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子 发表于 05-2-8 14:59:56

第四章

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1)

    那天,我在一本周刊上,无意翻到一页最新的产品资讯,双眼登时一亮,原来是苹果厂牌甫推出了一款带点酷味的笔记本电脑。?
    可能是这本杂志的编排活泼,视觉效果讨好,又或许是近来心里早就在嘀咕想换电脑了,才会使对很多事都已经失却兴致的我,也不禁集中起心神,整个人因而有了些许精力。?

    浏览完文章,我想起了前些日路过诚品敦南店的一楼商家,曾瞥见不少人在围观一项展示物,对照一下造型,喔,不就是这款刚出炉的新品吗?我当下有了主意,打算再度光临,搞不好看对眼了,当场买回家。?

    做一名现代专业写作者,我总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安慰的理由与鼓舞的借口,心想什么都能省,就是一部好电脑不能省,也因此顺水推舟,偷偷溺爱自己,前后已经更换过几部电脑了。?

    人家不都说心情不好时,花钱最容易排遣,许多心理专家也证实购物的确不失是一种调整或转换心境的好方法。?

    这样说好了,在我忧郁症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就算中了头彩,送我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去逛街大血拼,也勾不起我半点兴趣。但是在情绪平平,凡事都淡然的当儿,出门去买自己中意的东西,例如书、CD,总是会在趋凉的心口多多少少点燃起一些温暖的火星。?

    而这时,买一部新电脑的想法,就像一个能够乞求到快乐的魔咒,让我心魂都迷乱了,脑子再也容不下别的念头。我不多耽搁,搭计程车赶去了诚品敦南店,直奔一楼的苹果电脑专卖铺。但东瞧西看了半天,咦,怎么前些天还摆在这个平台上好端端的那款新样品不见踪影了??

    我于是开口询问了那位年轻的服务员,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喔,那一台啊,今天早上被一个客人买走了。”

    “那你们没有别台了吗?”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珠。?

    “没有,就那一台sample而已,要进新的必须等一阵子。”?

    “如果那是你们目前唯一的一台样品,而且杂志还帮你们登那么大的一篇报导,那你们就不应该卖掉啊,否则怎么对得起专程赶过来想看的客人呢?”我泄气极了。?

    “那位客人带着现金来,一定要买,我说这是样品,他也无所谓,坚持要买走,我又有什么办法?”服务员的脸上一丝歉意也没有,还觉得我这样逼问他很奇怪,仿佛我很不知趣,在挡人财路似的。?

    但明明不该是这样子啊!为何现在做生意的人连这点基本常识与道义都没有了,就算拗不过那位客人,他不是起码该跟我道个歉吗??

    “那你们总该有那款新电脑的目录吧?”我简直要虚脱了。?

    “没有,还没有印出来。”服务员是吃错药了吗,狠心到底,就是没有任何一点不好意思的表示。?

    “你们在这里开一个店面,既没有样品给客人看,也没有目录,这样对我们这种专门跑一趟的客人实在太不公平了吧?”我的气虚开始转变成一股愤怒。?

    那位服务员仍然祭出他的一句法宝,表情冷淡:“他要买走,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会口口声声说“我有什么办法?”一股气登时往脑门冲,几乎脱口要骂人了,真想大叫出声:不会道个歉呀,向客人说一声对不起,难道就会少一块肉吗?现在做生意的待客礼貌,都唏哩哗啦给冲进马桶里去了吗??

    此时,也不管什么超炫超酷的电脑了,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我气得微微颤抖,在柜台上拿起了一张名片:“这是你们经理的名片吗?我要打电话向他反映,这种事太不合理了。”

    服务员一副爱打你去打的态度:“对啊,你去跟他讲才有用,跟我讲这么多有什么用!”?

    啧,好嘛,这位天兵,我真是被打败了,他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歉意也就罢了,末了还形同补踹上我一脚。?

    我心中的那股正义感顿时如一锅煮沸的开水,这是原则之争,总要争个理出来。?

    爬上了二楼诚品书店,在门外大厅找到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我开始照着名片的号码,拨手机给这位经理。幸好,是他本人接听,我便将原委说了一遍,这下可妙了,真是有什么上梁就有什么下梁。他的回答居然与那位服务员如出一辙:“是啊,那位客人就说一定要买,我们也没办法。”?

    我的妈啊,又是一个“没办法族”冒出来了,天哪!难道连干到经理职位的人,也不懂得待客之道吗?他也是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对不起,还跟我抱怨苹果原厂只配给他一台,他也没办法啊。?

    我宛如一名痴心狂,苦命地追索着一个再简单也不过的“对不起”,偏偏怎么也要不到手,但越得不到,我就越愤慨、越偏执,以致一寸寸陷进了无底的气苦中。?

    当天回家后,我在电话里跟一位朋友提及此事,他一路听到我说拿了名片要打给经理,就在话筒那一端笑了。我纳闷地问他笑什么,他说一般人碰到这种服务态度恐怕就算了,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认真去打电话抗议。?

    想一想也的确是这样,我的“原则之争”常常变成一颗包裹着糖衣的苦果,看起来外表似乎是甜美的正义感,但是才舔不到几秒钟,甜味马上退了,取而代之就是苦得叫人反胃的涩味。?

    然而,我的正义感难道有错吗?这不就是我们从小被教养长大的信念?对跟错之间,就像黑与白,不是没有妥协的余地??

    总之,一个不懂得转弯的正义感,一迳直挺挺要撑到底,屡番为我捅出了篓子,灾情不一,但至少都绝对赔上了情绪。

    譬如,有一次我搭联合航空,从旧金山要飞往纽奥良,在丹佛转机时,当快跑穿越了大半个机场,气吁吁赶到登机门时已来不及了,仅差了两三分钟,眼睁睁看着飞机慢慢转向驶开。?

    由于错不在我,而是航空公司安排班机的衔接上出了问题,但当晚已经没有飞纽奥良的班机了,因此我们一伙人只好在联航设置的旅客服务柜台前排队,办理住宿以及更换隔天转机的证件。?

    也许航空公司基于弥补,让我本来搭乘经济舱前座(比经济舱的间隔稍大,通常保留给拥有高里程数的乘客)的机票,升等换成了头等舱。?

    没想到隔天,我一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时,柜台员却不认账,当我指出这是头等舱的票证,她说在电脑里查不到修改的资料,反问我是否只付了经济舱的票价,我答是,她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好像是说:“那有何疑问?付经济舱的钱,不就应该坐经济舱的座位吗?”?

    我进一步跟她解释昨晚是旅客服务柜台人员经手,她竟说她不知道是谁,摆明了公事公办,不肯通融。?

    我的正义感一下子像火山轰隆隆作响,即将凶性大发,喷出岩浆来肆虐了。?

    不是我贪小便宜,妄想坐一趟头等舱,而是这么大的一家航空公司,怎么可以做事如此草率?是他们整个系统出现前后不一的紊乱,但经手人员却不认账,还要乘客自行认了,当场让我们有如变成了揩油者,简直冤枉透顶。?

    我极度愤怒,气到连英文都险些讲不清了:“你们这样……这样不承认,不是等于在欺骗顾客吗?”?

    我觉得这是原则之争,一件坏事之所以形成,不只是有人先作坏事,也是因为有人纵容在后,前后两相配合起来,才会拍板定案。在我的想法里,姑息的人一样有过错。?

    所以,我那顽固的正义感又在急速运转了,不肯罢手,以愠色瞪着那位柜台员,好像这是正义与邪恶之战,我要是稍一放松原则,坏蛋就得逞了。?

美惠子 发表于 05-2-8 15:01:16

第四章

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2)

    可能我用的是“欺骗”两个字,而不是像“不尊重”或“搪塞”这类软性一点的形容词,这在美国是个十分严重的指控,另外她也被我的气恼模样吓到了,不敢继续敷衍我们,只好低头闷闷地说:“那我去请示我们的主管好了。”?
    就这样,一位男性主管接到电话赶了过来,查清楚状况,毕竟知道商誉重于一切,闹大了他们也讨不到便宜,于是二话不吭发给我头等舱的登机证。?

    事后,我觉得,坐上了头等舱,我并不因此特别开心,认为自己捞到什么油水。我真的不愿意这样气呼呼声张,但是叫人难过的是,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要这样凶起来,才争得到该有的正义。?

    假如要扮好人,软趴趴地好颜好色去谈,人家根本不理你!结果,你不但损失了该有的权益,更不堪的是你变为“成就一桩坏事的帮凶”,而后者才是我的正义感最不能忍受的。?

    这样在机场扮黑脸,只是其中一个例子,我经常遇见类似的景况,因此被气得歪七扭八的。后来我倒也想出了症结所在,那就是一般人的正义感是具有弹性,行得通就闯一闯,行不通也不妨拐个弯,甚至于抱着“哎呀,算了”的心态,这样当然不会蕴积沮丧。?

    反观我的正义感则不然,不能忍受些许折扣,但常常一坚持下去,正义能不能到手犹未知,自己却笃定先成了受害者。即使如此,我也不愿迁就,因为在我的信念里,一份无法坚持的正义感,不就跟放弃没有两样了吗??

    后来我倒有个奇特的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其体质就是藏着这种太硬梆梆的正义感了。我们自以为的坚持,慢慢变成了脾气上的一股拗,以及不信邪的过度理想性格,最后导致发狠了,竟不惜用自己的单薄身子去冲撞世间所谓的不公义(任何看不顺眼的不合理现象),而一再被庞大的反冲力道弹回来,深受内伤。?

    在出版了《晚安,忧郁》之后,我有机会到一些书店演讲,听见读者们的发问,也收到读者大量的电子信件,从他们的反应中,我确定了许多曾经有过忧郁症体验的人也跟我有同样的性格、类似的遭遇。?

    亦即我们特别不愿去忍受不合理的事,当别人有本领说:“算了吧,跟那种人(或那种事)计较有什么用,不如自己想开在点。”我们就是办不到,若不是傻兮兮想改变现状,撞得满头包;就是被挫折、失望压得动弹不得,或是自个在那儿气得不成人样:“怎么可以这样!”结果,世界还是没有因为我们的正义感而改善一些。?

    在我的身心状况稳当时,还能驾驭得住正义感,使它能收能放;但是在我心境不宁,或是有忧郁症的余绪干扰时,我的正义感就会变成一个空转的马达,拼命内耗,最后一步步走上玉石俱焚的困境。?

    所以,想要知悉忧郁症患者有时那份看似不可理喻的拗,就必须挖掘源头,先去探索他们对正义的观感。事实上,正义感老是成为某些忧郁症患者背负的十字架,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必然无法弄清楚“这一群人”有时候到底怎么搞的。?

    好了,回到我在诚品书店的现场吧,和那位差劲经理断了线后,我的脑子已给气糊涂了,情绪如覆水收不回来,心想赶紧躲进书店里避难吧,也许借助书店的宁静气息可以浇熄怒火。?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竟然找不到《晚安,忧郁》的踪迹,逛了一圈,才在后方的通道上,看见我的这本新书从落地摆起,高高一整叠。?

    如果是在平常我的脑袋清醒时,就会轻易判断出这其实是一个惹眼的好位置,进书的量也比一般新书要多许多,落地摆起更显得气势。?

    但是我此刻的意识已经焦掉了,无法正常思考,一下子看到这么高一叠我的新书,内心第一个反应浮上来的是“完蛋了,还剩这么多,没有半个人买,全部滞销。”?

    这时不仅我的整个意念扭曲了,连带地,从我的眼中所望出去的世界也跟着急遽变形。那一叠原本是书店强力促销的书,赫然变成了一叠卖不掉的书,对我百般嘲笑。?

    毁了,毁了!我的心凄苦到极点,一直在无声狂叫:“我是一个失败的作者,我一事无成,我太没用了!”?

    当日接下来的行程,我应该是要在七点钟赶去电台,接受关于新书的专访,但是这时我的全身乏力,心想:还去上什么电台啊?书卖得这么惨,再怎么宣传都没用了!?

    我忽然想打退堂鼓,准备缺席。可是这个想法才一窜出来,心中便很不安,因为这是现场访问,万一我临时不到,现在通知也来不及了,不是把人家害惨了吗??

    不去宣传新书,损失自我权益事小,要是让人家急得跳脚,当无辜的陪葬品,那可更叫我痛苦。?

    我只好硬着头皮赶去电台了,那次的访问我坐在录音间,大概是所有上过的节目中最心不在焉的。后来,果然我的一位读者写信说,他刚好听见了那集访谈,觉得好像我很疲累的样子。哎,我的心情就像一面镜子,真是骗不了人。?

    前后折腾了几个钟头,回到家我已经木然了。刚好每天固定会来探望我的姊姊正在收看谈话节目,我也就跟着瘫在沙发上,接受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来宾疲劳轰炸。?

    所有的电视谈话节目都大同小异,习惯以当天最受瞩目的话题为主,邀请各方人马出席,其实不外就是在大车拼,为自我的立场、利益辩护,并且攻击对方,说穿了比喧闹的斗鸡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也真是头号大蠢鸭,看到每个人大声咆哮,斯文扫地,全身为之气结了,居然不赶快转台或者干脆逃进卧房,还坐在那儿被炸得二百五一个。目睹这天的这种乱咬成一团的混乱场面,跟我当日下午在电脑店铺的受气情形,不正异曲同工吗?大家顽固地坚持己见,谁也不肯道歉,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吗?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呼,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就是永远错不到自己头上。?

