便是这样,事情也仍然是很明显的。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这个没有规律、也无从解说的世界和生命,我们就只有去自由选择和自由认取。你不难看出来,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价值多元化的含义。那么这时候,你也仍然可以把你的选择的自由,用来选择佛法和道义。如果你错了,也同样为自己获得了人生一世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之中得到了安宁和慰藉,并且和所有的多元化的价值选择一样,也获得了这种寻觅的意义。但如果你的选择是有依据的,那又会怎么样呢?那么岁月流逝,临命终时,我们曾经追求过、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一时间都烟消云散了,都落在身后了,你的心里便很有可能还有一句佛号,还有一尊阿弥陀佛,这不也是一件很紧要的、能够让人欣慰的事情?这样是不是就更为安全、更有保障呢?
尘埃就这样渐渐地落定了。我这样断断续续地,念兹在兹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又还是在自己的日子之中来来去去。有的时候,我送家里的小男孩去上学,或者时间到了,去把他接回来,天阴阴的,正在落雨,雨点便像当年一样,沙沙地打在雨伞上;或者天气晴朗,阳光透过行道树的枝叶,把斑斑点点的光影散落在地面上,也像当年一样的无声而久长;这时候我站在学校近旁的空地上,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校门里走进去,或者顺着那条巷道走出来,不禁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来了,心思在静静的牵连之中,也会变得渺远而迷茫。一时间我就有些不相信,我怎么还活着,又是怎样能够从这么多的时日之中走过来的。跟着我也就想到,幸好这人世间还有佛法和道义,可以让你去寻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还能够把你怀着的这颗心,依止在哪里呢?并且又有什么事物,能够金刚不坏地让你去依止呢?所以这一年,贵阳的藏青法师兴建了一座西普陀寺,让我为寺院的山门写一幅楹联,我就把这样的感触,写在了楹联里面:
天有尽时,地有尽时,人有尽时,因此不足以托付。
佛无边际,法无边际,僧无边际,所以方能够皈依。
楹联虽然是为寺院写的,但我们自己与寺院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你看寺院里不是有一座座的殿堂,犹如你也有一副躯体?佛虽然在殿堂里,却也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而《坛经》里不是也说,“自净其意谓之僧”?我们如果能够自净其意,依法生活,庶几也就是僧人;至于皈依,仍然依照《坛经》所说,也就是对自性的皈依。所以天地人,佛法僧,这一切又都在我们自己这里,在我们自己的心里。
12
(尾声)
现在我来写这些段落的时候,似乎刚刚才到来的一个新的世纪,又已经过去十年了,一个春天又来临了。春雨蒙蒙的,甲秀楼旁边的柳枝也透出了感人至深的绿意,依旧被笼罩在了烟雨里。
记得《文心雕龙》里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在四季的景物之中,始终让我沉浸的,也是这如烟如雾而又若有若无的春雨。它温馨、亲切而宁静,于凝滞之中又仿佛活跃着许多的精灵,像你熟悉而感动的一种心境。黄昏到来的时候,烟雨里还会闪烁着湿漉漉的灯影,让你禁不住要带着一把雨伞,沿着南明河走过去。其实不带雨伞也不要紧,这雨是不湿人衣的。但我对于雨伞,又始终有一种感激之情。它可以一直跟随着你,一旦撑开来了,就可以为你支撑起来一片小小的天地,让你能够从从容容地朝风雨之中走过去。我们活着,这身躯只要有方丈之地,其实也就可以居留下去;至于这方寸之心呢,则是可以于纤毫之间,便至无量的。
当然了,我对春雨的这种积习,是当年在乡下留下来的。人们常说,上了年纪的人们是靠回忆生活的,我想这也应该是说,经历过更多的风雨的人们,也为自己留下了更多的回忆,并且在经历过了一生的沉浮之后,照说也就不会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了,也会有一种静静的心境,来回首天意和人情。于是我撑着一把雨伞,从柳丝之间走过去的时候,这心里也就像眼前的烟雨和灯影一样,常常会牵连起来许多往昔的情景。
我想这时节,在老家的那一片原野里,油菜花也应该开放了吧?那油菜花,是只需要一点点阳光,就会被照耀得一片明亮的。记得我曾经在一篇叫《油菜花开》的文章里,还写下过这样一些句子,说油菜花开,在天边,在眼前,像大片大片的阳光,大片大片的火焰;开花不是为了装点,所以便胜过了装点;要是油菜花不开放,就显不出春光万里,也算不得春光万里。那时候女儿还小,在上小学,上学放学自然都不用接送,若是她出去玩了,也不用去哪儿寻找。午饭或者晚饭的时候,她外婆走到自家的房檐下,对着门前的那一片油菜花,拖长了声音呼唤一声,她就会从哪一条田埂上回来了,或者是从哪一家房舍里出来了。
我想起我在琊川生活的时候,就常常会觉得,我身旁的那一份日子,不论和清代明代相比,乃至和宋代唐代相比,便都仿佛是一样的。这意思是说,它的山川、风物和人情,就这样保持了上千年。能够这样保持了上千年,是什么使它这样天长地久呢?许多的年辰过去了,它的瓦檐和炊烟,它的耕牛和铁器,它的啭着黄鹂的阴阴夏木,还有飞着白鹭的漠漠水田,都仍然没有改变。我常常想,这或许就是《道德经》里所说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吧?这得一,应该也就是天人合一。人如果不想去拥有更多的东西,才能守住根本的东西。我们来到这天地间,不本来就只能生活在这天地间、只该生活在这天地间?那样的日子,就紧密地和田野山川连在一起,和农事、和二十四节气连在一起。与其说,那样的日子是由行政的方法来治理的,倒毋宁说,是由亲情、人情和乡情来维系的,由成年累月地积淀起来的风俗和文化来维系的。人们在那里聚族而居,所有的人都彼此熟悉,乃至世代相守,知根知底。在那条小街上,人们就一直叫我老俵或姑爷。在那样一种日久天长的、而不是一次性的、乍一相逢又永不相见的日子里,一个人得守住自己的操守,不能恣意妄为,也就是很自然的、很要紧的事情。说到终了,日子对于人们来说,不就是一种习惯而已?在那样的日子里,人们便同样地也在经历着自己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和婚丧嫁娶。当唢呐的呼喊一般的音调,和着锣鼓的情切切的打击,又在秋后的田野上响起来的时候,虽然也能让人听出来一种人生的苍凉,但那一行行迎亲的队伍从小街上走过去的情景,也仍然是很欢乐的,很喜庆的……
应该是三年前吧?眼前的这座城市遭遇了一场凝冻,消息很快传开来,道路阻断了,输电的线路也故障了,一时间人们就禁不住慌张起来。平日里我们以为自己离乡野已经很远了,但实际上,这城市里所需要的一切,又仍然是经由从这城市延伸出去的一条条的道路和管线,从乡野里吮吸过来的。而在原来,在我们居住着的乡下,凝冻就是一件很平常的、几乎每个冬天都会有的事情,一点都不会让人惊恐。谷子已经存放在囤子里了,一部分也已经碾成了米。我也已经习惯了泥泞的田埂,每天仍然可以去桐子树下的水井里挑水。夜里我们用的是油灯,煤油若是短缺了,便用自家的菜籽榨出来的菜油。至于木炭,则是热天里烧柴禾的时候,在一只陶罐里积存起来的。那时候在我们的日子里,就几乎没有什么垃圾,没有什么可丢弃的东西。霏霏的冻雨无声地落起来的时候,年关也就渐渐地近了。家家户户的,又仍然在杀猪,在蒸糯米糕和烙绿豆粉。到了夜晚,我也仍然可以在油灯下阅读和写作。记得我有一篇叫《草青青》的中篇小说,就是在一九七四年除夕夜的爆竹声中,写完最后一页的。等到了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又才在《收获》杂志上刊载出来。
