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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防老 | 王兆胜 |
天下藏书者可谓多矣!但谈到藏书目的,一定五花八门得难以归类。不过,大体上说,有人是为实用,有人是为敛财,也有人是为装点门面,还有人就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爱好——喜欢。目前,我是为了研究之需而藏书,但又不全是,因为我的藏书丰富多彩、品类繁多,远超过研究的范围;长远一点看,我的藏书是为了防老。当我们这些所谓的文人退休后,能干什么,又愿意干什么?恐怕没有别的,就是“读书”。
“养儿防老”是对的,但也不全对。因为在中国古代,多子多孙,无论如何,人到晚年一定有子孙绕膝,可尽享天伦之乐;如今时代变了,有人无子,当然无孙,决不敢奢望。即使有了子孙,一家只有一个,当他远走高飞或忙于事业,又有谁会整日陪你?当下许多空巢老人之家很能说明问题!因此,在工作之余我常想:“退下来后,应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养猫养狗非我所愿,在公园集体打麻将、跳交谊舞、练太极拳又是一种乏味人生,投身商海去赚钱又会辜负了这美好人生。或许有人会说旅游啊,年轻时因工作忙,退下来正可饱览名山大川,但我又觉得那是年轻人的事,因为年轻时可以行万里路,年老了应静下来多读点书。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人到晚年有老妻和旧书为伴,是最可靠、舒适、美好的时光。
有了这一意识,书之于我就有些与众不同,而成为生命之一部分,或者说就是生命本身!这也决定了我对书的不同态度和感受:一是与书不离不弃。由于居室空间的限制,书呈几何数增多,现在很多人都是不断淘汰旧书,尤其在迁入新居时更是如此。但我却不然,凡入我室之书,皆不弃不离。倒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于心不忍。因为许多书伴我住在狭囚的陋室多年,一旦有了新居大房,即将其抛弃,我不能想象它们流浪街头或化为纸浆的样子!当搬家之时,两大卡车书从我的陋室搬进广厦大房,它们一定是欢欣鼓舞的。另外,我平时出门在外,身边总带着书,完全离开书的时光几乎没有。二是爱书如命。如果扪心自问我买房的目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为了书。一家三口长期囚居在数十平米的房间固然难受,但最令我心痛的还是一室藏书。因为人憋闷得慌还可到室外透气、伸腿、弯腰,但书籍却不能,它们只能长年累月在书架上拥挤不堪、在角落里蒙受灰尘、在床底下忍气吞声。所以,从买房、装修到购买家具,我一直将书放在首位考虑。比如,别的可次一点儿,但书厅、书房、书架一定要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跟我多年、无怨无悔的书籍们。在搬书的过程中,我得以领略所有的藏书,并投诸了所有的爱心与体贴。先是用湿布擦去灰尘,再用干布拭去湿气,然后用绳子捆扎以便于搬运。到了新居,还要打开捆绳,将书上架,一切都是小心翼翼,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当我擦拭书的封面,仿佛是给儿子擦脸;当我为书打捆上下左右垫上报纸,仿佛在为儿子换上尿布;当我用绳子捆书时,仿佛是为儿子穿上新衣。在新居所有的书上架那天,气氛庄严而神圣,我细细地擦拭、抚摸、吹拂、嗅闻我的书籍,在明媚和平的阳光照耀下,生命的脚步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至少是慢了下来。因为藏书太多,十几个书架仍容不下它们,有的书还只能栖息于桌上、柜上、窗台上、床上和地板上,看了让人不安!好在它们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被打入“冷宫”似的“暗无天日”了。三是成为书的知音。人与人可成为知音,人与书更容易成为知己!所不同者是,人世间知音难觅,而在书海中寻到知音并不难。有时因书的见解说到自己心坎里而喜不自胜,有时因书的装帧深得吾心而爱不释手,还有时在夜深人静里翻书声会变成一种灵魂的对语。一次,在冬夜里,在非常孤独的寂寞中,连书都读不进去,我捧着书斜靠被子上,一页页地翻下去,毫无人生的滋味!突然,我被书中的字行打动和震撼了,因为映入眼帘的竟是这一情景:书中不少段落的最后一句,只有一字跟着一个大大的“句号”,它们是那样孤独寂寞,像海中漂泊的船,又如寥落之星辰。于是,我顿悟到原来孤独不只属于我,而是一个客观存在,一种生命的常态。于是,我就在一个个被遗落的字符中寻到人生和生命的真义!
像春去冬来,人生到了晚年,所剩的东西就不多了,值得珍惜的往往更少,一如老人寥寥无几、摇摇欲坠的几颗牙齿。当岁月退去其浮华,显出本来的面目;当人生坠入黄昏,一切都暗淡下来;当生命的烛光明灭跳跃,时空变得孤寂一片,最可靠的恐怕还是书籍。因为它不离不弃、善解人意,陪伴在我们身边,其中有丰富的知识,有智慧的启示,有往昔的回忆,还有着安详、宁静与神圣的情愫。
我现在尚属中年,离晚景还远;但我知道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因此,我很早就为老年藏书,这样等儿子长大成人,去忙他的事业,我就与老伴儿一起坐拥书城,不为任何目的奔忙,而是以恬淡超然的心情一本本地阅读自己的藏书,充分领略书中的世界和人生。如果眼花了,精力不济,那就随便翻翻,或给书抚去微尘,在一抹夕阳的余辉中,默默地聆听书的心语!一个老年书生有书做伴,他的生活一定会充实、快乐、平静,而且会老得慢些。
|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 本网发布时间:2008-12-9 16:35: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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