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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陷落在搬家的噩梦中
在忧郁症患者的眼中,有许多生活里的压力是被放大了好几倍,变成一头庞然巨兽,张牙舞爪,流着恶心的口涎。譬如,新换了一份工作、学校的报告写不完、手中的股票一直在跌、缴房贷的日期逼近,甚至于有时连胖了半公斤这种芝麻绿豆的事,都会变形为一根绞刑的绳索,绕在患者的脖子上,一寸寸缠紧。?
总之,生病前可以应付天大任务的雄心壮志,此时似乎都退化了。?
小时候到我念学之间,因为家境不佳与租约关系,记忆所及,我们一共搬了十二次家。每次都不是为了改善住的品质越搬越好,而哪里找得到落脚处,就哪里落荒逃去。算一算,我的童年与青春期几乎都在“天哪!又要搬家了”的噩梦中度过。?
所以,搬家,本来就是我个人成长经验中特有的焦虑与惊恐,这下又有忧郁症的助纣为虐,我几乎无法待在房子里,每多待一刻,我就感到搬家的心理负担一直加重,然而我也无别处可逃。?
说来心酸,但这正是忧郁症折磨人的地方,它让当事人的判断力整个失去了焦距,应付能力也全面萎缩,胆量与情绪智商更是退回到可笑的原始状态,一点小枝小节就会被放大成洪水猛兽。?
意外冒出了这场病,人生计划跟着生变。我和姐姐商量之下,决定另觅新居,这次不是找只介寻租了,而是买一个自己的窝。既然都是在缴钱,每个月的房贷,至少比付出去如同丢进水里的房租划算。?
由于这些年我的钱都花在纽约念硕士,以及到世界各地旅行上,剩下的微薄积蓄也计划要挪作念博士基金,身为唯一亲人的姐姐于是大方承诺,自备款由她来支付,每月的房贷才交给我负责。?
这本来应该是一桩美事,不过搬家毕竟是搬家,所有纷纷扰扰的细节一概不会少,最叫我焦躁的是,姐姐是自备款赞助人,理所当然介入了这个大计划,我跟她之间原来就存有许多价值观的冲突,更趁势搬到了台面。?
从一开始她询问我手头还有多少钱,我便处于一种刺猬防卫的火药堆中,经常烟硝味弥漫。有一次,我提到在我的医疗保险单中她是受益人,当她知道多少钱后,发出了轻笑:“喔,那也没有多少嘛。”?
她这番无心的注脚刚好触痛了我最敏感的自尊神经,忍不住就一股气冲出口:“那么抱歉喔,我的这一条命就只值这么多钱,不然你想怎么样嘛?”?
因为在我的观感里,姐姐习惯以现实的物质性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准,与我偏好标榜抽象的精神性形成强烈对比,所以在购屋的过程中,包括接洽装潢、订新家具,钱这个话题不免三番两头跳出来搅局,搞得我与她的对话不是乌烟瘴气,就是剑拔弩张。?
有一回还在旧家,她又很粗枝大叶地践踏了我的感受,将我一步步逼向发狂的悬崖边缘,我再也无法压抑暴怒的脾气,在做出任何失控的遗憾举动之前,对着她大吼;“你给我出去,出去!”?
隔一天,她又上门了,气氛很僵,从她嘴中果然说出了我最担心的话:“你昨天说那些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给我出去’?难道以后搬到了新家,你也要叫我出去?”?
我就知道!我早猜出来了,她铁定会口出这一席威胁的话,因为新家的自备款是她支垫的,算是一半的屋主,我当然不能再像在这间我租的房子一样,有权赶她离开了。?
唉,我心知肚明,惨了,往后我成了尊严遭到绑架的弟弟,甚至是人格自主权被一刀阉割了,还有什么资格再坚持己见??
几次我跟她起争执,在火气遽增下,我失去了理智,扯着喉头叫喊道:“买房子的事一笔勾消,我不要了,我不会去住你买的房了。”?
就这样跟她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次,我的忧郁症像一锅沸水,每天都在火焰上煮。?
整件事让我无比困扰,好像跌进了一口没有出路的废井,坐困愁城。每次跟她一商量到与新屋有关的事项,我就感到极度不耐烦、全身乏力,总要提起好大的一股劲,才能勉强应对。?
