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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春花秋实 于 25-12-18 20:54 编辑
渡过3:治愈的力量
序 言
召唤的声音
(一)
2017年除夕,万家团聚的时刻,我在灯下给“渡过”公众号
写新年献词。窗外无边的夜,零零星星的鞭炮的闷响,烟花的光
破窗而入,屋里闪烁微明。我停下笔,关了灯,沉浸在黑暗里。
然后我把这些年的事情连在一起想了一遍。
六年前,我从重度抑郁中挣扎而出,出于对未知世界的好
奇, 一步步走上了研究和传播精神科学的漫漫长途。六年间陆
陆续续做了两件事:一是出版了《渡过1:抑郁症治愈笔记》和
《渡过2:接纳是最好的治愈》;二是创办了精神健康公众号,
名字也叫“渡过”。我在公众号简介里说,我的想法是,“联合
患者、家属、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共同打造一个精神疾病
患者的互助康复社区,真实原创,知行合一,自渡渡人”。
在精神健康领域耕耘六年,我有了两大收获:
其一,通过学习和实践,我对精神疾病尤其是抑郁症有了 一
个完整的认识框架。我不断产生新的想法,其中很多是独特的,
是属于我自己的发现和体验。
其二,在主办“渡过”公众号的过程中,我结识了一大批患
者。他们信任我,愿意和我交流,成为我的作者。“渡过”公众号
在抑郁症科普方面有所贡献,他们功不可没。
接下来怎么做?我想到,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抑郁症
科普的行列,这一块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应该把病耻感
调整为主攻方向。
当今社会,精神疾病的病耻感依然根深蒂固。很多患者得了
病,不敢告诉别人,不能大大方方求治,耽误了病情。原因在于,
主流社会对于抑郁症的认知仍是扭曲的,很多关于抑郁症的报道,
只是隔靴搔痒, 一知半解,充斥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想象。可以说,
抑郁症患者的真实面貌,他们和自身性格,和家庭、社会、时代
的复杂关系,从未被揭晓。
那 么 , 如 何 更 准 确 、 更 深 刻 地 理 解 抑 郁 症 ? 我 想 出 一 句
话:抑郁症是一个人生理关系、社会关系和时间关系的总和。
什么意思?简单概括一下:抑郁症从来不是单一的病症,也
不是个体一时的产物,而是“生物—心理—社会”三方面共同作
用的结果,是在时间流中逐渐形成的。对于抑郁症患者,应该把
他置入其所处的社会关系中(包括家庭、环境、时代变迁), 做
动态的、历史的考察,才能理解疾病、理解患者。就事论事、见
病不见人,不可能真切理解并抵抗抑郁症。
014 渡过3:治愈的力量
上述想法,我现在叙述用了好几个段落,但在当时,却如同
电闪雷鸣,一瞬间让我豁然开朗:我应该以“渡过”公众号为依
托,去全国各地寻访有代表性的患者,进入他们的生活环境,描
述他们的人生境遇,以及他们的社会关系对其疾病和命运的影响。
也就是说,我要参与他们的生活,和他们一起动态地研究抑
郁症成因,总结对抗抑郁的成败得失,以此为当代中国的抑郁症
现象,提供一个真实、完整的解释。
我记得,写完公众号的新年献词后,我把这些想法随手记了
下来,后来就成为这本书的最初思路。
(二)
在后来很多天里,这个想法让我振奋。我和很多朋友谈及此
事,无一例外得到鼓励和支持。前同事赵晗说:“你做这件事得天
独厚,社会需要,意义重大,而且只有你能做。”
但是,想法如果仅仅停留在脑海里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
从来不缺想法,缺的是对常识的身体力行。从想法到行动,需要
克服很多困难,尤其是心理上的阻碍。因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需要集中精力,无法用业余时间完成。甚至,更长远来说,要改
变自己的职业方向,要在现有工作和未来事业之间做出取舍;要
放弃很多现有的东西,比如,职位和收入。
当然有过犹豫。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追随自己的内心,去做
自己认为有价值、喜欢做、有能力做的事情。
2017年4月13日,我开启了采访之旅。
我的这个选择在同行中曾引起小小的轰动。这些年,新闻行
业不景气,很多人离去。有朋友以为,我也对新闻失去信心,改
行了。
其实,我不但没有改行,反而是更深地专注于此。何以然?
