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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衣服晾晒问题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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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0-7-7 16:44: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JJ准备写一个社会调查,关于晾衣问题的。我说,得了吧,这也能算一个问题,还社会呢!她正抱着本厚厚的《研究方案》坐在阳台上,听了我的话,就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眯缝着眼,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用意味深长的语调说:不要轻视这些小问题。
下午,我和JJ去图书馆,一路上她都在嘱咐我,不要开快车。我正惦记着借完书赶紧回去看《东京审判》,就冲她发了两句火:“开快车怎么了,这一路上都是开成老黄牛的,闪闪就过去了,还能跟我撞起来不成?”她有点不高兴了,低沉着嗓子说:“停车,我要下来。”我知道她真的生气了,连忙放慢了车速,低声求她:“别生气,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错了。”谁知,她竟较起真儿来;“听到没?我要下车。”她抱着我的腰,此时就松开一只手,抡起胳臂在我背上狠捶了几下,“你要是再不停车,我可要跳了。”
JJ说的话我不敢含糊,她是那种果断而又倔强的女孩子,如果我不停车,她真的有可能跳下去。沿路的杨柳已经开始发芽,草地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天气却还冷,我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垂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说了句:“小S,我觉得你和我还是不一样。”我拎着“大盖帽”,站在一旁,楞住了。我说:“JJ,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说完,又低了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背好书包,跳下车去。
我想从背后叫住她,她不搭理我,也不回头,径自往前走去。这是她对我发动冷战的信号。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冷战又要开始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一次又要持续多久。不管怎么样,我有些累了,已经开始不想惦记这些。K市很大,我却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此时的我,只想回去看完了《东京审判》,洗澡、睡觉。
两年前,JJ来这座城市上学,我却被单位调到南方一座很远的小城工作,那里的业务很琐碎,凡事都要我们做主管的亲自操心,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应酬,和签不完的公文。下班回来,连脱鞋的力气都没了。JJ知道后,就在电话里心疼地对我说:“小S,过来吧,这里比南方更适合你。”我母亲是一个知识的盲目崇拜者,在她老人家眼中,知识从没有有用和无用的分别,只要是知识分子,头上都顶着十几道光环。两年过去了,她还是对我没能考取研究生的事耿耿于怀。平常,她最喜欢坐在JJ的照片前,指指她头上那顶博士帽(其实,JJ的学历也就是硕士),说:“看看人家!”接着,再回头看看我一张冒着傻气的脸,遵遵教导说:“这么好的媳妇,好好守着”。
我经不住JJ的一再劝说,和老妈有关于“守住好媳妇”的良训,没到半年,就辞了职。拎着行李,匆匆地从南方回头,飘到JJ所在的这座城市。我们在她的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我的工作也很快就有了着落,小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得还算和美。两年里,我们很少吵架,也很少开心,因为彼此都在忙,忙的时候就忘记了时间。
我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隔壁家一直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可能是在办酒,三五个汉子拼酒划拳的声音,震天价儿响。我斜躺在沙发上,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也听不清楚。我想等英达出来,在我眼中,他就是《东京审判》的最大亮点。不过,我还是没等到他出来,就不耐烦地关掉了电视。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四面严密的高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滑过,我狠狠踹了一脚我脚底下的地毯。
不知过了多久,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一开门,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穿嫩黄色外套,戴着厚厚的眼睛,两根麻花辫拖在肩上。
“你找谁?”我靠着门框,立在门口,心里寻思着她的身份。
“恩……你家晾的衣服掉到我家阳台上了。”女孩吞吞吐吐地说,显得十分腼腆。
“哦,呵!那谢谢您了!”我从她的手里接过JJ的棉布杉,心里责备她的大意。这是JJ昨天刚刚洗完,晾在晒台上的,可能是今天的风大,卷走了这只没有重量的衣架,连带着这可怜的白衫。
“进来坐会儿吧!”我客气地招呼她,心想她一定听得出我的客套,会知趣地走开。谁知,她竟微笑着点点头,旁若无人地进了客厅,又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
我心里直叫苦,只好收了JJ的衣服,陪她一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看东京审判呢?呵呵,有意思。”她问我,一面走到VCD前,把我刚刚取来的碟子又放了进去。屏幕渐渐明亮起来,电影开始了。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碟,她不说话,我也不说。电影里的声音渐渐远去,纠结成一团飘渺的白汽。这一回,我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时间和地点,或者我已经超越了某种时间的阻隔,重新回到了W市,重新和她坐到了一起,她就是小M。
是的,我旁边的这个女孩让我想起了小M,毫不费劲地想起她,也许,这是因为,我从未把她从我的心底抹去,但是,我把她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还像一个孩子,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干净、没有痕迹。一笑,两腮就抿起甜甜的酒窝。她伸出右手对我说:“你好,我叫小M。”然后,望着我的眼睛,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最后轻声对我说:“我好像见过你。”
我和她一共见过两次,第一次在兰芷亭,我的室友和他的女朋友,领着她和另一个女孩,我们五个坐在亭子里,只是说话,消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快分手的时候,彼此留下了电话号码。第二次,她打电话说要来找我,结果是我去了她那里,她拉好窗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像一只大理石的雕像。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也就是那一次,我躺在她的床上,她从我的旁边坐起来,满床地翻找自己的内衣,找着了就低垂了头,狠狠地垂着,很久才重新抬起来,淡淡地说:“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全错了,她的单纯决非一个孩子的童稚,她是一个有着复杂过去的女孩,只不过时间将它们全都埋葬了。
“你一个人住?”她问我,把我的思绪从回忆的重重帷幕里拉回来。我抬头看看屏幕,影片已经接近尾声了。
“不,和我的女朋友。”我答到,不知为什么,一说完又觉得尴尬。
“她不在家?”
