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与痛苦

美惠子

周国平


一

　　幸福的和不幸的人阿，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谁是真正幸福的，又有谁是绝对不幸的？！

二

　　幸福是有限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本来就有限。痛苦是有限的，因为人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限。

三

　　幸福属于天国，快乐才属于人间。

四

　　幸福是一个抽象概念，从来不是一个事实。相反，痛苦和不幸却常常具有事实的坚硬性。

五

　　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

六

　　幸福喜欢捉迷藏。我们年轻时，它躲藏在未来，引诱我们前去寻找它。曾几何时，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把它错过，于是回过头来，又在记忆中寻找它。

七

　　聪明人嘲笑幸福是一个梦，傻瓜到梦中去找幸福，两者都不承认现实中有幸福。看来，一个人要获得实在的幸福，就必须既不太聪明，也不太傻。人们把这种介于聪明和傻之间的状态，叫做生活的智慧。

八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九

　　幸福是一个心思诡橘的女神，但她的眼光并不势利。

　　权力能支配一切，却支配不了命运。金钱能买来一切，却买不来幸福。

十

　　幸福和上帝差不多，只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

十一

　　一切灾祸都有一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一个平庸的结尾。

十二

　　欢乐与欢乐不同，痛苦与痛苦不同，其间的区别远远超过欢乐与痛苦的不同。

　　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享受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欢乐。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烦恼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痛苦。

十三

　　痛苦使人深刻，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欢乐，深刻就容易走向冷酷。未经欢乐滋润的心灵太硬，它缺乏爱和宽容。

十四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十五

　　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

十六

　　对于人生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一切透彻的哲学解释不能改变任何一个确凿不移的灾难事实。例如面对死亡，最好的哲学解释也至多只能解除我们对于恐惧的恐惧，而不能解除恐惧本身，因为这后一层恐惧属于本能，我们只能带着它接受宿命。

十七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的同情一开始可能相当活跃，但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同情就会消退。我们在这方面的耐心远远不如对于别人的罪恶的耐心。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罪恶仿佛是命运，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痛苦却几乎是罪恶了。

　　我并非存心刻薄，而是想从中引出一个很实在的结论：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自爱，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十八

　　人生的苦难在一颗迟钝的心灵上至多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降于一颗脆弱的心灵又会使之毁灭。可是，对于一颗敏感而又坚强的心灵，敏感得不能不受伤，又坚强得不至于毁灭，人生的苦难就会发生一种特别的作用。痛苦的种于深深地扎根了，茁壮地萌芽了，日后开放出奇异的花朵。

十九

　　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无欢乐，也无痛苦。

二十

　　俗人有卑微的幸福，天才有高贵的痛苦，上帝的分配很公平。对此愤愤不平的人，尽管自命天才，却比俗人还不如。

二十一

　　自己未曾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权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自己已经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意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