我想起乡野里的夜晚来了,就不能不觉得这城市里的夜晚,是模糊不清的,是可疑惑的,而又要像那样的夜晚,才是造化本来留给人们的夜晚。它是那样的博大、深邃和宁静,夜的黑色也那样的纯粹,那样的夜色才能滋养人。或许人们的心智和思想,是要在孤独和寂静之中,才能够深入地展开来的吧。在那样的夜里,人们又才能宁静而致远,才能像老子说的那样,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记得那一年我离开凤冈县城而去琊川的时候,便还随身带去了一只琵琶、一把二胡和几麻袋的书籍。那时候文化革命刚发动起来不久,人们正在销毁书籍和各种古旧的东西,我的那些书籍和家什,就是私下里从那些书堆和杂物之中搜寻起来的。所以在后来的那些长长的夜里,我又才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去接近文学和音乐。
过后我想起来,其实那时候,我兀自地在那些夜里琢磨着,也不明白什么是文学。比方说,我就读不懂《红楼梦》在说些什么,也不清楚《西游记》要说些什么。只是到了后来,到了我对佛法和道义有了一些知晓以后,才多少有一些感受到了,我们的传统的文学著作,其实都是以佛法和道义为文化背景的,都是文以载道的。若是依照佛法和道义看来,《红楼梦》写的是什么呢?写的也就是贾宝玉开悟的历史。贾宝玉是在揭开真薛宝钗、假林黛玉的盖头的那一瞬间开悟的,在那一瞬间,在经过了宝黛爱情的大纠缠、经过了要娶林妹妹的大喜悦、经过了揭开盖头之后的大震动和大悲哀之后,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断裂开来了,他的心灵的清净妙明的本性也就显现出来了。你看原来的贾宝玉,不是和周围的人事都格格不入?那么从那以后,他就于格格不入之中,变得无所不入了,从此“不再胡闹了”。《红楼梦》是这样,《西游记》也是这样。《西游记》要说些什么呢?依照佛法和道义看来,经过九九八十一回磨难,然后去取经、得道、成佛,便是天上地下一切众生的必由的历史。如果说《红楼梦》写的是一部个案,《西游记》则象征着众生这个群体。唐僧师徒是五个人,其实这五个人也就是一个人。拆开来之后的情形是这样的:唐僧,我性也,沙僧,我命也,悟空,我心也,八戒,我欲也,白龙马,我意也。这样的五个人,就代表着天上地下的一切众生。等到经过了性命双修、心性合一之后,这五个人便还原成了一个人。而这样的一个人,便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觉悟了的人。如果这样地以《西游记》来作参照的话,那么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在取经的路途之中呢?我后来不再修习文学了,这是因为那样的一些夜晚过去了之后,我和文学的一点因缘也就结束了。当消费的和娱乐的时代到来的时候,传统的文学、写作和阅读,也就被消解了。所以我们的传统的文学方式,应该是和那些长长的白天和夜晚,和农耕生活,和印刷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我与文字的因缘还仍然存在,如果我还有余地去修习文学和写作,我会去寻求的,也必定会是文以载道,会是它的道统。因为生活是会变化的,但生活本身却没有改变。所以如今我回想起那些夜晚来了,也还是觉得那些亘古一般的夜晚很美好。
现在看起来,我不能不感觉到,人们能够为自己建立起来的最合适的文明,或许就应该是农业文明了。并且人们能够对天地和生命所作的思索,在那些农耕的岁月里也已经思索完毕了。记得那时候,我常常到四下里的乡场上去赶场。天气晴朗,田野被嫩绿的秧苗和墨绿的包谷叶片覆盖着,人家的瓦檐从杂树林子之中现出来,也那样无声而安详,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横陈在青天白日之下,沉浸在如水一般的阳光之中。那时候我走在那些铺了碎石的、两旁长满杂草的土路上,便常常会想到什么是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什么是天长地久呢?老子说:“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不自生而长生的意思,诚然也就是无为而无不为。因为无为,因为不被自己的选择所限制和异化,所以就无所不能为。你看我们置身其间的这一片天地,不就是没有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贪欲的?正是因为如此,又才能够包容四季,生长万物,天长地久而无所不为。这天地就应该是人们的最好的借鉴,是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们如果能够这样的话,也就能够在这天地之间好好地生活下去,然后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这样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存在状态,也就是一种和谐的状态。
但是当然了,我现在之所以会想起那些乡里的岁月,是因为它们都已经过去了,被后来的日子替代了。当我们的前人说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时候,这只是说,道这个本源是不变的,犹如说能量是守恒不变的;而道在一生二、二生三之后,所衍生出来的一切物质现象呢,则又是变动不居的。这样的不变的本质和变化着的现象,也就是《易经》所说的变易与不易的道理。你看人们在对世界和生命的观察之中,不是发现了一种规律,叫做周期?若是换成佛法和道义的用语,就叫做劫,叫做劫难、劫数或气数。劫有大劫、中劫和小劫,有各种各样的劫;好比说,一年四季是一劫,白天黑夜是一劫,一种文明、一个朝代、一种事件,也都是一劫。那么从你曾经有过的日子之中,你就应该不难看出来,不管是我们面对着的这个天地也好,还有我们置身其间的这个人世也好,便都在自身的劫数之中轮回和转动着。它们总是在经历过自己的成、住、坏、空之后,即是在经历过自己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之后,又一元复始地,被下一个劫数所代替。所以在我们的叙述之中,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就常常把这样的转动比喻为万花筒。你如果要想一想,古往今来地,人们都是在怎样转动这人间的万花筒的,那么你不由得就会想起来,其实在《道德经》里,我们的前人就对这之中的线索作过一次清理。老子的话是这样说的: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老子告诉我们说,很早的时候,人们的内心还很清明、还与道合一的时候,这人间就是和谐的,本自具足的,那时候人们就在《击壤歌》里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但是后来,人们的心思和欲望渐渐地生出来以后,清明的本性就被异化了,道也就渐渐地丧失了。人们的心思和欲望,不就是人们的社会实践引发出来的结果?