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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美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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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生《晚安,忧郁》电子版连载(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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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7:29: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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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7:30:2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置身迷濛的梦境之中

连续第三天,曼谷还是阴雨不歇。?
Poki说这在泰国很离奇,平常这个季节,雨都是短暂下一阵罢了,像这样“今夜又搁在落雨”,非常罕见。?

他笑称我是超级强台风,把雨都带来泰国了,厉害厉害,连曼谷的日头都不敌,败下阵去。?

我先是很不好意思,真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颇有罪恶感,难道我心头的阴霾真是非同小可?但我越想越不对,干嘛连天气坏都要算在我头上,什么事都怪我,我又不是天公祖!?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到后来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失,已经刹不住车,一律觉得所有的错都要算上我一份,心口免不了郁结。?

这种习性很要命,老是在掐我的脖子,不让我顺利、轻松呼吸,像有千军万马的压力,梗在横隔膜附近践踏。?

不能怪别人,八成是我有受虐情结,常常自动自发走进斗争大会的中央,乖乖戴上一只写着“我有罪”的高帽子,苦着脸,双手一摊,来吧!欢迎大家开骂吧!?

但是,这次我可不认账了,曼谷的阴雨天干我屁事啊!?

情形之所以改观,也许是因为忧郁症风强雨骤,来势凶恶,我的吃水量业已过重,实在没有本事再承担多余的罪?愆了。??

对!我以往就是太讲究优雅,连忧郁的苦都文绉绉地逆来顺受,致使什么狗屁倒灶的鬼玩意一概胡里胡涂吞下去,终于搞出毛病。?

我应该土俗一点,不是我的管辖区域,以及不算我的差池,就万万不能当滥好人,或是一名小苦旦!?

我要给它有力地反击回去,姿势丑一点,态度凶一点,言辞霸一点,甚至吃相难看一点也无妨,就是不能随便签字认账。??

因为照从前的惯例,每当不明就理认了账,我就会有深宫怨的委屈,却无处诉冤,只好一层层压缩,在心底归档。最后日积月累,堆放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空间再也不敷使用,仓库中物满为患。?

我的忧郁症发作,大抵就是这座仓库高垒的积存品一个重心不稳,纷纷崩落下来,才会造成损失惨重。所以,我不能再没事自揽罪恶感,必须桥归桥,路归路。?

再说一次,曼谷的阴雨霏霏,很简单,就只是天空飘雨而已,与我无关。?

白天醒着的时刻,跟随Poki到处晃,他安排行程,我比较有依归,尽管偶尔冒起焦躁,仍需背着他,偷偷吞一粒镇定剂,但是都还属于控制范围。?

不过到了夜间睡眠,我的压力就会如影随形,全数释放出来了。譬如,接连几天,我都做噩梦,第一天梦见地震,被摇得吓醒。泰国是大陆地块,没有地震,我这是把台湾的梦魇经验悉数带到曼谷。?

第二天,我梦见鳄鱼群,一只甚至张开狰狞大嘴,作势一跃,就快要咬到我。?

我躺在床上,意识将醒未醒,身子立即猛然弹起,做出避险的动作,魂都吓出窍了,整个人才告清醒。?

第三个梦,已经死缠了我好些年,梦见正坐在课堂上接受考试。当发下考卷一看,完了,总共才三题,其中第一题我就完全不会。?

我记得在梦中很紧张地想道,三分之一已经抱鸭蛋,那还有及格的希望吗??

那道题目是一幅图示,考我一种新上市的粘剂如何?使用???

梦中的我当场傻眼,因为从小我就很不爱看任何新产品的使用说明书,觉得它印得密密麻麻,好有压迫感,一心只想逃开。因此,我根本毫不知悉这该死的粘剂,到底要怎样正确使用??

还有上西药房买维他命、成药时,别人一定仔细阅读包装盒上的成分说明,绝不马虎,一读就是五分钟以上。换成是我,根本没有耐心,随便拎了一个熟悉的品牌便走人。?

我很容易失去耐心,十分受不了一大堆文字规则、分析条款,偏偏,我越逃避的,越会厄运降临。?

在那个梦里,我很是懊丧,当初为何不多看看说明书,这下一定考不及格了,气馁之余,我又因此吓醒过来。?

梦随心转,我想自己噩梦连连,大概是清醒时压力无法排解,才会转化为梦影憧憧。?

但平心而论,梦,仍旧是有逃避现实倾向的我最好的朋友。有记忆所及,我几乎天天做梦,它安顿了我的流离魂魄,以及在真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安宁,勉强有了发泄的出口。譬如,我之前说过自己不会哭,无法解放情绪高压,但是好几次,当我梦见已故的爸爸、妈妈,都会在梦中哭得柔肠寸断,心肝快呕出来似的。?

可见,我的梦变成了一种现实的救赎,有助于我平衡生活的压力。?

还有,我常梦见被恶人追,好几回在快被追上,恶人就只在我身后一臂之遥时,我的背脊惊得一阵发麻,都会告诉梦境:“OK,暂停!”?

然后,我赶快作弊,从僵住的画面抽身而退。在下一个接续的梦里,我已经跑在前方老远,恶人被抛于脑后了。?

怎样,很阿Q吧??

梦,是我逃难的翅膀,也是我摇摇欲坠时支撑的拐杖。?

自小到大,我因为做了成千上万的梦,对梦已拿捏出一套相处的方式,不管好梦、噩梦,我都把它们当做熟识的?老友。??

我在当学生的时代,最常出现的梦境,便是梦见自己已经起床,搭车,到了学校早自习。而其实呢,我仍在赖床,只是利用梦来帮我完成起床的辛苦动作。?

有时,梦也会有自己的意识呢。?

有一次我又梦见在屋内被人追,赶紧大叫:“飞起来!飞起来!”试图凌空飞去,为自己解围。?

但是老没有动静,我并没有像以往的梦那样,可以翩翩飞起,翺翔在半空中。等了一段时间,发觉地板倾斜,我往窗外一瞧,哇,怎么是整个屋子飞起来了,底下的景观变得好?渺小。??

原来,梦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原是希冀自己插翅高飞,而不是要屋子飞起来。?

自从被诊断有忧郁症之后,我的梦仍不间断,偶有几天太累了,不吃安眠药就上床,做梦便做得更厉害。?

通常这种梦都是很复杂的噩梦,譬如在梦中又梦见自己正在做梦。我跟医师询问,他说是因为不吃安眠药,会造成浅眠,脑子的意识才会继续勤做工,轰隆隆没休息。?

令我吃惊的是,有些长达二十年的心理压抑,竟会如一缕冤魂,到现在依旧不放过我,频频入梦来,画面重播。?

比方说,有两种奇怪的梦经常困扰我,一个是梦见跟国中时期担任三年的导师在课堂上争辩,心情很激动,尽管张“口”舞爪,却说不出任何声音。我一肚子大道理硬吞进去,急得肠子都打结了,最后因憋不住,连呼吸都岔了气才醒来。?

另一个梦境如前所述,是我坐在教室里,面对一张考卷,浏览了全部试题,糟糕,意然一题也不会写,如坐针毡,发愁到极点。?

这两种梦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都已经老大不小了,竟还没能从学生时代的校服情结中脱身而出。?

那时,我只要夜里做了这样的梦,醒来以后的整个白天,还是会陷入轻微的沮丧,等于不自觉地让魔咒般的梦境又延长了一倍。?

这两个梦像是两个流沙的坑,一不小心踩上去,越去挣扎,就越有灭顶之虞。后来我不堪其扰,准备反击了,开始去找线头,打算弄清楚这一团乱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断回想那段年少岁月的细节,抽丝剥茧,逐渐挖出了深埋在底下的情绪,似乎正是局部的真相所在。?

原来,那两个噩梦竟互为表里,息息相关,都起源自“好学生”的僵硬角色。?

第一个梦,肇因于我对权威的抗拒。?

我们的传统文化一味要求学生无条件服从,而老师是威权的代表,在尊师重道的大帽子下,年轻学子只能对老师的所有训诲、指定照单全收,丝毫不能有疑义。?

在我接受基础教育的年代里,一个质疑“夫子者言”的学子,稍微反映了自主的意见,一旦多几次,就很容易被贴上“搞怪”的坏学生标签,表示不合群、爱做个人秀,会遭到老师和同学的白眼。?

我记得好几次明明对老师说的话有疑问,却因为一向顶着“品学兼优”的头衔,害怕一举手发问,也许会造成老师的错愕,心想这个好学生怎么变笨了?否则就是让老师惊讶,咬定怎么连我也在唱反调!?

那时期,一般人界定的好学生,只有一个版本,就是温驯绵羊的代名词,一律听得懂老师的话,也顺应老师的心情,这样一来,才会得到老师的欢心。?

