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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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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09-1-25 02:58: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


_____女侠名姝柳如是
      



    在中国古代灿若群星、风姿灼人的名妓中,柳如是当首屈一指。柳如是的名,不仅仅在于她的美艳、她的秦淮名妓身份,更在于她过人的才气和超凡的胆识。与其说柳如是是一个名妓,毋宁说她是一个巾帼女杰,她以自己的才华和奇节卓行征服了那个时代的文坛,被当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叹为“女侠名姝”。
    柳如是(16181664),晚明嘉兴人,本姓杨,初名隐,后名爱,字影怜,婚后称河东君。她自幼聪颖绝伦,入吴江盛泽镇归家院名妓徐佛家为婢,能琴、善画兰草的徐佛,“虽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满其室。”柳如是深受熏染,自是“博览群籍,能诗文,间作白描花卉,秀雅绝伦。”(《虞山画志》)后卖入崇祯故相周道登家,因年幼明慧,主人常抱膝上,教以诗词歌赋。十四岁时离开周府,流落为妓,往来吴、越间,与高才名辈交往,她婉媚俏丽,格调高绝,才名甚噪,于是江左之地,“一时喧誉,独推章台”,遂成一代名妓。柳如是才气恣肆,就文学和艺术才华而言,她不但可以称为“秦淮八艳”之首,在整个名妓史上,也很少有超越她的。她不仅精通史书典故,慧解文字,而且能诗善词,工书擅画,在晚明名士名姝中享有盛誉。明人邹流绮每每评论闺阁名家诗词,必以柳如是为众家之首,赞她的诗作“闲情淡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而日侍骚雅钜公,扬扢古今,吐纳珠玉,宜其遗众独立,令粉黛无色尔尔。”(邹流绮《柳如是诗小引》)陈寅恪读她的诗词,曾有“瞠目结舌”之感。她一生著述甚多,流传下来的诗集有《戊寅草》《湖上草》《柳如是诗》《红豆村庄杂录》《河东诗文集》《梅花集句》《东山酬唱集》等,此外还有三十一篇文藻清丽的尺牍和不少风格独特的书法、绘画作品。她的尺牍步追魏晋江、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不仅清丽婉词,且用典匠心独运,含英咀华,字字珠玑,颇有晚明小品之风。汪然明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藴藉更风流”,概非虚言。其书、画在当时同辈诸名姝雅士中也颇负盛名。她的字深得虞、褚之法,书势险劲、洒脱,人称“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她的画“淡墨淋漓,不减元吉、子固”,娴熟简约,清丽有致。喜画山水,尤工白描花卉,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幽远的意境。

柳如是才高绝伦,豪宕自负,她常常一身儒服,洒脱无拘,来往于众名士间。对于高才名流之辈,以弟相称,书札来往,而于那些才疏学浅之徒,严辞拒绝。与其深交的人中,先有陈子龙、李存我、宋辕文松江三才子,再有复社盟主张溥,又有嘉定四耆老程孟阳、唐时升、娄坚、李长蘅,还有杭州学问淹贯的名儒、富商汪然明辈,其他尚有陈继儒、施子野、吴梅村、张鲁生等名辈。这些人或以书画盛,或以诗文掩,皆学有根柢,照映海内。柳如是以一妙龄女子,造诣超绝,与当时江南胜流诗酒酬和,相与比并,所到之处,诸名士皆以极高的礼遇待之,倾心结交,可谓“不世出之奇女子。”她还能慧眼识英雄,不以身份论人品,体现出不凡的卓识。柳如是在云间,与李存我、宋辕文、陈子龙酬和来往,情同知己,而徐文贞之后徐三公子以三十金求见一面,她怒而入内,诘问鸨母:“得金多少?乃命此奇俗人见我!”又将从徐公子那里得到的金钱与此三人挥霍。丐人石达曾向柳如是乞讨,柳如是见他身体魁梧,声若洪钟,不嫌其乞丐身份,遂延之以酒食,与之交结来往,激励他立功名于万里之外,并向黄毓祺引荐石达,使石达得以在左良玉手下立下奇功。如此见地卓识,不可不为一奇。


最难得的是柳如是作为传统社会一介女子,却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这是她独步千古成为绝代名妓的重要因素。与柳如是来往的名士中,张溥、陈子龙、李存我均是有铮铮风骨的民族志士,反对阉党余孽,富有正义感;嘉定四耆老皆一时名流,关心时局,尤其是唐时升,壮志慨然,喜谈兵事,每自言曰:“当世有用我者,决胜于千里之外,吾其为李文饶乎!”(《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唐处士时升》)受他们影响,柳如是也关心时局,纵论天下兴亡。如是在盛泽时,与张溥交往,常对张说:“朝纲失纽,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钱文选《柳夫人事略》)张溥以奇女子称之。柳如是常常以妓女出身而能破敌救国的梁红玉自比,希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她更崇拜那些胸怀豪情之士,在《戊寅·朱子庄雨中相遇》一诗中有几句写道:“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高山大水不可见,骚士杰人真我谋。……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崇拜之情溢于文间。柳如是的另一首《赠友人》诗也体现了一个女子少有的政治豪情:


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

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
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
一朝拔起若龙骧,身帅幽并扶风儿。
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马称精奇。
……
……

