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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07 11:09
七月,我去表姑家消夏。表姑住在近郊,离市区大约有三个小时的行程。我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一片低矮的黑树林,朝阳下蒙着薄薄的雾气,寂静而又幽怨,被急急地赶上,又仓促地甩开。安静,只剩下深沉的叹息和岑寂。头枕着双肘靠在柔软的车座背上,我几乎快沉沉睡去。
“快看!”表姑忽然惊叫,摇晃着我的胳臂把我叫醒。一团花白的颜色,雪球般滚我的眼前,像铺天盖地的日光覆蔽全地,几乎把我的眼目灼伤。
“见过吗?”表姑问我。
“没见过。”我出神地望着车窗外,一个卷裤腿的老者,戴着竹蔑边的草帽,嘴里含着烟袋,手中握着长长的鞭子,撵着一群羊正朝这边走来。
“太太,早啊!进城啦?”老农侧着身子,绕过表姑的车子往后走。
“恩,那边太太今天出门了吗?”表姑把头探出窗外问。
“没,有日子没出去了。”
老农把两只手背在身后,长长的鞭子挂在半空,垂落在地上,雪白的羊群跟在他的身后,欢愉地奔跑。一支不知名的曲子飞扬,流淌,跌落在黑树林的悠长记忆里。
再有十分钟,汽车驰到表姑家的门口停下了。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穿过客室,向东面的卧室走去,表姑跟在我的身后,没有说话,寂静中好像在默想着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儿,她领着我爬上顶层的阁楼。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咯吱吱”的细碎的声响,楼梯窄仄,我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弓背垂腰,惟恐楼道太低,磕破头顶。表姑不耐烦地拍打着扶手上的灰尘,低声抱怨阿姐不知打扫,又回头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这里顽皮的经历,她得到的回复自然是我一脸的傻相。
阁楼已经很旧,剥蚀了油漆的墙壁,沾满尘土,散发出阵阵潮湿的气味。屋顶上被蛀空的横梁,上下逃窜着几只老鼠。表姑在角落里一张旧木椅上盘腿坐定,絮絮叨叨地开始向我问起我的爸爸妈妈可好,学习有没有用功,在年纪里面排名如何。我听得厌烦,坐在她的对面直打呵欠,困意阵阵袭来,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
等我再次睁眼醒来,已时值晌午,表姑也已不知去向,原本低矮的阁楼就更觉闷热。我打开窗,把头探出窗外,想驱散头顶迷离的困意。一个穿灰格子衬衣的女人出现在我对面的屋顶上,不知为什么,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我举目望去,浓烈的阳光在她的头顶散开,她凭栏而立,侧着头,斜靠着,庸懒的眼神向远处眺望,如同披戴白光的新娘,行走在奇异中,身后跟着一只棕色的长毛大狗,伸出长长的舌头,抖落满身长毛。
她没有看见我,我悄悄注视着她。她蓬松的头发下清癯的面孔,并不十分美丽,却也出落得十分整齐,她在我的对面,一直默默站立,站了许久,大理石雕像般,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弓背驼腰的老太太,踮着小脚撵到楼下,我看不清她的脸,模糊地看见她用双手拢在嘴巴上,像一朵残败的 玉兰花。
“太太,先生来了。”小脚太婆说到。
“知道了。”女人瞥瞥嘴,不耐烦地向她挥挥手。
说完,女人就牵着她心爱的长毛狗,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走下去,棕色的长毛狗也许仍旧留恋屋顶的风情,摆一摆尾巴却不愿离去,女人转身,用力拽一下它脖子上细长的绳子,眼中盈盈然竟闪烁着泪光。
我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自己也转身下楼。屋里,表姑正握笔练字,一手调好墨汁舔上笔,一手铺好宣纸,饱满的笔尖在纸上轻轻滑过,留下娟秀的字迹。
“睡醒了?”表姑头也不抬就问我。
我涨红了脸,尴尬地搓着手心,没有回答。表姑也不再言语,只管拿住毛笔,自顾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默练,她将身心一齐贯注到笔尖上,仿佛一切荡然无存。我自觉无趣,抄着双手踱到窗前,一抬头,猛然看到刚才的那个女人,也站在离我不远的窗前张望,失神的双眼犹如漆黑的夜空。
