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带给我的仅仅是痛苦么

（2）

他们一边忙着姐姐的婚事，一边带我去市医院。医生不带一点感情的说了声“神经衰弱”，开了几盒安神补脑液便和别人聊天去了。爸爸赶紧去买那些平时想都不想的补品，才开始知道高三的学生要加大营养，多吃蔬菜鸡蛋和肉，有条件要喝一些营养品。他们哪里知道呢？脑子里还是他们小时候时的观念。于是我的饭菜里丰富起来，顿顿都有了肉，可是我无动于衷。从未和我有过精神沟通的爸爸开始问长问短，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不想去上晚自习了，他就责备我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可是我对关系是最不懂的，于是他的话更加促进了我的自卑心理。按他说的，我努力的接近别人，发现收效甚微。于是更加怀疑自己的能力，那段日子真的没有了一点希望， 曾经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该结束了。我的眼前一片灰暗，我的脑中充满悔恨，过去的一幕幕在梦魇中缠绕着我，揪着我多愁善感的心灵。假如没有我坚强的父亲，没有我那医德甚好，医术很高的医生，也许，今天我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流浪，甚至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对学习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但是又很着急。学校的老师原来对我的期望是很高的。医生说要多运动，于是我想和一位生病前对我很友好的离我家很近的女同学放学后打羽毛球（后来我才明白接近我是由于学习好的缘故）。她答应了，我也又有了点希望，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那时我也没想到自己得了抑郁症，其实连这个名字都很陌生。有一天，我从班门口出来的时候，无意听见班主任在外面对她说，有人说我和她的闲话，希望她注意影响。我苦笑了一下，走了出去，很快她找到我说自己现在不舒服，以后就不打羽毛球了云云。于是，我放弃了挣扎。早晨，我很早的从噩梦中醒来，为过去的天真，一味的学习和不通世故得罪人而悔恨。在妈妈的反复催促下去上学，到班级后，开始眼花缭乱的看书，过去很清晰的复习思路完全没有了，很简单的解题方法没有了，我呆呆的望着那一道道陌生的题。课上老师们提问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些老师很关心的问我怎么了，我呐呐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同学起哄说我傻了。同学们大笑。我呆呆的坐下，对这一切茫然。我很着急自己的学习，不会了就问周围的人，他们的回答要么就是我听不懂，要么就是不能使我满意。以前我很少问别人题目的，有问题也是直接问老师，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太简单，不想问老师。虚荣心并未因我生病而远离我。渐渐的，同桌的女生势利起来，她叫什么我现在也忘了，只是她对我的打击，我记得很清楚。一见我来了，便赶紧把胳膊拦在我这一侧，好似我得罪了她似的，(以前每天却巴不得讨好我)，和前后排的却是谈笑风生。她不会的题目也不再问我了，事实上我也不会，前后排的很热情的讲给她听，可是彼此的说法互相矛盾。令人惊奇的是我的逻辑并没有损伤，仍可以听出他们的矛盾。她喋喋不休的夸赞周围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说他们多有前途。这个适合做企业家，那个适合当官等等。论及到我了，便不屑的说，瞧不出他现在还能够做什么。旁边的人也微微的笑。

我的内心在呼喊，在挣扎：决不是这样的，我不会碌碌无为。可是，我无可奈何。一天里最害怕上的是体育课，他们三五成群的在一起，我孤孤伶伶的站在一边，比在教室里还孤单。最难熬的是晚自习，那个副班长座位离我不远，他又开始把一些人聚在一起嘀咕什么，不一会就有一些人对着我不怀好意的笑，这其中，有些想必是我的多疑，可有些是眼睁睁的事实。下课的时候，趁我不注意，他们在背后用小纸块和小石头砸我，一个平时我觉得很朴实的同学，竟然当着我的面说，谁愿意和你这样的呆子玩呢，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原谅他的原因。那些恶人我都逐渐忘却了，可是他，曾经还一块畅谈理想和人生的他，在我生病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使我万分伤心。他肯定不知道我病了，可是面对别人处于弱势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是我再也难以对他产生好感。晚上回家了，爸爸又开始拿他的过去教育我，我听得很心烦，早些你们都干吗去了，有谁关心过我？！我心里抗拒着。看着我每况日下，他们心急如焚，才发现原来家里的精神支柱其实是我，而现在我垮了!

