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下人的一生

明昉東

（出生）

像鱼刺一样锋利的动作，
喉咙里卡了三十多年的父爱，
摸着妻子的肚皮，
划出一条崎岖蜿蜒的山路，
淌下一个生锈的孩子。

（幼儿园）

小板凳上咬着窝头的童年，
流着委屈的泪水，
跟在父亲操劳的命运后面，
刨开自己家的土地，
种下一百个迷惑和一个希望。

（小学）

书里的倾听是一种奢侈，
趴在教室窗台外的小眼睛，
还在想着如何把定律带回家，
推导出三个苹果，
和一捆烧火做饭的柴禾。

（中学）

老人说翻过山头是座城，
他却说，翻过山头还是一座山。

（18岁，结婚）

媒婆摇着纺车纺出了红线，
洞房的炕上，
他抱着十六岁的媳妇，
哭着说，
山那头真是一座城。

（20岁，天灾）

一场大雨冲走了一年的劳动，
他扔下锄头，
痛哭了一整夜，
背起来年的麦种，
交了公粮。

（30岁，人祸）

妻子像个好收成的丰年，
他插下的稻秧，
六次钻破黄土地，
吮着母亲肿疼的子宫，
长成茁苗。

（31岁，进城）

建筑工地上一百多斤的肉，
被四两饭牵着，
走进母子七人饥饿的胃。

（40岁—45岁，买卖）

大儿子结婚，
卖了妻子结婚时的嫁妆；
二儿子结婚，
卖了他结婚时的手表；
大女儿出嫁，
亲家送了两瓶好酒和一条烟。

（某一晚）

妻子的心跳贴在他怀里，
四只眼睛对视，
两个人，
一个相依为命的爱情，
锁在心里。

（55岁，妻离）

抱着坟头冰冷的青砖，
一滴老泪，
落进花开的草丛里。

（60岁，子散）

一场疾病就是一场灾难，
人来了，
留下几句敷衍的话，
又去了。

（63岁，灭）

八年后的某一天清晨，
透过黎明的曙光，
他又看到妻子四十五年前的笑脸。

（坟）

从六柱香到一捧灰烬，
从荒芜，
到一片青草……

（无题）

就像他的一生，
庄稼地里的萝卜开花，
成熟，然后，
又被风尘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