    唉,多么讽刺啊,这年头,会认为自己有错,而深深感到抱歉自责的,大概只剩下像我这种忧郁症患者,然而绝不是什么硕果仅存,而是烂果子仅存。?

    结果,我这只蠢鸭整整耗在电视机前一个半钟头,前仇加上新恨,被那些来宾的嚣张言论、跋扈态度气得半死,脑子里的毒素又恶化了。?

    后来实在疲累不堪,但躺在床上好久,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便懒洋洋爬起来。这时姊姊已经回她家去了,踱到空寂的客厅,抓起当天的晚报,好像除了正版,后面的几大张连翻都没翻,所以就信手翻阅起来。?

    影剧版斗大的标题立即吸引住我的目光,才读了几行,差点儿吐血。竟然是艺人萧蔷出版小品书,写真照片、涂鸦配上她的小诗,甫上市一周就夺下文学类畅销书冠军!?

    绝非我眼红忌妒,但是“文学类”三个字在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心目中,具有某种神圣意义,也并不是我怀疑艺人没有文学才华,而是在新闻里看得出来,这本新书之所以扶摇直上,跟内容没有多大关系,倒是作者在卖文学以外的东西很明显,却登上了文学类宝座。?

    傍晚我在书店里的那份窝囊心理又回来了,自暴自弃地想着:认真写作有个屁用,爬了半天,想要攀向笔耕的巅峰,但人家美女凭着一根手指头,轻而易举就把文学的桂冠摘走了。?

    所有我的文学使命感、文学情感,甚至包括文学正义感,这时都变成了莫大的嘲讽,对着我扮鬼脸。我的脑袋发烧,脸颊也烫得不得了,愤世嫉俗的念头越滚越大。?

    我又想起明天还有出版社的开幕记者会,贵宾云集,我的《晚安,忧郁》是他们的第一批新书,所以不仅受邀出席,还要上场致词。可是我现在只想躲起来,情绪这么糟,明天还要去记者会现场,讲一些甜甜的场面话,简直要我的命!?

    心念纷纷扰扰,我竟很想再度仰药,吞下了那些让人安眠的药丸,起码可以暂时躲天了这些烦心事。可惜我的药自从上次乱服用,还被送进急诊室之后,就被姊姊管制了。?

    虽然不能仰药,我还是不禁想到了死。自杀的念头悄悄地从心房的某个隐蔽角落钻出,一迳地钻牛角尖:这世界不买认真的人的账,你活着有什么管用!凭你天生的料子往上作不了自娱娱人的艺人,往下也干不成自嘲取乐的小丑,所以自嘲没本事,自娱也欠条件,像我这样的人,没本钱在当今人世的游戏规则里混,那我不混了可以吧?我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忽然间我的想法都是负面,不断在向下沉沦。?

    那晚我在恍恍惚惚的挣扎中独自熬过,不想活的念头一直盘据着脑子,到底是怎么撑到天亮也忘了。?

    我终于还是出席了那场记者会,果真花团锦簇、贵客迎门,与我的落寞十分不搭调。今天是出版社的大喜日子,我这条孤寂愤世的游魂,夹在此处显得很寒伧。?

    惨了,轮到我上台致词了,讲一些相反的场面话实在有违我的作人原则,该怎么办呢?我的头皮都麻了。?

    我想,出版社既是由一些对身心灵成长很有奉献心愿的伙伴组合而成,那么他们就不该只听见空泛的道贺,而值得听取内心的实话。心意已决,原谅我了,好友们,对不起,我来泼冷水了。?

    我从总编辑的手中接过来麦克风,沉重地开了口:“出版社安排我发言的用意,应该是要在这里报佳音,说一些健康祝福的吉祥话,本来我也很想这样做,但是我没办法。我……昨天晚上甚至不想活了……”?

    说到这儿,我住了口,情绪激动,无法继续往下讲,话全梗在喉头。?

    全场的人都屏息注视,好些人本来还忙着跟身边的旧雨新知有说有笑,这时都突然熄电了一般,原来欢喜的气氛顿时走了样。?

    我咽了咽好几口气,把昨夜看到萧蔷新书登上文学类第一名的导火线说了,慢慢牵到“忧郁症病人面对的是一种长期抗战,过程极其辛苦”的话题上,希望大众关心这一群隐形不敢曝光的人。?

    第二天,一家大型的电子报打出这样一条耸动的新闻标题:“昨夜,萧蔷差点成为许佑生自杀的理由。”?

    我读了也只有苦笑的份,看吧,这年头你看得那么重的正义感,充其量不过是人家眼中一个哗众取宠的冷笑话罢了……

美惠子 发表于 05-2-8 15:02:43

第四章

好一个臭屁清除者

    那个日期因为具有历史价值,所以每个数字我都记得,就是二○○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我几乎是在一夜失眠的情况下,迎接早晨的来临。那团极端恐怖的忧郁症恶灵又扑上身了,我在床铺上翻滚,低声哀号。?

    我颤抖爬起床,走没几步,便扑倒在地上,愤怒拍打着地板,平常坚强的眼睛开始不自觉涌出山泉般的泪水。?

    kiki见状自动靠上来,低头怜惜地舔着我的手,它似乎与主人心有灵犀,知晓了我此时的伤绝。?

    就在这受苦的晨光中,一通接着一通手机好像飞机轰炸似的响起,都是各大媒体的来电。?

    我当时心力交瘁,电话接到都傻了眼,今日什么好日子,全撞个正着了?一周前,姐姐就帮我预约了今天中午的门诊,必须回医院紧急看精神科医师,因为手头上已没有安眠药与镇定剂了,而我又开始失眠,不吃药会很惨!?

    尽管我一夜没睡着,全身已经奄奄一息,仍然勉心提力逐一跟对方敲定个别采访,以及一场集体的新闻记者会。?

    之后,我就草草打点赶着出门。这是我去旧金山养病半年后,第一次回到仁爱医院看诊,当我到达时,已有一大堆病患在精神科的门诊大厅等候。?

    我原本还有点耐心,也挤出仅剩的体力,坐在硬梆梆的塑料椅上,足足撑了半小时,但越来越如坐针毡,眼看着隔这么久,病患的灯号才闪了一两号而已,心情抑郁陷入空间低潮。?

    每次来看精神科的门诊,虽然都是人满为患,但以前我的状况多半还不错,即使等了又等,心情稳得住,还可以读读带来的书打发。?

    可是此时不然,我的胸口如火在焚,又记挂着接下去还要连赶好几场无法逃避的记者会,压力催人烦,时间也逼人跳脚,每多等一分钟,对我就像待在油锅里,难受得不得了。?

    要一个发作中的忧郁症病人,苦撑着内心的焦烦,耗时又耗力地等着看门诊,实在真残忍。?

    恶狠狠看着那个灯号一动也不动,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怒急攻心,我这个乖乖牌病人做出了最反常的行为,起身冲上前去,扭开了门,跟门后负责查验健保卡的人员大吼:“我不想看了,我想去自杀!”?

    丢了这串话,我宛如狂风一般,从医院二楼的精神科一路冲下来,脑子一团焦烫,真想当场去撞车算了。当忧郁症病毒来势汹汹,我正如一叶小舟在怒海中随时会翻覆。?

    但我的念头还是及时绕到了媒体的邀约,便在医院大门口跳上了排班的计程车,前往出版社。?

    跟两家电视台连番做完了单独访问,我惊讶地发现,姐姐竟然在我受访时,悄悄来到出版社守候。?

    原来医院方面看我怒气冲天逃开,担心会出意外,马上找出病历上的“紧急连络人”,通知了正在上班的姐姐,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我,押着我下午再度回去看门诊。院方还交代已经把时段重新安排过,这次不用等得那么辛苦,我一去就可以看到医师了。?

    姐姐得知后也心急得很,刚好那阵子《晚安,忧郁》甫上市,她知道我跟出版社的联系比较频繁,第一通电话就是试一试这里,没想到如此顺利,真的发现了我的踪影。?

    推算距离另外一场集体的记者会还剩一些时间,我只好迁就姐姐,由她“护送”回到了医院。?

    岂料,这次又在精神科大厅等了二十分钟,我的主治医师还是被绊住,灯号俨然死掉不动了。分针则如一只老病长脓的蜗牛在爬,我的脑子更是如同地狱的烈火在烤,极度忍呀忍的,终于还是又爆发了。?

    姐姐正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在跟叫号人员交谈,大概是询问为何这么久,她回头一看见我从后方凶神恶煞般走来,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就猜到我已经二度坍方,意欲离去,出手便要拦阻。?

    我一边舞动双臂,一边瞪大眼珠子,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叫嚷道:“这次我真的不看了,谁也别想拦我!”?

    就在她与叫号人员试图拦阻不及下,我二度风卷残云逃离现场。天!费尽折腾,居然还是没看到医生,及时雨的安眠药也没领到,我继续扛着从早晨起,就一直没好转的那一颗面目狰狞的病毒脑子。?

    简直是闹剧重演,狼狈虚脱的我又现身在医院大门的同一个地点,照旧跳上了计程车,这次气到脑袋空空如也。?

    驱车赶到“晶晶书库”,哗,下了车,隔着落地玻璃窗一看,屋子内已经有十几家电视台的人马在守候,摄影机一字排开。?

    我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踩进门,便坐上摆满了麦克风的桌前,开始进行记者会。?

    当时我的五内俱乱,灵魂撕裂,肝肠寸断,然而,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让我可以面对那么多的摄影机和记者们,任其活生生捕捉我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侧脸。?

    才一开口,我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有些文字记者私下频频转圈子,向摄影记者打手势。?

    我知道这群媒体人的把戏,正在作暗号,意思是要他们的同事赶快给我泫然欲泣的眼部一个大特写,千万别漏掉了。?

    哎,我太了解台湾媒体的嗜血本质,他们就是要煽情、要很洒狗血的画面,这样才够劲。?

    我忘了自己的忧郁症折磨了,在面对媒体时,我的头抬得高高的,眼光平视,心情虽激动,但是说理分明。毕竟,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民众表达心声,我暂时彻底忘却了忧郁症的摧残。?

    耗了一个钟头,记者收录到想要的内容,纷纷离去,但我的任务未了,紧接着晚上又赶去中天频道参加“惊爆新闻眼”。?

    我真不敢相信,这天自早晨到中午,感觉上,我还差点因为忧郁症发作而死去呢,结果居然让我完成了任务艰巨的说客角色。?

    事后,我想通了自己能撑过来的原因无他,我固然饱受了忧郁症的酷刑,却不愿意看见其他的病友深受其苦,所以就算在万分痛苦下,还是勉强完成了《晚安,忧郁》一书,便是希冀以“你不孤单”这样基调的故事分享,给那些一样在苦涩中挣扎的人一丁点安慰与鼓舞。?

    这种为大我奉献小我的信念,相当程度确实帮助了我克服一己的难关。但是后来出现新状况,使我又摔入一个起伏厉害的轮回。?

    记者会之后的下一周,我有一次上网聊天的机会,在一个网站跟人聊天,谈到了《晚安,忧郁》这本书。对方说他没看过,我便问:“该不会是因为这是许佑生写的书,因此你不敢在书店买吧?”?

    我原本只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居然很认真地回答:“对啊,我怕买他的书,太公开了,人家会把我贴上标签。”

    我一听,脑袋轰然一响。怎么会这样子呢?多么讽刺啊!?

    当时难过到极点,我并不是因为在乎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而是面对这样的心态,我真是错愕无比。?

    那以后还有哪个人愿意现身啊?我的例子显示一旦出柜,就等于断了自己的生路,不是吗??

    我奋力一搏,为自己以及同胞争取权益,却落得变成某种标志,而让自己的作品限制了生机??

    我该后悔出柜吗?我该怨恨以前所做的一切吗??

    总之,从那次网上闲谈后,我被一股深深的哀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罩住。?

    忧郁症纠缠人的最厉害招数之一,就是它很狡猾,也深有本事,化妆成各种面貌刺激当事人,直到生出“自我否定”、“自我推翻”、“自我贬抑”的想法为止才罢手。于是有好几天,我跌入了它的陷阱,变得愤世嫉俗,质疑自己以前做过的一切所谓正面贡献。?

    打个比方,我体内本来不动声色的少数族类——黑色灵魂,逐渐恶势力扩大,起而跟向来主宰我的白色灵魂展开肉搏战,演出善与恶对决,两股力道翻来搅去。?

    心底那粒黑点般的疣越来越大,长成一颗丑陋的脓包。我很清楚为何近年来不再热衷逛书店,就算偶尔不得不去买想看的书,也尽量不逛当红的“畅销书区”,总是绕道而行。?

    因为当看到别人随便写个三、五万字就出书,而且同样的题材大卖,就一再复制,居然消费者也买账,我就洩气极了。

    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写了那么多本书,既不算红牌畅销作家,也不是藏诸名山大业的“一家者言”,啧,我这一生究竟混出了什么名堂??

    算一算,几乎一场空嘛!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怨自艾。?