诗中充满了男儿建功立业的豪气,显示其不凡的政治抱负,非寻常女子可比。

清军南下,明廷失祚,在家国巨变中,柳如是的这种政治抱负和爱国情怀,支撑了她的信念,她义无反顾地坚守民族气节,令许多须眉男儿黯然失色。崇祯乙酉之变后,柳如是屡劝其夫钱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遗事》)牧斋踯躅不前,有投靠新朝之心,如是既恨又怒,奋身跳入池中欲独自殉国,被众人阻拦;钱降清赴任至京,柳羞于与之同去,坚留常熟家中。而此前钱谦益赴任南京弘光朝廷礼部尚书时,柳如是曾戎服控马,与钱并肩前往。两次态度强烈对比,表现了柳如是鲜明的立场。在事实面前,久负盛名、文坛领袖的钱谦益的民族心理防线被冲破了,倒是风尘出身的柳如是最后坚守下来,此恰如徐天啸所评价的,“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
钱谦益在清朝做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得不到如是的支持,受其态度影响,半年后便称病辞归。不久被牵涉到反清重案中,“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钱谦益《有学集》卷一《秋槐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柳如是力挽狂澜,不顾病疴沉重,“即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行赂于权要,曲为斡旋。”钱谦益在南京系狱40天后即被释放,足见柳如是的社会活动能力、其胆略才智,“庻几女流之侠,又不当以闺阃细谨律之矣。”
之后,柳如是协助钱谦益联络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以及南明永历势力共商抗清大业,并尽全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据陈寅恪考证,柳如是和钱谦益自顺治四年至十三年,先后多次和抗清势力联系,从事复明活动。这些活动虽以失败告终,却都表现了柳如是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显示出她卓越的胆识不但超过其夫君,而且当时社会也不多见。
1664年,钱谦益病死,发生家变,族人汹汹相逼,要求分割钱家资财。柳如是在钱死后35天,为了保全钱氏家产和自己的尊严,自缢于家中荣木楼,香魂一缕追随夫君而去。一代才妓柳如是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柳如是在两首诗《咏梅》《咏竹》中写道:
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
千秋知己谁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
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
   这正是她傲洁不屈个性的自我写照。柳如是虽身落红尘,却才情出众,见识非凡。她以过人的才华、果敢的胆识同男性交往,在王朝末世和家国沦亡历史中表现出可风的气节和强烈的爱国政治情怀,与她低下的社会地位相对照,与动荡社会中衮衮诸公的表现相映衬,自塑了一个熠熠生辉的才女、巾帼女杰形象,在中国女性史上写下了浓抹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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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09-1-25 04:08:20 | 只看该作者
读过,佩服。不知道她究竟喜不喜欢龙井,是浙江还是西湖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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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09-1-25 06:29:35 | 只看该作者
崇祯五年。
  已经是深秋了。
  我没有回苏州,留在了松江,这真是一个地杰人灵的所在,我又遇到了那个叫陈子龙的年轻人。也许是前世的缘分。想来也是好笑,他本以为我离开苏州后便没有见面的机会,却不知我去的却是他的家乡。
  岸边杨柳青青,縠纹荡漾,我的小舟也随之摇曳,不久前为眉公做寿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不能忘却。
  那天是十一月初七。
  十一月初七那天,我又看到了影怜,那是在眉公的寿筵上,真是太意外了。她就像一只蝴蝶,穿梭于众人之中,可爱,聪慧又有灵气。她甚至没有发现坐在一隅的我,也许她曾经瞥了我一眼,却不知是否留意。
  第一次见面是在苏州,落第的我在失意中遇到了她,没想到风尘中也有这样的奇女子。那一阵子我正在读古文词,而她对《诗经》和魏晋散文的理解却不在我之下。世事匆匆,在我知道她要离开苏州的时候,我才和她认识三个月,而我也要去参加眉公的寿筵,当时以为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
  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这是我写给她的诗,但是她也明白我的心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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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09-1-25 06:30:24 | 只看该作者
(一)
  又是一个除夕夜。
  十四年前,我将这方镌有“问郎”字样的玉篆送给了一个叫影怜的女子。十四年后,贵为尚书夫人的柳如是把它还给了我,是该了结这段情缘的时候了。我没有子龙的才气。没有辕文的大胆,更比不上这儿的主人钱谦益。一介儒生而已,大明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我却无能为力。
  我到底又在追求什么呢?
  今天是除夕了。
  天快黑了,子龙他们应该快到了吧。他的才气是最能吸引我的,但又能如何呢?我没有见过他那张姓的妻子,但她的贤惠却是人所周知的。待问也是如此,我已经受够了做妾的苦楚了,想做一个妻子就这么难吗?我却不希望打破子龙平静的生活,我知道他有抛弃一切的勇气,但结局却不是我想看到的。
  “小姐,陈公子他们来了。”
  难得这样尽兴了,案上那首墨迹未干的诗是李雯为我写的:悉茗丁香各自春,杨家小女压芳尘。
  银屏叠得霓裳细,金错能书蚕纸匀。
  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
  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
  子龙还是像往常一样喜欢高谈阔论,他对国事的关注却是诸人所不能比的,我知道他有太多的激愤,科场的失意,朝政的混乱,异族的突起,大明正是需要他这种人才的时候。
  待问送了我一方玉,上面篆的是他的号:问郎。我只是对他笑了一笑,便收下了。也许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他笑,但我能看出来,他也是喜欢我的,这样的年轻人有很多呢。
                 
  新的一年到了,我把他们送出小舟,“天气很冷呢,诸位走好。”我说。
  崇祯六年了。
                 
  (二)
  第二天一早,辕文来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想见他,年少冲动,徒增愁思,又有何益?我笑着对兰儿说,你叫他游过来吧。
  我知道潭水很冷。
  有很多事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爱情只是其中之一。也许对我而已,想做一个普通士子的妻子却是一种非份之想,但我会努力去做,因为我有莫大的勇气,跃入这寒潭也需要如是的勇气吧。
  但是他做到了。
  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手忙脚乱把他扶入舟中的,只知道他已成为我生命中一个特殊的人,也许这一潭湖水会寒过一切吧。谁有明白我的无奈呢?
  当我在心里接受他的瞬间,我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看影怜,和她谈一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看得出来,她比以前开心了不少,其实以前她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但我能感觉到,辕文和她恰是天造的一双,“多情却被无情恼”,我又能说什么呢?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
  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
  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
  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
  假娇憨,戏揉芳草。
  暗伤感,泪滴春冰。
  且消停,萧郎归去,莫怨飘零。
  辕文能给的却正是我所不能给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和谐的家庭,不是人所共羡吗?
  那我又在追求什么呢?
                 