首先,我做的这个事情,本身就是记者职责所在——记录。我给
自己设定的第一任务是:基于对中国精神健康问题的理解,用我
的寻访,为转型期中国精神健康事业发生的变化做一个记录,为
时代留一份笔记。
其次,要记录这个变化,我需要做更多的职业努力,乃至改
变自己的工作方式。对我个人来说,是实现了新闻的回归。
我从事新闻工作30年了。前十几年当记者,后来当编辑,主
要精力用于带记者,很少去新闻一线采访。这次写这本书,是我
一个人干,无人可带。也就是说,从业30年后,我重新回到了新
闻一线。
最初也有些不适应。当领导当惯了,第一次出门,很多事情
都是陌生的。要自己联系采访,自己订车票,自己订宾馆,还要
自己整理录音(这些以前都是我手下的记者替我干,在此致谢)。
不过,一两次之后,就习惯了,找回了十几年前当记者的感觉。
当然这只是浅层次的。真正有意义的变化是:因为任务单
一,没有时限,我得以如最初设想的那样,“进入采访对象的生活
中”。每到一地,我会和采访对象一起待几天,甚至住到他们家
里,朝夕相处。我提出要采访家人、走访故乡等要求,他们大都
爽快地答应了。
这大概就是新闻教材里所说的“体验式采访”,有时会有意
外的收获。比如,在贵州采访墨清,他开车带我回他老家,两天
接触后,他突然提出:“我想邀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不知道你愿
不 愿 意 ? ”
哪有记者拒绝采访的?我立刻答应,问去什么地方。原来是
墓地。我很高兴,这意味着他对我完全信任了。我们花了一个下
午,在往返的车上、在墓地,谈了很多东西,这是我事先没有料
到的。
又一次,在内蒙古,我随凌寒去医院复诊。看完病,在宾馆
吃饭的时候,她指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当年,我也是坐在这个
位置上,看着窗外这个楼。那时这楼正在盖,还没这么高,我就
想,这楼不够高,跳下去也完不了啊……”这些采访,非身临其
境是不可能做到的。
还有一次,在湖北,我的采访对象对我说,晚上忙,要不去
工地上一边吃饭一边谈?我求之不得。到了工地,他没介绍我是
记者,也没人管我。我不多问,只是观察、倾听,所看到的是他
的立体的生活,远远超出了我要了解的抑郁症范畴。
采访身临其境,时间和情绪的投入必然带来感情的回报。我
当记者十几年,回过头看,与采访对象保持联系的很少。说得刻
薄一点儿,对他们只是索取;而他们看我,也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这次不一样。半年里几十个采访对象,他们的家门对我敞开
了。他们腾出最好的房间,换上新的床单,给我充分的信任。也
许一开始还有所保留,但很快就无话不说;讨论的话题超越了疾
病,甚至延伸到个人情绪、家庭关系、职业困惑等。
这些都不是白费的。如前所述,抑郁症从来都是时代和社会
的产物。通过采访,我看到了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农村、企
业、教育、医疗、乡村社会转型等。我希望,现在和将来,我所
写出的文章,记录的不仅仅是抑郁症,同时也是当代中国社会的
一个缩影。
以上所说,都是我从采访对象那里有所收获。与此同时,我
也在用我的能力为采访对象提供帮助,这于我同样是有意义的。
行程中我发现一个现象:我的采访对象可以分成两类, 一
类是我寻访的;另一类是主动来找我的。后者几乎都来自偏远的
二三线城市、乡镇、农村。
我后来想明白了道理:这和中国各地的发达程度以及精神健
康医疗水平相关。有数据表明,中国精神健康治疗整体水平很低,
县一级的精神机构设置较差,三分之一的县缺乏精神治疗服务,
有的县甚至连一个精神科医生都没有。这些地方的读者和患者,
发现可以联系到我,自然希望获得帮助。
因此,到了他们家,我增加了一项任务:传播精神健康知识;
帮他们拿主意,想办法。
比如,本书中的凌寒,患病30年, 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
么病。直到有一天,她家一位亲戚把我所著的《渡过1》寄给她。
她和丈夫用一夜时间看完,第二天做出决定:到当地的地区级城
市看病。
她告诉我,看完我的书,她哭了。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
有人和她是一样的病,而且这个病可以治疗,还能治好!从此,
她走上了正规治疗的路途。
后来,她和我断断续续有联系,得知我的采访计划后,希望
我去看她。她告诉我,她情况不稳定,等待我的到来。我只好修
改采访计划,提前西北之行。到了她家,我详细询问了她的患病
始末和治疗情况,走访了她的医生,共同制订完整的康复计划。
现在,她几乎每天都会向我汇报“四管齐下”的康复成绩。
在重庆,我访问了一大家子,好几口人患病,全家共买了
4本《渡过1》,还成立了一个微信读书群,叫“学习路上我们手
牵手”。这让我受宠若惊。现在,这家人最小的患病的孩子,成
了我的作者。
还有一位妈妈,从公众号上获悉我的行踪,联系上我,希望
我就近看一看她的儿子。她说,儿子本来品学兼优,今年寒假后
突然拒绝上学,疯狂玩电脑手机,除了上厕所基本不出屋。两个
多月了,昼夜颠倒, 一天两顿饭。不和父母交流,不信任何人。
见她忧心如焚,我改变行程,中途下车,去了她家,和孩子
艰难地谈了一个多小时。当天晚上,孩子走出自己的房间,全家
人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临别前,我和孩子爸妈商量了应对办法。
我劝他们不要慌乱,不要急于让孩子上学;先恢复亲子关系,让
孩子凝固的情绪流动起来,同时综合求治。现在孩子妈妈仍然和
我保持联系,孩子也在一天天发生变化。
采访过程中,我同步在“渡过”公众号上发表“采访札记”,
很多读者得以关注我的行踪,甚至希望参与。 一位前同事要求我
带她一同采访; 一位父亲请求我让他患病的儿子随行疗愈; 一位
读者提出如果我去他的家乡,他可以赶回家打前站……尽管我没
有答应,但他们的信任让我感动。
我隐隐觉得,我的行动获得了某种追随。这个选题的特性,
决定了我寻访的人大多是中低层百姓。囿于环境的限制,他们平日
很难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不同层次的文化。因此,我的到访,在某种
程度上也是一种价值和文化的传播。这是我感受到的另一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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