    不写了!不写了!算了!?

    每天我的心有七、八个水桶吊着上上下下,不断奚落自己的最爱——写作,对它冷嘲热讽,对它给尽眼色。?

    认真的人有个屁用!只会自找苦吃罢了。?

    有一句响亮的广告辞,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哼,我倒觉得改成“认真的女人最容易得忧郁症”还更贴切呢,而且不只女人,只要是个性认真,凡事都放在心上,不打马虎眼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抱歉了,这种人正是忧郁症最喜欢下手的受害者。?

    所以,听再怎么烂的唬人笑话都会被骗的,还有人家讲完一句不中听的话,转身走了,还呆在那儿咀嚼消化,捂着心口滴血的,这种人就是我!?

    我后来观察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都有一种个性上的通病。举个例子,在人多的场合中,有人放了个臭屁,附近的人立即很灵光,纷纷找藉口闪开,只有一类的人不仅没跑开,还会呆呆站在原地,掀起鼻子猛嗅,怀疑有人放了屁,但不确定,所以非要认真地东闻西嗅。?

    结果,靠着这种人,那个臭屁被吸光了,周遭的空气才得以恢复。?

    天哪!他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跟着大家装作没事,闪远一点就算了?唉,没办法,这就是这种人的宿命,基于一丝不苟、执着专一的天生性格,他注定永远是人群中的“臭屁清除者”。?

    换做是别人,一碰到在网上说害怕去书店买我的书的那番谈话,最多冷笑两声,不买拉倒,没什么大不了。?

    但在我听来,又不是在意多赚那区区几本书的版税,却非得搁在心坎上慢慢自我折磨,进而否定先前一切付出的苦劳,那我若不是“臭屁清除者”,天底下也没有人是了。?

    凡事认真的人,在接受事情结局不如自己预期的时候,总是受伤很重。他不仅要承受客观上的落差,也要承担主观上的失望,等于比一般人多两倍的负荷。?

    一言以蔽之,用我的现身说法为例,有一类型的忧郁症,就是太认真的人老在扛过多的重量,不太懂得“放下之道”,甚至该说学不会适度浑水摸鱼、放自己一马的人生技巧,终于有一天出现了弹性疲乏,再也回不去那种能松能紧的正常弹力,变成一团垮垮的橡皮筋。?

    因为这样的人很认真地把“期待值”定出来了,也很认真地去执行,认真的态度固然好,但等到验收成果不理想时,不知调节的话,本来像美酒一样的认真心态,就会发酸发臭,变成酷吏似的嘴脸,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够好!就算人家都不追究,这种人一定还是会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论罪。?

    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认真的个性也是一样,用对了是切菜剁肉的利刃,用错了就是割腕的凶器。

    这样不太通融的认真态度,很容易便成了忧郁症滋生的温床,甚至连自杀那种玉石俱焚的极端心态,也是寄生于此。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6:57:56

第五章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6:58:42

第五章
宛如当场聆听宣判死刑

    那次消受不了在精神科门诊的久候,我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冲出栅栏,等不及看到医师就气冲冲走了。倒是第二次押着我去就医的姐姐,不得不在我狂奔而去之后,成了“替身演员”,为我这个真病人留下来向医师领药。?
    我因为再度失眠,每晚不得不求助安眠药,但是姐姐帮我领的药只有一周的剂量,我终究必须返回那个折磨人的门诊去拿药,不然失眠会像一把火,慢慢将我烧灼蒸发。?

    姐姐也记取了教训,很早就帮我电话预约挂号,号码排在挺前面,也许那出凌迟的戏不会再上演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

    一大早,我就抵达门诊,环顾现场,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这里忘情演出“发狂单人秀”,一想到这里,我的脊椎就发冷,在记忆中,那是一种何等凶猛的病情摧残啊!?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距离上一次不晓得相隔多久了,重新坐上这张求诊者的椅子上,面对我的主治医师,内心本来应该有万千感慨,却变得木然。?

    他首先说:“喔,对了,我应该要谢谢你,因为你的书,我多了许多新病人。”?

    这点不必他讲,我倒也猜得出来。因为出书后,有好几个读者向我诉苦,说起他们在看精神科医师时遇上的羞辱与挫折经验,有些听起来还真不可思议呢。譬如有一位医师就明白地对着已经求医许久的病人摇头叹息,意在指责她的病情没有进步,似乎是她自己不长进:“唉!都那么大的人了……”?

    所以我在《晚安,忧郁》中,将我的主治医师写实地呈现出来,他的善良、温和本质,自然会吸引那些在别的地方,被其他精神科医师专业暴力凌辱的病人,转而向他求助。?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不徐不疾地说:“可是,下次我希望你如果要写到我,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喔?这是一种变相的指责吗?或是一颗软钉子?总之,不管多软,是扎痛了我。?

    我的心忽然整个黑暗下去,委屈地想,又没有写到他的隐私,都是他在看病时的专业判断。何况,我的用心是在藉着自己的病例,去安慰与鼓舞其他的病友,别无恶意,某种程度我的企图不正是跟他作为一个医师助人的精神一致吗?加上当时我人远在旧金山,能够写完整本书已经万幸,还要不时地跟潜伏的忧郁症角力,身心处在备战状态,如何记挂着要知会他呢??

    我其实明白以上的诸多理由都是自己在找藉口,他的话是对的,不管怎样,我都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表示尊重之意。不过当时听进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一种攻伐之音,让我脆弱的耳膜被戳出七零八落的伤口。?

    就在这时,我已悄然合上了我心房的第一道门,而且起了异样而微妙的敌意,这是我上门求诊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由于我上次吞药被送进来的急诊室,也是同一家医院,所以当我看见医师正在翻阅我的病历报告,不免随口一提:“你有看到我两次进了急诊室的纪录吗?”?

    他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嗯,你要注意你的年纪喔。”?

    什么?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猜想他可能基于关心,本来想说“你要注意你的身体”吧??

    可是接下来,他的话加重了我的错愕:“你真的想死吗?你是想死给谁看吗?下次再这样,你记得要做符合自己的年纪该做的事。”?

    我全身上下都愣住了,两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到了这一刻,我心灵所有的门扉完全对我的医师关闭了,成为一堵冷森森的墙。?

    换句话说,他是在教训我幼稚、不成熟,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在跟人家年轻人一样寻死觅活,穷极无聊!?

    我当然知道自己当初吞药的动作,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很幼稚,十分不可取。但他是我的精神科主治大夫,受过专业训练,深悉病人的困境,如果连他都不能理解我在忧郁症发作时,苦闷万分,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情不自禁作出了仰药轻生之举,那么普天下更不会有人谅解我了!?

    再说,假如那种时刻,我还能一念清明,作得出“符合我年纪该做的事”,那我也用不着来看精神科门诊了吧??

    不管要解释它是一种生理上出了差池,或是心理孳生毒素,总而言之,我在那个关卡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病人,发了病,以致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举止,这正是我来医院求救的原因,不是吗??

    所有的人都可以因为不了解忧郁症,甚至误解忧郁症,而尽量责骂我的幼稚,但是连最该体恤我辛苦、无奈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也这样做,不啻当场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僵住了。?

    脑袋嗡嗡一片空白,如五雷轰顶,没等到他开药方,我极具戏剧化地突然站起身,噤声无言转过身子就离去,留下医师怔愣坐在原地。?

    真是讽刺,上两次我来看门诊,被过久的等候折磨,气得神志不清,在没有看到医师,也没有领到药的情形下,就仓皇逃开。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医师,下场竟然也是没有领到药。?

    更难相信的是,我的主治医师并没有拦阻我,而是眼睁睁看着我那么消沉、惊愕万状地离去,举止大大违反常情,难道他不会怀疑我又是要去自杀了吗??

    我的感觉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在外头被人欺负,哭哭啼啼回到家,跟父母泣诉,原以为会获得疗伤的力量,不料却狠狠挨了几个耳光,心灵大受震惊,二度伤害,久久不能回神。?

    从常理判断,他讲的话字字都对,但是这跟任何一个阿猫阿狗数落我轻生的指责,又有何不同呢?作为一个精神科的专业医师,他不是应该了解我那些可笑的寻死动作背后所隐藏的痛楚纠葛??

    他的那一番话,或许基于关心,甚至是所谓的反激励,但是用量太重,良药逐变成毒药,将我全身仅剩的一点元气都勒毙了。?

    从门诊退出来,我感到人海茫茫,竟无一可以求助的对象,连最后一根浮木也弃我而去,忍不住面目枯槁,五内颓败。

    当然这种经验并不新鲜,自从罹患忧郁症之后,我时常有被人误解的遭遇。例如,有一位读者看见报纸披露我生病的消息,就来了一封电子信件,劈头就惊讶地说:“许大哥,真没想到一向如斗士的你,居然也得到了忧郁症……”他的言下之意,忧郁症是一种软弱心性反映于外的病,而他觉得我向来是一副很勇敢的强者模样,怎么也会被忧郁症缠身呢?

    还有一回,我的心情掉到谷底,刚好大学时代的死党K打电话来问候。我和他近来有一段因缘,起因于他觉得胸闷,心事烦乱,有着莫名的焦虑,严重时还会干扰到他的睡眠,甚至对人生也萌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所以问我怎么办?我便介绍他去同一家医院,看看我的精神科医师,请教高明,结果他真的去了,似乎有点奏效。?

    毕业后,多年来我和他保持联系,终究各忙各的,竟会意外在这一条精神维修的路上重逢,“彼此作陪一段”,感受又亲了起来。由于老友之上,多了这段病友的新交情,我才跟他说起了心情郁闷的由来,就是在新书记者会上发飙,当着众多来宾与媒体乱说的事,否则我不轻易向人诉苦。?

    本来以为他既然也有被焦躁折磨的体验,至少不难想像我的苦衷,但他没听完,就打断我的话,用这样的开场白开始说起我的不是:“喂,你……会不会是最近常常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啊?”?

    他叽哩咕噜讲了一堆,我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然后他察觉了我的异状,反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颓丧地回答:“没有,我一点都没听,因为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这些。”?

    那真是沉重的打击呵,连这位同样向精神科求诊的老友都无法理解,反而认定我是无事闲人,闷慌了,才会自个儿弄出毛病来,见什么都不顺眼,跟谁都有仇似的。?

    或许这也难怪,从K以往几次跟我述及的线索看来,他的症状与我并不相同,不是忧郁症,比较像是恐慌症。而在诸多的神经官能症当中,不见得类似症状的病患与病患之间,就能够“将病比病”或“将心比心”。?

    打个比方吧,我曾听过一个强迫症的朋友提到他的感受,说他“如何被在意的事情折腾”,连我这个自诩擅长驰骋想像力的小说作者都无法真正进入那一份情状中。?

    他说生活里每件事都必须照他的规则来,不然就会心神大乱。我早先是听说过有强迫症的病友每次出门,都要折返好几趟,不是担心大门没锁好,就是怀疑煤气没关上,走到巷口了,还一再挂心,来来回回再三确定,才勉强放心。?

    但是我这位朋友更绝了,他说当坐在书桌前,如果少作了一个例常动作,便会心神不宁。因为他老觉得两边的桌面没有跟墙壁对齐,而他不是像一般人随便挪一挪桌子,把位置调整一下,竟然必须拿出一把尺,将两个桌角与墙面的距离都量出来刚刚好,才能搁下心。?

    呼,这样折腾的确会把生活搞得很辛苦,换成了以我的忧郁症去设身处地,也一样无法真正进入状况。?

    所以我的老友K以他的逻辑说了我一顿,或者不相干的人误解了忧郁症,这些曲解、冤枉我都承受得下来,但是当我的主治医师也跟着数落我,对我的轻生之举斥责,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就崩溃了。?

    从医院出来,我一直无法思考,脑子还泡在浑沌中。?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完全空掉了,没有重心,而且支离破碎,终于我想起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十万火急跟我那位精神科医师友人联系,向他求救,说我一定要当面见到他。我期盼他能以一位专业医师和朋友的双重立场,对我说真话。?

    当晚,我依约来到中泰宾馆一楼的泰国餐厅,见到了那平日忙得恨不得有分身术的朋友,如果不是攸关性命,我也不会如此以友情耍赖,强求他拨冗见一面。?

    他听完了我当天早晨在医院的经历,脸色庄重地说:“我也很意外他会这么对你说,也许……也许应该这样说吧,即使对许多医师而言,包括精神科医师,死亡仍然是一个很深的禁忌。”?

    够了,这样短短的一段话就够了,够让我把一整天的恐慌、迷惑、震惊压下去。我因此确定自己不是反应激烈,甚至疯了,至少现在有一票支持我。?

    隔了几个月后,我在网上查资料时无意中读到,《英国医学会期刊》出版了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精神病患自杀对精神科主治医师的伤害实在相当深远,不但会改变医师本身的临床执业习惯,还会对医师本人的健康及人际关系造成影响。?

    这是亚伯丁大学研究人员针对三百一十五位精神科医师所进行的一项问卷调查,在这些精神病人自杀的过程当中,有五十四位医师坦承自己因而变得心情低落、睡不好、急躁易怒。六十九位医师因此而改变自己工作的习惯和治疗病人的方式,有二十四位医师考虑提早退休,以解决这个烦心的问题。?

