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另一种诠释(李加波)

美惠子

　　九六年，我在一家打字店里印制我的心理热线名片，遇到一位也来印名片的外地女孩：倩宁。她对我的名片发生的兴趣：这年头还有人搞义务心理热线？所以我们交上了朋友。
　　她来到温州这个神奇的地方，是因为据说这里富得流油，是淘金的好去处。她一心想开拓自己的事业，向往着成功。她对我谈起她的事业——传销时，总是激情满怀，眼里心头都有希望的光，更不必说，她本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维活跃而又不乏创新意识，直令我刮目相看。
　　中秋节，我应邀参加了她们的传销联谊会。她和她的许多同仁又歌又舞，全然没有思乡情怀，一门心思闯一番传销的天下，建功立业。她们自编自排自演了一系列融传销知识和相应的传销产品广告为一体的文艺节目，兴致勃勃地把一台晚会办得有声有色。我这个本来对传销没有兴趣的人，禁不住也感佩起年轻人的勇气与梦想了。尤其是后来，我了解到她原来是一个中学教师，为了自己的传销，竟把公职也辞了，还顶着家庭压力，失去男友的支持，义无反顾地投入事业追求时，更为她的执着精神深为感动。
　　再后来，我参加了一些传销培训活动，并也想和她一起搞一番事业。只是，我发现整个传销队伍非常不纯洁，总是拿各种所谓的成功的实例来鼓励（实则诱使）从业人员投入更多。那种成功是什么？知名度，小汽车，高薪（与实际劳动不相符的），小别墅，出国旅游的机会……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不得不对她的选择表示我的怀疑。我告诉她，行路要首先把方向认准，否则就难免于南辕北辙。我再度询问她是否还有回到原来学校教书的可能，关心她的退路。她说自己已是破釜沉舟，叫我分外忧虑。我惋言谢绝了她要我与她一路同行的美意，同时表示自己随时关注她的动态。
　　回想起她此前对我所说所为，我觉得她的热情与聪慧，都源于她对前途的向往，而这个前途到底是不是一个有价值有意义的去处，是不是健康的人生目标，却是她不曾认真思考过的。我以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直觉地认识到，传销队伍中人生目标的价值定位有问题。他们过分强调功利，强调实惠，忽视精神，忽视企业文化，忽视人的高层次追求。这种缺乏品位的成功定位，使许多传销人动机水平低下，成就欲望却太强烈。因此，这样的群体，难免急功近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宠夺爱。也因此，整个事业会缺少长期有效的动力支持，发展不会有后劲。我要她及时地把自己的处境与成就告诉我，实际上是为她的何去何从深为忧虑。
　　后来，她虽知道我不可能与她一起搞传销，却与我保持了一段友谊。她会在困惑与忧伤的时候想起我这个热线号码。她在许多个深夜，拔打了它。她向我倾诉自己在创业中的艰辛，说到难处，禁不住呜咽。她有时也要深深地后悔。她说自己走错了路，可惜没有回头草可吃。所以，她不敢太多地自损，硬着头皮走下去。
　　到了去年春天，她打来电话告诉我，自己再也不能从事传销了。她第一次向我坦白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撑得太久了。她已走到了尽头。她现在觉得当初选择传销，是听信了错误的宣传，以为成功就是那些小汽车小别墅之类，其实却是“花色的陷阱”，她说她早就应当听我一句劝勉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失败了。她丝毫也不能欣赏自己当时辞职的举动，说那不过是一种盲动。她现在真是无处可以栖身了。眼看自己年近三十，竟一事无成。连感情上的事，也还是空白。她说有一种浮萍一样的漂泊感，已根植于她的骨头里，使她成为丧失了家园的游子。她过得太多了那动荡不安的生活，渴望回归宁静。她需要温情的抚慰，可她的亲人朋友还一个个以为她过得比他们潇洒。
　　倩宁心灰意冷了，伤心绝望了。原来的春风满面，原来的意气纷发，都早已不见了。我见到成天蜗居于举债租来的商品房里的她时，她已是一个气叹了又叹的、颓废的、对生活不再有热情与希望的、得过且过的人，看上去未老先衰，神情沮丧，连话语也稀罕，衣着也邋遢。当年的活力逃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真为她可惜，为她难过。她说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回顾倩宁的经历，我感慨良多。
　　教导我们怎么做的太多了：如何养猪养牛发家致富，如何健美减肥谈情说爱，如何写入党申请书，如何打官司，如何烹饪，如何炒股，如何如何……文雅一点的摆上台面的，如何搞好人际关系，如何运用《厚黑学》，如何《方圆》，如何卡耐基；粗俗一点的市井中传播的，如何走私，如何泡妞，如何偷税漏税……总之，都在教导我们如何获得成功。它们过于在意成功的技巧性，却不够重视成功的内在质量。它们教我们HOW（怎样），却不向我们说明WHY（为何）。而我们千万不能忘记，在投入一件工作或事业的时候，我们应当多问一个“这值得吗”？我们是否清楚，真正的成功意味着什么？
　　为何倩宁有一种游子无归的感觉呢？她离开家乡并不太遥远，可她的生命之舟仿佛已航向茫茫无际的人生海洋，回头也看不见岸了。她所离开的，其实不是什么地理上的家，而是她的精神家园啊。没有真正的理想，没有深刻的人生哲学，没有真诚的爱，“成功”——哪怕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汽车，最豪华的别墅，又有什么价值呢？在心灵上，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是异己的力量，最终会受到我们本性的排斥，造成失落感。何况，即使是这个意义上的成功，也是非常难以达到的。