  (三)
  《伤歌》: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
  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弄时。
  揽衣眷高翮,义大难为持。
  沙棠亦已实,鸟稗亦已侈。
  渌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
  厉飙忽若截,洞志讵有私。
  人在天地间,失虑在娥眉。
  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
  诚恐不悟此,一日论无期。
  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
  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移。
  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
  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
  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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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09-1-25 06:31:40 | 只看该作者
一言违之道,谅为达士嗤。
  不知今春为何有如此多的风雨,心情也一天天的坏起来,《伤歌》也许正是我的心绪写照吧。可能是我太过敏感,感觉辕文来见我的次数已不如从前了,今天我叫了他三次他才答应过来。妈妈告诉我方知府要驱逐流妓,难道我受的屈辱还不够么?只有他能帮我了。
                 
  他居然叫我避一避。
  我明白我在这个世上该承受的屈辱还没有受够呢。也许他从没想过要娶我吧,我只明白他有跃入寒潭的勇气,这却远远不够,原来我最终还是看错人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天地为之停息了。上天为何如此对我不公?我又能责怪谁呢?不,我又岂能看轻自己?案上摆着闲暇把玩的倭刀和古琴,正是了结的时候了。
  一声轰鸣,七根琴弦断为两截。
  “从今以后,影怜与君恩断情绝!”
  我最敬佩的是子龙,他称我为弟。
  我离开了吴江,回到了苏州,一切都结束了。
  李贺:《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附录:1,写作这篇小说时,因取谐音之便,未加思索便定名为“断琴”,某时在校园能散步,忽想定名为“潭水寒”,以取“水寒尚不如人心”之意。转念一想,写这篇小说是为了什么?错在辕文还是整个传统观念,自己尚不明白,又岂能加罪于别人乎?遂重命名为“断琴”。
  2,写作之时,颇感晦涩难懂,每写几句便停笔思考半日,感觉难受之至,并无流畅之感。不为标新立异,只是想尝试一种新的写作手法而已。
  3,看柳如是传记是,寒潭这一段让我一阵莫名的感动,写成文章时,却又只是简单的几句而已。
  4,全篇叙述主角一直是陈子龙和柳如是,李待问只有很少一段,而宋辕文则没有,其实主角应该是宋辕文,我这样处理只是更倾向于陈子龙罢了。
  5,我从没有考虑过把宋辕文作为一个反面角色来描写。在整个故事中,本没有对错,我甚至对他是抱有一种同情的态度的。但这并不表明我对钱谦益的赞赏,历史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最终钱谦益不敢跃入秦淮河也导致了柳如是对整个人生的失望,我为她感到一种悲哀。写这篇小说只是一种尝试,来表达对柳如是的同情,理解,和钦佩。她才是这个故事中唯一的勇者。
  6:故事参照原文:初,辕文之未与柳遇也,如之约泊舟白龙潭相会。辕文蚤附约,如之未起,令人传语:“宋郎请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时天寒,如之急令篙师持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嫗之。由是情好遂密。辕文惑于如之,为太夫人所怒,跪而责之。辕文曰:“渠不费儿财。”太夫人曰:“财亦何妨。渠不要汝财,正要汝命耳。”辕文由是稍疏。为几,为郡守所驱,如之请辕文商决。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之大怒曰:“他人为我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而出。参照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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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09-1-27 14:24:52 | 只看该作者
陈寅恪为何写《柳如是别传》