坏学生则刚好相反,只会惹老师生气,连发问都会被视为公然挑战师长权威,绝不见容于教育体系。?

所以,我见“风气”行事,早已习惯了不在课堂上发问,亦即从来不举手,有意见也只能吞忍,整个生命活力不像一个年轻人,是外扬的,是激射的,而变成了一直往内缩,把心中的棱角磨平,甚至到后来连一点异议都不敢表达,尽量把自我压扁。?

直到我毕业多年,成了每天必须为自己言行站出来负责任的大人了,心坎底竟还残留着当年那么深刻的惊怖,如影随形驱之不去,以梦境显现。?

第二个梦,揭开表层去看,也是一种好学生的心结在?做祟。??

在目前的教育环境下,考卷,无疑是好学生的唯一救赎,因为他不需发展人生的其他理想、兴趣,只要考好了,夺下好名次,就一切顺顺当当,被成人认定有前途。几乎可以说,只消考试出类拔萃的人,即便有别的缺点也比较会被宽容。

这就是好学生的人生价值,笔试定江山。?

我的青春期,正是一串大考、小考绵密结合的日子,身经百战的我,自然深谙应考之道,考卷发下后,大致看一遍,心里就有数大概会考多少分了。?

我俨然是一台机能良好的考试机器,活在靠分数取悦老师、家人、自己的单调生涯中,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扮演一个好学生。?

但是,拿回许多奖状的我,却未必高兴,人生也不见得充实,反倒虚虚的,以致出了社会,我还是有“把考卷答好,以报答谁”的被套牢心理,果然梦亦随之。?

我想,如果时光能倒流,重新回到我的青涩时期,我应会好好扒梳这个把自己五花大绑的“好学生症状”。?

我要挖松紧箍的墙脚,挣脱那些框框条条,花工夫建立一个面目清晰,态度悠然的自我,潇洒率性,活成一株娉婷自在的植物。?

我慢慢想通了,人生把握大原则就好,不一定非要在小地方磨磨蹭蹭。圣贤不都说了“大德不逾矩,小节出入?可也”???

我是头号大蠢鸭,老是费力捏分寸,生命的精华都耗在上头。?

追忆国中三年,因为不分班,同一个班上好学生、坏学生(以学校的标准区分)都混在一起。放学后,我都与老师眼中的坏学生走得极近,因为我发现他们很直率,较会玩乐,交往起来有趣多了。那是我仅有“忘记了自己是好学生”的光阴,也是笑声最多的时段。?

所以,够了,我不能再迷信别人加诸在我生命中的这种“好学生咒语”,难道我一生还没有受够这个苦??

它像一颗巨石,压得我多年喘不过气,连逃到曼谷,还不能置身度外,该是决心炸掉它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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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7:31:0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优雅的椅子也可以很舒适

跟着Poki在曼谷这几天,对我有个最现成的好处,就是不敢太显露病恹恹的德性,在浑身是劲的他面前,我必须伪装,强打起精神来。但奇也怪哉,假装久了,也就容易变成真的,我后来已不太需要吃镇定剂了。?
Poki有如一把尽情燃烧的火炬,渐渐将他对人事物的那股热力,传染给我,煨暖了我偏寒的体质。?

他是一名灯的设计师,也是经营工厂、公司的老板,兼具创意与管销的长才,他会纵横灯界,成为外国大客户心目中的奇人,并非侥幸。?

相识了那么多年,我这次才十分近距离地观察Poki,确定他的成功事出有因,乃出在人格特质,譬如在玩的时候,连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全身投入,非玩到尽兴、压力全部松绑方罢休。他能玩,也能吃能喝能睡,以致轮到工作的时候,才能像拚命三郎。这两者他总是淋漓尽致,不留缝隙。?

而我,刚好相反,玩的时候很不专心,心里老是牵肠挂肚,放不开手脚,拘谨乖巧到接近神经质。带着这半生不熟休闲过后的身心,回到工作岗位,继续接受操磨,当然折旧率就很高了。?

我逃到这里,本来是来避难,没想到却意外跟Poki学到许多。比方,我还很巧合地,从他收藏的椅子获得了做人的灵感哩。?

是的,就是“椅子”,你没有听错。?

Poki本身是设计师,对于收集设计品很讲究,除了台湾的办公室内有许多精致收藏,曼谷的住家中也是举目可见大师级的惊艳手笔。?

譬如,他喜欢收藏设计师的椅子,德国出版社TASCHEN《本世纪1000张椅子》一书里的作品,他就拥有好几张。?

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瞧得出来,这一张是法国设计界天王Philippe Starck的椅子,因为背部有他的注册商标,一抹云絮。?

而那一张是一九三○年代荷兰设计师Gerrit Rietveld的椅子,它可大有来头,在许多室内杂志里都出现过,系由四片木板采取英文字母“Z”,加上垂直的一面靠背组成。当初设计师克服了神奇的45度角直、横间的张力,将这张椅子名字取为“Zig Zag”,果然简洁有力,让人惊叹。?

另外一张,我必须查一查书,发现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设计师叫做Christorphe Pillet,是一九九五年的作品,由一张厚达七公分的四角形乙基烯,亦即俗称的发泡做成,中央则像一张纸被捏成凹陷,刚好可以容纳臀部,坐起来软中带硬,感觉很别致。?

我看了看这几张椅子,造型都很现代,设计感十足,但是中看未必中用,那么优雅的外型,坐上去就是没有一般的沙发舒服。?

忽然我有一种领悟,做人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刻意扳扭出某个形状,美姿美仪都照顾到了,就是少了一份放松的?舒适。??

像说我坐在那张发泡的椅子上,头往后仰,靠在四角形厚厚的那个宽面,脖子就是会被边缘的角梗住,而无法将上半身的重量放下。?

我因此警觉到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一样,总是多了人工的捏塑,少了浑然天成的松懈??

可不是吗?我一向瞻前顾后,怕弄坏这个,怕得罪那个,处处陪小心,难道不正像设计师在精细推敲作品?有时顾得了外型优美,却顾不了椅子的本质,但总还是必须坐得舒服才对啊。?

在曼谷,我每天早晨起来,就对着这些椅子思索良久,唯不敢跟Poki说,以免他误会我在挑剔他的心爱宝贝。?

后来是因为一个白天,Poki去三楼游泳池做日光浴,掏出了几条大浴巾,有一条就披在那张发泡的椅背上,我正好坐下去,头往后靠。咦,多了一层浴巾垫在那儿,就舒服多?了嘛。??

是了,这就是关键了。?

想放松坐下的时候,多铺一张浴巾不就得了?这么一来,既可以保持椅子平常优雅的姿态,又可以主动创造舒适的感受,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双赢”??

推而广之,我想我在做人方面也应该如此,还是一样可以因为体恤别人,尽可能瞻前顾后,但是不见得要僵硬不通融,去苦了自己,委屈自己。?

关键在于,自己必须先舒适起来,如果自己不够舒适,一切就都是假的,不可能真正让别人感到舒适。?

我很了解忧郁症患者常常都觉得是在为别人而活,自以为很委屈,替人想那么多,到头来人家往往不知道,或知道了而不感谢,真不值得!?

染上忧郁症的当事人就会一直抑郁寡欢,甚至跟自己生闷气,心坎开始地层下陷,有很大的一个坑洞填补不起来。这时,何不在颠簸的心坎铺一条软绵绵的大毛巾呢?不需勉强去讨好别人,先讨好自己吧。?

放心,我觉得具有忧郁症体质的人,常常拿着天平在秤自我,亦一向小心拿捏自身的斤两,就算讨好自己,也不会是那种自私到千夫所指、人神共厌的品种,“不受欢迎”的噩梦应不会降临,所以,尽管去讨好自己吧。?

有一幕景象,我至今仍牢记在心。那次我去参加电视台的访问,正在等候时,看见一位眼熟的女主播从办公桌区域走出来,跟同事站着讲话。?

我留意到她的脸上有妆,发型很整齐,上身是一件套装,还镶着亮晶晶的别针饰物。但是她的下半身竟不搭调地穿着一条运动裤,还有一双运动鞋。?

乍看有些错愕,但一细想,有何不可呢??

主播在报新闻时,本来就是坐着,既然只有上半身露相,那腰部以上当然要好好打扮。至于腰部以下,因为不会上镜头,就不妨舒服一点,穿着短裙、高跟鞋,一定有紧绷的约束感,穿运动裤、运动鞋,不失为一种放松的好方式。?

所以,优雅与舒适,并不见得那么不相容。看情形弹性组合,还是有可能营造出共存的局面。?

这一点,忧郁症患者是很值得学习的。因为,忧郁症本身就好比一条窄裙、一双高跟鞋,紧紧地箍着人。?