    研究人员发现,当医师发现自己的病人选择自杀的时候,他们与常人一样,也会受到惊吓与刺激。?

    或许,这就是我的主治医师跟我对不上话的原因吧。?

    我也想起一年前我这位精神科医师友人在我家聊起了一段遗憾,他没有强制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忧郁症病人住院,迁就了他的自主权,没料到病人竟熬不下去而跳楼身亡。友人为此十分不能释怀,也深深自责。原来精神科医师面对忧郁症患者时,有时其实是在跟阴险的死神拔河,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全盘皆输了,难怪压力沉重。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6:59:30

第五章

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我接连两天胡乱吞药被送入急诊室,正好遇到端午节连续假日,整个周末就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度过。第三天迷迷糊糊醒来,虽是周一,仍然在放假,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石姐便打电话来问说跟“华视新闻杂志”制作单位早就约好的访谈要不要取消。?
    彼时我的脑子里,已经不太有前两天被送医急诊的印象,仿佛那是一段凭空消失的时光。我还好奇地问,干嘛要取消。

    前后连着两天,石姐与我姐姐,以及桂花三人都陪着我二度出入医院,充当急救部队。她本来以为我才刚从药物催化的昏迷状态中苏醒,也许不适合接受媒体采访,岂料我把这段记忆都洗掉了,早晨醒来后,身体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石姐仍不怎么放心,特地跟姐姐讨论我到底能不能上阵去面对媒体。可是,我浑像没发生这一回事,不仅如此,从那种浑沌不明的寻死冲动中返回人间,我的头脑反而更加透彻,神志益发清爽,实在奇也怪哉!?

    中午时分,石姐开车来载我到出版社,胡因梦也在电视台的邀访之列,她一看到我便惊呼:“哇,你的生命力真强,吞下了那么多药,眼眸还是这样清。”?

    我那时听不太懂她的话,好像整件服药的傻事都与我无干,怔愣来不及反应。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躯壳,这副身体前两天所做的事对我而言,都有一股陌生的局外人之感。?

    “华视新闻杂志”要制作一集忧郁症专题,这趟出镜,一共访问了胡因梦、石姐和我三位。我的部分,只记得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但究竟谈了些什么,事后无论如何追想都不复记忆了。?

    我倒是记得石姐受访完毕,就跟我说真糗,她代表忧郁症患者的友人来说一说心境,但说着说着,她由我的个案,想到了她一样染有忧郁症而受苦多年的某位亲人,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说自己叽哩咕噜也不晓得讲了什么,还在镜头前落泪,真不好意思。但她随即又自我挖苦道,“反正我讲什么也无所谓啦,因为搞不好到时候人家只剪我哭的这一段而已。”?

    果然,听说后来这集播映时,石姐的部分真的如她所说,哭的那一段被保留了,其他的好像全没播出来。?

    我和石姐都干过报社工作,她还曾跨足广播、电视,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媒体这种煽情的猎人本质,只是这一次轮到我们扮演另一方的角色,成了被捅破伤口、暴露血迹的受伤小动物。?

    然而,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的真相吧。譬如我一度这样在死亡边缘浮沉,对于报导的媒体充其量是一桩素材罢了。我的自镣企图只是加添节目口味的一条辣椒,有最好,没有也无妨,这年头谁死了、或者谁想死而没死成,都不过是五分钟热度的速食新闻。?

    制作单位录完了谈话的部分,想加入一些画面搭配,于是藉着出版社办公室的会议桌一角,拍摄我在看书的模样,后来他们仍觉得动感不足,要求我到附近的大安森林公园去补拍些外景。?

    人家常说“重回犯罪现场”,我这下竟成了“重回忧郁症发作的现场”,因为制作单位希望看见我神情落寞,在公园小径上踽踽独行。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忧郁症吧,其实忧郁症一发起来,绝不只是外表上的落落寡欢、状似孤单所能比拟。那是一种内在极其剧烈的撕裂感,忧伤与失落漫天盖地而来,逃都无处逃。?

    为了捕捉具有说服力的画面,我像一个笨拙的临时演员,可笑地在小径上来回走了几趟,制作单位只差没有在一旁下达这样的指令:“表情再凄苦一点,步伐再蹒跚一些。对啦!就是这个样子!保持这样下去。”?

    反正蛮荒谬的,但我彼时的动作确实是在摄影机前“扮演”一个忧郁症患者,他们要我走完一小段路后,就在路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下来,虽然他们没有指示我坐下来后要怎么样,不过我倒是自动忆起了罹患忧郁症以来的种种困顿,那份乏力感重新掳夺了我的身心,而当时我脸庞的表情应该就颇符合制作单位的要求了吧。?

    为了帮助社会大众了解忧郁症,我不仅写《晚安,忧郁》,现身公开了自己最不堪的染病真相,把生平一大堆拉拉杂杂的私密悉数曝光,还要以这样笨的演技去还原发病时的全貌,我恐怕是全台湾最爆笑、最古怪的忧郁症病人了。?

    拍摄完毕,制作单位走人了,我也离开了公园,不想就此回家去,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似乎我刚才演得太入戏,以致收工了,心情仍收不回来。慢慢地,我踱到新生南路对面何嘉仁书店的走廊,软倒在一张铁制的情人座上。?

    我茫然地呆坐在那儿,感觉天地之大,却毫无让我开心的理由了。活着,变得可有可无,我只是一息游丝的气还吊着而已。?

    怎么搞的呢,我的心境为何忽然惨跌倒这样深的谷底了?在这之前的整个白天,我那份明显活在人世的清醒知觉,业已逃逸无踪。?

    如果这时摄影师还在,赶快开机,猎取到我瘫痪的神色,应该会比刚才刻意演出来的更为传神吧。?

    坐在那张椅子上,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始终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拉,那种“活不下去”的苦涩滋味又悄悄渗进心扉了。突然希望自己消失,没有呼吸,没有感觉,同时让这无边忧郁的病苦随着自己的生命消失,无法再作恶。?

    就在百无聊赖之际,我按下手机的一个记忆键,打给好友张维。?

    他一听我的语气,马上就知道我的情况不太好。我虚弱地说:“活得好累,又想到死了。”?

    张维在几年前一度也曾爆发忧郁症,属于家族性遗传,他的姐姐病情更严重,从来没有断根,几年下来陆续都会复发,他自己在年纪轻轻时也被这个病魔缠上了。?

    张维是原住民,发病那年,就回到新竹山间疗养,每天爸妈轮流开车载他去山顶,让他静坐在群山环抱中,感受大自然雄厚生命力的滋养。?

    就因为张维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若是跌入情绪的深渊时,通常打电话给他,都会获得友善的体恤,而不像一般没有经验过忧郁症的朋友,往往会被我的求救弄得手足无措。?

    更甚而有之,我如果是向别人提及死这件事,约莫是自找无趣,甚至是自取其辱。但是跟张维说则不然,他在电话那端陪我叹了一口气:“这感觉很累喔,唉!我了解。”?

    当时张维远在新竹,我也只能简短诉诉苦罢了,这杯浓墨一般的愁苦终究要一个人喝下。?

    路灯渐渐亮了,我像是透明空气坐在那张椅子上良久,心头空荡荡,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踏出去了。?

    这时,万万没想到有人忽然低下头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将我从发愣中拉回。我抬头一瞧,是一位年轻的女孩,一下想不起是谁了。她提醒我:“是我啊,我是妹妹,我们在飞碟电台见过面。”?

    喔,难怪这位自称妹妹的女孩很面熟,经她这一说,我想起来了。?

    原来那次去飞碟电台上张清芳的节目时,因为要讲的主题是忧郁症,这位妹妹正好在飞碟打工,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就央求张清芳让她一起进录音间旁听,结果我们两人讲着讲着,注意到她一边流泪,一边频频点头,情绪激动,显得相当投入。?

    张清芳因此拉着她一起加入访谈中,才聊起来她几年前被家人送去英国读高中,独自在异乡,与一大堆不同肤色的同学相处,她感到老师有种族歧视,因此更加发愤用功念书,不让别人有藉口瞧不起她。?

    可是压力也因而膨胀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开始出现幻听、幻觉,最后崩溃了,搞到竟被两个彪形大汉冲进宿舍将她架走,强制送医,她还记得那时一直尖叫着,大声呼喊妈妈。?

    我那天在录音间看着这位妹妹,清纯的脸庞仿佛还有昨日的残存的余悸,没料到在我失魂坐在街头角落时,居然会跟她意外重逢。?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这附近啊,你还好吧?”她显然留意到了我的异状。?

    为了不让她忧心,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丝不太道地的微笑,回答说还好。?

    同样是忧郁症悲惨世界里的沦落人,我们相视而笑,她大概也知道我答案里的些许无奈。但我还是勉强灌注了一丝气力,打起精神,不愿让她太为我操心。她年纪那么轻,就经历过独自在异乡精神崩溃的打击,我毕竟虚长了她好几岁,当然不能在她的单薄身子上再加重负担了。?

    她当时在录音室就跟我要了手机的号码,希望保持联系,这次无意间巧遇之后,她果然又打过一两通电话问候我。有一回,刚好我正在忙着应接媒体访问,她关心地问我在干嘛,我照实说了。?

    天哪!人生的际遇真是巧妙。?

    我后来时常想起这位妹妹,她的人生才刚要展翅飞翔,就扛着一粒如此沉重的精神之瘤,还必须奋力一搏,比我还要勇敢。我默默在心里祝福她,这趟休憩之后的再度起飞,可以迎向开阔的蓝天。记得那次听她在录音间提到,将来还是想回英国把书念完,我诚心地希望她永远不会像我这天一样,演出“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0:30

第五章
陷落在搬家的噩梦中

    在忧郁症患者的眼中,有许多生活里的压力是被放大了好几倍,变成一头庞然巨兽,张牙舞爪,流着恶心的口涎。譬如,新换了一份工作、学校的报告写不完、手中的股票一直在跌、缴房贷的日期逼近,甚至于有时连胖了半公斤这种芝麻绿豆的事,都会变形为一根绞刑的绳索,绕在患者的脖子上,一寸寸缠紧。?
    总之,生病前可以应付天大任务的雄心壮志,此时似乎都退化了。?

    小时候到我念学之间,因为家境不佳与租约关系,记忆所及,我们一共搬了十二次家。每次都不是为了改善住的品质越搬越好,而哪里找得到落脚处,就哪里落荒逃去。算一算,我的童年与青春期几乎都在“天哪!又要搬家了”的噩梦中度过。?

    所以,搬家,本来就是我个人成长经验中特有的焦虑与惊恐,这下又有忧郁症的助纣为虐,我几乎无法待在房子里,每多待一刻,我就感到搬家的心理负担一直加重,然而我也无别处可逃。?

    说来心酸,但这正是忧郁症折磨人的地方,它让当事人的判断力整个失去了焦距,应付能力也全面萎缩,胆量与情绪智商更是退回到可笑的原始状态,一点小枝小节就会被放大成洪水猛兽。?

    意外冒出了这场病,人生计划跟着生变。我和姐姐商量之下,决定另觅新居,这次不是找只介寻租了,而是买一个自己的窝。既然都是在缴钱,每个月的房贷,至少比付出去如同丢进水里的房租划算。?

    由于这些年我的钱都花在纽约念硕士,以及到世界各地旅行上,剩下的微薄积蓄也计划要挪作念博士基金,身为唯一亲人的姐姐于是大方承诺,自备款由她来支付,每月的房贷才交给我负责。?

    这本来应该是一桩美事,不过搬家毕竟是搬家,所有纷纷扰扰的细节一概不会少,最叫我焦躁的是,姐姐是自备款赞助人,理所当然介入了这个大计划,我跟她之间原来就存有许多价值观的冲突,更趁势搬到了台面。?

    从一开始她询问我手头还有多少钱,我便处于一种刺猬防卫的火药堆中,经常烟硝味弥漫。有一次,我提到在我的医疗保险单中她是受益人,当她知道多少钱后,发出了轻笑:“喔,那也没有多少嘛。”?

    她这番无心的注脚刚好触痛了我最敏感的自尊神经,忍不住就一股气冲出口:“那么抱歉喔,我的这一条命就只值这么多钱,不然你想怎么样嘛?”?

    因为在我的观感里,姐姐习惯以现实的物质性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准,与我偏好标榜抽象的精神性形成强烈对比,所以在购屋的过程中,包括接洽装潢、订新家具,钱这个话题不免三番两头跳出来搅局,搞得我与她的对话不是乌烟瘴气,就是剑拔弩张。?

    有一回还在旧家,她又很粗枝大叶地践踏了我的感受,将我一步步逼向发狂的悬崖边缘,我再也无法压抑暴怒的脾气,在做出任何失控的遗憾举动之前,对着她大吼;“你给我出去,出去!”?

    隔一天,她又上门了,气氛很僵,从她嘴中果然说出了我最担心的话:“你昨天说那些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给我出去’?难道以后搬到了新家,你也要叫我出去?”?

    我就知道!我早猜出来了,她铁定会口出这一席威胁的话,因为新家的自备款是她支垫的,算是一半的屋主,我当然不能再像在这间我租的房子一样,有权赶她离开了。?