    胡晓明

       柳如是(河东君)是明末清初的名妓。最近,三联书店重印了陈寅恪先生的写于五六十年代的奇书《柳如是别传》。这确实是一部一直引起海内外许多争议的著作。大史学家陈寅恪晚年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写这样一部书?九十年代,随着陈寅恪的研究日渐成为读书界热点,关于这个问题也有了不少新见。具体说法如下:
       辨诬说
       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教授汪荣祖的专著中,认为书名由《钱柳诗笺证》而改为《柳如是别传》,原因在于“寅恪于钱柳极为同情,甚觉未得历史之公道,故不惜冗长篇幅为之洗刷烦冤。而于柳如是更由同情而臻于仰慕。不仅赞美其才艺,更服其气节。”文史家黄裳在一九八二年写的《关于柳如是》一文,也认为这本书的性质属于历史人物评价的翻案著作,但又认为陈寅恪的辨诬是不值得的。在他的心目中柳如是毕竟只是个放荡不羁的风尘女子,末代交际花一类的人物。她与陈子龙之间的关系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基于名士与名妓的风流生活;而她最终归钱牧斋,也不是基于爱情,而是由于经济、政治地位的考虑。
       自娱说
       汪荣祖又明确提出自误说。他认为“寅恪投射一己于三百年前,犹如观剧者与剧中人同化,……而于神往之际,伤古抚今,常常不能自已。因寅恪之思想虽有新的一面,但在情感上甚是依恋旧文化与旧社会,自五四以还即觉扦格不入。晚年社会与文化之变动尤遽,唯有寄情于古人,以浑忘现实之痛苦。寅恪笺释钱柳诗得以精神上之乐趣,自无可疑。”自娱还有知性的一方面。汪说:“《柳如是别传》集寅恪一生著述‘笔法’之大成。寅恪欲借此书自验学术之深浅以及留示后人其史学方法的范例。”他还举证说,书成之后,陈寅恪嘱其助手黄萱写文章总结他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各种方法,这正是当事人表明此书的撰述动机的直接证据。依汪氏此说,《柳如是别传》并无学术思想史上重大的深意,只是一部十分偶然的充满个人特殊因素的著作。
       复明运动史
       持这一说法的有明清史家王钟翰、何龄修,唐史家王永兴。何龄修《柳如是别传读后》,就笔者所见,这是第一篇系统评价《别传》的专论。他认为“第五章《复明运动》实际上是全书主旨所在。”何龄修评价说:关于复明运动,“以往人们知道的只有其中个别的或少量的史实,单个人反清复明的思想情绪,个人或极少数人自发的反抗等局部活动,人们还知道各地规模不等的群众武装起义,却没有明确意识并提出过在清朝严酷统治下这种长期的、广泛的、有组织的复明运动、民族抵抗运动的潜流,更不知道这种运动曾在‘绸缪鼓瑟之小妇’推动下展开。”王永兴说河东君虽坚持参加复明运动,而未能获得成功,但陈寅恪不以成败论英雄,尊崇气节是柳如是一生志事的主要表现,也是她的立身之本。王钟翰进而在陈寅恪的基础上继续考辨,补充材料,认同陈寅恪关于钱柳因缘由言情之儿女,变而为爱国之英雄的说法。
       颂红妆的女性史
       中山大学教授蔡鸿生、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孙康宜等人持这种看法。因为《柳如是别传》毕竟又用了大量篇幅对于柳如是的情史与生活史进行了极为详尽的爬梳考证。这些考证却与复明运动应无直接的关系,那么,陈寅恪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功夫来细辨河东君艰难处世、择婿人海、为争取婚姻幸福而斗争的过程呢?蔡鸿生、孙康宜等人从女性史的角度提出,这本书的宗旨乃在于陈寅恪先生晚年对于“红妆”的关注。蔡鸿生更为看重的是气质。所谓“胭脂泪中凝聚着民族魂”,“侠气、才气和骨气,在柳如是身上,可说是三者合一”,“奇女志与遗民心的结合”,使本书成为可歌可泣的女性史颂。孙康宜的重点在于从十六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女性文学的崛起与成熟这一背景来分析此书。总之,“颂红妆的女性史”这一说法包容了“复明运动”说,既注重具性别特征化的情感世界一面,又重视女性意义中呈显出的精神价值与政治道德意义一面。
       知识分子史、人格心态史
       陈寅恪的友人吴宓以及南京大学教授周勋初、中山大学教授姜伯勤等持此说。一九六一年,吴宓到广州会见老友陈寅恪,谈及《柳如是别传》的写作情况。吴宓在日记中记载:“寅恪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之爱陈子龙及其嫁牧翁,始终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光复故物之活动。不仅其才高学博,足以压倒时辈也。总之,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借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趣之行动也。”由于这段话具有当事人口述性质,所以在《吴宓与陈寅恪》一书中披露之后,成为论者广泛引用的权威性说法。这个含义的核心,是在易代之际有关文化与道德的基本命运的抉择。周勋初说:“《别传》实际上却是一部反映明末知识分子动态的史诗。”寅恪先生对柳如是身边的这些士人,以其对待国家命运的态度为准,予以表扬或贬斥,从而起到了“贬斥势利、尊崇气节”的作用。
       明清文化痛史
       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刘梦溪教授近年发表一系列研究陈寅恪的论文。关于《柳如是别传》,他在诸家群说的基础上,明确提出“明清文化痛史”的新说。内容涉及明清交替时期的经济、政治、军事、党社、宗教、艺术、文学等各个方面,史事极为纷繁。陈寅恪综合运用传、论、述、证的方法,熔史才、诗笔、议论于一炉,将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融化贯彻全篇。作者更辉煌的学术目标是通过立传来修史,更准确而宽泛一点说,应该是用血泪写成的即撰写一部色调全新的明清文化痛史。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10409日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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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09-1-27 14:26:22 | 只看该作者
黄裳:关于柳如是

  过去随便翻阅晚明野史,经常遇到有关柳如是的故事,逐渐引起兴趣,不过这和许多旧时代的诗人文士的出发点并不相同。
  
  柳如是在她的同时济辈中间,无疑是声势最煊赫的一位。无论是“秦淮四微”还是李香君、卞玉京,她的这些前辈或姊妹行,都远远比不上她的气派,不但在当时,就是在身后,三百年来,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与她有些牵连的事物,无不赋诗撰文,感慨一番。一张小像,一颗印章,一面镜子,一只笔筒,都是发泄幽情的好题目。这些雅人的动机说穿了无非是想吊死去了若干年的这个小女人的膀子,却完全不顾在辈分上说,她该是他们的祖母、曾祖母……实际上,她又是一位“女吊”(女性的吊死鬼),竟忽略了她会在半夜里跑来“讨替代”。
  
  古今有些才干的有些设想,确是十分古怪的。譬如一个人,死了以后变鬼,这自然没有问题。但变鬼之后,会不会也一年年老下去呢?一般的意见又并不以为如此,牛僧孺作《周秦行纪》(或云这是旁人托名所作,用以进行政治陷害的,是颇古的“阴谋文学”,这里姑不具论),说他夜宿汉薄太后庙,会见了戚夫人、王昭君、杨贵妃、潘淑妃、绿珠等一大串不同时代的古美人,一律朱颜绿鬓,宛如当年,饮宴唱酬,最后由昭君伴寝。(在别人都推辞了以后,薄太后指定昭君伴寝,那理由也是非常有趣的。说她嫁给了呼韩单于,后又改嫁,“巨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所以尽可自由行动,不要紧的,实在风雅极了,不过想想戚姬后来是成了“人彘”的,杨贵妃缢死,潘淑妃被杀头,绿珠跳楼自杀,都是血肉模糊的形象,但牛僧孺却一概不见。自然,这是小说,是才子们的白日梦,但也确实生动地写出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迄今有关柳如是的许多诗文,大半即属于此类。
  