以我为例,发现刚开始忧郁症形成的温床,往往美其名是为了“择善固执”,有时也可能是择优雅、择信念、择道德,而坚持路线不肯退让,导致硬梆梆地跟现实对抗,终於不敌,活生生被折损弯曲,身心都受到压伤。?

但干嘛非要这样呢?转个弯不就得了??

我日前才进一步发现,所谓“适者生存”的“适者”,都是指那些懂得转弯、懂得变通的人,他们顺着压力的来势摆腰扭臀,姿势容或不雅,但总能像泥鳅一样,让压力从身边滑过,因此消灾解厄。?

但是容易成为忧郁症下手对象的人就不然了,十之八九都不太懂得,或不屑转弯的哲学,待人处事一定非要这样,非要那样,自以为是“择善固执”,其实“择善”未必,“固执”倒是真的。?

当要不到手的时候,就跟自己,或跟现实拗,自然一个区区的人类身躯,是扳不过事物庞大的演变力量,遂纷纷败下阵来。?

忧郁症患者基于完美主义,什么东西都是只要“第一选择”,轮到第二或第三选择就很郁闷。若是经常处于“非第一选择”的人生,就难免积郁成疾了。?

在做人、做事上,我一向看不惯那些不坚持原则的人,说穿了,并非我多么高贵,而是我捍卫自己不够通融、不知转弯的嘴硬说词罢了。?

我就是那种直直一条路开过去,到了山洞的转弯处,仍执意要笔直开过去,导致撞山的驾驶员,竟不屑打弯方向盘去迁就山洞,终于撞得鼻青脸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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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7:31:50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邀请梵高共舞

曼谷终于放晴了,回复到我之前几趟来所看到阳光照拂的样子。Poki必须为了公事飞到香港,由我接管这座城市。?
嘿,一个忧郁症患者,居然要独享这座看起来总像没什么烦恼的都市??

少了Poki在旁边拿软鞭子,我唯有靠自己了。?

他的住家位于国立体育馆大众捷运站,离两家大型百货公司Discover和Siam Center很近,白天我就步行去逛逛。这两家卖场各有千秋,一个走高档货,另一个走大众化,但是比起台湾的价格都同样会让人眉开眼笑。不过,我却笑太不出来,也没有采购的兴致,尽管那时正在换季,东西便宜到不买都会心虚。但我走在其间,却想到二月份才来渡过假,也是在这儿闲逛,当时的好心情,如今都不见了。?

同样的地方,景致依旧,我却回想不起来那时同样的快乐,物是“心”非,让我心慌如麻。?

我匆匆回到了Poki的住处,泡在沮丧里。?

Poki这时来电,问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说起在百货公司的挫败感,因为想不起曾经在这个相同的地点留下的快活滋味。我一向自诩的强旺记忆力越来越衰退,最可怕的莫过于快乐回忆的那一部分全面萎缩了。?

他要我尽量放轻松,不需逼自己一定要有什么样的感觉,只要浮上脑子的心情,都接受它。?

趁着中午外出用餐,我又旧地重游,再三提醒自己Poki说过的话:接受任何一种感觉,即使是快乐不起来的感觉,就去想说“我现在确是生病了,正在复原中,所以没有同样的喜乐也很正常,那又怎样?”?

这一招蛮好用的,不管佛来,魔来,都可以,就当作是来客,让他自来自去。?

至少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就不再拿自己好的状态,跟自己坏的状态相比了,仅把好与坏都视作是一种“状态”。?

我特地前往SOGO旁边的四面佛神龛,去乞求身体健康。

这座庙跟我结缘很早,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来泰国,就前来上香,当时感情多年无依无靠,便跟四面佛祝祷,让我遇见一位相知相惜的伴吧。?

在我的心中,四面佛是一尊赐福的菩萨,当忧郁症来袭,我也自然想到前来祈求。?

那日是个艳阳天,四面佛的四个供香炉堆满了黄白串结的香花,以及粉红色的泰国兰花,加上这里香客特有的贴金箔风尚,映在日光下,花团锦簇,真是抢眼。?

这么多人来这里求神,都在求些什么呢?是功名利禄,是五子登科,还是爱情圆满??

看众人还能那么专注于人生的钻营,令我有深深的隔离感。那些世俗最在意的价值与追求,对目前的我宛如天上云束,转眼成烟。?

我失去了在名利战场上搏一长短的斗志,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事,却也无心扭转,只是无言地看着四面佛神像。菩萨,你的慈眉妙目里看得见人间忧郁症的凶恶吗??

记得在台北,有一天正要通过马路,瞥见一辆高级进口轿车正在回转,驾驶座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那时我已被诊断出忧郁症,自信心沦丧,看见人家锦衣华车,尤其还是一个少年郎,更加备受打击。?

以前被别人肯定的种种,突然间都没有了,我一心想的是自己钱赚得太少、社会地位无足轻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全是一些负面的自我评价。?

忧郁症好像一瓶泻药,让我吞下了之后,精力虚脱,变得不爱自己、看轻自己、贬抑自己,芸芸众生中,我觉得谁都比我能干!?

无聊的午后,我搭捷运来到另一家百货公司Emporium,因为三楼有藏书丰富的纪伊国屋,对喜欢看书的我而言,是勉强能提神的去处。?

我像是刚放出地狱的幽灵,漂浮在书柜之间。?

这时,我不太有力气去阅读爬满蚂蚁般的文字书,于是走向画册区,翻着那些大幅尺寸的彩色图片,对耳目比较没有负担。?

蓦然,我看到了书架上摆着梵高的画册,封面是他割掉耳朵之后的自画像,心口凛然一惊。?

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我曾亲眼观览梵高的“星夜”(Starry Nght),对他那种强烈线条主导的画风印象深刻,画布上显现夜空中的几盏星光,仿若宇宙的孤独游子,永无止尽地流浪。?

念大学时,校园里流行那首由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Don Mclean)所唱红的《文森特》,一时又在耳边响起。?

文森特,是梵高的名字,所以这首歌又叫做“梵高之颂”,开头的第一段便是“繁星点点的夜晚,把调色盘填上灰与蓝,用你那双可以看透灵魂深处的眼睛,观察夏日,山丘上的影子……”头一句的歌词即用上了这幅《星夜》景致,让人遐想。?

我的脑海里铮铮响起了旧日的旋律,清晰记起了最后一段,如此唱着:“我想,我现在了解你想说什么,我终于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为了你的理智而受苦,你试着解脱他人,他们不愿意听你倾诉,他们还是不愿意听,或许他们永远无法?理解。”

很神奇地,以前梵高的画对我只是一种现代绘画史的流派,例如:“他那浓烈的色彩、强劲的线条、断续参差的轮廓、略带扭曲的形体,为后起的法国野兽派画家所继承。”(余光中语)?

这时,重新翻阅梵高的画作,也许因为我有了忧郁症的折磨,竟然像电光火石,理解了梵高的灵魂灾难,因此再看他的每一幅画时,感受格外震撼。?

这句歌词,代替哑口无言的我唱出了心声。?

我好像整个人被电到了,一缕魂魄被收进梵高的画里。?

他那内心的暴烈情状,以及自杀前的疯狂,充分反映在医学的病理名称“癫痫症”上,这到底是什么病,我不清楚,但是对处于忧郁症,心智也曾被撕裂破碎的我而言,忽然感觉跟梵高时空重叠,迅速亲近了起来。?

这么说吧,被忧郁症浸泡过的眼睛,在看梵高的画时,我看到了以前没瞧出的共鸣震慑。?

例如,他生平画了许多自画像,一八八九年九月那一幅他已经住进了圣瑞米疗养院,据说是用每次画剩下来的颜料,但夺人心魂的功力毫无减损。?

这幅画中的梵高,双眼无神,下巴收敛,双唇紧抿,侧面对着观画者,好似在质问世人:“你懂我的苦难吗?”?

背景则是青蓝色交错的短线漂流着,仿佛一朵朵地狱的火焰,发现鬼魅的磷光。这团火焰,到了一八九○年他生平最后的一幅自画像时,燃烧益加凶猛,青蓝色的线条纠缠得更厉害,像极了一根根扭曲的手指,在空中做出抓取的姿势求援。?

呵,我几乎流下泪来,这就是我忧郁症发作之际,脑子里充斥的景观,正如一个火热的蒸笼,呼噜噜,水气四处窜。?

想不到在一世纪以前,罹患癫痫症的梵高,竟如斯鲜明准确地画出了我的忧郁天空。?

他在世最后的一幅画“麦田群鸦”,完成于他自杀的数日前,简直是死神的素描,那么咄咄逼人。?

我也一度有寻死的意念,因此能够完全领会那一幅画中狂暴的乌云,与倾倒的麦浪,正是生命即将毁灭前一刻的?写照。??