我们在一个风雪之夜拜访一位据爸爸说很有名望的老中医，那位中医看了看，说要不休学吧，去学牙医好了，将来不愁吃不愁穿的。他又开了数不清的药。路上爸爸问我有没有想过休学，我说没有。他说想不想休学？我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脑袋里没有答案，我不会思考这么简单的问题。那个时候，好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爸爸又请来舅舅做我的思想开导，毕竟舅舅的文化程度比他高。舅舅很耐心的安慰我，对学习不要着急不要强求，慢慢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给他说。我那时听得很感动，类似的话爸爸从来不会说，可是当我应邀去舅舅家里玩的时候，表妹鄙夷的态度使我明白舅舅一家的真正看法，幸灾乐祸。平时我们这一辈数我的成绩好，最有希望，表哥连高中都没考上，被姥爷经常骂，表妹也经常被舅舅批评，要向我学习，现在看我这样了，都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妗子的眼光就不用说了。唯独使我宽慰的是舅舅对我不错，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现在始终铭记在心。事实上，生病期间对我好的，我一一记在心里，期待以后报答，生病期间对我坏的，起先我打算一一报复，可是后来我的人生观发生了变化，这些人我也逐渐淡忘了。淡忘，是我唯一想做的。

治疗的转折点在于我们终于在市郊找到了一位好医生，不仅是医术高而且医德也很高。如果不是他，我对医生的评价估计再也不会很高了。爸爸带我找到他，林医生，他矮矮的个子，但是有一张很亲切的脸，不像我爸爸，那么严肃，没有一点亲和力。我想父母的面孔对孩子的性格形成也很重要啊。他问了问我的情况后就明白我已经是典型的抑郁症了，但并没把这个词说出来。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很灰暗，我点点头；他又问我是不是觉得思考很迟钝，很容易犹豫不决，我也点点头；他问我是不是老是悔恨过去老是有负罪感，我也点头。他安慰我，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情绪低落的表现。等治好了以后，一切都会很灿烂的。他说得我很开心，真希望和他永远呆在一起。爸爸怎么从未和我谈过如此开心的话题？自然，这和那场变故有关，可事实上，变故之前他也很少。林医生给我开了丙咪嗪，他又开导了我一会後，我们便回家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路上爸爸给我的谈话，他说：“幸亏不是抑郁症，我见过一个抑郁症患者，每天躺在床上，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麻木得不得了，吃饭都不能自理。”我当时听了心里一阵发麻，他给我说这个干吗，不是吓唬我么！我本来有点轻松的心再一次陷入低谷。

爸爸，我现在想问问你，你可知道你的一些行为和思考方式对我毒害有多深? 在没有生病之前我就明白你很疑心，看问题很悲观，这当然和家庭的不幸有关，可是也是你的性格。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我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你什么东西都不让我碰，见我拆开姥爷买给我的玩具，便骂我是败家子，破家乌龟。你从未给我买过一件玩具，从未跟我谈过一次心，从未问过我在学校的表现。我在小学交的朋友你说没什么意义。记的小时候有一次我爬上了一个中堂座椅，你是罚我跪下的，现在我大了，想问问你，我幼小的心灵就连那个椅子都不如吗? 一次我在你们大人谈话时插了一句，就挨了你一顿骂，说小孩子不要插嘴。我想让你告诉我一点儿历史，你说告诉你你也不懂，大了就知道了。于是又是那般严肃的看自己的电视。现在想起来，你压抑了我外向好动的一部分，知道么? 那些大胆的表现，对知识的渴求，个性的张扬，全被你压抑了，知道么? 我的性格逐渐内向，你该负多大的责任? 生我养我者父母，教我知识者老师，育我者呢?几乎没有人，在我生病之前没有一个人。普通学生，遇上好的老师，在接受知识的同时也接受到性格品行的教育，可是由于我成绩很好，老师很少批评过我什么。于是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有缺陷。我也曾抱怨过家庭抱怨过父母，可是，现在我已不再抱怨，因为随着成长，我渐渐明白父母之用心良苦，他们不是完人，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完全的爱着孩子，尽管这种爱对孩子未必是恰当的。

