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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让我想起了林黛玉,流苏离婚后投奔了娘家,黛玉家道中落后投奔了外祖母家。白公馆和荣国府作为两个时代的弱女子的栖身之所,一样的亲情淡薄,人言可畏,黛玉的孤独毕竟笼罩着他人虚情假意的面纱,而流苏生活的时代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流苏无辜的灵魂每天经受着世俗的势力的拷打,因此她做出了选择,她为自己寻找出路,所采用的方式同样是世俗和势力的。她的救世主是范柳原,一场工于心计几乎可称智力竞赛的恋爱谈得让人喘不口气来,流苏最后的成功让我想起了黛玉在潇湘馆里的弥留时刻,两个女主人公都是命运相仿,都是把余生的幸福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其结果却发人生省。黛玉和宝玉,爱得率性,爱得纯粹,爱得百分百的投入,结局却令人泪下,流苏和范柳原,爱得理智,爱得犹豫,爱得有所保留,最后却终成眷属。对比一下,可以揣度,张爱玲的心境出自一份古老的情怀,张爱玲笔下的女主人公通常是林黛玉式的纤弱,多愁善感,命运不济,但她们是新式的林黛玉,也许她们的琴棋书画比不上林黛玉,但在现实较量与男性下棋的过程中,她们常常能胜出,尽管有时是险胜,有时是惨胜。
张爱玲让我想起了林黛玉。张爱玲的胸怀、心境以及冷眼看人的目光是林黛玉式的,自怜自爱而有自尊的人与大观园芸芸众生总是对立的。黛玉的郁闷和凄苦化作了潇湘诗稿,最后在红泥炉中变成了灰烬,而现实的张爱玲比虚构的林黛玉强大得多,能干得多,她张扬了自己孤单的人格和尖锐的世界观,在走出深阁面向社会的过程中,张爱玲放大了她的大观园。贾府中的大观园使黛玉的灵魂逐渐萎缩,一个贾宝玉不足以拯救一个绝望孤单的灵魂,污泥中的莲花毕竟寿命有限。张爱玲同样得不到拯救,关键在于她不抱如此的希望。她感兴趣的是给随波逐流的人排队编号。张爱玲的大观园是上海滩,这片大污水池中人群形形色色,嘴脸形形色色,贾宝玉很罕见,到处都是薛宝钗、王熙凤、贾政、琏二爷,更多的是赵姨娘和焦大,于是张爱玲目光中的爱意消失了,幽怨也结了冰,即使是宝二爷再现于上海滩,想想张爱玲也不会饶恕这公子哥,她一定会在宝玉的痴情、无奈背后写出他的自私和卑鄙来-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林妹妹是白白让你叫的吗?
张爱玲让我想起了林黛玉,但张爱玲并不完全是林黛玉。因为张爱玲是走出潇湘馆的,世道人心,见多了,目光就更加锐利些,可以直指人心,闲言碎语,听多了就长出了一双顺风耳,多远的路,多隐秘的窃窃私语,都可以复述如新。所以我想林黛玉如果能与张爱玲相遇,两人也许就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就像自尊和自卑同时造就了黛玉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这种不受人欢迎的性格背后隐藏着自我保护的处世哲学。张爱玲的世界观人生观同样是个人生活赋予她的财产,由于对前途和未来不抱乐观的态度,所以她把生命这部书从后面往前翻阅,一页更比一页黯淡无光,这样的心情便构成了张爱玲小说最重要的空间。就像《金锁记》开门见山的表露: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白、圆,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着凄凉。
无疑张爱玲认为她的一生也是一段辛苦路,她的月亮也带点凄凉。
《对照记》中少女时期的张爱玲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旗袍,看上去显得有点寒呛,旗袍的来历被张爱玲交代得非常清楚,是继母送的,“料子很好”,“领口都磨破了”,这前一句话是继母说的,后一句是张爱玲说的,她的补充说明泄漏了张爱玲的天机。她记住了他人的恩惠,同时也记得那恩惠的瑕疵。她向现实生活致敬,同时也对他人说,不致敬也是可以的。
生活对于张爱玲是一件磨破了领口的旗袍,记录这磨破的领口成为了张爱玲的天职。张爱玲冷眼看世界的态度其实就是冷眼看这旗袍领口的态度。这样的目光无法悲伤也无法欢喜,所以它冷静而客观;这样的目光无法拓宽,因此它狭窄而细致,相对于黛玉葬花的古典伤感,张爱玲的幻灭感使她埋葬了很多东西。我们也许可以比较真切地描述张爱玲的世界观了:不幸是顺流而下的河水,而人们的幸福只是一段偶尔的倒流河罢了。
林黛玉临终前的焚稿完成了她一生最苍凉的手势,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手势早已经提前完成。几年前张爱玲孤独地死于美国寓所时,我想象她穿着那件磨破了领口的旗袍,人人都知道张爱玲时髦的一面,但是张爱玲最真实的服装应该是磨破领口的,就像她眼中的世界,这世界曾经被她提起来,抖出了一些灰尘,一些虱子,当她离开人世时,我们更清晰地看见了一件传奇的旗袍。旗袍的领口已经越来越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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