从台北逃离到曼谷来的那一天,我的暴怒与怨尤,不就像透了这团很沉很重的乌云,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凶兆?一八九○年那个要命的七月天,梵高接到了弟弟西奥的信,透露出经济拮据,自顾不暇的讯息,梵高才萌生了不想再连累弟弟的念头。?

后来,他又与长期的友人嘉舍医生起争执,因为对方没有将他另一位画家朋友的画拿去裱镜框,他担心以后自己的画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气之下还拔出手枪做出威胁的?动作。??

我十分能想象梵高当初的走投无路,最后只好用射击乌鸦的猎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扣板机,死了算了。?

当忧郁症像海啸袭来,我如一艘单薄的小船,一样走投无路,常常也是想死了算了。?

史东(Irving Stone)撰写的《梵高传》(Lust for Life),重现了画家死前的为难处境,梵高当时想道一百年后,我被梵高的魂深深勾住了。?

他的画安慰了我的苦难,他那特有的旋转运笔、色块的不规则交叠,好似心灵迷了路,不知为什么就是使现在的我眩目,所有说不出口的、无人能懂的,难以言传的苦涩,刹那间都有了倾吐。?

我买下了一本梵高的画册,感觉上像是邀请他的魂魄回家做客。?

那天,我的心情有些尘埃落定,放了一张Dr. Hook的CD,他那节拍明亮的乡村歌谣,登时将整间屋子唱得愉悦了起来。

当唱到《百万富翁》那首歌时,我意然不禁翩翩起舞,宛如自己真拥有了天大的财富。?

在这个神奇的大逆转中,我虔敬地向梵高鞠个躬,微笑招呼:“怎样?一起下来跳个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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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05-1-31 07:32:12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复原之路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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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22:20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一条漫游的灵魂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
    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喂,许先生吗?我是某某某,还记得吗?上次有采访过你,不晓得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自我介绍,原来是台湾的一家电视台记者,我好久以来都关掉对外连络管道,在异乡突然接到媒体的追踪电话,有些错愕。?

    “喔,我现在人不在台湾。”?

    “那……那没关系,我就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了。”她很体贴地挂掉了电话。?

    走出捷运站,我一路都在想那记者所说的“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对这几个字念念不忘,好似着了魔。?

    “漫游”这两字,原本用来形容手机的异地距离,已颇为传神。但触动我神经的是,若以“漫游”来比喻忧郁症那种特有的失神、离魂状态,好像更为贴切。?

    《西藏度亡经》(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一书把人死后,尚未投胎前,亦即两世之间的等待期限,称作中阴身,表示一条灵魂结束了前世的生命,从臭皮囊出窍,等候下一世的到来,正四处游荡。这时,没有了血肉之躯,只剩下无形无色的灵体,像轻烟,像流云,捉摸不着。?

    而漫游,不就精确地描述了这种两世间的中介吗??

    当忧郁症一发作起来,我的整副身体常常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扎实感觉,仿佛浮在半空中,甚至于不像活着,快要跟一蓬被吹散的流苏一样,实在貌似《西藏度亡经》所说的中阴身,从上一世的身躯刚刚脱离,还未依附到下一世的肉身,这段期间我只是一条无依无靠的灵魂,夹在两辈子之间漫游。?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侵入,是邪灵占领了我的身体,驱赶我的魂魄;像一条流浪犬,无处为家。?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许多内在的结构都被拆离重组。?

    总之,我这条无主孤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街头,不禁苦笑了起来,那名记者无意中撂下一句话,竟把我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则将他的忧郁症,形容为一只家里豢养的黑狗,总是在天色渐暗的黄昏蹑着肉蹄,无声地侵近,坐在主人的脚畔。?

    搭飞机回到台北的家里,已是午夜时分,?

    呵,果然回家了,因为这就是我熟悉的台湾空气,潮湿带着淡淡霉味。每次从干燥的国外回家,鼻子总是特别敏感。?

    我不在台北的这几天,大概阴雨连绵,湿气很重,一打开家门,就有一股不清爽的粘稠感袭上脸。?

    从阳光普照的曼谷回到阴湿的台北,我那干爽的好心情立即受潮了。?

    卧房的空气更闷,打开除湿机一整天也无济于事,我躺在床上,被深蓝色的床单吸进去,忽然有个讨厌的想法,好像自己是一具入殓的尸体,在湿泥中腐败。?

    这时我才晓得,环境因素影响忧郁症的心灵,居然如此严重。?

    我在曼谷,置身迥然不同的场景里,没有人提醒我病了、没有患病的回忆,比较容易调整出新的心态,果真就轻松许多。??

    一回到这个当初我就是在此处渐渐恶化的场地,连空中的腐化气息闻起来都是老样子,半点没变,我方才开朗了一些的心境,倏地又被阴霾包围。?

    但是这次可有点不同了,我不打算全然坐以待毙,因为我很怀念在曼谷的悠游状态,即使回到台北也不想那么快流失。

    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挽救吧??

    东瞧西看,阴湿的房子委实叫人懒散,好,我找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卧房那张浓得像墨的深蓝色床单,决意换掉。

    我赶到IKEA,没什么满意的货色。酷,我已经会挑剔了,那表示我的情绪好转,懂得花心思去分辨好恶了。?

    第二站转到SOGO百货公司,相中了一条黄绿色铺底,缀着嫩绿色小叶片的床单,看起来就像春天降临,万物生气逢勃。接着,我又买了一条米色系单纯花纹的大浴巾,可以用来铺在长形枕头上。?

    回家后,我等待不及,一举拆掉旧床单、枕巾,全数更新,深蓝色的忧郁海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草如茵的新生地?。?

    然后,我把堆在床头柜好一段时日,没力气去整理的存物箱收走,挪出空间,摆上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熊桌灯,一扭开灯光,整个卧室便豁然大放光明。?

    更新工程完毕,我双手抱胸,站离床铺远一些,欣赏自己的手笔。嗯,好像搬了一个新家,温暖变成新的主调。然而,我仍不禁起了冷颤。?

    因为我清晰记得我就是在同样的这一张床上独枕而眠,随即又被忧郁症病魔蹂躏,在床上好几个夜因胸痛、失眠、悲怅、苦涩而惨叫翻滚,那幅有如被地狱之火焚身的景观历历在目。?

    这份苦,好像是一张常年贴在墙上的老旧剪纸,尽管撕去了之后,墙壁上依然可以看出深浅对比的颜色,剪纸曾经存在的痕迹藏也藏不住。?

    我颤巍巍重新躺回床上做实验,双手往下,摸着柔软棉质的床单;两目环顾,看着四壁的莹莹光影。?

    呼,幸好,过去那段发病的恐怖记忆并没有跟着回来。?

    从得了忧郁症后,我第一次喜欢待在这间卧室,因为整间房间的色系变了,光线变了,情调变了,加上我特意选播一张旋律轻快的音乐,这个方寸之地就是可以喘气的休息?站了。??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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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23:4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
    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气沉沉的茧,似乎我就没有理由再屈身于茧里。否则,我已经在有线电视频道上公开露脸,却还自以为是地窝藏起来,那不就像鸵鸟把头缩在土穴里,整粒大屁股都还露在外面,模样太可笑了??

    那晚,我在电视公司录完了影,心血来潮,就直接搭车到“晶晶书库”与阿哲碰面,正式结束了那场无名之火的刑期。

    由于上了电视,所以我的外表稍事打扮,虽是剪裁合身的丝质衬衫,却黑不溜丢,多少反映了我的幽深内在。?

    阿哲一看到我,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反而一副光整的样子,他一再咋舌称奇,又听我讲话字字有力,欣喜地说:“真好,像是又回到了你还没生病之前的时光。”?

    我记得去年八月刚去精神科求诊之初,几乎拖着铅块重的身子,在好友张维的陪伴下,外出走动,与阿哲见了面。当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镇日无食欲,当他们的面,一碗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

    阿哲自认识我以来,总看见我光鲜自信、积极奋起的举态,所以那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我整个人浑似一具被窃取了灵魂的空躯壳。?

    然后,阿哲一路看着我变好了,又迅即变糟了,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

    病情好的时候,我会跟他讲解人生道理,擘理人际的迷惑;病情差的时候,我则离群索居,甚至还走他乡,他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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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24:23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2)

    但是阿哲从来没看见我在发病后,能像这次一样重新站起来,仿佛中间的过程中不曾跌过跤。?
    只不过阿哲的乐观,是一种外人看戏的单纯比较心理,因为相对于我曾有过的最低潮,现在看起来当然人模人样。他没有亲自经历过忧郁症的摧残,很难体会它的可恶,有时挺会伪装,藏在平静的心情底下,可能是下一场说来就来的西北雨。?

    忧郁症患者还能走出来见人的时候,多半是他们稍微舒缓的难得时机,但当真正苦难的时刻降临了,则只能瘫在家里,那时就算痛到啃破棉被,也无人知晓。?