道丧失了之后,人们才试图用德来恢复原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道德经》里说,“孔德之容,唯道是从”,认为凡是符合道的,也就是德。然而德也是要丧失的,是不是呢?这人世间不断演变的过程,也就是人们的心思和欲望不断地摇动的过程。后来德又丧失了,人们又才用仁来代替德,即是用仁爱来融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仁当然也是要丧失的,再后来人们便用义来代替,用忠诚、诚信来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道、德、仁、义,应该说都还是从人们的心灵入手,所要对治的都还是人们的内心,它们的用意和指归也如同佛法和道义的修行,是要人们回归于自己的灵智的本性。等到这道、德、仁、义都恢复、融洽和维系不了人们之间的关系了,也就只有用制度来规定人们之间的关系了。这便是礼,是礼法制度,是依靠强力来支撑的等级制度。当年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或许是因为道和德都很难指望了吧,所以孔子的主张,也只是希望人们通过礼而回归到仁上去。而当年老子把话说到这里之后,也就没有再说下去。那么,礼会不会丧失呢?礼丧失之后,又会是什么呢?这时候看起来,失礼而后利,礼之后便是利了,便是利润和利益了。所以到后来,我们的乡村也就渐渐地被解构了,正在被浩浩荡荡的经济的潮流所代替,正在被工业和工业化、城市和城市化所代替。或许又要等到哪一天,在利也失去之后,在历尽劫波之后,我们才会回归到道上去。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对世界和生命的体察,后来我们却认为前人的这些智慧是原始的、落后的和蒙昧的,而更习惯于把这人间的演变和更替视作是进步的,并且认为它们是会一直地进步下去的,或者是螺旋一般地上升的。然而好比一年四季的日子,春天有春天的明媚,但也有它的烦恼,是谓伤春;夏天有夏天的繁荣,但也有它的灼热,是谓苦夏;秋天有秋天的收获,但也有它的苍凉,是谓悲秋;冬天有冬天的宁静,但也有它的岑寂,是谓严冬;我们的前人即把它们称为元、亨、利、贞,事物就这样延绵着,然后又一元复始地进行下去,你又能以为哪一个季节更进步呢?或者哪一个年头更值得赞许呢?所以这时候,在濛濛的雨雾之中,我沿着街道走过去,心里就不由得想到,来到这最后的年月里,你又要面对着的,又要从中走过去的,便是这样一些因为繁荣和富有而变得灼热和悲凉的日子。
我想起后来,我也多次回到乡下去过,去给岳母整理坟墓,或者给学校做一些事情。走在当年的小街上,就看见小街是拓展得更宽了,两旁的房舍也修建得更整齐了。街上已经连通了电网,走进亲戚朋友家里,也都有了家用电器。但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街上都显得冷冷清清的,已经不似当年的热热闹闹的情景。小河已经没有了,街道后面堆满了垃圾。近处的水田里排入了过多的污水,也已经不能再用来种谷子。在日子的潮流的席卷之下,年轻的人们都已经不懂得种庄稼,也不愿意再种庄稼了,他们背上行囊,去了远方的大大小小的城市。但城市只能容留他们暂时地住下来,在那儿做工,在城市边缘流浪,并不能容留他们的年老的双亲和幼小的儿女也一并去那城里栖息,他们也仍然不是城里的市民,还属于农村户籍。所以在小街上,乡野里,便只留下了老老幼幼的人们,在守着自家的空巢,残缺地把日子支撑下去。如果说许多年来,乡村向城市输送的是血液的话,那么到了今天,乡村向城市输送的就是精髓了。没有了有生力量,日子也就没有了生气。我们曾经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尾的饥饿之中走过来,在那一场人间的劫难里,这里的乡亲们就曾经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死去,让人至今也不能不觉得,活着是一种幸存,并且感到我们其实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来一味地赞许这人间的生活,以为它总之是美好的、值得热爱的。这样的往事浮上心头来了,又让人要禁不住地想到,再往后走的时候,这日子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那么你看,夜晚依旧地降临了,这时候在你眼前展现出来的,也就是城市的景象了。在模模糊糊的夜色之中,我们的城市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我想可以这样说吧,如今这城市的灯火,乃至都不是用来照明的了,它们已经成了城市的象征。城市的形象就是由这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景观灯和彩灯来描绘的,象征着我们的城市是繁荣的,我们的事业是成功的,我们的生活也是美好的。尽管我们自己也知道,在这些通明的灯火后面,在我们的长久而巨大的耗费之下,我们的气候在变异,土地在衰减,环境在污染,灾害在频发,所以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里,我们也会在一个夜晚之中的一个小时里,把这些灯火熄灭掉一会,但在那短暂的一刻过去之后,我们又还是在欣喜地计算着,估量着我们今年的消费又比上一年增添了多少,庆幸着我们的生活已经是怎样的美好。什么是我们常常在说到的消费的时代呢?这也就是说,从此我们对自然和人世的索取,我们的衣食住行,就已经不再是为了维系这生命本身的需要,而完全是为了满足我们的心思和欲望了。
于是有的时候,望着这夜色之中的灯火通明的街市,心思一时间渺茫起来,你便有些不知道人在何许,禁不住要去寻思,这城市是什么呢?记得西方有一则宗教故事里,应该也是象征地或者寓言式地说过,这城市是由一个叫该隐的人,开始建造起来的。该隐因为上不了天堂,所以就要在这大地上,为自己建造一座人间天堂。我想这意思也应该是说,该隐不明白天堂也好,三界也好,还有自己的幸福也好,最终都是在自己的心里,于是才以为天堂是可以在人间建造起来的。那么日子逶迤地来到了今天,我们也就用自己建立起来的城市,来代替了上苍本来留给我们的天地。所以这城市也已经不再是人们寻常地栖息的地方,而是成功的人们在新一轮的人间兴亡之中,为自己所实现的梦想。你顺着街道往前走,再也见不到原来那样的弥漫在街头巷尾的灯光和气息了,你的眼前展现出来的高楼大厦,那样庞大又那样强项,那不是生活,那只是权力、财富和荣耀的写照。回想起在原来,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不是也还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游荡着,然后去那间小铺子里买一块烧饼?如今的街道只是留给车辆的,当满街都是车辆的时候,便只见轿车猩红的、密密匝匝的尾灯,正无声而矜持地、潮水一般地驶过去,这城市里也就没有路了。又记得在那些革命的岁月里,你不是很早也就听说过,说只要有三倍的利润,人们就会变得疯狂?所以你走过装饰得很时尚的面包房和食品店,也不能再走进去了,在那些用心布置起来的橱窗里,几乎没有一种价格不可疑,也几乎没有哪一种食品不掺杂着有毒的添加剂。你虽然想在这濛濛的春雨里走一会,但来到了南明桥头,你也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你看如今整个的城市里,不是都安装上了监视器?还有所有的门窗上,不是都安装上了防盗门和防护栏?但杀害一个人,已经变得这样的随便和轻易,不论是大街上或是楼道里,各种各样的抢劫、偷盗和诈骗,又每天每天都在发生。事情正像人们在鼓励自己的时候,常常会握紧拳头来呼喊的那样,如今这人间生活,已经成了一场为了财富和成功而展开来的、日日夜夜的和无往而不在的拼搏。这时候你停下来,往夜色里望过去,就不由得会想到,此时此刻,在这夜幕之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策划,或者是巧取,或者是豪夺,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等到事情掩盖不住了,又夹杂在华丽的演出、成功的喜讯和煽情的广告之中播放出来的时候,这人间显现出来的那些画面和情节,这人情显现出来的那些神态和面容,就不仅让人触目惊心,而且还会让人冰凉到心底里去。
