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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三哭
《晋书•阮籍传》是唐人房玄龄所写。为现存记录阮籍事迹最早的专著。其中记述了阮籍的三次大哭,分别如下:
其一: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其二: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其三: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对此“三哭”,后人多有议论,普遍的看法是,阮籍不拘礼法,不拘形式,想哭就哭,想止就止,行为怪异,做事随意,其举止是凡夫俗子所难以揣测的。阮籍的哭是他真纯、坦荡、狷狂的个性使然。这种看法其实比较粗浅,是经不起细究的。在我看来,阮籍三哭,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且极具深意。这三声哭颇有一种“隔山打牛”的声响效果,是阮籍把自己的腹谤化作号淘大哭,来表达对当时社会的绝望之情。他的号哭不亚于三支林间响箭,其隐喻和象征意味都非常浓烈。
现在,我们先来分析阮籍哭母。
我以为,阮籍既是哭母恩,哭亲情,哭生离死别,哭“子欲养而亲不在”;更是哭群丑当道,普天之大,竟让他找不到可以效忠的明主。母亲在时,作为儒学家世的阮籍,尚可把母亲作为一切行动的指南,作为头顶上的天,来孝顺奉养。而母亲一朝死去,他的行为就失去了轴心,以后在世上,他的所作所为已不再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才会哭得那么凶,以致差一点把小命都哭掉了。
为什么这么说?且容我详细分析。
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但去世甚早。阮籍是由母亲和叔父抚养成人的。汉末时局虽乱,但思想仍以儒学为尊,所以“建安七子”的诗文中几乎都充满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哲学光芒。阮籍的叔父也以儒学起家,在当时颇有才名。由此可以推断,阮籍小时候应该受过良好的儒学教育,我们当然不必怀疑他对自己母亲的深厚感情。问题是,这种感情的表达方式是不是太奇特了一点?只号哭两声,就哭得差点吐血而亡。按儒家学说,丧事之哀,也应该有礼有节。阮籍的母亲并非暴病身亡,她的死是一种自然规律。在她死之前很久,阮籍就应该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如果说悲伤,他早就悲伤够了。母亲死后,他最为孝顺的方式应该是带着悲伤给母亲操办一场得体的丧礼,送母亲上路,而不是这样饮酒四斗,大号两声,吐血数升,弄得差点成了母亲的陪葬品。
当然,阮籍的头脑中不单独只有儒家思想。时局动荡,政治黑暗,让长大成人后的阮籍,喜欢上了《庄》《老》,有时也会对自己尊从的儒家礼法嗤之以鼻。当时阮籍所属的“竹林七贤”其实是中国文人最大的矛盾体。我们不妨把阮籍母亲的这场葬礼理解成“老庄”式的。就像庄子亡妻击盆而歌一样,阮籍他也完全可以在母丧期间,对其他一切事情不管不顾,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惊天动地。
事实上呢,他并不是这样的。
初闻母亲死了,阮籍正与人下棋赌博。对方要求和棋,阮籍不肯,硬要把一盘棋下完才罢休。凡是下过围棋的人都知道,围棋这东西靠的是逻辑思维,根本容不得分神。一旦分神,算路不清,翻云覆雨间,丢城失地,败局便定。阮籍既然坚持要接着下,说明母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母亲的死只是一种常态。母亲老了,病了,归期可计。所以就算得知噩耗,阮籍仍泰然不惊。
阮籍除了著名的“三哭”外,还有一种表情被后人津津乐道,那便是他的“青白眼”。而这种表情的产生地,居然是在他母亲的灵柩前。来吊唁的人,凡是他喜欢的,他就以青眼待之,设以酒肉;不喜欢的,他就以白眼对之,一副视而不见的架式。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母丧期间,阮籍并没有全身心投入到悲恸之中,而是在悲伤之余,仍以理性的态度,凭自己的喜好,给时人时事,分门别类。
另据史载,葬母不久,阮籍就与他的狐朋诗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礼法之士状告皇帝,要司马皇帝以不孝罪治他。皇帝不想惹这个麻烦,就说阮籍在母丧时又是号哭,又是吐血,形销骨毁,吃点酒肉滋补一下,也没有什么。
这个典故进一步说明了母亲的死,对阮籍的打击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摧枯拉朽”,这就是说,他吐的那数升血中,除悲母之外,还另有别情。这种别情,就是由母丧想到了人生的虚无,理想的破灭,自己满腹经纬,却无明主可倚。“修家治国平天下”一直是儒家弟子的理想境界。豺狼当道,鼠辈横行,阮籍“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破灭了,剩下的,只有“修家”一项。什么叫“修家”?简而言之,就是孝顺父母,光宗耀祖。可随着父母的死去,阮籍赖以苟活的理由都没有了。如果他继续活着,根本上可以等同于一具行尸走肉。