    总之,从曼谷归来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场在人际上企图闭关自守的布局,被所谓援救同类的正义感打散了。

    说到正义感,恐怕也算是祸首之一吧。?

    我怀疑它跟我多年的忧郁症潜伏有关,因为我拒绝在大家都争着做好人的时代里,当一名只会点头、不得罪人的乡愿。

    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摆荡时,我不愿随波逐流,就宛如在一堆顺着同一方向游的鱼群中,唯一脱队逆流的坏胚子,表示必须只身抵抗海水的压力。?

    例如,我过马路时,常被大巴士闯红灯扬长而去的凶相吓着,即使人站在路边,仍险些给擦撞。我气愤不平,对着巴士大冒黑烟的屁股低声咒骂。?

    别人大概也会很气恼那位莽撞的巴士司机,但是别人会比较理性,除了生气,还想到应该记下巴士的车号,打电话跟公车处抗议。确实,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打电话申诉,只要多了几次纪录,那位恶司机便要卷铺盖走路了。?

    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台湾人都是只会在嘴巴抱怨,很少提笔或打电话去伸张正义,争回自己权益。但那也不意味着台湾人就多么温良恭俭让,反而把气憋着,没有正常发泄,却留到其他的地方倾倒。?

    从此,我十分注意正义感的表达,不愿再轻易抹煞“是”与“非”的那条界限。可是,这一来也害苦了自己,我常发现人家都不太在意的事情,我却老被夹在缝隙里,自顾自地气恼不休。?

    比如,我家附近有一间自助餐店,老板娘时常以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偶尔去了两三次,我本来以为她只对我态度恶劣,后来发觉她对每一位顾客都一样无礼。?

    有一回,我就看见她烦躁地问一位动作偏慢的欧巴桑:“哎呀,你要点什么主菜啦?便当盒搁在这里占位置,不说我怎么知道?后面还有客人在等耶。”?

    我从此便管不了它的地利之便,再也不去那一家店了(妈呀,我居然还后知后觉,总共去了两三次)。?

    因为我想,若是每个客人都这么好蒙混过关,继续光顾,让这家店生意如旧的话,那么这位可恶的老板娘就永远不会改变她的嘴脸。?

    可是,我的杯葛显得势单力薄,屡番走过这家自助餐店面,人潮还是一样多,那位被像小孩哄骂的欧巴桑也照常?上门。?

    我实在大感不可思议,难怪老板娘拿跷,不会改善她的服务态度,因为顾客们全不争气,被人家用一副臭口气喷了满脸,下次还不是乖乖再度光临。?

    可是,我选择了抵制,就必须牺牲了中午就近吃饭的?好处?。?

    而像这样子坐落我家附近,因老板态度欠佳,被我三振出局的餐饮店,数一数就有三家。?

    我是不是疯了?为何别人似乎都不在乎,我偏偏不肯认这个账??

    为什么在我们身边充满了许多不细心的家伙,常常粗鲁地践踏到别人的感受,却可以从容地逃过抵制,没有任何惩罚,照样我行我素??

    又为什么好像只有忧郁症倾向的人,才会把别人的感受当一回事,处处细腻,时时留心??

    好事仿佛都轮不到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而是给大咧咧的人抢走了,他们惯常嘿嘿嘿,嘻皮笑脸,很容易混得开局面,但往往便宜了自己,却苦了在后面帮忙擦屁股的人。?

    而绝顶气人的是,忧郁症患者大概全都是这么一批捂着鼻子、为人擦屁股的苦命鬼!?

    我正是不折不扣的最佳范例,那三番两头发作的正义感,看不惯是非模糊地带,也不愿随意妥协原则,只好老是轮到我生气的份。?

    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最近,我光顾了一家米粉摊,无意间听到老板娘与另一位女帮手在跟一桌年轻的客人?对话。?

    我本来无心听,但是她们的音量大,我的耳朵既然关不了,只好无奈地继续当听众。?

    刚开始,那位看似老板娘的矮个子女人,朝那对情侣中的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女孩嚅嚅应着,我听不见回答。?

    老板娘还在追问,好像人家结婚与否跟她祖宗三代有什么密切关系。?

    后来,老板娘话锋一偏,转而问起那位男孩,大概是他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过,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关怀人家,反倒是二百五的对白。?

    “那住院很久了嘛,这样不是要花很多钱?”那位中年女帮手转头问起她的老板娘。?

    “喂,那你老爸一定赚不少钱喔?”老板娘干脆直接问那位男孩。?

    男孩子不吭声,老板娘的神经线当真有问题,等不到回答就自言自语:“那你老爸有没有再娶?”?

    中年女帮手笑纹纹地搭腔:“你三八,人家的老母还没死,他老爸怎么会再娶?”?

    我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居然如此恶拙地一问一答,当着人家做儿子的面前,形同下诅咒。?

    可是我也没听见那一对年轻情侣出言抗议,两人吃完,摸摸鼻子就走了。?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闻,会以为这是连续剧里才有的夸张剧情,但自从我对忧郁症的入侵敏感起来了之后,好像变得耳聪目明,经常发现周边其实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走路不看步伐,乱踩人,谁被踩到谁活该!?

    那对情侣也真绝,什么话也没表示。就是因为有他们的姑息,才会宠坏了这一对宝贝老板娘与雇用的帮手,一直肆无忌惮践踏别人。?

    但是假如当事人都不生气,那我这个局外人气个什么?劲呢???

    这桩事件过去了,我的脑袋可能因为忧郁症之故,记忆力有点衰退,有时会忘记生活细节。隔了一阵子,我又踏入了这家米粉摊。?

    当我才跟站在热祸前的那位女帮手,交代完想吃什么,刚刚坐下,正在店内清理桌面的老板娘,又开口问我:“那你点了什么?”?

    我才坐定,摊开一本书,正要阅读,被她这么无礼地打扰,一股无名火升起,想起了日前这一对宝贝蛋的伤人纪录,义愤填膺,这下惹到我了,冲着老板娘吼了一声:“我已经跟她讲过了,我不想再讲一遍!”?

    做生意的人平常就眼睛睁大一点,耳朵竖尖一些嘛,自己老是这么不经心,还要打搅客人必须讲了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哪??

    她们显然故态复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客人上门必须跟掌厨的讲一次,进门坐下来,又要跟擦桌子的讲第二次,而不是由她们做生意的一方多留心,难怪她们粗心大意,跟客人聊天没分寸,伤到人还茫然无知,不想姑息养奸下去,我决定绝不再上门光顾了。?

    唉,只是住家附近可以吃饱肚子的地方,又少了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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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25:09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有欠公平的指责

    在报纸上,读到一位知名女作家的专栏,说起她弟弟自杀的往事。?
    她提到弟弟是忧郁症,所以,即刻吸引了我的目光读下去。对于任何因忧郁症而走上绝路的个案,在我而言,都像一个着了魔的吸盘,我殷切想看看其他忧郁症患者的故事,仿佛在打听一个同乡的下落。?

    那篇文章写道,在弟弟过世后,她的身体健康也崩溃了,不得不进医院洗肾。这时她才了解洗肾是“世界上最难忍的酷刑”,同时在过程中,她接触了许多洗肾病人,被他们的苦中作乐且积极活下去态度震撼不已,回过头来,认为她弟弟轻生,乃“健健康康的一个人,竟不知生命的可贵”。?

    她对手足的追忆充满感伤,敲击中了我的心灵,动容之余,旋即却被她的一段说法,踩得满面瘀伤。她说:“小弟如果知道,死亡的结果总不是太美丽,且身后事会变得如此不堪,他应该后悔自己那么冲动才对。”?

    我忍不住生气起来,她的这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对一位身心健康的人来说,或许说得通。?

    但是,拜托!她弟弟既然有忧郁症,那就表示他的精神有相当程度的耗损与病变,已被逼到繁华生命的墙角,怎么还编派他“健健康康的,竟不知生命的可贵”之罪名??

    忧郁症发作时,对生、死的选择,本来就不可以常人之心智计,他的脑子持续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将意识浸泡得灰沉沉的,一切已扭曲变形,从这张意识的网膜看出去,世界与人生如何会美丽??

    而且,忧郁症影响所及,脑中分泌快乐的血清素阙如,就像一条夏季干旱的溪流,不再流通,终于成为一滩死水的池塘,发现扰人的恶臭,当事人便会觉得活得很腻,完全无心恋栈,怎能只是单纯地归咎于“冲动”,而说伊人应有悔?

    再者,拿忧郁症患者跟洗肾病人相比,也不公允。病与病之间,不该以绝对值,去较量哪一个苦,而是应衡量当事人的感受认知,譬如疾病对他们产生何种高低程度的影响与催化?。?

    我看完这个专栏,心底直发毛,背脊也凉飕飕。?