    唉,我心知肚明,惨了,往后我成了尊严遭到绑架的弟弟,甚至是人格自主权被一刀阉割了,还有什么资格再坚持己见??

    几次我跟她起争执,在火气遽增下,我失去了理智,扯着喉头叫喊道:“买房子的事一笔勾消,我不要了,我不会去住你买的房了。”?

    就这样跟她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次,我的忧郁症像一锅沸水,每天都在火焰上煮。?

    整件事让我无比困扰,好像跌进了一口没有出路的废井,坐困愁城。每次跟她一商量到与新屋有关的事项,我就感到极度不耐烦、全身乏力,总要提起好大的一股劲,才能勉强应对。?

    而她正好相反,老像是精力无穷,奇也怪哉,待在她身边,或者置身方圆几公尺之内,我常有力气被她吸走、陷在流沙中无法动弹的感觉。?

    后来我跟胡因梦提到这个经验,她非常理解,说起她母亲生前与她住在一起时也有类似的状况。?

    她还苦笑着说,那时她整天无精打采,早晨刷牙时,力气似乎溜走了,连牙膏的盖子都旋转不紧,因而老被她妈妈数落。?

    胡因梦说在这世上,有些人是所谓的“盗能者”,他们不自觉盗取了别人的能量,让身边的人常常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后来仔细一想,在人群中似乎确实有这样的一批人,不晓得什么原因,总要费好大力气去应对、去交涉,你好像跟他沟通什么都不太顺遂,他们会自个儿一直讲不停,也不太管你的反应,只顾着非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说完。?

    在许多方面,我觉得姐姐跟胡因梦在其自传《童女与死亡之舞》中提到的她妈妈十分神似,我就有好几回被姐姐气到七窍生烟,紧急打电话向胡因梦求救,借水浇熄我的怒火。可怜无辜的她,也几度成了我和姐姐紧张关系的间接受害人。

    后来我在旧金山念性学时,有一学期的课程集中于“性治疗”(sex therapy),在当中的一门课是关于“高难度的个案”,教授特别举例说明,其中一个女性患者,简直就是这种“盗能者”的最佳范本。?

    她是一位体型庞大的非洲裔妇女,与身材娇小的丈夫正好是绝配,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多年来始终无法受孕,身体机能检查都没问题,所以前来性治疗门诊讨救兵。?

    他们这一对夫妇已经辗转请教过许多高明,大家一致的结论都是摇头,找不出原因,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位大块头妻子搞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因为她讲话一副大嗓门,言行又十分戏剧性,惯有的动作就是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冒出一个“and”,口气便一顿,两只眼睛斜吊着,盯着天花板,让人以为她在找词汇,旋即会有下文,于是跟着憋气期待。?

    等了半晌,她竟一个字也没迸出嘴巴,对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习惯的举动,像极了一个超级大号的吸尘器,把附近屏息以待的气全部吸光光,让大家被整得一个个缺氧似的。?

    所以世间果真有所谓的“盗能者”,吾人不可不谨防乎!?

    我从小被教养要体恤人、要为他人设身处地,便常常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遭遇上,努力去感同身受,甚至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结果,若是遇到对的人,他们会觉得我很窝心、很有同理心,而我也因此从他们那儿获得了回馈,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万一遇到没有反弹回来的心灵,例如我跟姐姐之间,那么我就会一直被掏空,能源大量流失。?

    我总是无法跟姐姐有正常的对话,她会一串一串劈哩啪啦讲下去,我根本没办法打断她,岔不进一个字,除非她认为已经讲到一个段落,愿意住口,或者我必须大声吼,才有可能对上话。看起来,她比较像是在布道,布她那套价值观的道,而不是在跟人一应一答地沟通。?

    姐姐是唯一照顾我的人,很吊诡的是,她也总是唯一刺激我快要抓狂的人。?

    这一来,买新家的计划,更是牢牢将我与她绑在一块。在我养病期间,她频繁出现在我身旁,前脚进门来,是为了照料我吃晚餐,但是后脚则每每不小心踩伤了我,将我的忧郁症病毒再三激将到一个新高峰。?

    还有一次,起因于我提供的一笔新家基金,用在整组厨具与部分装潢上,剩下的还可以撑往后几个月的房贷。但是姐姐有意把另一笔花费也算在这里,我立即像项羽被逼到乌江头,空有满腹的英雄野心,也只能眼睁睁认栽了。?

    因为如果那笔钱又挪作他用,所剩不多的话,那么我这一趟回去旧金山,既要操烦课业,也要提前几个月合计生活支出,以便腾出房贷,这实在叫我备感沉重。?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姐姐商量调整分配额,忽然间,我有进退不得的两难。以前看新闻,有人因为债务缠身,最后被逼到自杀,我就在心里想,好傻喔,怎么这么笨!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钱把命都丢了,值得吗??

    直到这时,我也被金钱节节逼退,可能加上忧郁症特有的思考模式,就是封闭式、放大式的忧虑,导致我只看到表面的困难重重,却丝毫看不到解决之道,因此也萌生了轻生逃避的念头。?

    我这一辈子将钱看得不太重,才敢花用在旅行这种无形投资,而非任何有价资产的采购上。没想到我也沦落到了这种时刻,被钱逼到感觉无路可走的窘困之中,一心想着:“哎,活不下去了。”?

    从前暗中嘲笑别人那么没用,怎么被几文钱就逼得走上绝路。真讽刺,现在我夹在相同的处境中,竟也有了一样的寻死思绪。?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怀疑,那些被钱逼死的人,可能早就陷在一层又一层的烦恼里,有了忧郁症的侵入而不自知,才会在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中,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能力,念头转不出来,最后选择了死亡。?

    因为正常人的脑子,是很容易判断出来“钱永远有机会赚回来,小命一旦丢掉,就永劫不复”的道理。不过,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则不然,它被似是而非的烟雾弹蒙住,只看到问题的一端,就无限扩大,想像成是世界末日到了。?

    “没有退路,事情演变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的人生完蛋了”,这种思维便是我在忧郁症发作时的典型想法,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失去主控权,对每一个身心正常的人都被视为生存最大的危机之一,更不必提对忧郁症患者造成的伤害了,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我被外界情势的发展,或是内在的情绪孤立到某一个地步,脑子便会发出“我失去了掌控的能力”警讯,那时方寸大乱,看什么都成了死路一条。?

    有人被上亿元逼死,也有人被区区的几万块逼死,重点不在金额的多寡,而在当事人的思考逻辑,只要他觉得无论用什么现实世界的方法也转不出这个绝境,就会倾向选择死亡。?

    而忧郁症的脑子,偏偏最擅长玩弄这一套障眼法的游戏,将当事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不得不乖乖双手献上宝贵的性命。?

    新屋装潢期间,姐姐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监工,睁大眼珠子瞧着每一项工程品质,并跟工头嫌东嫌西,我真不了解她为何有这么多花不完的精力。不过也幸亏如此,那一阵子,刚好《晚安,忧郁》出版,我的时间都花在新书演讲与接受访问上,除外,我就体力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新屋站岗。?

    可是,接近完工时,我还是抽空去了几趟新屋,看起来与空荡荡的原屋果然大不同。原来屋子就跟人一样,都需要“穿上漂亮的装饰物”。?

    我记得那天下午,不是原来做木工的那堆人,而是另一群工人将整间屋子的玻璃制品全部运来安装,我刚好在现场。当我一看到要安置在客厅边的那一面大玻璃,从包里的纸张中剥落而出时,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这一面大玻璃的花样竟然是喷砂雕绘的瀑布、莲花、一尾大鲤鱼跳跃在半空中。这种旧式图腾跟我想像中的老祖母时代产物一样,与我们家走欧式风格的家具完全格格不入嘛。?

    但是我随即又想到人家玻璃都制好了,换成我是包工程的工头,如果要我重弄一面,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可是,如果要将就让这面丑不拉几的玻璃画面进驻到我的客厅,跟我每天打照面,我也会极为痛苦。?

    我在心中盘算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两条路都行不通,登时像被摆在死巷子,等着被马上要扑过来的敌人追杀,突然整个人冻住了。?

    说“冻住了”很不寻常,但那是实情,亦即我把全身所有的感官知觉一下子都关闭起来,躲进卧房去瘫倒在地,对外界的事来个相应不理。?

    真丢脸,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我的能力一口气退化到婴儿期,以前从没发生过,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陷入那么呆滞、封锁状态,有如我是一座拔掉了所有插头、按下总开关的工厂,表现得十足像一个智力出了问题的低能儿。?

    后来,我才知晓那名工头事先并没有知会姐姐,说他要选用那面可怕的花样,而是依据他走江湖多年锻炼出来的“美学标准”,岂料我们毫不领情。后来我们宁可多付一倍钱,要他重新来过,给我们一面透明简单的玻璃就好,什么鲤鱼跳龙门之类的全省了吧。?

    整个搬家的折腾,伴随着我的忧郁症病情,在那年夏天起起落落,拖拉得很长。我一方面实在应该感谢我那超人船的姐姐出钱出力,另一方面却一步步陷落在姐姐以她强人意志为我打造的新监狱里。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1:08

五章
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1)

    我很感谢在上次那个危机时刻,弟弟适时出现伸了一把援手,将我从吞药的昏迷状态中拉回人间。?
    我当时从头到尾都在药物的迷乱里,脑子中始终没有与弟弟见面的清晰印象,所以我提出再次会面,才神智清醒地真正作了一场兄弟会。?

    我庆幸地发觉这年头像弟弟这种年轻并不多了。他长得外貌标致,穿着清爽宜人,态度斯文有礼,最难得的是他不时面带微笑,好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四周的人都很容易感染到他的愉悦气息。这一点最让我醉心,因为他做到了我生平视为最不可能的任务——笑脸迎人。?

    有一晚,好友和我聊天,他说现在网上龙蛇混杂,尤其聊天室里什么怪胎都有,难能可贵我竟能遇见像弟弟这种好青年,我和他互相能结识,对双方都像是中了奖券。?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指责我乱吞药的行径,说如果那时弟弟上来台北,在医院急诊室见到我的时候,万一我没被救活,亲眼目睹了这场意外的悲剧,将会使一个年轻人终生受到惊吓,留下永难弥平的心灵伤口。?

    我无言以对,想像假如事情真如此演变,对一个人生才要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的确会是一桩情何以堪的刺激。?

    但在当时,我根本没料到他会不顾我要他不用来的最后通牒,执意上台北,而且还能发挥机智,通过出版社找到了我;何况在忧郁症的摧残下,我的意识早就粉碎了,哪里还设想得到这么周全??

    好友对我乱吃药、把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无法苟同,他当然知道是忧郁症在作怪,但是他也说出了另一番见解:“你为何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以前的事你无法改变,就让它过去了,眼光应该向前看,老是沉溺在昔日的不圆满中,心情会很不健康。”?

    然后,他又提到了他妈妈的故事。说自从他妹妹在十七岁那年骑脚踏车出车祸身亡,三个月后他爸爸也因伤心自责跟着病逝了,他妈妈不肯让他们就此死去,屋子里到处摆满了两位过世亲人的照片,走来走去都看得见,仿佛他们还在世似的。?

    好友苦劝他妈妈把照片收起来,否则她的情绪会永远走不出那个丧失至亲的痛楚,因为照片营造的感伤氛围,会使她无止尽地陷入旧日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他还因而自作主张,把几只收藏了妹妹儿时玩具的箱子丢弃,不愿停驻脚步,只有继续迈开步伐向前行。他说如果自己尚留在老家,没有趁年轻时,就只身来到异乡展开新生活,一直处于那个亲人遽亡又不像真的已经消失的环境里,他大概也会活得不太健康吧。?

    说完,好友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表示:“某个程度,我觉得你也是这样,不肯让过去的日子离开。你应该把童年的不愉快记忆都抛诸脑后,眼睛只要看着未来的日子。”?

    我的理性完全赞同他的话,认为所言甚是,但我的感性却一直在摇头,觉得难上加难,那只旧包袱仿佛已成了我的生命部分,无法割除。?

    好友的话字字都敲中了我的心病,而我真不了解为何从小没被爸妈好好肯定的失落感,会在我这一辈子里影响如此深远,造成我丧失自信、没有成就感、不敢快乐等心理症状。?

    在《晚安,忧郁》中我就提及,其实早在青春期,自杀的念头便不时浮现心头。特别是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休学回到台北,进了补习班准备重考,生命变得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什么熟识的同学,日子也索然无味,整天只有考不完的无聊试题。?

    那段期间我常常想到死,觉得人生无趣,未来没有目标,甚至有几次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写遗书,对我有一种特别庄严仪式的意义,好像那是在进行深度的自我抚慰、自我怜惜、自我疗伤。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自杀,我从这条路又滚又爬过来,很清楚那是一种深沉自恋的变形。?

    举凡感到没被好好疼爱过、关怀过、鼓舞过、赏识过的幼小心灵,在长大的过程中,这样的失落感便会一再地回来骚扰,有时严重到必须关起门来谢绝一切,单独进行一场“疼疼自己”的仪式,最高峰的时候就是浮沉在自杀的怜悯与伤怀中了。?