“恩。”
她又沉默了,我忽然很想问她的名字。
“小艾。叫我小艾,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小艾,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你不认识她,你不可能认识她,因为她在南方,不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也许她没有离开南方,也许她已经不在南方了。”
“朋友?什么朋友?她对你很重要吗?”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不重要,不重要,我只是、只是随便说说。”我结结巴巴的说完,猛地站起来,对她说:“你回去吧,我女朋友就要回来了。”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失礼的话来。
“噢……”她欠了欠身,起来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电影。”
很奇怪,这天晚上,JJ竟然没回来。我一个人睡在大床上,觉得寂寞,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她要在苏的家里过夜,苏是她的一个同学,我见过,一个文弱的女生。
挂了电话,又有人敲门,我心里正想骂娘,开门一看,还是小艾。她刚刚洗了头,乌黑的头发上挂着几串晶莹的水珠。
“我想问你借几个衣架,我刚洗了衣服。”小艾比画了一个晾衣服的手势,我点点头,奔进房间拿了七八个衣架出来。
她一抿嘴就笑了:“我也没洗几件衣服,哪用得着这么多?”
“没事,你拿回去用吧。”我也冲着她笑笑。
“谢了,”她转身正打算离开,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从不怀疑我就是你那个不重要的朋友吗?”
“什么?”我吃了一惊。
“没什么,谢了。”她干脆地走到楼梯口,下楼去了。
我整夜都梦见小M,她的一笑一颦、她的一举一动、她饱满的身体、柔顺的长发,像水藻一样在我的梦里淹没。长长的夜风拂过,她俯在我耳边低语:“朋友?没有;亲人?也没有。”然后趴在我的胸口抽泣,呜咽着让我手足无措。她的身世我全然无知,我依然愿意相信她的人生仍旧是一张白纸,从来都没有被画过。
翌日是个晴天,我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镜子的反光里,我看见对面的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被一根细细的绳子牵住,迎着风像一面面旗帜微微展开,摇晃得就像我们从不牢靠的爱情。不知怎么的,我想起昨天,JJ坐在这里说过的一句话:“不要轻视这些小问题。”不要——轻视——小问题——我扶住水池,难过得有点想哭。
这是小艾第三次来敲我的门,她抱着一把衣架,站在门口,望着我。可能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所以她望着我,几乎是大吃一惊。我不由分说地揽住她,一把把她拖进门,我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旁轻声说:“小M,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我紧紧搂住她,快要把她的肩膀捏碎。
小艾使劲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敲敲我的脑门说:“你清醒吗?清醒吗?不会是在梦游吧?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小M。”我说。
“神经病!”她扔了衣架,一摔门出去了。
几天后,我看到JJ写的调查报告,有一段是这么写的,很有意思: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宿舍很紧张,我们十个人住一间,衣服根本没处晾,十个人洗的衣服全晾在一块儿,太阳再好也晒不干……
连续几天我看到小艾独自站在阳台上,失神地望着远处,从傍晚直到深夜,楼房的前方一盏高高路灯矗立,像洁白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将她黯然的眼睛点亮,如同秋水般冰凉。
JJ说:“好久没有一块儿喝酒了。”
我说:“是啊,有一阵子了。”
JJ又说:“走!”
我问:“去哪里?”
“喝酒啊!”她说。
我跟JJ的身后,和她一起去了房顶,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散发出阵阵幽香,撩人心魄。JJ举起酒瓶,一仰脖倒了下去,她的酒量比我的好。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总是我不能喝了,就让她替我。她一出马,全桌都得喝趴下。
房顶一侧晾着几件男式毛衣,也在风中摇曳着,对面墙上织出一道道巨大的黑影。我觉得这样古怪的季节,到处都是令人悚然的晾衣问题,它们像一个个无从躲藏的陷阱,随时准备好要吞噬我的灵魂。
“我们分手吧!”JJ说。
“什么?”我惊得几乎跳起来。
两天来,JJ不再回家过夜,打她的电话也无法接通,我有些心酸,同时却又感觉畅快,松了口气的畅快。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告诉我:终于可以去找小艾了!去敲她的门,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我爱她,爱她,爱她,是她,不是小M。
我怀揣着忐忑的欣喜,坐立不安地等到晚上,战斗开始了,我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迈步走到楼下,在小艾的房门口,长长地深吸口气,再呼出来,“砰”“砰”“砰”,我敲了三下,里面有脚步奔走的声音,我猜那一定是小艾。
“找谁?”门开了,我却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叼着烟,满面红光,神色傲慢地望着我。
“找……我……找……”我忽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找谁啊?”他不耐烦了。
“我、我晾的衣服掉楼下了。”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
“晾衣服?晾什么衣服?”那个男人拿眼瞪着我。
“我敲错门了,对不起。”没等他再问,我逃也似的溜走了,身后传来他的咒骂:“什么玩意儿,傻B。”好像还有一个女孩温柔的软语:“快过来……”但我真的听不出来那是不是小艾。
我没有上楼,也没有回屋,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奔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千方百计想避开的东西,却怎么也绕不过去。
K市很大,真的很大,我却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
JJ的研究报告出来了,她的导师说写得不错,视角独特,思路新颖,再改改可以拿去发表。我松了口气,她的晾衣问题终于解决了。而我,买了一台烘干机,发誓以后再不把衣服拿去阳台晾晒。
07/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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