夜晚才开始不久,兴许你还可以在这桥头停留一会?于是我停下来,想再看一看我们的南明河。还记得小时候在这南明河里游水的情景吗?那时候这甲秀楼周遭,还是一片青山绿水的景象。我和小伙伴们,就常常从那又宽阔又明亮的河面上游过去,等走过了满是鹅卵石的、藏着贝壳和螃蟹的河滩,上到了芳草青青的河岸上,便回过头来往河这边眺望。于是就看见阳光一片明亮,有鸽子在街市参差的瓦檐上空飞翔。后来我虽然也去过许多的地方,见到过许多的繁华和熙攘,却也不及那儿时的一瞥,始终牵动着人的心肠。
如今在黄昏或者清早,这南明河的堤岸上也还会有人在那儿钓鱼。人们的渔具和雨具,也已经换成了新材料制作的,高科技制作的。但是鱼呢?这南明河里已经没有鱼了。如今的南明河,已经不再有河水和青草的气息,不能够饮用,不能够游水,也不能够浣洗,只剩下一些黏稠的液体,在没有了河滩和芳草青青的河岸之后,被混凝土的堤岸和水坝堵截着,只像一道水渠,正隐落在霓虹灯的光影里,默不作声地死去。当年人们在月光下挑水和捣衣的情景,只能永远地留在这记忆里。这就让人不能不想到,几千年来,南明河一直在这儿清亮地流淌着,但几十年来,河水就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对梦想和明天的追求之中,悄然地死去了。如果我们的河水都死去了,那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又还能够支撑多久呢?不能不说,虽然这时候你是置身在一片明丽的灯火之中,但这人心里就是很悲凉的。并且也不能不想到,那么你又该怎样从眼前这样的日子之中走过去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知道我在问自己的,又仍然是这个古老而根本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往哪里去。许多的时候,我这样地在街上走着,在不经意之间,也会禁不住有些茫然地想到,你看,这样在街上走着的,就是你了;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你,并且像这样地在街上走着呢?哲人们也说过,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人有一种灵智,能够把自己的生命和存在对象化,即是你不仅活着,而且还能看见你活着,乃至看见你在看见你活着。你如果要对你的日子有一种把握,你就不能不回到事情的根本。如果你只是在枝叶之间比较,在万花筒的一种景象和另一种景象之间寻找,你就会是很迷茫的。所幸后来,在佛法和道义的帮助之下,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我又才最终地为自己拿定了一个主意。
现在看起来,你是谁?你当然只能是这茫茫宇宙之中凝结起来的一个因果,像我们比喻过的那样,好比一滴水。你从哪里来,你也当然只能是从你的因果之中流转而来,好比是从冰雪融化而来,是从云朵之中散落下来,或者是从小溪之中流淌过来;你不仅是在你看得见的这个天地和人世之中沉浮,并且你还在你看不见的维度之中轮回。那么你往哪里去呢?你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由你的贪嗔痴的因果牵引着你,一直地轮回下去,还有一种可能则是由戒定慧的修习引导着你,最终摆脱这样的轮回。《圆觉经》里说,贪嗔痴即戒定慧,这便是说,不论是贪嗔痴还是戒定慧,便都是我们的灵智的一种显现、一种运用,所以贪嗔痴也就意味着戒定慧,可以回归为戒定慧。既然我们都明知自己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我们又怎样能够指望在贪嗔痴的轮转之中、即是在对万花筒的一次又一次的摇动之中,来使自己得到最终的满足呢?所以到了后来,一个人也就会回归到戒定慧的路径上来,然后识得自己的本心,见到自己的真性,于是才明白用不着去摇动出什么图像来满足自己,发现自己的心灵本来就是圆寂的,就是圆满而宁静的。这就是《心经》里所说的“般若波罗密”,即是常言所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在回归自己之中超越自己,让自己回到智慧的彼岸去。而这智慧的彼岸当然也不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在你自己的心里,并且一直就在你的心里。
事情应该说很显然,这时候你如果把你今生今世的日子,放在“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这样的背景和线索之中来打量,你也就会意识到,你今生今世来到这个人世上,你的生命所固有的意义,就不是来享受生活和追求生活的,而是来经受和了却你携带着的因果的;你应该做和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在了却因果之中去求取菩提,即是求取觉悟和智慧。你如果是这样地来打量你的日子,你的日子也就翻过一个面来了,即不管你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不管你是在革命的风雨中,还是在经济的潮流里,又会有什么分别呢?因为不管是在怎样的境况和因缘之中,你都可以作同样的努力,这就是佛法所说的“归一”,道义所说的“得一”。并且我想,如今人们所说的多元化,也应该是同样的含义,即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不同的因果,应以此身得度者即以此身得度,最后都走到同样的终点上去。你也同样可以依靠着这个“不二法门”,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地,好好地生活下去。
哦,好好地生活,那会是什么样子呢?风也仍然飘飘的,雨也仍然潇潇的,我回过身来,又沿着南明河往回走,这时候抬起头来,我就想起《金刚经》来了。记得我开始读《金刚经》的时候,并不太留心那开头的段落,以为那只是开头,还没有进入论述。后来我才渐渐地感觉到,那开头的第一段其实就十分紧要。另一部经典《妙法莲花经》里说过,“佛以一大事因缘来到世间,欲以佛之知见示众生,使众生悟佛之知见,使众生入佛之知见。”所以佛陀要示现给我们的,就是这生命、生活和人生本身。在《金刚经》的开头的段落里,佛陀其实就向我们示现了该怎样生活。