    女作家是知识界的精英分子,本身还遭逢忧郁症家人的事故,虽说是基于关怀的宗旨,却仍对这个精神疾病发出如此似是而非的指控,可能误导了一般人以为是忧郁症自己不长进,就仅是在那儿寻死觅活地耍赖,或是庸人自扰而已!忧郁症,因为冠上了平常人挂在嘴里的“忧郁”两字,很容易让人以为只是一种情绪上的低落。所以,有人不免认为忧郁症患者太过于耽溺,不愿意勇敢站起来,是“心情上扶不起的阿斗”。?

    平常人们患了胃病、肝病、肺病等生理症状显着的毛病,不仅都会被谅解,还会被慰问,大剌剌享受起当病人的疼宠专利。?

    忧郁症何尝不是这样?是脑子病了,严重时还会失去生趣,所造成的苦痛甚至可能更剧烈,却很难博取旁人的知悉与关心。?

    我常接到一些朋友的来电,明知道我正为忧郁症所苦,竟然跟我说:“哎唷,怎么讲话有气无力的,还那么忧郁啊?”

    听他们的语气,仿佛陷在忧郁的泥巴堆里,是我自己不够努力去脱困,所以我这时活该被数落两句,才会争气力拼。?

    坦白讲,不唯一般人有这种误解,我在就医之前,也是这般的想法。?

    我以为只要自己发挥心灵的伟大力量,就可以让忧郁症痊愈;若是没有康复的趋势,那就证实了我的懦弱、虚脱、萎靡,以及力有未逮,是失败者。?

    直到就医后,我才深深明白忧郁症必须被药物控制的迫切性,就像胃痛要吃胃药,腹泻要吃止泻药一样,不能只靠内心的定力,或是精神的坚持。?

    比方说有好几次,我的情绪如脱缰的野马,要嘛不是已经在苦苦哀号了,就是濒临溃堤的边缘。但我并不会主动去找药吃,都是医师在电话中一听苗头不对,催促我立时放下话筒,先去吃一粒镇定剂,我那焦烫的心才在五分钟后疲软下来。?

    因为我天生讨厌吃药,即使在发作厉害的时候,我仍在撑,看能不能不需要藉助化学药物,只靠原始的人为力量安定下来??

    每次我都错了,不吃药,就硬是撑不过去;不吃药,我的脑子会不断榨出苦汁;不吃药,我的胸口会烧破一个洞。刚去就医时,除了短打救急的镇定剂Xanax,可以随时视情绪的起伏吞咽,医师还开给我一天一颗的Prozac,用途在于长期服用,可逐渐提高脑中的血清素。?

    他说以我的病况,这种长期药必须吃上一年,也就是吃了至少三百六十五颗,我才可能脱离忧郁症的魔掌。?

    Prozac的中文译为“百忧解”,名字取得真直接,对于“人生不逢百,常怀千岁忧”的忧郁症患者而言,它或许意味着好彩头。?

    但是我在服用了两天后,心情反而很“荡”(down),等不到一周后的固定门诊,隔天就提早去挂号,向医师报告。?

    我怀疑是否自己期望太高,以为吃了“百忧解”,会登时变神仙,才被反作用力扯下来。?

    他说病人的主观感受最准,既然我觉得情绪不升反降,那他就帮我换另一种药Seroxat。?

    每当将这颗白色小丸子从塑料板里挤压出来时,我都会拿在手上观看,常常在想象,吃了这类据说可以慢慢制造快乐感觉的药丸,脑子是不是就如一杯清水,被水彩笔的红色颜料一丝丝渗透开来,像一朵牵丝的棉絮,全面绽放??

    服用了两个月后,我因为胃酸过多,经常处于恶心状态或是强烈反呕,医师又帮我换了药,这次是Cipram。?

    据了解,消化性溃疡受到情绪的影响很深,在压力之下,自律神经系统会亢奋失调,而持续刺激胃液分泌,造成了胃表溃疡。而溃疡的不适,又会为精神带来烦躁,形成身心症的恶性循环。?

    Cipram本来称作“希普能膜衣锭”,适用于忧郁症与恐慌症,后来才改名为现在的“舒忧膜衣锭”,大概想要讨个好口采,让患者从此“舒解忧烦”。?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解释这些药物(对一般人它们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一堆英文字母罢了,对我们却是救命灵丹),不过想要证明,忧郁症的确是一种病,不是“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拿健康的标准去要求他的行为举止,担负一般人该负的责,并不怎么公平。?

    这种家人的忽略与误解,往往是忧郁症患者最大的痛苦根源。?

    我记得不久前在电视新闻报导中,看见一所师院的女学生因忧郁症跳楼身亡,妈妈在接受访问时,哀戚欲绝,喃喃道:“我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但怎么想得到她会真的去做?”?

    这就是了,大家都只会在悲剧铸成后,说“怎么想得到会真的付诸实现?”难道忧郁症的轻生演出,只是在讨糖吃?当脑中化学毒素节节相逼,患者被强制缴械俘虏,哪还有心情故意惺惺作态??

    我不禁要为那位女作家的弟弟叫屈,他生前来不及让别人了解他的忧郁症,而被周边的人不小心“施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死后更不该还被如此继续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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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27:24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是体贴或是愚蠢?

    一位好友评价我说:忧烦太多事情,连该让时间淹没的往事都不肯放下,难怪我会得到忧郁症!?
    我被他说得索然无味,真的是这样吗??

    原来我一向好心好意替别人着想,总是设身处地,把别人的感受很当一回事,竟然被视为“想太多”、“自找苦吃”?甚至因此导致忧郁症缠身,也是所谓“咎由自取”??

    他这么一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许,他并没有说错,而且还是点出了真相?我开始动摇,也不禁怀疑了起来,难道罹患忧郁症的人果真都是一批滥好人??

    以待人接物来说,我的确习惯拿一把刀子在削自己,这里削一片,那里刮一块,非剃到适合套进大家期待的模型里去不可,也不愿意太自私自利,有棱有角地坚持本位。?

    我老以为在替他人设想,其实是想做普受欢迎、面面俱到的乖乖牌,结果到头来,忙成七手八脚,居然人家未必领情,自己还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想做乖宝宝的人,就等于拿出各种修剪的利器,在刨自己身上的刺,希冀是一株没有尖刺儿的玫瑰,可以被人乐意供在花瓶中当宝贝。?

    为了好人缘与好名声,我长久来拼命压抑小我,去配合大我,至于有没有换到心里盼望的东西,倒不知道,但是先搞出了忧郁症,却已昭然明白。?

    不然,看一看身边,哪个自我色彩强烈的人,甚至是那些压榨别人的坏蛋,有听说患了忧郁症吗?他们的人生基调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量,惹毛了,大不了就抱定“管人家去死”的心态,垃圾都丢给别家后院,当然忧郁症便奈何不了他们。??

    人家猛丢垃圾,我偏偏是那种勤捡垃圾的人,而且捡完了自家门口,还会因为不好意思独善其身,顺便捡捡人家的门口!?

    但我是否甘愿那么做呢?好像又不尽然,只是被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强押上阵,就像再怎么不情愿上班,最终还是会拖着脚步去办公室一样。?

    有忧郁症的人,一生中都背负着一只沉重的袋子,片刻放不下来,里面装满了“完美主义”的砖块。做事想要完美,就已经很拼了,做人也想要完美,那简直是在搏命。?

    关于折磨人的“完美主义”,忧郁症患者大概是全天下受害最深的牺牲者了。后来,我读到一则美国精神科医生引述的故事,便很能心领神会。?

    贝克(Aaron Beck)医师是所谓“认知治疗”(cognitive therapy)的创始人,主持一个机构,专研人类脑子里的想法运作,是怎样影响忧郁症。?

    他有一名忧郁症病人有一天不顾心情低落,居然完成了贴壁纸的吃力工作。?

    以下,是这位对自己完成差事很不满意的病人,跟贝克医师之间的对话:?

    贝克:“你为什么不认为完成了贴壁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病人:“因为我觉得壁纸上的花朵图案,好像没有对得很准。”?

    贝克:“但你还是贴好了厨房的壁纸?”?

    病人:“是的。”?

    贝克:“是你自己家的厨房?”?

    病人:“不,我是帮一位邻居贴他家的厨房壁纸。”?

    贝克:“那么是他做了大部分的工作?”?

    病人:“不,是我做的。他以前从没有贴过壁纸。”?

    贝克:“那有什么弄错了吗?你有贴重叠,或是搞得一团糟吗?”?

    病人:“不,都没有!唯一的不对,就是有一排花朵图案没有完全整齐。”?

    贝克:“你所说的那排花朵没对准,到底两排间的距离多远?”?

    病人(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一截很短的距离):“差不多这样宽。”?

    贝克:“有人注意到吗?”?

