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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条漫游的灵魂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
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喂,许先生吗?我是某某某,还记得吗?上次有采访过你,不晓得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自我介绍,原来是台湾的一家电视台记者,我好久以来都关掉对外连络管道,在异乡突然接到媒体的追踪电话,有些错愕。?
“喔,我现在人不在台湾。”?
“那……那没关系,我就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了。”她很体贴地挂掉了电话。?
走出捷运站,我一路都在想那记者所说的“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对这几个字念念不忘,好似着了魔。?
“漫游”这两字,原本用来形容手机的异地距离,已颇为传神。但触动我神经的是,若以“漫游”来比喻忧郁症那种特有的失神、离魂状态,好像更为贴切。?
《西藏度亡经》(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一书把人死后,尚未投胎前,亦即两世之间的等待期限,称作中阴身,表示一条灵魂结束了前世的生命,从臭皮囊出窍,等候下一世的到来,正四处游荡。这时,没有了血肉之躯,只剩下无形无色的灵体,像轻烟,像流云,捉摸不着。?
而漫游,不就精确地描述了这种两世间的中介吗??
当忧郁症一发作起来,我的整副身体常常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扎实感觉,仿佛浮在半空中,甚至于不像活着,快要跟一蓬被吹散的流苏一样,实在貌似《西藏度亡经》所说的中阴身,从上一世的身躯刚刚脱离,还未依附到下一世的肉身,这段期间我只是一条无依无靠的灵魂,夹在两辈子之间漫游。?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侵入,是邪灵占领了我的身体,驱赶我的魂魄;像一条流浪犬,无处为家。?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许多内在的结构都被拆离重组。?
总之,我这条无主孤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街头,不禁苦笑了起来,那名记者无意中撂下一句话,竟把我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则将他的忧郁症,形容为一只家里豢养的黑狗,总是在天色渐暗的黄昏蹑着肉蹄,无声地侵近,坐在主人的脚畔。?
搭飞机回到台北的家里,已是午夜时分,?
呵,果然回家了,因为这就是我熟悉的台湾空气,潮湿带着淡淡霉味。每次从干燥的国外回家,鼻子总是特别敏感。?
我不在台北的这几天,大概阴雨连绵,湿气很重,一打开家门,就有一股不清爽的粘稠感袭上脸。?
从阳光普照的曼谷回到阴湿的台北,我那干爽的好心情立即受潮了。?
卧房的空气更闷,打开除湿机一整天也无济于事,我躺在床上,被深蓝色的床单吸进去,忽然有个讨厌的想法,好像自己是一具入殓的尸体,在湿泥中腐败。?
这时我才晓得,环境因素影响忧郁症的心灵,居然如此严重。?
我在曼谷,置身迥然不同的场景里,没有人提醒我病了、没有患病的回忆,比较容易调整出新的心态,果真就轻松许多。??
一回到这个当初我就是在此处渐渐恶化的场地,连空中的腐化气息闻起来都是老样子,半点没变,我方才开朗了一些的心境,倏地又被阴霾包围。?
但是这次可有点不同了,我不打算全然坐以待毙,因为我很怀念在曼谷的悠游状态,即使回到台北也不想那么快流失。
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挽救吧??
东瞧西看,阴湿的房子委实叫人懒散,好,我找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卧房那张浓得像墨的深蓝色床单,决意换掉。
我赶到IKEA,没什么满意的货色。酷,我已经会挑剔了,那表示我的情绪好转,懂得花心思去分辨好恶了。?
第二站转到SOGO百货公司,相中了一条黄绿色铺底,缀着嫩绿色小叶片的床单,看起来就像春天降临,万物生气逢勃。接着,我又买了一条米色系单纯花纹的大浴巾,可以用来铺在长形枕头上。?
回家后,我等待不及,一举拆掉旧床单、枕巾,全数更新,深蓝色的忧郁海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草如茵的新生地?。?
然后,我把堆在床头柜好一段时日,没力气去整理的存物箱收走,挪出空间,摆上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熊桌灯,一扭开灯光,整个卧室便豁然大放光明。?
更新工程完毕,我双手抱胸,站离床铺远一些,欣赏自己的手笔。嗯,好像搬了一个新家,温暖变成新的主调。然而,我仍不禁起了冷颤。?
因为我清晰记得我就是在同样的这一张床上独枕而眠,随即又被忧郁症病魔蹂躏,在床上好几个夜因胸痛、失眠、悲怅、苦涩而惨叫翻滚,那幅有如被地狱之火焚身的景观历历在目。?
这份苦,好像是一张常年贴在墙上的老旧剪纸,尽管撕去了之后,墙壁上依然可以看出深浅对比的颜色,剪纸曾经存在的痕迹藏也藏不住。?
我颤巍巍重新躺回床上做实验,双手往下,摸着柔软棉质的床单;两目环顾,看着四壁的莹莹光影。?
呼,幸好,过去那段发病的恐怖记忆并没有跟着回来。?
从得了忧郁症后,我第一次喜欢待在这间卧室,因为整间房间的色系变了,光线变了,情调变了,加上我特意选播一张旋律轻快的音乐,这个方寸之地就是可以喘气的休息?站了。??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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