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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和病友的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他反复提到“失败”这个词。他把每次抑郁发作看成是自己无能的表现,一想到如果不能治好要终身服药就感到自己很失败;运动锻炼一段时间,病情没有明显改善便又感到失败;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对抗抑郁,所做的一切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把兴趣爱好做为一种治疗手段与治疗方法去实验,反而无法体会其中的乐趣,也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什么方法都试过,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一次次的挫败感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他因为这种挫败感而带来的焦虑和恐惧甚至已经超过了抑郁情绪。对他而言,抑郁本身的痛苦已经被自己无力对抗的痛苦所取代,做一个“失败者”比“抑郁症患者”更令他感到绝望。
我觉得,这种与抑郁的“抗争”或许恰恰是一些抑郁病友久久未能走出抑郁的原因。
我不喜欢自己被比喻成抗郁战士,也不喜欢用“战胜抑郁”而更喜欢用“摆脱抑郁”和“走出抑郁”。我既不赞成投递“降书”做抑郁的俘虏任它宰割,也不赞成下“战书”吹响号角全民皆兵投入这场战役。我是和平主义者,我建议与抑郁停战,不与抑郁为敌。
我觉得,我们不必把抑郁当作敌人去打败,可以当作一个讨厌的朋友置之不理;我们不需要击退侵略者之后再建立新秩序开始新生活,可以不理会这个讨厌的家伙,不因为它影响到我们健康快乐的生活。
如果我们把抑郁当作一个讨厌的朋友,骚扰我们宁静生活的不速之客,我们不需要拿出武器威胁:你从我的地盘上滚出去!我们不需要武力震摄,不需要以死相拼,我们只需要淡定从容地一笑,我们只需要宽容大度地一笑,扭头干自己的,随他胡闹去。
我不理你,你耐我何?
当我们把抑郁当作敌人,我们的角色就是战士,我们和抑郁之间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想要战胜这个敌人,保卫我们的家园,我们就需要付出很多人力物力财力,甚至付出惨重的代价。
与抑郁开战,结果只能是成王败寇二选一。仗打赢了,固然好,但回顾四周,满目苍夷,接下来又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重整河山、重建家园。仗打输了,伤痕累累做了败将,自己的领土成为抑郁的殖民地,失去主权,亡国奴的日子可想而知。
要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24小时和疾病做斗争的战士,会累死的,要是打了败仗,会气死的。何必呢?我们这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难道就是为了和抑郁进行殊死搏斗?
当我们把抑郁视为仇敌、当作入侵者,我们就必然要奋起反抗,甚至可以因此而放弃正常的生活。我们抛家弃子投身战场,我们辞职退学投笔从戎,我们失去了很多、付出了很多,战果却未必累累。更何况,我们怎么知道鹿死谁手,怎么知道自己能做得胜回朝的战斗英雄,还是成了光荣牺牲的革命烈士?
当我们把抑郁视为仇敌、当作入侵者,我们就必然高度紧张,时刻关注敌人的一举一动。三级戒备、红色预警、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细微的症状发作、所有负面的情绪波动,都让我们如临大敌,不敢掉以轻心。战场上硝烟弥漫、狼烟四起,抑郁、焦虑、恐惧如乌云一般笼罩在上空,我们看到的还能是阳光灿烂吗?怎会有轻松愉快的心情?
当我们把抑郁视为仇敌、当作入侵者,我们就必然要有针对性地实施打击,炸弹不能乱投、子弹不能空发,我们做什么都要带着目的进行。进行运动锻炼是为了抵抗抑郁,培养兴趣爱好是为了抵抗抑郁,参加集体活动是为了抵抗抑郁,我们所做的事都有具体的目标、强烈的动机。原本是普通的小事,也上升到治疗层面,一旦发现实施效果不理想,便立即着手制订新的作战方案。
我们为此辞职退学,更加内疚自责,心理压力越发沉重;我们为此过度在意自己的躯体症状,承受了更大的精神压力;我们为此失去了在兴趣爱好当中应该感受到的乐趣,越发觉得生活没有意思。
所以,我不赞成对抑郁宣战,不赞成采取战斗的方式打败抑郁,不赞成大家都变成斗士。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和抑郁和平共处,我们完全可以采取忽视甚至鄙视的方式摆脱抑郁,我们完全可以和所有的人一样健康生活。
所以,我们没必要给自己贴标签——我是病人,我是打了败仗的失败者,我有病,我不健康。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健康?有谁不曾患病?健康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健康不等于没病,没病也不等于健康。有没有疾病,身患什么疾病,不是影响我们生活的根本因素。决定我们是否幸福快乐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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