以后几天的日子,时间好像突然间跌落下来,漫长得无从打发。我要么躺在阁楼里睡觉,要么蹲在树根底下看蚂蚁,许多个下午就这样荒废了。表姑见我总提不起精神,就带着我去姑父的二老家里问候。临行前,表姑对我温和地说:“见到老人要有礼貌,叫姑祖父、姑祖母。”说完,提上两袋新鲜的水果,朝门外走去。我跟在表姑身后,感觉自己就像被她提在手里的两袋水果,必不可少,又可有可无。
姑祖父已是年逾古稀,花白的头发连着花白的胡须。我们进院的时候,他正拄着一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拐杖,坐在门口,望南来北往的行人和车辆。几只嘁嘁喳喳的麻雀飞来觅事,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地在水泥地上行走,空荡荡的路面上什么也没有,小雀只好失望地拍拍双翅,重又飞回蓝天。
“来了?”姑祖父望着两手都沉甸甸的表姑,用颤微微的声音问道。表姑把两袋水果顺势放在墙角,搀着年迈的姑祖父向堂屋走去。
“妈不在家?”表姑问。
“大儿媳今天没班,领她上澡堂子去了,就剩我一个孤头子看家。”
“这么热的天,还……”
推开门,堂屋里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男孩、穿一件红衫,光头、只在靠近脖子的脑后留一撮,极稀极长的一撮,孤零零地耷在肩上,像毛茸茸的狗尾巴。我惊讶地望着他,因为从未听表姑提起过。
他一见表姑进来,就必恭必敬地立起身,轻轻叫了声“阿姨”。表姑扶着姑祖父在一侧藤椅上坐下,就走近那个孩子,蹲下身,一手抚摩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些零钱来,塞到他手里,说:“欢欢真乖,阿姨要和你爷爷说几句话,去隔壁找二狗哥玩,好不好?”孩子见到钱,两眼放出欣喜的光芒,他“嗷嗷”地跳起来,一撒腿就往屋外跑,出门时,一条腿被高高的门槛绊住,险些跌倒,他扶着门框,稳了稳身子,又继续欢实地往外跑。
男孩像一团跳窜的火焰终于跳出我的视野时,我才细细地打量起这间屋子。屋内很黑,表明屋子的主人害怕阳光,太阳盛大的光芒被拒之门外,阴郁主宰一切。里面陈设的都是老式家具:带古铜色环状把手的衣厨,漆成绛紫色的电视机柜,还有积满灰尘的写字台,只有中间一组脱了帆布皮的沙发,尚能显现出零星的现代气息。
姑祖父坐定以后,见那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出了门,才缓缓开口,还是用刚才那样颤微微的声音说:“和他娘一样,是个嗜财如命的。”表姑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是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只茶壶,为我和老人沏茶,又指着沙发前面的电视,问我要不要看会儿动画片。
我端着茶杯往沙发走去,等我的身体完全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茶水的热气也渐渐上腾,电视里嘻嘻哈哈的逗骂声在耳旁缠绵萦绕,一阵阵困意又向我袭来。表姑和老人还在那里说话,絮絮叨叨地,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觉四围格外安静,表姑正坐在我的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碟瓜子,她伸出白皙的两指,捻住一个,放到齿间,咬破,再熟稔地吐出瓜子皮,轻轻的磕碰声突兀,显得整个堂屋更为安静。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侧面,在幽暗中反觉比平时更为好看。额前紫色的发夹卡住头顶,沿着头顶一直向下,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眼睛、直到鼻尖,半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淡绿色的短衫,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也许,她发觉了些什么,转过头来看我,轻声问到:“怎么了?”此时,姑祖父也仰面躺在藤椅里睡着了,花白的胡子连同缓慢的气息上下起伏。太阳落山了,刚才还显得幽暗的室内微微亮起来,大约是西晒的缘故,房子里所有的旧家具,一并都笼罩在绯红的光华中,我揉了揉太阳穴,微微生疼,迷迷糊糊地说:“我怎么又睡着了?”