  自然,在这中间,有些议论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找这里所指的是总的倾向。
  
  为了“研究”(姑已这么说说吧),我搜集过一些资料。托朋友从图书馆抄来了她的诗集,从清人文集、笔记中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文献,几乎有编成一册“靡芜集”的本钱厂。又搜集了她的一些逸诗,还买到过一张朱野云所抚的小像,正是如是初访半野堂的小影,画幅四周,题满了吴山尊、费妃怀、严几道等数十位作者的诗。可惜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研究,这一切就都“迷失”了,大概是“有一弊必有一利”吧,摊书满前,未必能写得出文章;面前只剩一张白纸时,倒也会胡乱写下些意见。自然,距离“研究”的要求,那可是越来越远了。
  
  三十年前,我组织过梅吭华写他的侍记,我的希望是通过他个人的经历,记录或表现出清末至解放这个历史时代的一个侧面。他后来写出了一部未完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有些人的意见是生活谈得多了,也就是说艺术谈得少了,不过我想,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似乎多半还是谈生活的那些处所吧。
  
  不管类比得怎样不伦,柳如是和梅兰芳,无疑都是很典型的历史人物。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后期,一个则活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末期,在新中国还活跃了十来年,两者都是生活在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社会的变革都是激烈而巨大的。两人的具体身份又都使他们有可能接触十分广阔的社会面。通过他们的个人活动,具体地、深刻地认识当时的社会,那条件都是十分优越的。
  
  柳如是也是有艺术才能和表现的吧?她写过一些诗词,留下了一卷《尺犊》,都很有特色,也都是不会磨灭的。她作为一个“名妓”,应该也有些吹弹歌舞的本领,不过我说不清,她有一幅《月堤烟柳图》的卷子流传下来,后面还有钱牧斋的题跋,我见过照片,却实在幼稚得很。不用说,这一切比起她的生活实践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正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上家”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口号一般,学得吹拉弹唱,“普天下服侍看官”,则是妓女、歌女……一切最下层的受迫害者的呻吟。
  
  两者之间,有被迫穹自愿的不同,相同的是都有货色“出卖”,男的卖“艺”,女的就只有卖淫。卖淫也有三六九等的,明末秦惟就分旧院和宁院、猪市(或作朱市)许多等级;解放前上海也曾有长三、么二……许多名色。柳如是是属于高级的名妓,虽然身份个同,但努力方向是并不两样的,她们都要想方设法早日跳出火坑。说得好听些就是“选婿”。
  
  明末名妓选婿的故事,人们是并不陌生的,像“杨云友三嫁董其昌”,至今川戏里还保留着这样的节目,她们大抵要选择怎样的对象,她们采取一些怎样的手法来捕获对象……这一切,如果加以细密的研究,是会发现许多有价值的启示的。首先,依据当时的标准,怎样的对象,才算得上是头等的?大致说来,不外乎官僚、地主、名士,但当资本主义萌芽已有相当发展的时会,商人也挤进来了,个过地位还是虚弱的。名士的得以脐身其间,原因是他们或者本身就是大地主,或者可以向大官僚转化。“名士”本身倒并没有什么分量。
  
  记得野史中记如是最早出身于盛泽的归家院,她本姓杨,名爱,柳则是“寓姓”,最早见于记载和她关系亲密的腻客是复仕党魁张西铭(博),这是很重要的线索,说明在她开始进入社会之际就和晚明的政治圈子发生了关系。接下去又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如是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卧子,递上名片自称“女弟”,她是想下嫁给陈子龙的。这一段姻缘又没有成就,野史说什么陈子龙“性严峻不易近”,看来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张傅和陈了龙都是晚明党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掌握、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他们是地主阶级的改良派,其对立面则是以阉党为代表的大地主阶级中极端没落腐朽的势力。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中,他们的政治倾向成为正义的代表,有颇广泛的政治基础,张博先死,陈子龙在南明弘光一局以及后来浙东抗清起义的斗争中都起了重要作用,最后死于清师的镇压。柳如是最初相好和选择下嫁的对象,是这样两位“名士”,确是很值得注意的。
  
  王国维有题如是《湖上草》为下绝句,其第三诗云:幅中道月医白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过去女人写信作文,不是自称为“侬”就是自称为“妾”,这里换上了一个“弟”字,在三百年前,可实在非同小可,难怪士大夫要目瞪口呆,为之哗然了。
  
  在古今吱女中间,这样毫不气馁地与士大夫平起平坐,蔑视一切的,柳如是是仅有的一例。这是对封建礼法的愤怒抗议,断然将它踏在脚下,勇敢地挣脱身上的枷锁,争劝人”的地位的行径。绝不能仅视之为有趣的“佳话”的。
  
  柳如是诗有“我是华亭旧时客”之句,顾苓《河东君传》也说“君初适云间孝廉为妾”,这不知何指,大抵总不是陈卧子。如是在下嫁钱牧斋以前,活动地区不外松江、杭州、吴江。帝,徐野君土俊有《菩萨蛮》词,题镶初二日与柳姬闲话》:仙源隐者应如是,桃花引惹渔郎至。一笑不相亲,再来何处寻,春城寒食句,青满章台路。休道柳如眉,月痕今似谁?
  