　　那么，倩宁她是不是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完全可以从此休矣？是不是她的过去，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无是处、一事无成呢？成功到底还包含哪些比汽车、别墅更有价值意味的内蕴呢？
　　这要求对成功进行新的诠注。
　　就在我今天写这篇稿时，我接待了一位来面谈咨询的女士，她的问题是：男朋友已吸毒多年，毒瘾很深，她想帮他把毒瘾彻底戒除，却又担心不能成功——不但使投入的资金、精力和情感付诸流水，而且她的男友最终也不能走出毒害的深薮。她想知道我对此事的见解，帮助她调整好心态，走出徘徊、犹豫。
　　我问她，戒毒成功——男友在一年以上的时间里，不再与毒品有染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说不是。既然不是，成功一定是有很多步骤的，是不是？是。那好，成功是一步步来的。比如，就目前而言，她作为吸毒者的女友，她的当务之急是加强与他的感情联系，给他更多的温情与爱。这是成功的基础。我尖锐地指出，吸毒者戒毒最大的动力乃是被爱与被关怀的感觉，而他当时染上吸毒恶习，也与他缺乏爱有关，因此，她所给予他多少真诚的爱，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戒毒成功与否。有了这个认识，为男友的戒毒成功，第一个成功将是她与他的爱的加强巩固，他们的感情比以往更和谐，更有力量。当这个目标达到了，也就有了最初的成功和相应的喜悦感。那就要随时为自己的小小成功庆祝，而不要老把目光死死地盯住最后的成功——戒毒的成功上。如此一来，就算是我们的最后目标还不能达到，我们也拥有了走向成功过程中的部分喜悦。又比如她来找我的帮助，本身也表明她在为解决戒毒问题而努力时，得到了一个心理医生的真诚理解与帮助，与之建立了友情，当然也算是一个小小成功。我以为，每一个行动，每一个新的想法，都可以导致相应的成功。这样来理解，成功就常与我们相伴随了。听了我的话，她心结解开了，愁容为之一扫而光。
　　以同样道理，我勉励了倩宁。我认为她花了两年多时间，辞去公职，投入了看似毫无收获的传销事业，也不是一点成绩也没有的，只要她把原来的目标调整一下，不再把不正确的人生追求：外在的功利的东西死死抱住，她的眼界就会打开了，视野也就宽阔了。至少她已深刻地认识到人生的追求，必须与自己的真正的人生理想结合起来，否则，就容易走弯路。这个认识，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可以作为一个用青春热血换来的成果来珍惜。这样，传销也就转化为为自身成熟所必然要作出的一种投资，一种牺牲。它是有意义的。它是物有所值的。也因此，是不必太后悔的。相反，从失败中汲取的教训，又为成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坏事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化为好事了。原来，一无是处的传销，在转换了眼光来打量时，竟也能不再一无是处了。可以说，不经历传销的失败，她今后的人生还会类似的失败难以避免，而有了它，她就可以有很好的经验来好好思索，并安排好自己的人生。这何尝不是好事呢？
　　新的希望就在于给成功以重新定位：内在地以人生的体验、自尊感受、人际的和谐、爱与被爱、个人能力的增长、潜能的充分发挥等，一句话，自我的实现，就是真正的成功了。以此来设计人生，从此起步，为时不迟。从传销走过来，人生应当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了，迎来了新的纪元。那就是成功的起点。从失败中找到的自信，才是真正的自信，它已不同于当年初次出山时的得意春风了。它更加理智，更加踏实，更加坚定。生命的意义，仿佛就在这确立这样的成功信念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她接受了我的批评，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不久，传来她白手起家开办私立幼儿园的故事，据说，办得很成功。尤其可喜的是，她的每一天都比过去过得快乐，充实。她再也不会在电话时抱怨自己的不幸，自己的忧伤了。虽然，她远离了那些在她早年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成功要素，但她获得了真正的心理健康与自我实现。她是成功的。她的目标变得非常实际而富有意义，她的生活也变得安静平和，她的青春的笑容与身姿又回来了。
我们相聚，谈起对生命中成功的不同诠释，共同感慨：要是我们走上一条曲折的道路之前，有人能给我们以切实的指导就好了！可我说，当时我不是没有指出你的问题，你就是不听！而实际上，一个没有切肤之痛的人，你对他大谈人生经验，只是做了无用功而已。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固执吗？
　　她被我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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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27日星期一
“恳谈李”义务心理热线资料库·心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