而她正好相反,老像是精力无穷,奇也怪哉,待在她身边,或者置身方圆几公尺之内,我常有力气被她吸走、陷在流沙中无法动弹的感觉。?
后来我跟胡因梦提到这个经验,她非常理解,说起她母亲生前与她住在一起时也有类似的状况。?
她还苦笑着说,那时她整天无精打采,早晨刷牙时,力气似乎溜走了,连牙膏的盖子都旋转不紧,因而老被她妈妈数落。?
胡因梦说在这世上,有些人是所谓的“盗能者”,他们不自觉盗取了别人的能量,让身边的人常常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后来仔细一想,在人群中似乎确实有这样的一批人,不晓得什么原因,总要费好大力气去应对、去交涉,你好像跟他沟通什么都不太顺遂,他们会自个儿一直讲不停,也不太管你的反应,只顾着非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说完。?
在许多方面,我觉得姐姐跟胡因梦在其自传《童女与死亡之舞》中提到的她妈妈十分神似,我就有好几回被姐姐气到七窍生烟,紧急打电话向胡因梦求救,借水浇熄我的怒火。可怜无辜的她,也几度成了我和姐姐紧张关系的间接受害人。
后来我在旧金山念性学时,有一学期的课程集中于“性治疗”(sex therapy),在当中的一门课是关于“高难度的个案”,教授特别举例说明,其中一个女性患者,简直就是这种“盗能者”的最佳范本。?
她是一位体型庞大的非洲裔妇女,与身材娇小的丈夫正好是绝配,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多年来始终无法受孕,身体机能检查都没问题,所以前来性治疗门诊讨救兵。?
他们这一对夫妇已经辗转请教过许多高明,大家一致的结论都是摇头,找不出原因,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位大块头妻子搞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因为她讲话一副大嗓门,言行又十分戏剧性,惯有的动作就是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冒出一个“and”,口气便一顿,两只眼睛斜吊着,盯着天花板,让人以为她在找词汇,旋即会有下文,于是跟着憋气期待。?
等了半晌,她竟一个字也没迸出嘴巴,对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习惯的举动,像极了一个超级大号的吸尘器,把附近屏息以待的气全部吸光光,让大家被整得一个个缺氧似的。?
所以世间果真有所谓的“盗能者”,吾人不可不谨防乎!?
我从小被教养要体恤人、要为他人设身处地,便常常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遭遇上,努力去感同身受,甚至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结果,若是遇到对的人,他们会觉得我很窝心、很有同理心,而我也因此从他们那儿获得了回馈,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万一遇到没有反弹回来的心灵,例如我跟姐姐之间,那么我就会一直被掏空,能源大量流失。?
我总是无法跟姐姐有正常的对话,她会一串一串劈哩啪啦讲下去,我根本没办法打断她,岔不进一个字,除非她认为已经讲到一个段落,愿意住口,或者我必须大声吼,才有可能对上话。看起来,她比较像是在布道,布她那套价值观的道,而不是在跟人一应一答地沟通。?
姐姐是唯一照顾我的人,很吊诡的是,她也总是唯一刺激我快要抓狂的人。?
这一来,买新家的计划,更是牢牢将我与她绑在一块。在我养病期间,她频繁出现在我身旁,前脚进门来,是为了照料我吃晚餐,但是后脚则每每不小心踩伤了我,将我的忧郁症病毒再三激将到一个新高峰。?
还有一次,起因于我提供的一笔新家基金,用在整组厨具与部分装潢上,剩下的还可以撑往后几个月的房贷。但是姐姐有意把另一笔花费也算在这里,我立即像项羽被逼到乌江头,空有满腹的英雄野心,也只能眼睁睁认栽了。?
因为如果那笔钱又挪作他用,所剩不多的话,那么我这一趟回去旧金山,既要操烦课业,也要提前几个月合计生活支出,以便腾出房贷,这实在叫我备感沉重。?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姐姐商量调整分配额,忽然间,我有进退不得的两难。以前看新闻,有人因为债务缠身,最后被逼到自杀,我就在心里想,好傻喔,怎么这么笨!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钱把命都丢了,值得吗??
直到这时,我也被金钱节节逼退,可能加上忧郁症特有的思考模式,就是封闭式、放大式的忧虑,导致我只看到表面的困难重重,却丝毫看不到解决之道,因此也萌生了轻生逃避的念头。?
