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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慈善”
吴岩
奥斯卡获奖影片中值得认真对待的的确不多,这是我和许多美国学者讨论中得到的共识。算上《阿甘正传》,算上《勇敢的心》,再算上现在呼声颇高的《铁达尼沉船》。片子拍得风风火火,但从内心深处动人的地方又在哪里?倒是90年代初上演的那部《与狼共舞》时时让我记起。因为影片放到最后几十秒时出现过一幅字幕,说是拍摄该片战场中马匹尸横遍野场面时,“没有一匹马伤亡”。
我告诉朋友和同事,要他们一定看看这部片子,关键是看看最后的字幕。但他们通通对此不以为然:“你不就是想说中国应该进行动物保护吗?”
天哪,这怎么是一个关于“动物保护”的问题呢?
它不牵涉到人类的慈心和善良吗?
在我这一代人的心目中,慈善的确是一件过分遥远的事情。
儿童时期看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发现其中的“积善堂”居然是黄世仁最恶意地剥削农民、为所欲为的地方。那时候每走过协和医院,父母和老师总要有意无意地告诉我,美帝国主义利用所谓的慈善医院进行了多少令人发指的残酷的暴行。在我记忆中,整个文革期间,唯有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多少还透露出一点点慈善的意味。长长的队伍站在拂晓或傍晚的寒风下等待粥棚的施舍,这本来是件值得歌颂的善举,可也许是作家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太痛恨了,就这么一点点展示人与人关怀的地方,也要加上句讽刺的台词:“这粥里怎么尽是沙子?”
不客气地讲,所有儿时这些蒙胧的“教诲”,不断在我心灵中强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慈善与恶毒之间存在着无法理清的关系。
如果说那是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对一些基本的人类生存概念产生了模糊认识情有可原,那么90年代,在文革过去整整22年之后,人们的观念应该彻底改变了吧?结果不然。在世纪末商品经济和个人主义大潮涌动下,中国社会中居然生发出更多将慈善的概念完全颠覆的理论。
理论之一: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中吗?谁不明白这是资本原始积累的阶段?谁不明白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一个连温饱都无法自足的个体,有什么资本谈论慈善?
理论之二: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吗?在你死我活的人生战场上,慈行善举岂不破坏了达尔文先生发现的生物进化的淘汰律?
于是乎就有了更多可怜可耻令人发指令人触目惊心的丑行与暴行。
1994年我在国外访问,那些时候就常常感到,西方社会是太重视人的慈善行为了。如果说个人主义的社会没有慈善的位置,那么西方社会中为什么对慈善行为抱有那么大的关注?
美国的慈善基金的种类之多,可能是全世界少有的。美国社会中从事慈善事业的人的那种充沛的热情,也是全世界最饱满的。那是一种充满活力和极端真诚的关爱之情。
我工作的大学中有一个叫做袁清的教授,他的太太原本从事股票生意,钱进钱出自然颇有忙碌感和事业有成感。可就是这位袁太太,后来居然放弃买进卖出,全身心地投入到社会救济的慈善事业中来。一次她先生请我吃饭时,不知是炫耀还是发怨地告诉我,他太太正为一个家庭不幸的黑人少女寻找新的处所,她要为她申请很大的一笔慈善基金。
“她从中有没有提成?”我不合时宜地问道。
“哪有什么提成?就连查询过程中需要的车船旅费,还要我们自己承担呢!”
这样的事情在美国我还见到很多。袁先生虽然嘴上好象是抱怨,但从他的话语中我能听出,他其实是一种善意的炫耀。在这种炫耀中,整个美国社会的道德价值走向表达得一清二楚。
还有更多关于普通市民自发的慈善行为值得一提。1994年夏天,美国南部几个州发生大水灾,我没想到这淹没在众多凶杀丑闻的小小消息竟会引起我生活的俄亥俄州戴顿市的居民那么大的情感。从消息报告的当晚开始,在没有任何号召的情况下,市民们便将一罐罐市场中购得的纯净水,无声地送到发布消息的电视台门口。等到第二天中午新闻播报的时候,那电视台外巨大的停车场,已经成了白花花塑料瓶子的海洋。
一个处于“高级阶段”、以“自由竞争”著称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里,慈善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成了社会崇尚的道德行为,这难道不让一些理论的创造者觉得自己观点多么需要修正?
我觉得所有那些否定慈善行为价值的理论都是经受不住指摘和攻击的。因为慈善行为不但不是一种多余的奢侈,反而从深层上折射出人类的一些本质需求。
个体的存在需要借助群体的发展,为了整体的生存,稍稍牺牲一些个体利益不但是人类的正常行为,就是动物界也不罕见。
自然,我不否认人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高级动物,但这也只是从心理活动的复杂性上进行的区分。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慈善行为可能起源于一种称为“移情”的心理活动。
所谓“移情”指的是,一个人能否涉身处地、将他人的感觉引入自己的情感。在人类的演化史上,这种移情之所以产生,正是为了保持这一种族整体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系以便在恐惧和灾难出现时能够相互救助,在幸福和胜利到来时能相互抚慰。
群体的生活对人类是太重要了。而慈善正可以收紧我们群体强大的情感纽带,并得到个人心理的充实感和幸福感。
一个人的慈善行为也为他人的慈善行为做出了榜样,使得人们在未来的时代里,具有更多的相互救助,具有更多的生存机会。
慈善观念的培养其实还是一种心灵的锻炼,这个锻炼是从迷雾重重的时代思潮中恢复出人的真实本性的最好办法。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我真的觉得《与狼共舞》的字幕与2000年前孟子用落井儿童的呼救声在我们内心引出的反响,其实异曲同工。
作为一个出生于60年代、生长于文革时期后来又常年忙于理科教学的人,我知道自己对慈善的认识还相当肤浅。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从内心中感到,自己是多么需要一种基本的慈善教育,一种基本的做人的教育。
是一个应该认真寻找慈善的本来价值、寻找慈善在我们社会中的作用的时候了!
是一个应该从理论上彻底改变我们的人际关系和社会风气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即将进入21世纪、非常具有活力和希望的中国来讲,提出这样的要求恰逢其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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