依照经文的记述,在一天的生活里,佛陀就只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化缘吃饭,“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佛陀的生活已经简单和平常到了只有一衣一钵;佛陀乞食化缘,也只是依照人家的顺序走过去,得到什么吃些什么,并不挑选。佛陀的第二件事情是打坐,“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吃完了饭,收拾好衣钵和洗过脚之后,便铺好座席开始打坐,如果没有什么因缘来到跟前,佛陀就会一直在那儿静静地坐下去。佛陀的第三件事情是讲经说法,这时候须菩提长老站起身来,顶礼致敬之后,向佛陀请教菩萨该如何修行,“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于是佛陀在须菩提这样的请求之下,才为在座的弟子们讲说了这部《金刚经》。佛陀的讲经说法,也是弟子们问什么,佛陀便回答些什么,这就是“有求必应”,若是弟子们不问,佛陀也就不说;所以在佛陀讲说的经典之中,除了《无量寿经》是佛陀主动讲说的而外,其余的经典便都是应弟子们的要求而讲说的。每逢有弟子向佛陀求问佛法,佛陀也必定会对这位弟子加以赞许,赞许他们能够代表众生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佛陀的慈悲心意,也就是要通过给弟子们的讲经说法,而把佛陀的知见和生活示现给众生。所以佛陀也一再地说,往后如果有人能够读到这些经典,也就是在听见佛陀讲经说法,也即是“如是我闻”。在《金刚经》开头的“法会因由分第一”和“善现启请分第二”里,佛陀就这样向我们示现了佛陀一天的生活。
表面上看起来,佛陀的生活仿佛不是寻常的人们可以仿效的。但是你想,如果佛陀对我们所讲说的,所示现的,是不可以学习的,因此也是不能够帮助我们好好地生活的,那么佛陀又为什么还要向我们示现这些,我们又为什么还要学习佛法呢?实际上,佛陀之所以要以一个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而不是以一个光怪陆离的神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也就是要向人们表明,这一切都是人们可以学习的。所以后来,在对《金刚经》的修习之中,我也试着为自己拟定了这样三条线索,来对治自己的生命、人生和生活。这三条线索就是,用尽量简单的衣食,来维系你的生命,用对佛法和道义的信仰和修习,来支撑你的人生,用努力的工作和了却因果,来经受你的生活。应该说这些年来,我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依傍,才从日子里一天天地走过来的。
你当然不能化缘吃饭,你还没有那样的德行,所以还得依照自身的因果去求得自家的衣食,但是要让自己生活得更简单一些,你却应该是做得到的,是不是呢?幸好这些年来,我也已经体验到了,一个人要活下去,也实在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更多的索取不仅多余,而且还会把一个人引到牵连不断的烦恼之中去。我们如果要保护环境和减少污染,便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减少对天地和自然的索取,如其不然,我们对绿色和低碳的呼唤,最终又难免会变成一种新的谋取利润的商业手段。而你如果要减少对生活的索取,就不能不依靠念佛法门,来改变你的气质,增长你的善根,开启你的智慧,平息你的心意。你即使不能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也总得多多少少地改变一下自己。你把你自己改变了,然后再去面对生活的时候,也就会变得从容和宽余一些了。唉,你说当我们说到生活的时候,说的都是些什么呢?简括地说来,说的不就是是非得失这样四个字?然而这人间的是非得失,不又只是一些无常的、随缘而生、随缘而灭的因果?你即便要计较,又如何能够去计较它们呢?所以你只需要如实地用因果去看待它们,而无需用是非得失去考虑它们。因为凡有是非,必定最终都是以你的心意为标准来断定是非,便往往是己是而人非、今是而昨非,便难免是以力量的强弱来认定是非,所以这个世界上又才始终充满了是非,这样的分别计较又怎么会靠得住呢?又凡有得失,也是一个人所积累起来的因果使之然的,一如常言所说,是修来的,并不是你可以随意地去选择和博弈的,凡是你的因果之内的得失你都得去领受,凡是不在你的因果之内的得失你都不会遭遇,你又怎么还要徒然地去计较和牵挂它们呢?你如果能够在这些是非得失之中,不再去计较和牵挂这些是非得失了,你也就不会再去转动你的万花筒,而只是任凭它怎样转动了;对于来者,你可以不迎不拒,对于去者,你可以不离不弃;如果是属于自己的因果的事情,你就认真地去了却它,然后放下它,只有做到了这样,你又才会是自由的、安宁的。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佛陀就把这一切归结为“无智亦无得”,即是没有是非,也没有得失。佛陀告诉我们说,这样的一条心路,也就是诸佛菩萨修行的路线。你虽然是这样的笨拙和渺小,但如果你想救助自己,就要记住紧跟在“无智亦无得”后面的这一段话,让它时时地来提醒你、帮助你: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应该是几年以前吧?一些已经退休了的老同学,还有一些前辈,因为也接触了佛法和道义,便不时地有了一些聚会,来交流学习佛法和道义的体会。他们听说了我也在学习佛法和道义以后,承蒙大家的厚意,也让我去参加学习和讨论。我去了,从中也得到了许多的教益。
我知道,在眼下,被视作宗教的佛法和道义,并不是我们日子里的显学,乃至还往往会是一种忌讳,但如今我们聚会在一起,如果不讨论佛法和道义的话,又还会有什么共同的、能够彼此交流的话题呢?在如今的价值多元化的潮流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为自己拿定了不同的主意,在一片众声喧哗之中,其实就是不会有倾听和交流的。然而佛法和道义,又毕竟是我们的中华文化的根本,它们所讲述的,也毕竟是世界和生命的根本,并且两千多年以来,除了宗教的形式而外,它们又还以学术的和文化的形式,深深地融入在了我们的日子里,所以又才能从根本上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你想想看吧,如果我们要用一个字来总括中华民族的文化的话,这个字会是什么呢?这个字就只会是“道”,而不会是别的。“佛”只是因为合于“道”,才能够从西域搬运过来,最终地生长在我们的这片土壤里。“儒”的终端之处也还是要问道,乃至朝闻道而夕死可矣,它的“仁”和“礼”是由“道”演化而来的,也只是“道”的形而下的部分而已。你看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话语之中,不就几乎都离不开这个“道”字?我们走的是道路,讲的是道德,说的是道理,修的是道行,担的是道义,就连你明不明白,也叫做你知道不知道,又还有什么不是“道”呢?我们活着,从清晨走向黄昏,从春天走向冬天,从生走向死,这样的行程仿佛是在前进,但这种前进的方向其实又不过是在回归。那么岁月悠悠的,我们从历史的长河之中走过来,其情形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走过了道、德、仁、义、礼,然后从上个世纪开始,又用新文化代替了旧文化,用革命的文化代替了新文化,再用文化的大革命来荡涤了所有的文化,等到我们从文化革命的洗礼之中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赤裸地来到了经济的潮流里,直截地面对着消费和娱乐的时代了。这时候我们就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文化,不管是旧文化还是新文化,不管是民族文化还是革命文化,都当成了一个人通向成功和财富的渠道,化作了消费的和娱乐的产品,化作了可以开发和可以凭借的商业资源。来到了这样的日子里,就不再有什么文化在伴随着我们的行程了。这就好比说,当春天的花朵、夏天的花朵、秋天的花朵都开放过了之后,我们聚会在一起,就没法再来讨论这些花朵,也没法再指望有什么花朵会永不凋谢地开放下去,而不能不感觉到“道”的轮转的脚步了。