    病人:“不,事实上,我的邻居还说贴得很棒。”?

    贝克:“那你往后一站,整个浏览墙壁,看得出来花朵没对准吗?”?

    病人:“噢,那倒不尽然啦。”?

    呼,这就是“完美主义”莫名其妙消耗忧郁症病人的最贴切注脚了,他不满意差堪安慰的大局,却只为了局部瑕疵而耿耿于怀,打坏了全盘心情。?

    我也正为臣服于“完美主义”,而吃尽了苦头。例如,我以为自己够体贴,还记得为很久以前做过的错事向朋友致歉,图个完美结局;但朋友却说我还记得那些干嘛?言下之意,仿佛记得去体贴别人,反而是一种蠢事?而不把别人感受放在心上的人,却值得褒扬??

    体贴与愚蠢,到底它们之间的界线多宽,或者多窄呢?我究竟是一名体贴的好人,还是一名愚蠢的忧郁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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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45:50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编号30的信天翁(1)

    病情有所稳定以后,我决定重新启程飞往旧金山开始我的学业,这不由使我激动起来。因为距离上一次前往旧金山旅行,这期间我独自留在台湾,经历了一场外人难以想象的忧郁症风暴,从鬼门关前滚了一圈。?
    如今能够整顿心力,再度远赴重洋,象征我的康复已有了相当起色,这是当初在发作最恶劣时,我完全无法预见的。真没料到自己还能一路匍匐爬到这里,那时以为人生业已谢幕,是一出草草下档的悲剧。现在我的病识感日渐清晰,因此回首这六个多月以来,我很明白虽然发作期仅有半年余,但是忧郁症其实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

    只不过以前我以为那是一股毛躁不安的情绪,也为此经常陷入内疚,自责为什么老那样没耐性,动不动就会为了小事发脾气,这对于拥有好人缘的我而言,实在是个重大打击。?

    忧郁症,有时候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宁,好像瓦斯炉开着小火,在燉一锅罗宋汤,经过慢工烹熬,才能煮出糊烂的牛肉。正因为如此,我体内的焦火始终不灭,一直在伺机造成灾情。?

    我的外表从小给人安静斯文的印象,又喜欢静态的娱乐,譬如阅读、听音乐、看电影,照理说,应该属于很沉得住气的人。?

    别人也都这样看我,但是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在很潜伏的内在深处,我常常被一股不明的焦躁之火烧灼,严重时甚至像有一万根针“万箭俱发”,在我的后脑勺扎。?

    平常的时候,我还忍得下来,只感觉水蒸汽频频在往上冒而已,不过一旦那团火烧到一个程度,例如达到沸点,我的身体就会发出煮沸般的焦烦,失去了耐心,突然掀起狂怒。?

    每当在这种失常的时刻,我即会有顾不了一切的偏激倾向,好似不做一点什么激烈的举动,不足以灭火。?

    回想自念大学起,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段是文静的好人,但那仅剩下的百分之一,其势凶猛残酷,也就足够了。

    我曾经因为听见一位女同学讲了一段无意伤到我的话,毫无预警地转头就走,吓得她当场哭了。?

    我也曾因为在多年后听一位老朋友跟我分析早年一段恋情,可能起因于自己的不成熟,对方才退缩,而顿时信念动摇。原来我自以为当了那么久的受害人,竟然是咎由自取者,于是天崩地裂,好像一只兽性大发的狮子,狂暴掉头?离去。

    像这样,以一般理性无法规范的“突然转头就走”,没有商量的过渡空间,没有逐步转圜之余地,似乎成了我的震怒模式,让周遭的人措手不及,亦置自己于无法回头的绝境。?

    另外有过的几回失控纪录,还分别曾在纽约与曼谷的街头上演,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发飙。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理性可言,一心想与全世界做对,即使玉石俱焚也无所谓。?

    长久以降,我被体内的这股暴戾之气搞得七窍生烟,也非常羞惭,认为都是自己修养不够、定力不足,才会一再肇祸,而且不来则已,一来都是不能预期、挽回的灾难,伤人伤己,当面对混乱的结局,我则只有更懊悔的份。?

    检视大半辈子,我的致命伤出在不会处理怒气,始终是以“零合游戏”的原则处置。?

    我像一个玩积木的小孩,要么就小心翼翼堆好了整座积木城堡,若稍有瑕疵,便不惜推倒了,坐在一堆凌乱的积木玩具里蹬腿,跟自己生闷气。?

    现在一一回顾,打开了这只潘朵拉的盒子之后,真相揭晓,原来那竟全是忧郁症候群在使坏。而我,才是值得同情的受害人,而非应该谴责的元凶。?

    清理干净了盘据在情绪角落里多年的这团蜘蛛丝,我如释重负,连呼吸都清爽不少,不必再那么屏着声息,敌视自己了。??

    从台北飞旧金山的十一个小时航程中,有一段飞得极不安稳,摇摇晃晃,把我的一颗心都快晃出口腔。?

    有时摇得稍微剧烈一点,忽上忽下,整架飞机仿佛蓦然降低了一千英尺,我就怀疑是不是引擎故障?或是碰到了不可逆挡的乱流。?

    那一阵子,刚发生了新加坡客机在中正机场跑错航道的空难事件,烈火加上暴雨的景象仍在眼前。?

    而且,我的记忆中有两次与坠机事件擦身而过。?

    一次是纽约JFK机场的环球800客机坠毁,当晚我正从台北搭机去美国,就是在同一个机场降落,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另一次是从印尼巴厘岛飞回台湾,就在返抵海关前一刻,飞机坠毁于桃园。那时,我正要从香港飞回来,起飞自然延误了,当众人有些浮躁时,一位后座的台籍旅客接到一通手机,惊叫:“哎唷,太险了!”?

    那一声惨呼,使我们附近的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果然那位旅客随后转述有一架飞机刚刚坠毁在桃园。?

    大家于是静肃地坐在香港机场这架不动的飞机上,等待自己的命运。隔了半个钟头,我们的飞机照常起飞,所有乘客的心郁七上八下。?

    每次搭飞机时,这些惊恐的想象就会在我的潜意识里浮出,加上某些空难电影的片段画面,更是雪上加霜。?

    譬如这时,我就觉得快要坠机了,即将死在熊熊大火中,不禁两只掌心抓紧了扶手,双眼圆瞪,暂时停止呼吸。?

    天哪,我没死在忧郁症发作的几次寻死企图中,却居然要死在这场旅程中??

    丢脸,真是丢脸透了,我怎么忽然怕死了起来?我是这么一个不及格、不称职的忧郁症患者,不是一度想死吗?怎么现在反而怕死了?还居然被坠机的恐慌感觉吓得全身?发软???

    我在心底大骂自己的懦弱,丢尽了所有忧郁症患者?的脸。??

    坐在昏暗的客舱中,我一边被可能引起坠机的摇晃吓得失魂,一边又在咒骂自己:“做一个什么忧郁症患者嘛,死亡不是曾深深慰藉你的乡愁,干嘛你现在又怕成这样了?你在搞什么鬼呢!”?

    我觉得沮丧,不是应该视死如归的吗?难道我以前被忧郁症折磨到想死,都是假的??

    我窘困到头皮发胀,极想弄懂到底怎么回事,思索好一会,隐约有点头绪了。?

    回想一个月前,怒气冲天逃往曼谷,那时我几乎没有注意飞机航行的平稳度,甚至不知不觉间就飞到了那座南方天堂,没有被密闭、摇晃的机舱闷出恐慌。?

    可是,这次我的心却浮悬着,随飞机摆晃而起伏得厉害。?

    那趟曼谷行,我被一股急怒所掳攫,甚至有些从生命中脱轨而去的意愿,确实已经顾不了飞机的摇晃与否。?

    这一次,我在飞旧金山途中,对于飞机安稳的在意又回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求生意志也回来了??

    从小,我就害怕地震,也相当程度畏惧搭飞机的不安定感,对于这两者所引起的细微晃动,都会立即引爆我的惊吓,我忍不住疑心,这会不会很奇怪,跟我原本有自毁倾向的忧郁症之症状不符合??

    其实未必。?

    地震与坠机,固然也会造成死亡,但那样的死是一种“操纵于命运之手的绝路”,屋子震垮了,飞机坠下了,在里面的生命因此丧失,那是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只能任命运摆布。?

    但是自杀就不一样了,从青春期我已萌生的那种跟死靠拢的倾向——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向,却是我放在自己手心的一把钥匙,不假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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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主| 发表于 05-2-2 06:46:28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编号30的信天翁(2)

    举一个比较浅白的例子,如果我是给人强迫拉往高楼边缘,在不预期的时机推下去,整个过程会让我发毛到极点。但是若在我已经准备好了,是独自站上去,而跳下去的时机又完全掌握在我的决定权,那就会很平静。?
    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把命运交回到自己的手上,这对于一名什么都被外界摆布的忧郁症患者而言,确实具有特殊意义,有如是一座最后的撤守堡垒,否则我们的手上还握有什么呢??