一连数日,我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牵长毛狗的女人。天气越来越热,闷热的天气令屋后的大树几乎枯死,树叶一片片没精打采地低垂着。我时常从噩梦中惊醒,惊醒后背后一片潮湿,我很想再见到那个女人,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的黑影子,在寂静中惊惶地摇摆,`我预感对面不知正发生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天下午,表姑开车去城里办事,将我留在家中。我坐在沙发里,闲得发慌,正准备打开电视,门铃忽然响了。阿姐赶紧从厨房里出来,两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过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脚太婆就站在门外,我看着她,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髻,穿一件蓝褂子,布鞋,竟觉得分外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买了几条鲫鱼,回头才发觉忘了买葱。老了,记性越来越坏啦。”小脚太婆说话的速度很快,像打机关枪一样不饶人。我在一旁听着有趣,暗暗地佩服她虽然年老,身子依旧硬朗。
阿姐笑了,忙忙地让她进来。她摆摆手,说:“不啦,等着我回去炒菜,晚上先生要过来。”
阿姐听说,连忙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再从厨房里出来,左手抓一把葱,右手端杯水。小葱碧绿的身影透着清水扩散开,像透过放大镜来观察,水灵灵地格外好看。
“喝口水再走,不是冰箱里冻的。”阿姐说完,小脚太婆接过水杯,一仰脖儿,喝尽了。
“这些天还好吧?”阿姐问。
“早好了,也就闹一阵,好一阵。”
“原先还以为……”
“我们起初也都以为,后来才知道,原来太太并不是太太。”小脚太婆又踮着小脚离去了,阿姐站在门口,发了一回愣,良久,才缓过神来,关了门,回厨房做事去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琢磨太婆的那句话,“太太并不是太太”,什么意思?怎么是太太又不是呢?我慢悠悠地晃到阁楼的楼梯底下,曲曲折折的阶梯蜿蜒向上,扶手与墙壁间窄仄的空隙里,仿佛包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女人又出现了,两天后的一个黄昏,我还是站在房顶的阁楼里,女人坐在对面,穿一件宽大的白上衣,头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两眼痴然地望着远方,两臂抱膝。我正要离去时,她忽然伸手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浓密的黑发往后梳时,露出来一个白色的绷带,包扎在额头上,中央还残留着淡红的血迹,像一面军旗。我站住了,开始猜测着他的身份,她的来历,以及……有关于她的一切,我都热切地想要知道。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她两眼无神地注视着远处,下午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了。
又过了几天,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表姑醒来后尖叫了一声后倒在床上,阿姐急忙冲上楼去,镇静中拨通了120的电话。一辆救护车停在楼下,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进来,把表姑扶到客厅,她面无血色,嘴唇惨白,瞪着惊恐的双眼,两臂抱在怀中,直打哆嗦。他们给表姑倒了杯水,又服下几颗药丸,表姑才开始缓缓讲述:
“我一大早……起来……就看见……躺在我脚底下,全是血……你不知道……我一向是怕狗的,所以……”
我趁着人都不注意,偷偷跑上楼,溜进表姑的房间。只见一只棕色的长毛狗,倒毖在血泊中,侧着身,前脚和后脚并在一块儿,肠子都露在外面。僵直的身子表明它已经死去很久,黑眼珠子却依然张开,仿佛因为某种冤屈让他不能瞑目。这只狗的长毛,至死都被人梳理得很好,光洁的脊背正对着新生的朝阳,好像在说它还能再一次重新站立。
我知道,这是那个女人的狗。她不惜用屠杀爱犬的方式来表明内吸的极大愤怒。我走到床前,替那只已死的大狗,合上眼目。
等我下楼,重新站在人群当中时,一个民警赶到了,此时,正坐在表姑对面。他掏出笔记本,又从左胸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民警抬起头,两眼掩藏在大帽沿底下,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无人察觉。
“最近贵府有没有与人结仇?或者上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现在就有人要伺机报复?因为像您这样的案子大都……再或者……”
“住嘴!”表姑一反刚才的苍白虚弱,狠狠拍着茶几,满脸涨得通红表示抗议。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就端起水杯,押一口水,稳稳情绪,再故作镇定地缓缓说到:“不过是后面几个乡下的野孩子玩的鬼把戏,恶作剧,不必追究了。”
民警合上本儿,站起身,一手扶在帽沿上,恭敬地向表姑鞠了个躬,大步朝门外走去。
阿姐在柜头抽屉里拿了钱,付给那几个白大褂,嘱咐不必将此事说出去,才打发他们回去。又叫来几个清洁工,把死狗抬出去,房间也清理好,表姑才重重舒了口气,靠在沙发上,安稳睡去。
七月,临近末了,我留在表姑家中的日子也所剩无几。我开始向这里的一切告别,比如屋顶的阁楼、西斜的日照、院墙,还有院子后面那棵茂盛却又无精打采的老树。我轻步走到老树下,树叶在我的头顶沙沙作响。这是我最后一次邂逅那个女人,她穿着长长的碎花裙,背对着我,跪坐在树下,喃喃自语,一只手从地上抓起红土,扬在半空。她静坐的样子,比起前几次,似乎苍凉了许多。
“你见过我的儿子。”她说话的时候,依然背对着我,嗓音略带嘶哑。
“什么?”我惊讶极了。
“我的儿子,他还好吗?”