    一个想到要自杀的心灵,通常都是封闭的,自绝于所有的人际关系之外,好像世界飘远了,只剩下自己。这时,内心深处的一股自悲自怜就会升起,别人不体谅的、别人不支持的、别人不疼惜的,曾经为此苦苦受折磨,遂变得比较无足轻重,似乎可以释怀了。?

    尤其在写遗书时,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跟自己对话。譬如,当你交代为何要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在吐苦水,而另一个自我会升华飘在半空中,俯视正在写遗书中的自己,以全然了解的心,一边慈祥默默看着,一边生出怜悯。?

    很诡异的是,那一年,我竟是因此通过写遗书的方式,在极度孤独中,为自己打气,为自己作心理治疗、安慰,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所以,当忧郁症纠缠我的时候,这个早年的阴影(死亡)就像老朋友一样,会在某条路上与我不期而遇,亲切打个招呼,让我窝心之余,不顾理智阻挡,乐意再度与它把臂言欢、重叙旧情。?

    另外,我时常在外国人身上看到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性造就的后果,作为一面比较的镜子。例如,我老是用“臭”、“笨”这种负面的字眼来表达亲昵,像是叫kiki臭妹妹,叫yoyo小笨蛋。?

    本来这些都只是国人表示亲昵的常用口语,大家也叫得再顺口不过了,但是久而久之,我因而在心理上养成了“弱化自己”、“贬低自己”、“敌视自己”的坏毛病。?

    这种自我削弱式的情结,可说其来有自,源于东方人自谦的美德。像是老公老婆互叫“贱内”、“拙荆”,叫儿子“小犬”,自称“在下”、“不才”等等,原来都是基于谦虚的美意,但是经久流传却演变成不甚健康的民族性格,影响所及,造成了父母不敢赞美小孩,担心宠坏了他们。高兴时不敢太张扬,怕别人嫌弃、有成就时更是硬要泄自己的气,表现得虚怀若谷,被人一称赞就浑身不对劲,连手脚都不会摆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这样的贬损自己和自家人,乍听直来很正常,是大部分华人信奉的品行教养,但是稍一不慎,它就会很微妙地转化成一股放不开的罪恶感,在应该得意、应该快活、应该心志壮大的当儿,反而变得退缩、羞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衍生为一种自卑,心头时常会闪过“我可能不够好、我大概哪里有错”的阴霾。?

    对一般人,这种心理或许还不至于危害,顶多造成一时情绪的干扰,但是若移植在有忧郁症倾向的心灵,就会像一颗恶性瘤,伺机等待身心脆弱的时刻爆开蔓延,酿成灾难。?

    尤其我自小从爸妈那儿,从没有获取该有的“论功行赏”经验法则,使得“我可能不够好”的谦逊提醒,向下恶化成“我绝对不够好”的罪条宣判,从此难以翻身。?

    反观西方人就很不同了,他们绝不吝啬去显露内心的好感,以及发表正面的意见,从细微地方看,比方他们习惯叫豢养的小猫“chiquitito”(公猫)或“chiquitita”(母猫),这是西班牙语,意指小东西,有极尽可爱、不胜怜惜的意思。?

    他们也常会跟人说:“嗯,你今天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或“这件衣服很适合你”。我却刚好相反,常常对亲友的穿着面露不以为然的表情,以为对待自家人,这样的“真情流露”才是表达关怀,心想:“我对你好,才会如此说真话。”

    真话,在中国人的价值体系中,往往也就变成了“挖苦”、“落井下石”、“修理自家人”的替代语。?

    我原来一直活在“吝惜肯定别人、刻意贬抑自己”的虚矫情怀里,我们从父母那儿学到这些,再原封不动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代代相传,弄得我们这个正经八百的民族好像人人都跟快乐有仇似的,都罕于散播正面价值的快乐元素,而是不经意溅洒负面价值的假正经元素。?

    我在旧金山有一位华人朋友爱德华,在美国出生受教育,毕业后执医,早早置产,绝对有资格算是有为青年。但爱德华有一年陪母亲回大陆探亲,祖母拉着他逢人就如此介绍:“这是我长得丑八怪的孙子啦。”?

    根据我对中国人民族性的了解,其实这位老祖母看见孙子在美国生根茁壮,又是专业医生,心中一定很安慰,也很自豪。偏偏民族性作祟,她不敢在同侪面前太过嚣张,明明心里高兴得很,却硬要装作“哎呀,没什么啦”,所以故意找到了孙子并不算英俊的仅有缺点,夸大解释,作为骄傲的掩饰。?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1:38

第五章
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2)

    爱德华于是背负传统的家庭压力,没有向父母表达(come out),因为老一代的华人移民可是比台湾上一辈还保守呢。爱德华从此死命记住了祖母的那一席介绍词,老是活在外貌不出色的阴影里。?
    以前他在外州读书,远离家人,还可以拥有自己的情欲生活和自主领域,一等搬回了旧金山,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

    有一次,他去纽约旅游,发了高烧,朋友发觉苗头不对,打电话叫救护车,他神志不清,仗着自己是医师,还凶巴巴把救护人员赶走。?

    第二天,他病得更严重,脑袋都糊掉了,连自己的出生年份也说不出来,还是坚持把赶来的救护车斥退。?

    我想,爱德华应该早就罹患了忧郁症,搬回老家所在的旧金山,与他早年成长的不快乐经验(例如被父母嫌怎么做都不够好,导致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人爱)太靠近,他的状况才会变糟,而且每况愈下,也才发生了在纽约那两次荒谬的遭遇。?

    爱德华正处于“自我否决”、“自我放弃”、“自我惩罚”的阶段。可惜,爱德华有太多放不掉的东西,包括他身为医师的偏执、不敢表达的双面人生活,很难说服他去看精神科医师。?

    瞧,中国人谦虚为怀的那一套矫情民族性害人不浅吧!而且它宛如一缕阴魂不散,竟可以成功地追踪到已经隔了几代的移民身上。?

    再举个相关的例子,我深入地观察到,儒家文化浸染下的每一个为人父母,几乎十之八九看到小孩放学回家,脸上笑嘻嘻,立即的反应就是板起面孔,摆开训话的阵势:“你嘻皮笑脸个什么,作业写了没,洗洗手,还不快去温习功课!”

    越是亲密的人,我们越是习于互相浇冷水,说一句赞美对方的话,就像要活生生剥掉身上的一层皮。?

    我们对自己的快乐不知所措,对别人的快乐也极不自在,慢慢形成了一个互相监控的无形网络,于是乎,“谁也不许快乐”,或至少“谁也不准快乐得太嚣张”,否则就惹人厌、讨人嫌,自有体众群起而制裁之。?

    从小我不容易讨好我的父母,书读得再怎么好,行为再怎么乖巧,他们也是冷冷淡淡,视为理当如此。长大了,我不免“按此要领”,也染上了这套旧习,在内心变成自己的父母,照样不容易讨好我自己,甚至有时变本加厉,比连续剧中那种恶婆婆在挑剔媳妇还严格,一心认定这是一份好修养呢,最后竟然因此搞出了忧郁症,哈,真是惨绝人寰的民族大义!?

    我有一位摄影师的好朋友阿源,或许是常常透过镜头细腻观察人的关系吧,因此发明了一套颇有趣的理论。他说在谈恋爱时,有些人是视觉型,有些人是听觉型,有的则是触觉型,也有的是嗅觉型或味觉型。?

    视觉型的人,看到对方送的一束花会格外感动,看见对方露出某些表情会心旌摇晃,也就是说眼睛牵引出来的符号在触动爱情神经时,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传导功能。?

    听觉型的人,买不买花倒无关紧要,但是甜言蜜语绝不能少。其他的感官型以此类推。?

    根据他对我的观察,认为我不折不扣是听觉型的人,想想不无几分道理。?

    我后来也发现,他的这套理论用在我的人生观上同样很符合。譬如,我从小没有在爸妈的口中听够了该有的支持、肯定、称许,以致于年龄增长了,我的耳朵却没跟着长大,仍停留在童年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很没有安全感。?

    我的眼睛看见的实况,不管再如何真实,怎么也比不上耳朵听到的,即使是假话,我也会情不自禁当真,没有一丝自卫能力就陷进去。?

    据我猜想,在以上五官发展出来的类型中,听觉型的人大概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因为眼见为凭,嗅觉、味觉也比较不易作假,但从人口中讲出来的话最容易夸大、渗水、捏造,“但凭一张嘴”嘛,而像我这种人偏偏只相信最不具公信力的听觉,岂不是自找苦吃?安全感当然就如风中烛火,随时不保了。?

    从我的个案显示,大抵就是因为从小我没听过爸妈说我一声好,渴望之至,最后依旧落空,使得我到现在为止,已届不惑之年,仍然寻寻觅觅“那一句话”,以为找到了才会感到自己有用处、有价值、有安全感,当然我始终找不到,致使心里空虚莫名、反复受苦迄今。?

    唉,不论怎样,绕了一大圈,我终究很高兴那时没有服药身亡,没有造成弟弟参与了一场目睹死亡的惊魂记,而使他的人生烙下阴影。?

    本来那年暑假,弟弟计划前往英国剑桥进修英语,寄出了申请书后,一直没有下文,眼见时间一天天溜走,我就帮他拿主意,说不如改变行程去旧金山吧,那儿也有短期英文班,一来还可以住在我家,节省开销,二来咱们兄弟总算有机会多聚聚。?

    就这样,他顺利申请到了美国的学籍,一路先飞往我位于旧金山卡斯楚街附近的家。?

    我则多留半个月,把《晚安,忧郁》新书出版所安排的媒体访问处理到一个段落。?

    我有时仍饱受折腾,心中颇不是滋味,有时一两句话不合意,我便会生气挂掉弟弟的电话。?

    但事后,又很恨自己无能、没修养,迟疑了几天,才写了一封长信,传真过去:?

    亲爱的弟弟:?

    我的心陷入异常的焦虑,所有的不安都浮上来。我的脑子有一半是天才,有另一半是魔鬼,前者让我灵感源源不绝,写下一篇篇深刻的人性素描;后者让我不时在发狂的边缘游走,一直有脱轨而去的冲动。?

    最可怜莫过于我的姐姐,她与我互相折磨,我总觉得除了死,我无法逃开她。我好像在玩火,不知道何时会引火焚身。

    想到你,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深沉的喜悦,也有浓厚的忧烦。你拥有的一切,几乎是我一辈子想望而不可得。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老了、丑了、胖了,不折不扣是你所说的“大蕃薯”。谁见了你,都容易被你吸引,那份神奇的魔力叫我惊叹。?

    一比之下,我隐藏在内在的才华,何等可笑。没有人一见到我会喜欢我:我充其量是一块不起眼的玉罢了,即便温润,却没有钻石的光泽。?

    我欣赏你,但是我也怕你。你是我不能企及的一棵树,我只是一个寂寞在树下徘徊的人,看着一堆开心的儿童围着你玩耍,我融不进去,也爬不上去。?

    怕你终究不会理我了,你像我从不曾拥有的“另一个我”,开朗、开怀、自得其乐,以及可爱得叫人打心底笑起。你活出”另一个我“,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你,不知所措,我的才华与真情一时都变得无用了。?

    我无法解释,为何对你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好感,似乎欣赏你的童真与纯洁,也仿佛贪恋你那带着稚气的甜与美。?

    我身边的人都喜欢你,你那么轻易就掳夺他们的赞美,我当然很骄傲,可是隐隐地我也害怕。你展现了我一向缺乏的力量,那是一种接近天使的美!?

    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人见人爱的天使,但我只是一介被内心阴影折磨的可怜人。?

    老天爷大概是补偿我吧,给了我美丽的灵魂,但是我从小不快乐,觉得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吸引人,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不会笑,不会讨大人欢心。?

    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再长高一点呢,再英伟一点呢?我始终郁郁不欢,老认为没有人会瞧见我的美丽内在,都只会忽略我不出色的外在。?

    我不爱我自己,这样活着好讽刺。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2:51

第六章
我落单在台北,对着旧金山的方向接连演出了几出盛怒中挂断电话、死不接电话的惊魂记,将弟弟这位海外观众吓得魂都飞了。因为他在那边越快乐,越凸显了我这头越清冷孤苦,但我又不能这么据实以告,否则太幼稚了,不是吗?于是只能自己生闷气居多,也不真的是在怪他。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3:30

第六章
两只八哥关在一只笼子里(1)

    我落单在台北,对着旧金山的方向接连演出了几出盛怒中挂断电话、死不接电话的惊魂记,将弟弟这位海外观众吓得魂都飞了。因为他在那边越快乐,越凸显了我这头越清冷孤苦,但我又不能这么据实以告,否则太幼稚了,不是吗?于是只能自己生闷气居多,也不真的是在怪他。?
    咦,忧郁症患者的内心戏总是特多,而且怎么好像命连殊途同归,都被编派去演小苦旦哩??

    有一次,为了让他死心,别一直拨电话来吵我,只好顺手写了一张传真:?

    我既不令人愉悦,又缺乏自信。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一样,可以克服他早年不快乐的记忆。所以,让我一个人安静吧,别再打电话来,这当儿我实在不想讲话。另外一桩最大的嘲讽,应该算是我迷糊想自杀的新闻,随着跟胡因萝下高雄演讲时顺口一提,而曝光上了报,随着有电台展开电话追踪,希望邀我去谈谈这一阵子席卷社会的自杀潮。?