  同中所咏当是如是,试看第一句,作者就将“柳隐”、“如是”,字样都组织了进去,此词当作于湖上,别无其他故实,只“一笑不相亲”两句,勾勒了如是若即若离的姿态。因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十分可贵。
  
  更难得的是在李因《竹笑轩吟草》里,有《赠柳如是校书》二首,题下小注云,“工诗文临池”:不解长条系别离,一声折柳正相思,秋风犹恐成惟悸,好护青青似旧垂。昼掩章台自著书,十离诗就寄双鱼。扁舟三仰烟霞迥,觅得莼芽伴索居。
  
  龛山亦史是庵李因,也是一位名妓,后嫁葛征奇,是有名的女画家,她的《竹笑轩吟草》共三集,初集刻于明末清初。所收都是甲申以前的诗,集中颇有投赠同时姊妹行之作,如是之外,尚有赠王玉烟、王畹生(玉烟女弟,工弃棋、画兰)、李淡生(工诗,善弃棋、音律)、章韵先(善杂剧、画兰)的诗。这两首诗尤可珍重,描绘了如是寄居九峰三柳之间的生活情况,多年来收集如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仅此而已。
  
  如是另一位密友是为她刻了《尺犊》和《湖上草》的汪然明。他是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有《春星草堂集》,收在《丛睦汪氏遗书》中。可惜我不曾仔细看过,现在说不出其中有无与如是投赠的诗文了。《栖如是尺犊》一卷,收三十一通小札,都是寄给汪然明的。从其中透露的情况看,她和汪然明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如是来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的湖庄里。时间当在崇帧十二年己卯。在这些信里,如是自称“弟,,而称汪为“先生”。汪对如是的生活,多方照顾,还为她的归宿细心筹划,汪和钱牧斋也是相识,如是访牧斋于半野堂,在崇帧十三年庚辰冬,给汪然明的最后两封信都提起过。王国维题诗第二首说:华亭非无桑下恋,海虞初有蜡履踪,汪伦老去风情在,出处商量最恼公。
  
  就说的是此事。国维又一诗说:
  
  羊公谢傅衣冠有,道广性峻风尘希纤郎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
  
  静安自注云:《尺犊》二十五云,‘承谕出处,倍见,恺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纤郎疑即工修薇字,号草衣道人,广陵人,后归许霞城给事。”
  
  这是汪然明力如是撮合,如是辞谢了,而举“纤郎”以自代的一例,这种例子不只一端,如她给汪然明的另一信说: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耳。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灌缨人耳,一笑。
  
  她这里又一次把某些人的殷勤轻轻地回掉了。她甚至不能不向汪然明呼吁,“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因为“浮谈谤谣”不能不逼使她考虑“避迹”。后来她终于离开了杭州,避居何处不详,她有一封给汪然明的谢信,写得极动人。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恫然。
  
  从这封信里,似乎可以看出,她对汪然明的以平等相待、尽情维护,是从心底感激着的。这个饱尝人间幸酸的女人的心,真的被打动了。细味全信,友情更深于爱恋之情。这不只是一篇漂亮的简尺,还凝聚着真挚的情谊。



    《众香词》收柳如是词六调,其《踏莎行.寄书》云: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半帘灯焰,还如梦里,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你。
  
  这一罔《踏莎行,,恰好可以作为她的《尺犊》的“代跋”。
  
  柳如是选婿的结果,选中了钱牧斋。钱柳的结合,不是基于爱情,那是明明白白的。对照我前面所列举的三个条件,钱牧斋是全部合格的。他是“东林领袖”、“文坛祭酒”大地主、大官僚。据崇侦七年温体仁指使张汉儒揭发的钱谦益居乡不法四十款罪状,他有上百个奴婢,夺人田宅妻女,把持官府,操纵考试词讼,其实是个大恶霸地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谦益还经营出洋兴贩,获利巨万。
  
  这可是个“新生事物”,为一般大财主滥乡绅所望尘莫及的。柳如是采访半野堂,做了调查研究,决定下嫁给这个老头儿,除了满足十这些条件之外,还看到三年以前,钱牧斋在一次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斗中,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使温体仁罢相,压服了浙党,政治前途充满了希望。这个小女人是很有野心和才干的政治活动家,她下了决心,嫁给了钱牧斋。
  
  钱柳结合以后,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钱牧斋为如是起造了绛云楼、我闻室,和她一起到浙江去旅行,回常熟时被看不顺眼的人们追着赶打,满船都是砖头、瓦块。可见他们的结合,是很不为“公论”所许的,一致认为“谦益愈放废”了。钱牧斋还为她写了无数艳诗,其中就有十分肉麻的长诗。这些诗被魏雪窦等所编选的《吴越诗逊选录,但另列一卷曰“艳体诗”。朱鹤龄说,“见一越友选时贤诗,噎薄艳体,另为一编”,即指此事。这就说明了钱柳结合在当时引起的“清议”。
  
  如是下嫁后写了不少诗篇,如《奉和小岁日京口舟中之作》: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许并长。
  
  就颇费思量,不知道她到底表现的是什么情感,横直不是十分满足的。那首著名的《春日我闻室作》也同样流露了浓郁的惆怅之情: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数诗皆据《吴越诗逊卷二十二《名媛诗》,朱朗诣评:“如是骨理皆妍,故是艳宗。”)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嫁给这样一个年已六旬的老头儿,是很难期待有什么“闺房之娱”的,、柳南随笔、所记的钱柳闺房对话,“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就是出色的特写。这一组“警句”由如是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全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做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筒唱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曾经刻过《绝妙好词》的柯南陔(煜)在《舟中读牧斋先生(初学集)得一百四十字敬题卷后兼寄孺饴行人》这样的诗里也有“松圆邀翰墨,河东媚房拢”的句子,看那全诗,对钱牧斋是倾倒备至的,但写到钱牧斋闭户著书,就要说左有清客程松圆,右有爱妾柳如是,可见当时士大夫中间的一般印象了。
  