我忽然感到沉重,沉重得不能挪动双脚。那个炎热的下午,我在姑祖的家中短暂的停留,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在我脑中重现。一个名叫欢欢的男孩,长长的一缕头发拖在脑后,犹如毛茸茸的狗尾巴;他从我的表姑手里接过零花钱,“嗷嗷”地跳了起来,出门时右腿被高高的门槛绊住,险些跌倒。只可惜,我没有蹲下身来,问他一句:“你妈妈在哪儿?”
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主动帮阿姨收拾碗筷,又殷勤地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挽起衣袖,双手浸在水中刷碗的样子。
她微笑着说:“好奇怪,你从不来厨房看我刷碗。”
我说:“阿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说吧,孩子。”
“我表姑她是不是不能生孩子?”
阿姐听说,就忽然变了脸色,低下头,轻轻咒骂了几句,又抬起头来训我:“小孩子家,怎么问那么多事?”
我悻悻地从厨房出来,表姑正站在桌前练毛笔字,桌角的台灯打出一道耀眼的圆弧灯光,一页空白的宣纸铺在桌前,又从她的笔下畅然经过,就沾满墨迹,如同盛装的舞者。
“什么事?”表姑问我,还是原先那样沉静。
“为什么姑父他从不回来陪你?”
表姑愣了一下,丢开笔,怅然地叹口气说:“他出差去了。”
我反复地揣测着其中的故事,然后罗列出以下三种假设:第一,表姑需要这个孩子,而两位老人不需要,但二老需要我的表姑;第二,表姑不需要这个孩子,而二老需要,并且表姑需要我的姑夫;第三,姑夫需要这个孩子,并且离不开我的表姑,更离不开他的父母。
不论这几种猜测究竟哪一种属实,其中,并没有那个女人说话的权利。我相信,以我自己的执着相信,她曾以一颗少女才纯粹的童心,深深地爱过我的姑父。只是,当爱情消逝,剩下的只有现实与残酷时,她只能选择沉默和痛苦为代价。也许,她曾想到过带着孩子离开,又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和她的孩子一同留下,就不得而知了。
汽车载着我离开了表姑家舒适的小阁楼,也离开了我漫长而又难忘的七月,经过那片低矮的小树林时,天空正被金红的霞光炽热地燃烧着。树丛全披戴着红嫁衣,像安静等候的新娘。一个牧羊的老农坐在河沟边歇脚,成群的绵羊散布在草丛中觅食。老农挽起裤腿,旱烟衔在嘴角,冒出一阵阵青色的烟雾,他仰头看天,心中的愉悦正如天际的红霞,美滋滋地想到:又是一个丰收季过去了。
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女人,许多日子过去了,她是否依然坐在那棵老树下,哀悼她心爱的长毛狗?是否依然等待她的佣人,一遍遍地叫她:“太太”?只是,她丧失了姓名,像牧羊人嘹亮的山谣一样,跌落进岁月长河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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