你看在大洋彼岸,不是有学者就把这样的季节,赞叹为“历史的终结”?其实我们的历史往往是这样,什么时候我们感到已经成功了,什么时候轮转也就要开始了,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物壮则老”。在一片收获的欢歌声中,我们实际上也已经感到了秋风凄紧,感到了红衰翠减,于是在呼唤着绿色的回归了。但绿色当然又不会仅仅只是一种环境,那是整整一份日子,如果我们的心灵不是和平的,我们的生活不是抱朴见素的,我们的日子又怎么能够是春天一般的呢?并且事情又如同诗人所说,寒凝大地发春华,如果不经过一番严冬的养育,那绿色其实又是呼唤不回来的。好比这满城的灯火,这些霓虹灯、景观灯和彩灯,如果不是有一天,已经没有足够的能源来支撑着它们了,我们就只会让它们更多、更亮、更璀璨,则是不会把它们轻减下来的。这里我的意思诚然是想说,在眼下的因为繁华和富贵而变得灼热和悲凉的日子里,还有在未来的因为污染和匮乏而变得更加艰难和惶惑的日子里,我们的历尽沧桑而又颠扑不破的佛法和道义,就可以帮助我们更从容地从日子里走过去。佛陀当年在讲说《妙法莲花经》的时候,就曾经把我们居留的这个人间比喻为火宅,而佛陀之所以要为我们讲说三乘佛法,也好比要为我们提供三种车辆,好把我们从这个着了火的宅子之中接引出去。那么对于我们这样的文化传统,我们自己又为什么不去珍重它呢?你如果是一个革命者,你有自己的人间理想,那么佛法和道义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终极理想,还有它们所具有的道义方向和大乘精神,其实就和你的现实理想一点也不矛盾;更何况除了革命的人们而外,这人间不是又还有人数更多的、浩浩荡荡的芸芸众生?在我们的种种的文化都被利润这只看不见的手折断了之后,你又能让大家信任一些什么呢?或许我们对佛法和道义的忌讳,是担心它会成为一种迷信吧,但如果你迷信了,这普天之下又有哪一种事情,不管是物件也好、人物也好,不管是科学也好、知识也好,不可以成为迷信呢?其实事情倒刚好相反,佛法和道义本来就是开启人们的智慧的,你如果真是去修习佛法和道义了,你也就会知道什么是觉悟,什么是迷境,那么无论你再面对着的是一些什么事物,就反而不会再迷信了,也不会再邪信了。
我和我的同学们都老了,不必讳言,都面对着死亡了,记得有一天,我们在闲谈的时候,就说起了先贤苏东坡在临终之时的情景。我想我应该说,不是作为一位诗人,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形象,东坡先生就是一位让我们最为高山仰止的前人。东坡先生平生是学佛的,是一位居士,所以在他临终的那一刻,身旁的一位法师和一位朋友,就提醒他要念佛而往生净土。那时候他躺卧在病榻上,是这样回答他们的:
“净土固不无……”
这是一种沉吟,非常之传神,把大诗人的坦诚和踌躇刻划得非常之清楚。他不说净土有或者没有,而说“固不无”,说本来也不是没有,就透露出来他对净土的将信将疑。虽然他当年在流放岭南的时候,随身携带着的也只有一幅阿弥陀佛的画像,但他到底又还是不完全相信净土。于是友人又赶紧劝他说,这时候应该着力地念佛,不然就会错过了这一刻的时光,辜负了平生的修习。但东坡先生也还是说:
“着力即差……”
应该说东坡先生自己也很清楚,你既然没有真正的相信净土,心里并不是真正的有净土,那么到这最后的一刻再来用力,就已经来不及了。其实到最后的一刻再来念佛,做到临终十念乃至临终一念,也仍然是来得及的,这时候的东坡居士就显见得有些推诿、有些懈怠,透露出来他到底也还是不理解净土。
唉,你看,以大诗人那样横空出世一般的智慧和才情,对阿弥陀佛净土也尚且是这样的迟疑,那又何况是我们自己呢?所以不能不说,东坡先生给我们留下来的这一段临终的情景,就仿佛是在警示我们似的。记得那一时间,就让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了,趁你还健康,趁这时候你还来得及,便要更加努力地去体会净土,更加努力地去修习。你既然已经背负着了这样一个生命,那么活着的时候,要好好地活着,到了死去的时候,也要争取好好地死去;这好好地死去,不也同样是这生命的应有之义?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些修行有素的人们,是能够做到预知死期、死无病痛、坐化圆寂的。你如果不能争取做到这一点,也应该去争取做到临终十念,因为你如果还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的话,这就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便为自己加入了一项功课,即是要把每天晚上入睡的那一刻,都当作一种死亡演习。
这一点应该说很显然。我们往日里在对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的寻思之中,也已经看到了,你死亡时候的过程和情景,同你入睡时候的过程和情景,不就完全是一样的?那入口之处,不同样都是昏沉?到时候你昏沉了,也就不能为自己作主了,于是你心里所积存着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一时间便会像梦境一样,自由地、乱纷纷地显现出来,就不知道会把你领向何方、引向何许。那时候你已经不能再醒过来了,再也没有一个完好的身躯可以让你依附了,要是你的心思把你领到了一个恶梦里,你就会把那个恶梦一直做下去,那又该如何是好呢?正是在这里,在这个入口之处,佛法为了帮助我们摆脱苦厄,又才教你念阿弥陀佛,教你用这样的办法来扼住命运的咽喉,来为你自己作主。在那万分紧要的一刻,要是你的心思有这样一句佛号升起来了,你也就有了一个依靠了。在踏上了这样的一个起点之后,阿弥陀佛的清净佛土,就会像一个好梦一样在你的心里显现出来,你也就有希望进入到那样的心境里去。为了做到这一点,你自然从现在起就要做好准备,每天晚上你都可以摹仿这样的过程,让自己念着阿弥陀佛的佛号入睡。你可以把你的一呼一吸,都和这句佛号连在一起,依照十念的要求,把佛号反复地念下去。如果这样的入睡能够成为一个习惯的话,那么到了最后的那一刻,你或许又才会是有希望的,才会是临危不惧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人间还能够停留多少日子。如今春天又来临了,我又还是趱行在这眼前的街市里,我身旁的甲秀楼也仍然在河面上伫立着,被一串串的灯火装点得一片明丽。我看见自己撑着雨伞,正从这濛濛的雨雾之中走过去,也仿佛是走在一道梦境里。我知道,我的生死当然也得随顺着我的因果,但就我自己的意愿来说,我也并不想在这些街市之间更长久地停留下去,长寿多磨,长寿多辱,是不是呢?记得当年,我年轻的时候,读一位英国戏剧家的作品,其中有一句台词,活着,或者不活,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不就是人们一直在引用着和寻思着的?现在看起来,在这句台词的后面,就应该是这样一句台词:还要来到这个人世上,或者不再来到这个人世上,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想,如今对于前一个问题,你是不需要再回答了,因为你已经走过了今生今世的日子,而对于后面的一个问题,你就还得为自己拿定一个主意,你说是不是呢?