    不过我越来越想通了,“决定自己何时死?怎样死?”朝着自杀一步步前进,那种自主权,还比不上在苦难逼近的时候“决定不死了”,来得伟大与壮烈。?

    在明明想死的万念俱灰中,还能下定决心活下去,那才是最大的自主权表示。?

    从以上这趟曲折的思路来说,我有点庆幸,在飞旧金山途中,会被摇晃的飞机吓住了。因为那可能代表我给忧郁症的毒液浸泡得麻木之心,这下又有了局部的活力,可以重新感应生、死的冷与热。?

    总之,我似乎感到了想活下去的一股欲念,这是我被诊断出忧郁症之后第一次的清晰体认。?

    长达十个钟头以上的飞行,我自然无法像一般乘客睡得香熟,只是眯一下眯一下地撑着,随着机身的起伏,在做溜滑梯的惊魂游戏。?

    倒是因此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一部半小时的特别报导,在黑暗沉闷的机舱中,仿佛一道曙光,牢牢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部关于大自然的专题影集,日本一位学者二十五年来,每一个冬天都会到日本海中一座叫做“鸟岛”的岛屿上,为短尾信天翁雏鸟的起飞做见证。?

    半个世纪以前,这种鸟类已被世人认定几乎绝种,但是经过保育人士的努力,它们总算能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繁殖。??

    这位日本学者多年来已经为无数只信天翁雏鸟的第一次振翅起飞,拍下了珍贵的纪录片。这一年,刚好数到了他镜头下的第一千只。?

    通常,信天翁爸爸妈妈在孵出了下一代之后,就比翼飞走,不会心软。整座岛剩下的都是乍临人间的雏鸟,在没有学习的对象下,靠着体内天生的飞行本能,陆续也往广阔得不得了的海面飞走。?

    据说,信天翁一生中飞行的总哩数,是所有鸟类中最远的保持者。雏鸟的生命力就十分强旺,因为第一次飞行便不是小儿科的几十公尺实验而已,当它举翅飞离开地面,迎接它的就是一座没有落脚处的辽阔海洋,必须不断飞翔,是一场极其严苛的考验。?

    报导影集中,我看见日本学者一行人在登陆后,拿着网子悄悄走近雏鸟限制其行动,再以黑布罩住它们的头,不使其惊慌,然后在它们的脚踝套上编号的圆筒,接下来就是仿效鸟群,置身凛冽的海风中,等待捕捉雏鸟高飞的画面了。第一只捕到的信天翁雏鸟,套着“30”编号的脚环,正好也是第一只企图起飞的义勇军,但是它没有抓到海风切进来的正确方向,所以才飞了短短的距离,就歪着翅膀摔回地上。?

    它卷起翅膀,看似闷闷地站立不动,被试飞失败的阴影笼罩。?

    但是它的率先揭竿而起,毕竟激励了同类,于是紧接着就有其他雏鸟效法张开翅膀,哗地御风而行,漂亮地高飞,冲向海的另一端。?

    一只只信天翁雏鸟相继飞走了,海面上点点羽光,剩下最后一只赫然就是冲第一却摔跤的“编号30”。它似乎仍未摆脱试飞不成功的惊恐,说来诡异,我竟像看出了它的脸上有着落寞与不安的神色。?

    眼看每一只同类都一飞冲天,只要试一次即可,“编号30”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基因突变,注定了失败的厄运??

    看到它仍蹲在岛上的礁岩间,落落寡欢,我就为之心疼。?

    因为我太明了那种被同类比下去的感觉,当忧郁症缠身时,眼巴巴看着其他所有的人能吃能喝、能笑能说,我却一项也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有巨石压卵的剧痛。?

    而我不就是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雏鸟吗??

    在人生的天空中摔过一次,而且环顾周围,大伙都飞走了,只剩下自己不能飞,那样的孤立与惶恐,不正与忧郁症的乌云罩顶很像?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很快乐,只有自己苦到骨子里去了。?

    飞起来吧,再飞一次,别怕,加油!?

    我默默为“编号30”的雏鸟助阵,不忍心它就此落单,一辈子不能克服飞行的障碍。我相信,它就合该归属于天空!?

    举起翅膀,放心再飞一次吧,在风中做一只翱翔的骄儿。?

    我殷切地呐喊,加油!加油!好像自己化身成了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

    蓦然间,我的全身一震,是了,在某一个意义上,我的确是那只雏乌啊。?

    这趟要飞回旧金山,重返去年六月时我开始出现忧郁症病象的时期,潜意识其实有所畏惧,害怕从旧金山返回台湾后的发病历程又会重演。?

    “编号30”雏鸟记得试飞失败的灰头土脸感觉,不敢轻易再举翅,不也像极了我对忧郁症的不安记忆,既被它层层绑死了,因此不敢率然迎向前去,对人生开始怕东怕西??

    旧金山,对我是忧郁症正式发病的起源地,我又将回到那儿,心态上难免有些微妙的紧绷。?

    以我平常的耐压性,大概超过一般人,如果寻常是抗压六十公斤,我有自信是一百公斤。但是就因为抗压频繁,像一块海绵一直在吸收压力,到了一定的极致,抗压系统终告崩溃了,现在我连三十公斤的压力都会惧怕。?

    也就是说,在忧郁症侵袭得手,造成我发病了之后,本来能够轻而易举抵抗的压力,现在只消一丁点就会让我心里发毛,脊椎跟着发麻,有如电流通彻全身。?

    现在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编号30”雏鸟,被自己挫败的经验吓得手脚麻痹。?

    看自己,总觉得是一团无救的烂泥巴人,但一看到那只雏鸟,却又激起了替它加油打气的意志。?

    我想想不对啊,当在为那只雏鸟打气时,难道不是也在为自己加油吗?因为我与那只“编号30”其实是命运共同体了啊。?

    仔细看屏幕,我很留心“编号30”的一举一动,它望着灰茫茫的海面,同伴飞得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它孤伶伶。?

    我既期待它展翅高飞,又担心它二度摔下来,那恐怕它就绝不敢再尝试了。?

    可是对一只雏鸟,被迫单独留在光秃秃的小岛上,不能飞,只能仰望天际,那难道不是更折磨的酷刑吗??

    所以,“编号30”啊,飞行,是你必须一搏的唯一命运。?

    终于,在镜头殷勤的守候下,“编号30”拍了拍翅膀,跃跃欲试,它朝空中摆正脖子,大概在测试风向。?

    我屏息以待,似乎我的心将要随着它高高飞翔,或是重重摔下!?

    谜底揭晓的时刻到了,“编号30”好像启动了引擎,轰一声,往海洋所在的那一端刷地飞走了。?

    这次毫不迟疑,它也变成了天空里最美丽的一个光点。?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它毕竟像同伴一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走,意味着“编号30”将与所有的编号们重聚,成为大家庭的一员。?

    我不禁愣愣发呆。?

    原来,我还在乎这些,会为别人或别的生物加油助阵,看见事情的圆满发展也会发自内心微笑。?

    说良心话,没有丧失这种祝福的能力,真是美好。?

    抵达旧金山机场,通过海关,我推着行李走出自动门。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都在引颈等待家人或朋友。?

    我忽然看见了好友熟悉的脸,他的双手多了一个道具,是一张白纸,写着我的名字。?

    他的表情故做在机场等候陌生人状,嘴唇挤出滑稽的小丑笑痕,我知道他是为了取悦我,心中很感谢。?

    呵,我真高兴自己就像“编号30”信天翁雏鸟不畏坠落,勇敢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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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05-11-3 16:23:36 | 只看该作者
读到这里,我对许老师的描述深有同感。他非常真实地描绘出抑郁病患者发病时的感受:“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承认这一实事,顺其自然,再慢慢来改进,不要一味地作坚决抵抗,因为在此时一味反抗并非最好的选择,要知道此时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如因抵抗失败而对自己失去信心,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一旦失去信心就很难恢复。我们应对抑郁症有正确的认识,从而和这个恶魔作长期、坚决的斗争,我们一定能打败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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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05-11-3 17:20:30 | 只看该作者
刚看了由康成俊教授主讲的森田心理疗法介绍(互联世界阳光工程系列讲座之三) ,对森田疗法有了一些认识,在该讲座结尾提到:“以现实的方法过现实的生活,结果就会幸福,这是心理治疗的真谛,也是人类生活的真谛,心理治疗根本上是帮助一个人生活得现实。”我觉得非常好,现推荐给大家,希望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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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05-12-26 21:32:34 | 只看该作者
Dear 波波:
DINGDINGDING................ding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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