    我不禁自嘲,电台制作人员一定会这么想:好哇,难得有一个家伙自动说出他曾想自杀,最棒的是竟还没死成,当然要力邀上节目,来大谈特谈心得,才正苦于说找不到自杀者代表呢。?

    将自杀这么私密的行为公诸于世,并非我是什么暴露狂,只是我以身作“饵”,一心想提醒所有忧郁症的朋友,自杀的意念有时真的防不胜防,像一股发霉的气味,任凭再怎么坚壁清野的防御都会被渗入,实在轻忽不得啊!因为跟自杀念头的对抗,是一场全天候的战争。?

    结果快到了约定上节目的时间,我的情绪不知怎地失控了,全身虚弱,走不出家门。虽然中广公司就在我家的轻松步行范围以内,我却觉得它仿佛座落在遥不可及的月球。?

    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取消通告。在电话中,我听得出来那位助理的遗憾:“真的不能来啊?”?

    我想,她随后也反过来听出了我语气中不是作假的虚脱。?

    当时,我的脑子突然闪过了一幕虚拟的自编自导,那位助理正抓着电话筒,放声尖叫:“什么?你的状况又跌落谷底了呀,那太好了,这时赶过来讲自杀的话题不是最贴切吗?气氛也更足了,许先生,拜托啦,这样你更要来了,把那些情绪通通带来!”?

    所幸这种独自乱摸路的日子不需拖太久,终于轮到我飞去旧金山,跟弟弟会合了。?

    困坐在飞机上熬了十多个小时后,本来满心期待会一如往昔,在出关的门口看见弟弟热烈相迎的笑容,却意外失望了。

    我笨拙推着两口行李箱出关,东张西望了半天,竟不见半个熟悉的脸孔!?

    揣着隐隐不安,担心出了什么闪失,想拨他的手机确定他的行踪,便拖着碍事的行李,绕过航站大厅,好不容易才找到公共电话。?

    偏偏身上没有美国硬币,只好又气急败坏推着益显沉重的行李拐回来,找到服务台,买了一张二十元的电话卡。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手机居然打不通,我险些跳楼!?

    感觉上,我几乎当场被一拳打扁了,在台北憋了好几天的索然乏味,心想一下飞机见到弟弟就会烟消云消散,所以暂时积压再大的不适,要求自己撑着。没想到这一脚踩空,直直摔落下去了。?

    由于先前抱着期望太高,导致我这时的失落感更重,又急又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胸腔的一股高气压,加速膨胀,等待随时炸开。?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看到弟弟的身影了,但我原本想扮笑靥的脸宣告垮了。他解释早就来了,却不知如何与我错身而过,彼此都在找对方。?

    我极度不悦,垮着脸,两只眼珠子猛盯着地面,弟弟便弯下腰,笑嘻嘻与我四眼相对,表示欢迎。我因为在气头上,破例觉得他那始终如阳光般的笑,居然不那么迷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见面仪式的诡谲氛围,其实也预兆着日后一个多月,弟弟和我之间所引起的百感交集。?

    在旧金山经过近距离的相处,我也才发现,弟弟既不是笑口常开的小天使,我也不是什么扮苦瓜脸的小恶魔,我们俩反倒比较像是两只爱抢话的八哥,被关在同一张笼子里,除了互相扒梳羽毛、作作伴之外,还喜欢拌嘴,吵架吵到脸红脖子粗。?

    弟弟还年轻,对我的性情也没摸熟,很多事看不惯时,便会心直口快冲出来。他常常就对我的“症状”很感冒,一股自认的义气凛然使他老跟我抬杠,逼得我火上淋油。?

    所以,有时我们是两只会唱歌解解彼此闷的快活八哥,有时我们也是两只斗得身上羽毛稀疏的丧气八哥。我的心,就在这样高高低低中吊着。?

    虽然我比弟弟虚长了好几岁,但是脾气一上来,我的EQ就退回幼稚期,根本忘了做哥哥的宽容角色,老实不客气扮小的,与年轻的他针锋相对。?

    例如,他有次提到第一天从医院急诊室陪我回家,姐姐炒了简便食物让我们果腹,这时kiki跳在桌面去,大摇大摆,他看了很不以为然,说如果是他爸爸在场,就会说这只猫没家教,并把它轰下桌。?

    我立刻嘴角一撇,心里颇不是滋味,毫无犹豫地顶回去:“什么没家教?kiki是我家的一分子,是家人耶,我从不把她当成畜生,好吗?”?

    后来我听说弟弟家中养了一只小黑狗,平常因为会乱咬东西,只准在园子里走动,不给进屋。每次有人打开纱窗,它想要钻进来,弟弟一家人就会大声斥叫:“走开!”或是赶紧下令:“回去!”?

    因为叫了太多次,那只小黑狗还生了误会,最后居然一听见“走开”或“回去”,就以为是在喊它的名字,更加乐不可支,尾巴花乱摇,一头非要钻进来不可,搞得全家气苦。?

    但我家的宝贝kiki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走开”或是“回去”啊,真是的!他们家视〖=SS〗啺〖=SE〗物为畜生,还不如人类,那是他家的事;我家向往万物平等,让猫咪与人类平起平坐,那是我家的事。?

    诸如此类,只是一例。我跟弟弟可能生长的年代不同、价值观也有异,远远地互相欣赏时,恍若雾里看花,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当距离不见了,紧挨在一块后,什么都拿着放大镜瞧,我们迥异的生活态度、人生信念、体恤程度,就不免时时硬碰硬,产生严重摩擦了。?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4:09

第六章
两只八哥关在一只笼子里(2)

    像这样,家里多出了一张甜美笑的脸,对我这个本来自信心就在惨跌中的忧郁症病人来说,真是危机四伏的刺激呐。?
    那阵子,很奇怪,一股就是想死的莫名感觉十分强烈。?

    通常白天,弟弟上午去修英文课,下午就会放学回家,有时去附近大学的体育馆游泳,有时去咖啡厅坐坐,写点年轻人时兴的札记或学校作业。后来,他决定趁闲暇开始在我们精巧的厨房做菜,而且并非稀松的家常小炒,居然是难度高的意大利菜哩。?

    到了用餐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他首度正式做羹汤,还颇真有几分意大利菜的神韵。他说在台湾从来没真正下过厨,但看妈妈时常三两下就变出可口的菜肴,因此耳濡目染,手艺竟浑然天成。?

    有一天,弟弟放学了,在帮忙吸尘,我在旁边休息,他也不是有意数落,但嘴巴突然冒出了一段话,意思是说我真好命,都不用做什么事。?

    我听不出他是指我在养病期间,不用去上班赚钱;还是指偷懒不做家务事,当时我虽没有反应,但这段话已像一颗老鼠屎掉入了我的一锅粥里。?

    经过半天的沉淀,它终于发臭了。?

    白天他讲的那席话,对我仿佛一种变相的嫌弃,这时那锅酸了的粥,在我的心中飘出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恶臭。?

    我在精神状况不佳时,最怕被人嫌,本来就不安的心病更加恶化。那天夜里,酝酿了一阵子,内在的受伤情绪已接近爆发,我却故作不疾不徐状,向弟弟提议:“我看,我们不要兄弟结拜了,我又不够好,不配作你的兄长,没有你能干、勤劳、讨人喜欢,其他的也不能作你的什么榜样。这样吧,我们兄弟相称的事就取消算了。”?

    弟弟一听,那股年轻气盛就上来了,马上跟我吵起架。?

    显然当我说出不必兄弟结缘,他也受伤了,但他毕竟涉世未深,没听出我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乃一种疗伤的笨方法,并不真的在跟他负气,非要断交不可。?

    反正当时的我就是不成熟,在闹小孩子脾气,他也丝毫不察,两个“小鬼”就如义和团那般乱甩大刀似地干上了。弟弟既被激怒了,这下更有恃无恐,索性把他近日观察到我的罪状一一清点出来,说我这不应该、那不对。?

    说完,他不再吭声,拿起了相机,迅速在我面前卡嚓一声,我来不及用手遮,立即质问他这是干嘛。?

    弟弟倒发表了高见:“我要把你现在生气的样子拍下来,将来洗给你看,一副凹嘟嘟的臭脸,让你自己看了作何感想?如果连你都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别人怎么可能喜欢?”?

    我如一只被顽童欺凌的野猫,立即拱起背脊,张牙舞爪,一连发射了好几枚高燃料的火箭,炸得他最后也急了,脱口而出反击:“你除了会写几本书,还会什么?”?

    他此举等于对我投下了一枚原子弹,将我唯一赖以自我安慰的屏障都射穿了,导致我的理智全数丧失。?

    这团烽火,对他或许是据理力争,对我却每一脚都踩到了心病痛处,戳得我原就“嫌自己不够好”的那个旧心病大量出血,只使得僵局更难和盘。?

    他的指责历历在耳,好像我真成了一无是处的窝囊废,让我自从生病以来那个恼人万分的自卑感整个炸开了。?

    我猛然站起身,冷冷地对他说:“如果你是想伤害我,那么我告诉你,恭喜,你还真他妈的做到了。”?

    说完,我只觉得片刻也不想与他待在同一间房子,匆匆穿上了外套。?

    弟弟正准备就寝,很惊讶这么晚了,我还要外出,迭声阻挡,但我已一溜烟跨出门了。?

    等到冲出了楼下大门,夜色茫茫,我顿时不知去哪儿,想到了住在附近的伊凡。他是一位三十三岁的美国白人,因为职业特殊性质的要求,白天都待在家里上电脑、回复电话,写作有关保险的文章。由于他也算沾了作家的边,加上还是邻居,我们遂变成了好朋友。这时,我无处投靠,自然第一个想到他。?

    但是冲到他家那条暗巷子,按了半天电铃,无人回应,我再也忍不住,就软倒在他家的楼梯口,一屁股颓然坐下。这可好啦,我进退无路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不晓得这样呆坐了多久,夜色中,忽然闪出了一条人影。原来弟弟四下找寻未果,后来想到我可能向伊凡求助,真让他找到了,却没想到我不得其门而入,竟是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窝在人家的前门阶梯前门哆嗦。

    “你怎么这么丢脸,跑到人家的楼梯口这边来坐?”弟弟的第一句话一点不温暖。?

    我死也不肯跟他回去,出门前乱吞的药有点作用了,神志变得不是很清晰,给他来个相应不理的僵尸脸。?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不全了,因为药性发作,我昏昏欲睡。?

    第二天,一位好友带我们出门郊游,我的内心依旧耿耿于怀。?

    抵达露营区,将行李就定位后,我们便往河边散步。他们下水去玩,我不肯加入,独自躺在一棵巍峨的松树下,地上覆满了针叶。我举眼望着树影幢幢的天空,一心假想着,如果这是我的坟地,躺在地底数尺下的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情景。后来,他们开始在营帐外头烤汉堡肉,我无精打采躺在帐蓬内,感觉越不快活,心里越怨自己无能。?

    由于胸口的一股压力挤迫,我开始在床上翻滚,捂着胸膛发出哀号。那种被嫌弃、被鄙夷、被拒绝的窒息知觉,宛如一道铁墙,将我的退路封死,并开始围攻我撞得鼻青脸肿。?

    终于忍不住了,我大叫弟弟一声,吼道:“你进来!”?

    弟弟一进帐棚,我便抓着他的上衣,歇斯底里狂叫:“你昨天如果是想用激将法帮助我振作起来的话,我可以跟你讲,那对我一点都没用,而且完全用错方向了,因为每一句话都伤我很深。”?

    我像一名哭闹的孩童,在跟大人撒娇或急于自我辩护:“我以前没生病时,也常做家事、煮饭,并不是一直都这么闲啊!你那样讲我,很不公平,好像我生来就是废人、懒虫。”?

    我发了疯,一边扯着喉头大叫,一边激动解释,好友也吓到了,连忙进来看究竟。?

    遭人误解,是我一生当中最不能忍受的酷刑。如果不把眼前我跟弟弟之间的这一条心结解开,它会一直紧绑在我的脖子上,使我时时缺氧,痛苦万状。我也顾不了形象,就让颜面扫地吧!?

    发泄了一顿后,弟弟俯身抱住我,与我有了善意回应。精疲力尽中,我总算隐约感觉我们的敌意都放下了,也尝到了一丝渴望的安全感,两人至此修好,折磨了我整整两天的恐怖别扭,终于被熨平了。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4:57

第六章
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1)

    我和弟弟在优胜美地的“大和解”,并没有使我们往后的关系变成天天“喝咖啡”,回来后,两人之间的天空仍然存在着时而睛空万里、时而刮风打雷的天气异象。?
    我后来才体悟到,弟弟闯入了我的生活中,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他代表着一种“世俗观点”,没有心理负担,一切凭他年轻、客观、热情、表象的本质看待事务,所以当生病发作中的我被他拿来检视,自然就显得无理取闹居多,老以为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货色,他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没有耐心跟我磨,因此常常与我龃龉,有时意外地将我的病症刺激到了一个新高潮。?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家人的特别加重体谅,任何发作的忧郁症病人,都可能像是弟弟眼中那个令人抓狂的恶灵,逼人恨得牙痒痒的呢。弟弟的观点,只是代表着许多人看待忧郁症的例子罢了。?