话题转回来，再回到治疗上，我闷闷的回家后，丝毫不抱希望的吃了丙咪嗪，吃了太多的药都没有作用，我对它也毫不乐观。吃了大概一周吧，没有明显的改善。后来爸爸陪我又一次去看林医生。他给我开了盐酸丙咪嗪，药的说明是治疗中度抑郁症。我看到那三个字便想到上次爸爸形容的场景(我想像力很丰富)，感到不寒而栗。他描述的场景我至今都忘不了，而且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想起，使我觉得很恐惧。所以我现在常常觉得，是非善恶，恩怨情仇哪里有那么清楚的界限，我的亲生父亲都会无意中伤害我，何况一般人。幸好，这种药对我的效果非常好，当天晚上吃了以后，第二天早上就感觉比较兴奋，起码不再像以前那样，早上起床的时候，很恐惧，在恶梦中惊醒。那天早上是很兴奋的醒来的，我特别激动，马上写了一张纸条，描述了那种感觉，并且交给了爸爸，我想留一份记录，供别人参考。爸爸很诧异的收了起来，他和我的距离始终很远，无法明白我的想法。就这样，我每天按时吃药，心中那种孤独感，恐慌感，焦虑感，忧郁感渐渐没有了，别人的眼光我也不再在意了，同时我不知不觉的开始广泛阅读文学著作，接触历史和哲学，甚至有些美学著作，比如朱光潜的，并且从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明白了自己的性格缺陷才是生病的内因，明白了自我之外的世界，明白了人生的些许意义，明白了生活的些许意义，明白了除了学习世界还有好多重要的东西。

以前我的世界是多么的狭窄。我有种在烈火中重生的感觉，我欣喜，我思考，开始与一个个古人对话，发现他们与自己的心是那么那么的靠近。庄子，老子，释迦牟尼，子建，子瞻，歌德，莎士比亚，泰戈尔，培根……他们的思想那么深刻，那么有大智慧！他们似乎很少思考过自我，他们超脱了小小的自己。第一次不再感到精神上的孤独。近世之人，我接触了王国维以及他的《人间词话》还有胡适和他的书信集，鲁迅和他的小说及杂文，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开始感谢生活，开始学会发现美。我性格逐渐的张扬，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胆怯，行为上也开始不再拘谨。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在夏日甚至戴上了墨镜，听着赵传齐秦的早期歌曲，开始大量的收购书籍，比如《古文观止》，比如《诗经》、《易经》(现在想起来这些其实是抑郁症患者病好以后的轻度的激动狂燥，但是并没有大碍)。

由于耽误了几乎半年，我的清华之梦破灭了，我只想报考一个重点大学就行了。考试的结果还可以，除了数学比较纳闷外。我的估计分数是145－150，可是实际分数是127，我没查分，因为一般也查不出来。我的提前批志愿是国防科技大学，第一志愿是浙江大学，后来我得到军校体检通知，在那里经历了军队招生的黑暗面。我在那里呆了四天，看着好多同学戴着深度眼镜在军长师长的陪同下顺利过关，看着隔壁的小伙子，一表堂堂，不近视不口吃被面试刷下，他哭了一个下午，我们都很难过，他的分数那么高，为人也很好，表达也很流利，报的也不是最有竞争力的国防科技大学，仅仅是第三军医而已，结果尚且如此，我们呢？被名牌军校录取的无论如何都是有靠山的，或者有要员亲自出面，或者手里握着小纸条，写着某个人的签名推荐。我心情很沮丧的回了家，后来又得知浙江大学的分数那年也很高，没被录取，调剂到一所我没听说过的省内院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