  这些还要算是比较“蕴藉”的,赤裸裸的丑闻更是不少,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夫人不欢。我想这些故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久,就是甲申国变,南明弘光小朝廷在金陵筹建,钱牧斋马上带了柳如是赶去,捞到一顶礼部尚书的纱帽。这是他极力讨好马、阮的结果。钱牧斋以“东林领袖”的身份,替冯诠和阮大锨讼冤,又要翻“三案”的旧案,说得嘴响,却不顾清流的齿冷。柳如是此时也有很“精彩”的表演,钱牧斋请阮大铖吃酒,要如是陪坐,阮胡子高兴极了,送给她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钱要柳如是道谢,还要她“移席”近阮。这些,柳如是都照办了。她陪钱牧斋来到金陵时,穿了“戎装”,头上插着野鸡毛,作“昭右出塞”装束,也着实出了一阵风头。顾云美(苓)《秘冈斋存稿》诗(撰于崇侦癸未至弘光三月)稿本有龟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一题:赌棋墅外云方紫,偎芋炉边人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顾云美是《河东君传》的作者,他这首诗把牧斋视为威望崇高的障北长城,可能是代表了弘光中某些上大大的意见的,尤可珍重的是他记下了柳如是的一次重要活动。当阮圆海锦衣素蟒临师江上之际,柳如是也穿了“昭君装”到江防部队里去活动过,大概是搞什么稿师之类的把戏的吧,但此事顾云美后来不曾写入“传”中,可能是出于避忌之故。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呢?如果仅只把它看做是这个:‘结束俏俐,性机警,饶胆略”的小女人的喜欢出风头,荡检逾闲的胡闹,那可就不免目光过于短浅了,她不惜出卖色相讨好阮大铖,目的是为牧斋挣得礼部尚书的官位;她走到部队里去,是想拉拢抓着枪杆于的军阀,这一切,都是她恩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中搞政治活动的手法。我想,弘光一局,牧斋的一切动作,幕后都有她在指挥。这决不是什么忽发的“奇想”,是有事实根据的。
  
  宛平查为仁心谷《莲坡诗话》卷上:“钱虞山之丁柳如是,龚合肥之于顾横波,同类燕人之惑易,惜元兰汤以洗之,宣城梅耦长(庚)有题顾梅生画兰云:‘半幅双钩楚泽春,南朝旧部总伤神。靡芜诗句横彼墨,都是尚书传里人。,(原注,上有钱宗怕姬人柳如是题句,靡芜,柳小字也。)托讽遥深,亦属实录,耦长刻有《漫与集》。”
  
  《鱼计轩诗话》记黄小松赠邱学动“两尚书墨”,一丸阳书“秋水阁”,阴书“门人吴闻侍上牧翁老师珍赏”;一丸阳书“门人范琉上芝翁龚老夫子珍藏”,阴书“北山堂”,合装一匣,因赋三诗,其一云:“北山秋水名相亚,吉墨生香一样新。记取芝香拈素手,尚书传里两夫人。”
  
  多少年来,人们对柳、顾总是“相提并论”,但其实这是不合适的。在甲申、乙酉之际,多少士大夫都要经受一次严峻的政治考验,而钱、龚又都有故事流传。
  
  据说有人曾责问龚鼎享当日为什么不殉难,龚答道:“我本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这就是郁达夫诗“莫怪临危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彼”的出典了。龚芝麓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在顾横波身上,是典型的无耻之沦,这在钱、柳就不大同。据野史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劝钱跳水殉明,钱试了一试,水冷得很,不敢下去,如是却“奋身欲沉池水中”,当然,这也是野史传说,难保没有出入,但我总想这也是假造不来的,钱牧斋的走下水他,试了试又走了上来,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动作,不是任何“天才”所能想像得出的。
  
  柳如是与顾横波,她们对政治的兴趣、看法,恐怕是大相径庭的吧,这两入虽同是“名妓”,又同是“相国夫人”,但完全不宜相提并论是无疑的。
  
  乙酉,清兵南下,钱谦益竟舰颜迎降了,柳如是在这当口有过什么表示呢?
  
  野史、正史都无记载,不敢悬拟。但野吏中还记下了另一小故事。
  
  一次,钱、柳出游,看到一处泉水清澈,钱牧斋想脱鞋袜洗脚,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当这是秦淮河么!”这个故事无疑也是真实的,柳如是实在严冷得很。只一句话,就完全吐露了她对钱牧斋的鄙视、厌恶。秦淮河是旧院长桥所在之地,封建地主阶级残酷蹂躏穷苦少女,过着荒淫无耻生活的地方,也是柳如是出身的地方。钱牧斋投降清朝以后,打着为先朝修史的招牌,到了北京,蒙“恩”赏给“秘书院学士兼礼部恃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不知怎的,过了半年就“以疾归”了,大约总是混得个人得意。第二年,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人都不敢出头,只有柳夫人单身带了一个包袱,随行护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头剑错之间,照顾牧斋。牧斋的好友、德州程先贞家有“杜亭”,历城王秋史(苹)杜亭诗“红抽裁诗临妙墨,,句下注,“虞山河东君题诗亭中”,可能是此次如是陪牧斋北上经过时所题。这一次,据传说是行贿三十万金才得无事放归。
  
  牧斋对如是感激涕零,作诗说,“从行赴难有贤妻”。当时有人看了还觉得不舒服,因为柳如是到底还是“妾”,不能就这样说的。
  
  这以后,牧斋的经济情况似乎与先前不大相同了。在《尺犊》中常常叫穷,珍重收藏的宋本《汉书》也卖给了宁波的谢三宾。很可能是由于几次官司打点花费了不少。顺治五年,又因黄毓祺案逮系江宁,吃了一次官司。
  
  在这种局面下,钱牧斋并不曾闭门韬晦,还是与南明桂王的大学士翟式耙有联系,和抗清的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有联系,与山阴祁氏兄弟破家结客密图抗清,终被杀头的魏耕(即《吴越诗逊的编者之一)和他也有联系。在《雪翁诗集”卷五中有《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束呈览》诗中有句云:“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授书恰思下邳去,采药乃向玉山行。”诗意也十分显露。魏耕是说他抗清起义未成,要找钱牧斋去筹划兴复方略,从这一类诗中可以看出,当时牧斋似乎还不是怎样的不齿于明遗民,还要和他一起计议抗清的大汁。贤如黄宗素,在《八哀诗》中也对牧斋特致好感。这一切都说明当时斗争的尖锐、复杂。
  