“竹林七贤”也就是当时社会所谓的“名士”。一提起名士,我们立刻会想起这么一些词来:“不拘礼法,不言朝政,扪虱玄谈,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殊不知这“竹林七贤”有好几个是“建安七子”之后,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属儒学世家,年少时,几乎每个人都胸藏丘壑,心怀抱负。《晋书•阮籍传》就说阮籍“志气宏放”、“有济世志”,是那些“弑君如杀鸡”的军阀弄得白骨千里,民不聊生,政局朝不保夕,才让阮籍绝了“入世”之心,只能作“苟活性命于乱世”之想。
而他们之所以要作贱礼法,并不是性格使然,完全属于赌气的作法。跟谁赌气?跟当局赌气。你们窃国弑君、夺城掠地、杀人如麻,仍然要以“礼法”的面孔自居。那么,就让我们以反礼法的面目出现吧。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曾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这种看法,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名士的心态。另外,名士这种不拘礼法的做派,也可以将自己伪装成化外之人,来作为抵抗当局“征辟”的盾牌。
《晋书•阮籍传》中,阮籍几乎一直活在做官辞官的怪圈之中,虽然有些时候,他做官是迫于无奈、无法推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但也有些时候,他做官还是想有所作为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登高临远,察形观势,胸怀山川,无非是想干成一番大事业。可一旦深入政坛,他马上发现官场之黑暗腐败,政客之贪婪凶残,远非自己所能想象的。于是又默然而退。
阮籍一直在期盼一个明主、一方青天,能让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治国才华得以施展,但直到公元263年他死,时代都没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理解了“阮籍哭母”的深意后,其他“二哭”的喻意也就迎刃而解了。
兵家的女儿既有才华,又有美貌,但还没出嫁就死了。阮籍不认识她的父兄,却莫名其妙前往哭丧,把心中的哀伤哭尽之后,才自个儿返回家。《晋书》的作者房玄龄是这么评价的这件事的:“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可事实上,一个无论多坦荡真淳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来吧?那么阮籍这种狷狂的举动,除了千年之后贾宝玉似的痴情外,还有别的喻意吗?
当然有。阮籍为什么要为兵家之女而哭?一是此女有才貌,二是此女未嫁而亡。可以说,这两条理由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如果兵家之女有才貌,但已作人妇;或者兵家未嫁而亡,而才貌平平,都不会吸引阮籍前去哭丧。阮籍明地里是哭兵家女,暗地里哭的却是他自己。兵家之女既有才又有貌,还没等到慧眼识珠的情郎,便香消玉殁。而阮氏自己同样才德兼备,却一直流光空耗,等不到可以报效的明主。而光阴飞逝,韶华飞渡,人生这东西就像春花般短暂,兵家女的夭折,不就是明例吗?阮籍感同身受,自然会号淘大哭。这哭一是可以“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二是也可以用这个事例来加强世人对自己“不拘礼法”的印象。
阮籍生于公元209年,其时是曹家父子天下。曹丕与建安七子交情颇深,阮籍的父亲阮瑀曾做过魏国的丞相掾。阮瑀死后,曹丕怜其妻孤子弱,曾令王粲作《寡妇赋》,并多次给阮家以周济。很多学者由此推断,阮籍后来之所以不愿与司马氏合作,是他感念曹氏的恩德,并认为曹魏才是阮籍理想的政治舞台。事实上,从《晋书》看,这一点是值得推敲的。阮籍 “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这是阮籍第一次亮相于社会舞台。这次相见的时间,据史学家考究,为公元215年,此时阮籍才十六岁。而后直到公元242年,“太尉蒋济辟阮籍”,阮籍才第一次入仕。此时他已三十三岁了。如果他真的认定曹魏是实现他政治抱负的理想舞台,那么少年成名的他就不会让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几年空耗掉。