我的这部稿子,是从眼前的甲秀楼说起来的。那一年春天,我不就是在前面的那一处空地上,遇见那位邻家姑娘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从这甲秀楼旁走过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说不定哪一天,你蓦然抬起头来,她又刚好会站在你的面前,仍然是在那一道牌坊下面,或者在哪一处栏杆旁边。如果有这样的机缘的话,我也已经想好了,就把这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告诉她。那么当然了,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也并非在想她,并非不想她,并非在等待,并非不等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来了,或者在转眼之间,又已经是雨雪霏霏,或者来到了如今,又换成了杨柳依依;但不管是在这甲秀楼旁边,或者是哪一截街道上,我都没有再遇见过那位姑娘。后来有一天,我被一件事情触动了,又从这河边走过的时候,就不禁有些隐隐约约地想到,其实又完全有一种可能,她已经离开了这一片街市,不在这人世上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参加过一次聚会之后,从那位老师家里走出来,和一位中学时候的校友一道,顺着大街往回走。这位校友要比我年长一些,退休时是一位中学教师。来到了一处岔路口旁,我们要分手了,她停下来,就告诉了我一件心事。原来在三年以前,她的先生已经走了。她说她脾气不好,先生在世的时候,她对他多有不当之处,所以三年以来,她常常会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心里一直内疚和不安。那正是临近晚饭的时候,满街的车辆正密密匝匝地堵塞在一起,人们也正乱纷纷地寻找着缝隙,抢着从车辆之间穿过去。我们停在一处栅栏旁边,她就有些伤心地问我,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但那天我稍一迟疑,又还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我告诉她的办法,诚然是让她为她的先生念佛,把她的念佛的心意回向给她的先生。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权且地安慰她,如果依照佛法和道义对世界和生命的观察,这也就是我们唯有的办法,乃至是根本的办法。你看见满大街的楼房、车辆和行人,不是这样的真切和繁复?但实际上,对于整个的宇宙存在来说,这些就只不过是从这个渺渺冥冥的宇宙之中所浮现出来的一个极为表面的、极为粗糙的部分,即是《心经》里说的“色”的部分,它们是不能久住的,几乎在刹那之间就生生灭灭了,所以她的先生就已经离她而去了。然而我们的常言不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在我们看得见的满街的行人后面,又还有许许多多的我们看不见的心,这“心”就是一种意识的凝结,即是《心经》里所说的“想”,它的存在就比身躯的存在要精微得多了,已经是不生不灭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我们也就是由自己的这颗“心”牵引着,在“三界”之中流转,在“六道”之中轮回,所以她的先生虽然走了,但他的先生的“心”也必定还在什么境况之中浮沉。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她的先生的“心”呢?这是因为,我们的这一颗颗的“心”,都是陷落在自己的意识之中的,是被自己的意识屏蔽起来了的,所以一颗“心”也就进入不了另一颗“心”。这样的阻隔就很让人无奈,是不是呢?所幸的是,事情又并没有终止在这里。在我们的“心”的后面,又还有一种存在,这便是“灵”,这“灵”便是《心经》里说的“空”,便是世界和生命的本源。如果把这“灵”比作“○”,我们的一颗颗的“心”便是由这“○”所凝结和异化出来的一个个的“1”,所以你自己的心灵深处,也就是众生的心灵深处,佛法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心、佛、众生同一法身,说的也就是这样的原理。那么你觉不觉得,从这样的原理之中,就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希望了呢?这个希望便是,你如果能够把你的这颗“心”转变为“○”,你也就有希望驶向所有的“1”。我们当然知道自己还不是“○”,然而正是在这里,阿弥陀佛这一句佛号就显现出来了它的无比慈悲和深远的含义,这一句佛号就是“○”,这一句佛号里就寄托着阿弥陀佛要救助一切众生的无比慈悲和深远的心意。所以《往生论》里才说,“一法句者,谓清净句;清净句者,谓真实智慧无为法身”。当你念着这一句佛号的时候,不仅能够使你的这颗心趋向于“○”,而且还有希望借助于阿弥陀佛的慈悲心意,把你的祝福送往人们的心灵里去。你想想看吧,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又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会比为她的先生念佛更好、更方便呢?
那天我和女教师分手之后,又独自往回走。我后来回想起那天下午的情形,就看到那个下午对于我来说,也十分的要紧。正是因为这样一点因缘的牵引,后来我回到了这甲秀楼旁边的时候,因此又想起了邻家姑娘,便把女教师的这件事情和她联系起来了。那时候夕阳的余晖正映照过来,把甲秀楼的瓦檐,还有四下里的柳枝,都映照得一片明亮。记得那一时间,我心里仿佛有些什么被触动了,一个念头就照直地来到了心上,我开始想道,你既然会让女教师为她的先生念佛,那么你自己呢,你又为什么不能为那位邻家姑娘念佛呢?你如果能够把念佛的心意回向给她,事情如果能够这样的话,那么她走了也好、没有走也好,你能够见到她也好、不能够见到她也好,又会有什么关系呢?又会有什么要紧呢?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宽阔而明净的喜悦,在这心里升起来了,散开来了。后来我回想起我那一刻的心情,就看到正是在那一时刻,我不仅放下了邻家姑娘这件心事,并且还解开了长久以来留在我心上的另一个心结,感到自己从一个关隘上越过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心结和关隘呢?就是这些年来,我在对佛法的学习之中,也常常会有一种挂碍,即是对小乘修习和大乘修习的判解和分辨。在我阅读过的许多论述之中,我看见人们始终在推崇大乘佛法的修习,认为大乘佛法的修习是普度众生、为了众生的,所以值得赞许;而小乘修习呢,则只是为了自己得到解脱,只是一个“自了汉”。在这样的判解和分辨之中,就显示出了一种道义上的和道德上的责难。但是许多的时候,我自己来审视自己,却清楚地看到,我自己正是一个“自了汉”。我回想起我的今生今世的日子,从我来到这个人世上开始,然后一次一次地,在人生的每一个紧要的时刻,我始终都在蒙受着佛法的教诲,在接受着佛法的帮助,然而就我自己的意愿来说,也只是想让自己得到救助和解脱;至于普度众生,我则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根器,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所以也不曾那样想过,没有那样的志向。于是我也往往会想,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呢?或者在自己的学习之中,有些什么不妥当?
后来在对经典的阅读之中,我渐渐地感觉到了,事情恐怕不是这样。小乘的或者大乘的修习,恐怕和道德的选择无关,应该不是出于我们通常所想见的那种道德的考虑。你想一想,我们学习佛法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不就像《心经》里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度一切苦厄”?而这度一切苦厄,却是要由你自己去摆脱一切苦厄,而不是由别人来代替你解除一切苦厄,即使是佛陀本人,也不能救度机缘不到的众生,不能为众生回转各自的因果和定业。只不过,在这种摆脱苦厄的修习之中,小乘行者是以自身为对象和凭借来进行修习的,即是要通过“静虑”和“禅定”,来消解自己积存起来的心识,断尽自己的“见惑”和“思惑”,从而达到摆脱苦厄的目的。这样的修习既然是通过“自我”来进行的,就最终也还是摆脱不开“自我”这个外壳,虽然也能够达到非常让人羡慕的境地,却达不到最终的解脱自在的目的,又何尝能够“自了”呢?所以小乘行者,也会继续去进行大乘修习。而大乘修行的途径,就是要把自己放到人们和生活之中去修行,放到万事万物之中去修行,这样又才能把我们所背负着的这个“自我”,回归和融入到整个的存在之中去,最终地消融了这个“小我”和“假我”,让自己还原为一个“大我”和“真我”。这样一条“回小向大”的修习路线,也就是《华严经》里所讲述的善财童子的修习路线。善财童子沿着这条路线,在经历了“历事炼心”的“五十三参”之后,即“以一佛入诸佛,以诸佛入一佛”,就好比我们通常所说的,把自己的这一滴水,最终地融入到了大海之中。到了这个时候,即“上无佛道可成,下无众生可度”,就佛也没有了,法也没有了,众生的观念也没有了,这时候善财童子才完成了自己的修行。所以这样一条大乘修习的路线,就不是你要去普度众生,事情倒刚好相反,而是需要众生来普度你。一个人如果把自己放到了众生的对面,这样的心念其实就无异于魔境。
我后来在对小乘修习和大乘修习的寻思之中,看到了一条佛陀始终在反复地对我们讲说的道理,即佛法实无一法可得,本无一乘二乘,乃至三乘五乘,因为佛法就是世界和生命本身,并非在我们的生命、生活和人生之外,还有一种叫佛法的法门;然而佛陀为了把他的知见告诉众生,帮助众生解除一切苦厄,又不得不根据众生的实际的情形,借助于种种的“假言”,来为众生演说种种的修行路径,然后又才累积起来了许许多多的法门。而我后来又在这些法门之中寻找的时候,就不能不深深地感觉到,我们的沉溺和迷失是这样的久远,以我自己这样的笨拙和执着,时至今日,就没有什么法门还是我能够去修习的了。小乘的“静虑”让人感到渺茫,大乘要修习“六度万行”,要历经三大阿僧祗劫,那是菩萨才会有的心量。所以又到了后来,当我找到了持名念佛的净土法门的时候,才渐渐地意识到,这就是我应该归依的法门。因为这是佛陀在讲说过了好些法门之后,出于对众生的沉溺和迷失的悲悯,又才主动地和特意地,为众生归结出来的法门。这是一个用极其简易的办法,直接指向人们的心灵,来帮助人们越过一切障碍,越过一切的时间和空间,即是越过“三界”和“六道”,照直地回归于心灵的清净佛土的法门,所以又才是如今的人们能够修习的法门。我看到了这个法门,然而尽管如此,在我的心里,又还是留着小乘和大乘的这样一点芥蒂,我又仍然在想,那么你自己的持名念佛,与别的人们之间,又有怎样的关系呢?