  柳如是这期间的活动,今天知道的细节不多了。那原因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类故事,正是于犯新朝大忌的政治问题,野吏笔记也无人敢记,即偶有记者,在后来的文字狱浪潮中也大半毁失了,不过也还可以找到一鳞片爪。上面提到牧斋曾逮系江宁,是由于黄毓祺狱的牵累。黄于顺治三年在舟山起义抗清,据《江阴祝氏孤忠录》,如是就曾亲自到舟山去慰劳过义师,钱牧斋《后秋兴》诗之一有句:闺阁心悬海字旗,每于方寻系欢悲。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据考证,此诗就是咏黄毓祺事。“闺阁”是指柳夫人无疑。可见他们在红豆山庄里过着饮酒下棋的悠闲岁月时,还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政局变化与战局发展。
  
  柳如是一直没有脱身于政治漩涡之外,是明明白白的。
  
  钱牧斋《后秋兴》诗,题注:“八月初十,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其第三诗: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齑盐饷次飞。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稍鼓音违。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
  
  钱牧斋在诗中有自注,“装罗汉”句下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这是说神武伯姚志卓兵败,想再度起事,“装五百罗汉”是当时的隐语,柳如是卖尽金珠,帮助姚恢复了“一军”。“营垒倒”句下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抱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这是明说如是曾入海犒师。“鼓音违”句下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乙未是顺治十二年,正是张名振舟师纵横海上之时。
  
  “视瘠肥”句下注“夷陵文相公来书云云”。
  
  到了顺治十八年,吴三桂杀桂王,翟式耗死难桂林。郑成功也死去了,抗清复明的希望消灭殆荆《后秋兴》诗就作于此际,但不敢刻入文集,我曾见到过抄本,这些诗当然不能说全无夸饰,但事实大抵是事实。在做历史研究时是应该加以考虑的。
  
  还有两个小故事,也是可以说明柳如是的政治态度的。
  
  白耷山人阎古古被清廷追捕得急了,如是曾将他藏在家里。
  
  黄宗羲年轻时曾游虞山,住在钱家。牧斋想留他下来读书,怕宗凳因家累不肯,一天夜里,宗羲已经睡下了,牧斋提着灯来到床前,摸出七两银子来相赠,作安家之用,说“这是内人的意思”这内人就是如是。黄宗羲后来作《八哀诗》,其一即是“钱宗伯牧斋”,特致感念,有两句是“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原注,“皆身后事”,“美人”当亦指如是。
  
  柳如是对年轻的黄宗羲持这种态度,自然因为他是黄尊素的儿子,在明末就和阉党作过斗争,是《南都防乱公揭)的起单人之一,乙酉以后又曾多次参加抗清起义活动的缘故。
  
  柳如是的政治态度,是鲜明的,一贯的,几乎找不到什么反面的材料。乙酉以后她对牧斋还是关心的,但这关心总是表现在政治方面。她没有赞成过他的无耻叛降,而是在清廷逮问时给他帮助,在抗清活动中主动地参与并亲身实践,给他以巨大的影响。随着恢复故国希望的逐渐破灭,她和牧斋之间的共同点也终于不复存在,于是就演出了“入道”的一幕。


  钱牧斋曾大肆宣传过柳夫人的“入道”,作了不少诗。其实柳如是是永远不会看破红尘的,照我看,如果不是一种政治姿态,就是在生活上对牧斋表示的一种厌绝。柳如是到钱家时,牧斋的正室陈夫人还在。此外人约还有几房妾侍。现在只知道其一即孺佑(即前引柯煜诗诗题中的“孺治行人”)的生母。但二十多年中间钱家的经济大权是掌握在如是手里的,这在钱氏家族中人看来实在不可容忍,牧斋一死,攘夺家产的斗争必然要爆发也果然爆发了,这就是所谓“钱氏家变”,有专书纪事,但,恰恰在这时,如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她把这些族人请了来,好言相向,盛筵相待,在酒酬耳热之际,她宣称要到后楼去取人们望得眼红的财物。她最后扫了这帮吃得酒臭喷人的家伙们一眼,上了楼,关好门,一根绳子吊死了。
  
  在这之前,她早已安排妥帖,派人去县里告状,关紧了大门,准备好绳索;等她一投缳就把这帮家伙捆起来送官。果然,这一群在封建法条之下,因家主新丧,迫死主母而伏罪了。
  
  她又一次极为成功地运用了她一向鄙视并加以践踏的封建礼法,反戈一击,制伏了想把她活活吞下去的对手,这是如是一生对封建主义的最后一战,最后一次“胜利”了!
  
  但一些野史的作者,许多诗人文士却把官青做柳如是为钱牧斋殉节,真是十足的昏话!
  
  综观柳如是的一生,大抵包括两个侧面。露在外面,为大家所看见的是她的“风流不检”;掩盖在底下,很不惹眼,但确实存在而且极为清晰的是她的强烈的一贯政治倾向。结合起这两者,才能使我们对她能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认识。在她那些“不检”的行径中间,处处浸透了对封建制度的抗议、蔑视与践踏。柳如是荒淫无耻的故事,在晚明那个社会里,并不罕见,倒无宁说是一种典型现象,是在没落的地主阶级中产生出来的市民等级的疯狂破坏性的表现,是它消极的一面。柳如是从封建社会的最下层挣扎出来,当她一旦挤迸地主阶级上层以后,随之俱来的消极腐化因素就进一步迸发、加强了这种疯狂性。而这种疯狂性是会无情地破坏旧社会封建的、宗法的、田园诗般的关系,加速旧的上层建筑的解体,促进新的社会形态的发生的。我们说这里有消极的一面,是和一切大小卫道者的哗然不满完全不同的,他们是在拼死地保护旧事物,他们把柳如是视为敌人。
  
  在旧社会的文士所写下的大量有关柳如是的诗文中,即使是较有见解的,也很少能看出她那强烈的政治倾向。他们至多是把她看做一个值得同情的美丽的怪女人,加以咏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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