    还有,往深一层去看,弟弟也象征着我的“变相的理想自我”,与“变相的潜在敌人”。?

    所谓变相的理想自我,系指他正是我年轻时最想变成的一种样子:整天笑咪咪,讨人喜欢,怎么看都舒服。?

    但是,我终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变成那样了,所以警觉心立即上升,知道他是我的潜在敌人,因为有他的存在,只会反衬出我的更不可爱而已。?

    总之,弟弟的出现,说实在,相当能凸显我的忧郁症心结,那就是不珍贵自己拥有的,例如我多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写作成绩;反而一再艳羡别人拥有的,例如弟弟的年轻活力、可人外型。?

    所以,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内在的这两股“理想”、“敌人”势力斗争的情形就有增无减,呈现不相上下的交战。

    若听到别人对弟弟的赞美,更加深了我失落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那一天,我的某条神经又没绞紧了,忽然与弟弟谈到想死。他一开始还有点耐心劝我,说死不能解决问题云云,但我仿佛中了邪,一直在讲怎么死比较快,譬如我抱怨为何住的这间房子没有梁什么的,要上吊都找不到地方挂绳子;又说到前一阵子去医院验血,医护人员轻而易举地抽血,我看到血液从手臂上迅速流走,心里竟有一丝亢奋,才跟弟弟提及“哎,要是能那样一直抽下去,默默地死去不知有多好呢”。?

    当初是弟弟打了一通紧急电话,把我从吞药的鬼门关救回来的,现在又听见我在胡言乱语,显然还是执迷不悟耽溺于自杀的迷障中,他大概也急了,加上年轻的心性,少了经过磨练的耐心,听到后来,急怒攻心,他又跟我吵起来了。

    “哥,你到底怎么搞的啦,每次都想死,但又都没死成,你不如想办法去死掉算了,省得大家老为你操心个没完没了。”弟弟迸地冒出了这段话之后,无奈地说不跟我抬杠了,他要去附近咖啡馆写作业,嗖一下就闪人了。?

    弟弟一走,整间屋子空荡荡,我没有气恼,也没有伤楚,居然有一股奇异的振奋,心想太好了,剩下我一人,终于可以履行自杀的企图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心里有一道声音响起:好了,是时候了,该是自杀的时间到了!?

    年轻时代,我也有过想自杀的经验,那时自杀比较像是一种深度自恋、自怜的仪式,在与自我对话、怜悯自我、陪自我落泪,种种行径表示着内心的死去,再重生。?

    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当年相同的感受,只是多了忧郁症搅局,自杀不再仅是唯美的自恋与自怜而已,它更是一种象征着永恒休憩的蛊惑魅力,跟我的痛苦亲切招手:“来吧!可怜的受苦人儿,来到我温暖而不受打搅的怀中,睡个舒适的好觉吧!”?

    但我身边的任何催眠、镇静的药物都被没收了,于是从冰箱中拿出那一瓶上礼拜我们到加州观光酒园买回的高级葡萄酒,一口气全灌进肚子里。?

    渐渐有了酒意,我拉开抽屉,看见两把锋利的厨刀,愣了一下,想到如果我把自己的血沾上去,那么弟弟以后就不能再用这两把刀做菜了,还是积点功德吧,改用别的。?

    找了半天,发现有一把折叠式的小刀,嗯,还不错,可以派上用场。?

    好啦,一切就绪了,准备动手吧。我的心志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机械操作中,并没有如同有些小说或电影描述的那样,感到我的一生像录影带那般快速地倒带,也没有什么光呀升起来。?

    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只有很简单的: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个字眼很强烈,谁知道它从哪里蹿出来的,谁在替我决定生死,不就是我自己嘛,那为何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必须”??

    事后我想想,在那个想死的关键时刻,我的脑意识已经不能正常运作,它无法分辨对与错,只是一迳接收一个强而有力的指令:“别质疑,去做就是了”!?

    那当儿,自杀者的脑子像一个他不能控制的电波接收台,关掉一切频道,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开放唯一一个,保留给“去死!去死!去死!”那样的讯息输送进来。?

    但不知道是否我醉了没有力气,怎么觉得已经用力一割,手腕上的血痕还是浅浅的。连割了几次都是一样,好像用力到一个程度,我的手就无法再加任何的劲了。我明明盯着腕间那条青色的浮凸血管,用刀子对准了划下去,怎么就是割不断啊??

    喔,真是沮丧啊!怎么割腕变得那么难。那不过就是我的手在割破我的另一只手嘛,操之在我,不是吗??

    手腕上的几条血丝少得可笑,这样哪死得了?我突然涌起了极度的挫败感,放声哭出,天哪!我连死都死不成,彻底的失败者!?

    这一哭,松懈心一起,我的人就崩溃了,全身软倒在地,更没力去割了。?

    死亡的安慰只差一线间,我毕竟跨不过去啊,呜呜呜。?

    一股窒息感攫住我,这没用的东西于是跌跌撞撞抓起了电话筒,拨给了伊凡,他也有轻度的忧郁症,自然了解我的处境。但我已经无法明白表达,只是咿咿呜呜哭诉:“我连割腕都死不成,真惨啊……”?

    接下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据伊凡转述,他随即赶到我家里,我还跟他哭哭啼啼讲了半小时,然后作势欲呕,在冲进浴室前便唏哩哗啦在地板上吐了一滩,人也跌坐在地,哇地放声大哭,完全溃堤。?

    当弟弟从咖啡馆回到家里,正好看见伊凡蹲在地上,帮我擦拭地面吐了乱七八糟的秽物,而我大概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一看这副零乱的情景,气疯了,心中更怨我了。?

    我在昏睡中时,似乎听到弟弟在抱怨,说我很挑嘴嘛,还知道挑最好的那一瓶酒喝了,而不是喝烹调意大利菜的那罐质地比较差的葡萄酒。?

美惠子 发表于 05-2-9 17:05:35

第六章
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2)

    等我悠悠醒转,外头夜色已深,弟弟正坐在书桌前,随我怎么跟他讲话,完全不理会。后来,我气得连名带姓叫他三个字,质问他干嘛一副死样子(瞧,恶人先告状。)?
    他被我逼问到无路闪躲,只好霍地站起来,转身开炮:“你根本不爱你身边的人,让他们为你担心,还蹲在地上,为你擦那些……吐得又脏又臭的东西。”?

    说完,他索性将墙上那面镜子取下来,抱到我的跟前:“你看看自己吧,这副样子能见人吗?”?

    我当时的生理状态有如大病初愈,全身虚弱,听他这一数落,更感委屈,忍不住也龇牙列嘴对他咆哮回去:“你以为诚实是美德,但你知道讲真话会害死人吗?你这个臭家伙,烂东西,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你还是不能讲些中听一点的话吗?”?

    从酒醉的五里云雾重返人间,我神魂颠倒,弄不清条理,遂变得口没遮拦,最后将弟弟骂得躲进浴室里哭泣。?

    以上就是一个忧郁症病人发作中的丑态,很不幸,那个人刚好是我!当病情稳定了,回头去想,实在很难想像那个跳梁小丑竟然就是自己。?

    平常循规蹈矩、死爱面子的我,行事端正,自律甚严,但在发作时,俨然变了另一个人,灵魂给偷换走,被魔附身似的。?

    但多半时候,弟弟是善解人意的,应该说只要不碰上我在发作时,他总是一个窝心的伴。譬如有一晚,他点起蜡烛,放一张安魂曲的CD,陪我无言地消磨一个夜,带给我无上的宁静。?

    后来他把这张收录有海因之《安魂曲》、古诺和舒伯特之《圣母颂》他最钟爱的CD转送给我,使我在独处时刻,也能感受那份心灵的至美。?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问弟弟:“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可以笑口常开?我注意到每天早晨一醒来,你的嘴角就挂着微笑了。”?

    弟弟偏着头想答案,我以为他会说是天生使然,或是后天从小养成的习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没料到他回答道:“我想只有这样笑脸笑脸的,人家才会喜欢我。”?

    忽然我的脑袋一轰,哎,原来拥有天使般微笑面孔的弟弟内心深处也有一份隐忧,怕别人不喜欢他,才刻意在脸上装挂笑意啊!?

    原来他快乐的表相底下,也有暗藏辛苦的内情哪,那是中国人惯有的马脸情结,一不小心我们这个正经民族的脸就拉长了,显得苦苦的,不讨人喜欢,所以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喂,脸放松一点,别绷那么紧,一副谁欠你钱的样子,对嘛,就是要这样笑吟吟的,才有人爱啊!?

    知道了弟弟的这份心思,对他倒是多了一丝敬重,年纪轻轻的,至少教育自己很成功,扮笑脸扮得颇有那么一回事,没有虚情假意的僵化,无怪乎处处讨人欢心,这确实是他应得的回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隐隐有着不安,因为弟弟待在旧金山的时间近了尾声。自小,我就是家里的幼子、小弟,我从没做过人家的兄长,但是跟弟弟这趟结缘,让我一偿宿愿,体会到照顾人的乐趣。?

    离情依依,使我镇日的情绪怪怪的。看见他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家了,我的眼角就忍不住偷偷地泛也泪光。?

    不过世事诡谲多变,没不料得到弟弟返回台湾的行程居然被延后了。九月十一日当天早晨,我还在入眠,伊凡在我们家的答录机留了话,口气很不寻常:“赶快打开电视看新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前一晚,弟弟外宿朋友家,我迷迷糊糊听见电话留言,竟然会错意,以为弟弟昨夜出了什么意外,上了晨间新闻,赶紧跳起来打开电视。?

    天!不是弟弟出事了,而是更可怕的灾难,我在屏幕上不可置信地目睹了飞机撞上了纽约世贸大楼,接着第二架也撞上了,两栋地标双子星有如泥粉雕塑的城堡,倏地全垮了下来,化为乌有,如同一场恶梦。?

    我一下子看傻了,那是我曾住过、曾心爱的纽约市啊!发生了如此天大的灾乱,一时间,仿佛世界要捲入大战了。我一边拨电话,将弟弟从朋友家召回来;一边继续在电视上,看着楼塌了的重播画面,心里一片茫然。?

    尤其看到在飞机撞上高楼,整团火焰包里着楼层,有人不堪烈火吞噬,作了悲壮的选择,从一百多层高处纵身往下跳时,我的心都冻住了。?

    那是一支生与死交界的壮烈交响乐,生命的尊严、死亡的戚绝,都在世人眼前一如实呈现。?

    对于一个几度想死的忧郁症病人,目睹这一幕,很神奇地,我突然有了异样的领悟。?

    记得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最终一幕写到香港城覆亡了,一座城的倾覆,竟是为了成就书中主角白流苏和范柳原的一段爱情,真是代价高昂的启示啊!?

    而此时,我也有了类似的感受,纽约城两栋最耀眼的高楼塌陷了,许多宝贵生命一瞬间夭折,造成无数家破人亡,血流遍野,尸横满地,难道这不是一幕启示吗??

    我动不动想断送自己的一条命,在纽约世贸大楼却有多少人不愿意抛家弃子,还是被迫走上了亡魂路?跟这一幕时代的大戏比较起来,我那肇因于忧郁症想死的动机,虽然情有可原,却值得好好克制收敛。?

    我的忧郁症并没有因此吃了神仙药丸,奇迹般地好转,但是从“9.11”灾难之后,我对死亡确实有了不同的认知。它仍像是我的朋友,不过既然深悉后会自有期,迟早要相逢,我倒不急着一厢情愿跟它见面了。?

    由于全美机场关闭,安检如临大敌,弟弟的回程拖了好几天,我们兄弟意外多赚到了几天的相处,生命中的祸福往往就是如此相倚。?

    弟弟离开旧金山的那天,是临时打电话到国际机场确认有机位,走得十分匆促。?

    我的离情在最后一刻崩溃了,从来不太哭的我,竟哭得泪人儿一般。我知道弟弟这一走,就象征我的夏日已结束,马上博士班要开课了,我的人生将要继续上路,进入另一新阶段,顿感诸情难舍。?

    他也饱受离情之苦,特别是念及我还处在想自杀的低潮里,他很怕这一别,万一不小心我的“瘾头”又犯了,也许一桩永生遗憾就此铸成,变为诀别,他担心死了,一直要我答应不会再做傻事。?

    有感于不知后会是否有期,我在临行时,给了他一张小纸条,写下心情注脚:“2001的夏天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夏天塞满了许多回忆,你一走,我知道夏天也终止了,秋天到了。如果这次分别后,我们无法再见面的话,请记得我还惦念着你!”?

    尽管万般难舍,终须一别,这就是人生啊!我慢慢接受了弟弟必须告别的现实,也再度翻开了我生命的新页,提起步伐往前走。?

    那年夏天,我在鬼门关前绕了好几趟,有哭有笑、有甘有涩,甚至有血有泪,真是一季喧哗热闹而充满感慨的人生段落。偶然想起那年夏季所经历的这一切,风风雨雨,摇摇欲坠,终究还是走到了一个平安地,感情的包裹里也丰收了许多,虽然极其辛苦,我的嘴角总是情不自禁牵起一丝安慰的笑哩。

新衣故人 发表于 05-3-9 17: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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