其实要越过这道关隘,建立起来这之间的联系,也就只是在一念之间。我们也知道,在一念之间,就能生出来动静、虚实、有无。但事情又往往是这样,许多的时候,这一念之差我们又总是越不过去。直到那个下午,我让那样一点因缘牵动了,由女教师而想到了邻家姑娘,又由邻家姑娘而想到了念佛,心里才仿佛有了一点恍悟。其实女教师又何必只是为她的先生念佛,我又何必只为邻家姑娘念佛,你只要顺着这条心路想一想,你要为之念佛的人们,不管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依照怎样的恩恩怨怨而建立起来的,就还很多很多。由此而伸延得更远一些,在这个千门万户的人世上,你应该为之念佛的、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们,也还很多很多。当我们平日里说道自己的这个“自我”的时候,说的都是些什么呢?你所背负着的这个“自我”,不就是你的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因果关系的总和?所以你如果要把自己从人们之中剥离出来,实际上就是做不到的。你如果要为自己念佛,其实也就是要为大家念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怎么能够把你自己的这一滴水,回归到大海之中去呢?记得那天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觉得自己的心思好像打开来了,在那一时之间,就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持名念佛的大乘含义。
现在算起来,自从那个下午过后,又有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在后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又还是没有再遇见那位姑娘。而这时候,在仍然纷纷地落着的细雨之中,十字路口那儿也还是一片灯红酒绿的景象,那儿有一处人行横道,我也得等着红灯亮了,车辆停下来了,又才能从那街面上穿过去。我知道,我们从前的那一条小巷,原来就在那一片酒店的后面,在那一栋闪亮着灯光的大楼旁边。当年我从那一处小巷口走进去,就先要经过姑娘家的小院,才能到我家的小院。那时候我就在那条被夜来的风雨打湿了的石板路上,为她想象着未来的日子,以为那日子一定很美丽,总之很美丽。而现在我们则看到了,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和这日子的美丽或者不美丽,并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人的生命的归宿,也和这人间的冷暖、人世的沧桑,同样没有什么关系。诸行本来无常,诸法本来无我,是不是呢?不管花开花落,无论春风秋雨,这生命的灵智,这生命的果实,却一直都在一个人的心里,最终也还在一个人的心里。这也就是我们最终能够带走的结果,是我们的往后的存在的依据。
记得那一年,我在“城南胜迹”那道牌坊跟前遇到邻家姑娘过后,心里不是也觉得有些迷离?想到数十年的光阴流驶,我就在她的身旁注视了她一辈子,尽管有过无数次的相遇,我们却始终也不相识,这就不免让人诧异,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等到那一天我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打算在下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多少也要和她说上一句话,但从那以后,却至今也见不到她了,这样的人情,不也仿佛是一种天意?这样看起来,这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就是多一分也不会有的、少一分也不会有的。我曾经为自己想好了,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就把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告诉她,这固然也含着一种好意,但现在看起来,我的这一点好意最后却不能当面传递给她,而事情刚好反过来,其实在这数十年的光阴里,她却是一直在无言地引度着我自己。我不能不说,在我今生今世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我正是从姑娘的身上,看见了生命的灵秀,但同时也是从她的身上,深味了生命的沉重、生活的苦难、人生的艰难。这就让我从中感受到,我们一旦活着,就不得不一再地去认识自己,然后才能凭借着这一天天来到眼前的生活,去为这人生找到最终的归依。事情正像我们在前面写过的那样,我们是要靠众生来引度的。那么都过去了,我们曾经有过的往事,我们曾经有过的梦一样的日子。《金刚经》里说过,世界非世界名世界,众生也非众生名众生,即以眼前的情景看来,除了我们依旧怀着的这一点孤明历历的灵智之外,那些曾经有过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其实也仿佛是不曾有过的。
写到这里,我得停下来了。来到了眼下的日子里,我知道长久的阅读已经变得非常的不容易。如果有读者因为什么因缘的牵引,在读着这些文字的话,就已经在长久地担待着我的打扰了。我想我应该说,其实我一路地叙述下来的时候,也在时时地想着这一点。我之所以要选择我和邻家姑娘之间的这种机缘,然后以“经受与寻找”为线索,来连接我的叙述,也就是想使这一条心路清晰一点,使内容的剪裁单纯一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但一个人的写作,只有表面地看起来的时候,才仿佛是由这个人自己去把握的,而在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把它写成这个样子的。它有许许多多的叙述的可能,但它终归又只能选择一种样子,我最终就把它写成了这个样子。而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把好些内容删减了,留下来的一些情景和细节,也不得不尽量地简略。比如说,关于我遇见的那位奇特的老先生,关于灌顶,关于真气的修炼,我就几乎只写了一个引子,因为我知道,我的叙述已经很迟钝、很阻挡人了。一个人如果想对佛法和道义加以叙述,就永远会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我还要把那些情节写下来,便需要更多的、也更困难的篇幅,如果那样的话,我的叙述就会显得更停滞、更阻挡人了。还有我们的乡村,还有我修习过的文学,它们似乎离开了叙述的蹊径一些,我也不得不作了许多的省略。这样我写下来的,就好像是一个引论,只留下一段线索。于是我想,这些已经写下来的稿子,我就姑且把它当作上部好了。如果我还有机会,等到我更宽余了,再来为这部引论一样的稿子,写一些注释一般的篇什和段落。日子仍然在一天天地接踵而来,你只要还留在这个人世上,就一定还有你的因果、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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