从“与王昶见不开一言”到被迫做了太尉蒋济手下的一名小史,这十几年应该是阮籍思想由儒家向“庄老”转变的时期。表现在以后的言行上,就会呈现出某种人格分裂的症状。比如《晋书》一会说阮籍“喜怒不形于色”,一会又说他“当其得意,忽忘形骸”;一会说阮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一会又说他“能为青白眼”;一会说阮籍“不与世事”,一会又说他“求为步兵校尉”。言行简直乖张谬悖至极,用句俗话来说,简直一天一个主意。让人们搞不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其实从根子上讲,是阮籍头脑中的儒家思想和庄老哲学在针锋相对。也是阮籍在“入世”和“出世”间犹豫的具体表现。“入世”的阮籍是圆滑型的、变通型的、亦步亦趋型的。而“出世”的阮籍则是耿直型的、狂妄型的、愤世嫉俗型的。
应该说,阮籍是当时软弱文人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那个草菅人命的时代,阮籍要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他必将学会变通与圆滑,掌握与世间邪魔歪道斡旋的手段,小范围内牺牲自己外表的清洁,以保全内心深处绝对的高贵。生逢乱世,阮籍大部分时间是戴了假面具的。而这种假面具戴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所以偶尔他会来一次神经短路,譬如“忽忘形骸”、“为青白眼”、“号哭”等等。
如果把阮籍比喻成一只伏卧在草丛中静待时日的狮子,那么他种种“狷狂”的言行,都是这只狮子因几十年等不到“猎物”所表现出的“抓狂”之举。阮籍只活了五十四岁,就死掉了。一生除了留下八十二首咏怀诗外,其它毫无作为。其简短而苍白的人生轨迹,比起过早夭折的兵家之女也好不了多少。也许在阮籍为兵家女哭泣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才华一生只能注定在岁月的幽炉里空焚。
阮籍 “穷途之哭”的喻意比前“二哭”更为明显。此哭被后世好多文人所引申。其中最为著名的一句,是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在《藤王阁序》中写的:“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千古以来,失意文人每每吟咏此句,常惆怅满怀、清泪满面。
恨天低,大鹏有志愁难展。“山道之穷”让阮籍很自然地想到了“仕途之穷”,驾车出门,不管东西南北,总有无路之时;而一生历经数位强权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投效的明主。理想就像一棵被巨石压住的草芽,竟找不到一点冒尖的空隙,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都说乱世造英雄,阮籍的一生看起来机会多多,但他却像一只被关在玻璃房里的蜜蜂,四面八方都有亮光,但当他朝四面八方飞去时,四面八方传来的却是砰砰砰的碰壁声。
阮籍人生的真正悲剧在于:内心的高洁容不下当时社会的污秽。如果他能真正做到逐波随流,那么他有的是官当,甚至还能成为皇帝的姻亲。文帝司马昭当初曾求婚于阮籍,想让阮籍的女儿嫁给武帝司马炎。可阮籍故意大醉六十天,让文帝司马昭派去人没有跟他说话的机会,才不得不止了这种念想。
酒是阮籍的朋友,既是他的软武器,又是他的伪装道具,一碰到难以解决的尴尬局面,他就将自己喝醉,让对手莫可奈何。可以说,阮籍烂醉之时,也是他最为清醒、心机最缜密的时候。阮籍不是醉于性情,而是醉于谋略。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但这种和稀泥式的“武器”毕竟当不得长久之用。到了司马昭假心假意,辞让九赐之封的时候,公卿要辅助他登帝位,请阮籍起草《劝进书》,阮籍看不惯这种伎俩,便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以为可以像上次拒绝联姻一样逃过这一关。可上次的联姻对司马氏而言,并不是太重要,派下来的使者见阮籍醉了,转身就告辞了。待使者下次来时,阮籍有时间重新喝醉。可这一回,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使者见阮籍醉了,就一直待在他家里等候。阮籍酒醒之时,见一批批使者站满了大厅,没有办法,他只好挥笔草就。由于太有才华了,违心之话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劝进书》写得“辞甚清壮”,被当时的人们所器重。
阮籍是当时名士的代表人物,此文一出,便为司马昭谋取帝位扫清了舆论障碍,司马昭的阴谋很快就得逞了。可以说,这篇《劝进书》是阮籍人生中最大的污点,阮籍高洁的心灵容不下自己的这个污点,写完此文几个月后,便郁郁而死。而他的意味深长的“三哭”却在历史的横梁上久久缭绕,千百年来都没断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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