我这一辈子将钱看得不太重,才敢花用在旅行这种无形投资,而非任何有价资产的采购上。没想到我也沦落到了这种时刻,被钱逼到感觉无路可走的窘困之中,一心想着:“哎,活不下去了。”?
从前暗中嘲笑别人那么没用,怎么被几文钱就逼得走上绝路。真讽刺,现在我夹在相同的处境中,竟也有了一样的寻死思绪。?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怀疑,那些被钱逼死的人,可能早就陷在一层又一层的烦恼里,有了忧郁症的侵入而不自知,才会在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中,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能力,念头转不出来,最后选择了死亡。?
因为正常人的脑子,是很容易判断出来“钱永远有机会赚回来,小命一旦丢掉,就永劫不复”的道理。不过,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则不然,它被似是而非的烟雾弹蒙住,只看到问题的一端,就无限扩大,想像成是世界末日到了。?
“没有退路,事情演变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的人生完蛋了”,这种思维便是我在忧郁症发作时的典型想法,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失去主控权,对每一个身心正常的人都被视为生存最大的危机之一,更不必提对忧郁症患者造成的伤害了,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我被外界情势的发展,或是内在的情绪孤立到某一个地步,脑子便会发出“我失去了掌控的能力”警讯,那时方寸大乱,看什么都成了死路一条。?
有人被上亿元逼死,也有人被区区的几万块逼死,重点不在金额的多寡,而在当事人的思考逻辑,只要他觉得无论用什么现实世界的方法也转不出这个绝境,就会倾向选择死亡。?
而忧郁症的脑子,偏偏最擅长玩弄这一套障眼法的游戏,将当事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不得不乖乖双手献上宝贵的性命。?
新屋装潢期间,姐姐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监工,睁大眼珠子瞧着每一项工程品质,并跟工头嫌东嫌西,我真不了解她为何有这么多花不完的精力。不过也幸亏如此,那一阵子,刚好《晚安,忧郁》出版,我的时间都花在新书演讲与接受访问上,除外,我就体力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新屋站岗。?
可是,接近完工时,我还是抽空去了几趟新屋,看起来与空荡荡的原屋果然大不同。原来屋子就跟人一样,都需要“穿上漂亮的装饰物”。?
我记得那天下午,不是原来做木工的那堆人,而是另一群工人将整间屋子的玻璃制品全部运来安装,我刚好在现场。当我一看到要安置在客厅边的那一面大玻璃,从包里的纸张中剥落而出时,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这一面大玻璃的花样竟然是喷砂雕绘的瀑布、莲花、一尾大鲤鱼跳跃在半空中。这种旧式图腾跟我想像中的老祖母时代产物一样,与我们家走欧式风格的家具完全格格不入嘛。?
但是我随即又想到人家玻璃都制好了,换成我是包工程的工头,如果要我重弄一面,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可是,如果要将就让这面丑不拉几的玻璃画面进驻到我的客厅,跟我每天打照面,我也会极为痛苦。?
我在心中盘算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两条路都行不通,登时像被摆在死巷子,等着被马上要扑过来的敌人追杀,突然整个人冻住了。?
说“冻住了”很不寻常,但那是实情,亦即我把全身所有的感官知觉一下子都关闭起来,躲进卧房去瘫倒在地,对外界的事来个相应不理。?
真丢脸,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我的能力一口气退化到婴儿期,以前从没发生过,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陷入那么呆滞、封锁状态,有如我是一座拔掉了所有插头、按下总开关的工厂,表现得十足像一个智力出了问题的低能儿。?
后来,我才知晓那名工头事先并没有知会姐姐,说他要选用那面可怕的花样,而是依据他走江湖多年锻炼出来的“美学标准”,岂料我们毫不领情。后来我们宁可多付一倍钱,要他重新来过,给我们一面透明简单的玻璃就好,什么鲤鱼跳龙门之类的全省了吧。?
整个搬家的折腾,伴随着我的忧郁症病情,在那年夏天起起落落,拖拉得很长。我一方面实在应该感谢我那超人船的姐姐出钱出力,另一方面却一步步陷落在姐姐以她强人意志为我打造的新监狱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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