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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意义
李银河 小波离我而去已一年了。这一年是我生命中最痛苦、最难熬的一年,也是我对生命的意义想得最多的一年。
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摆脱过的虚无感,在小波去世后救了我。在他走了以后,我只能这样想,才能苟活于世。
一位哲人说:“人必须完全自觉个人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中的不合理的存在,才能解脱。”我原以为我的后半生会是平静、幸福的。可是,上天并不如此安排,它夺走了我的小波, 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内心的平静。我又一次深刻感到生命的无意义、不合理。人从来到世上,一路挣扎、追求、修炼,然后就那么离开了。
这有什么意义呢?
小波的离世使我憎恶自己的肉身,憎恶我有形的生命。生命和生活本身是无意义的,这一点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小波从来不爱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没有答案的,或者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有,但是没有人愿意接受它。这一答案就是:毫无意义。既知答案如此,又要勉强自己生活下去,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要想活下去只有不去想这个问题。小波就是这样的,活着就兴致勃勃地活着,然后就死去,想也不想。
记得1997年2月,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作访问学者,45岁的生日是我一个人独自过的。每到生日时,我总会想人生,想死亡,想生命的意义。这是我半生的积习。当时,我每天和小波通email。就在他出事前一两个月左右,我突然无缘无故地和他讨论起死的感觉。记得当时我写道:想到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是冷冰冰的,四野空寂无人的一种感觉。小波对此未置一辞。他对这个问题是完全回避的,然后就径直去经历了它。也许这是一个解决办法:活着时就把生活变成节日,死时就去死,不用多想什么。因为想也无用。明知想也无用就干脆不去想它。小波就是这样做的。
在生命意义的问题上,荣格和海德格尔有不同的看法。荣格认为,对于正常人来说,有什么必要追寻生命的价值或存在的意义呢?这样的问题只是对于精神分裂了的、异化了的人来说才会发生。而海德格尔却认为应当追问存在本身的意义,“人就是一种领会着存在的在者”。
从很年轻时起,虚无主义对我就一直有很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大到令我胆战心惊的程度,使我不敢轻易地想这些问题。我不敢长时间地看星空。看着看着,我就会想到,在这众多的星星中,地球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就像小蚂蚁在爬来爬去。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其中显得毫无价值。人们孜孜以求的一切实际上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者说得更精确些:最终会变得毫无意义??吃饭对于饿的人有意义,睡觉对于困的人有意义,但对于死人来说,它们全无意义。每个人最终都会死,死就是无意义,生因此也无意义。人为什么要在世上匆匆忙忙地奔来跑去呢?有时我会很出世地想(好像在天上俯瞰大地):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奔忙些什么呢?我仿佛看到, 在这小小的地球之上,人海汹汹,日月匆匆,不知人们都在追求些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有周期性的起落,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出现一次“生存意义”的危机。在情绪低落时,就会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人怎能永远兴致勃勃呢?一个永远兴致勃勃的人一定是个傻瓜,因为他从没想过他为之忙禄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过:“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
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以主角菲利浦的口吻说:“人生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什么目的。一个人生出来还是没有出生,活着还是死去,都无关宏旨。生命似轻尘,死去亦徒然。”“万事万物犹如过眼烟云,都会逝去,它们留下了什么踪迹呢?世间一切,包括人类本身,就像河中的水滴,它们紧密相联, 组成了无名的水流,涌向大海。”他还这样写道:“我早已发现,当我最严肃的时候,人们却总要发笑。事实上,当我隔了一段时间重读我自己当初用我全部感情所写下的那些段落时,我自己竟也想笑我自己。这一定是因为真诚的感情本身就有着某种荒谬的东西,不过为什么这样,我也想不出道理来,莫非是因为人本来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行星上的短暂生命,因此对于永恒的头脑来说,一个人一生的痛苦和奋斗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这些文字总是能打动我的心:“一个无足轻重的行星上的短暂生命”,“一个笑话”。如果人没有注意到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活得肯定不够清醒,不够明白。人生在“永恒的头脑”看来,就是一场“当局者迷”的荒诞剧。然而,“旁观者清” 啊。人们在台上很投入地扮演着悲欢离合的角色,悲壮激烈, 他们不愿相信,在“永恒的头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他们绝不愿相信。这就是人的愚蠢之处。每个不愿正视这件事的人都是在自欺欺人。
人活一世,都想留痕迹。有人说,人最大的目标是青史留名;有人说,即使不能流芳千古,能够遗臭万年也是好的。说这话的人没有想到:在地球热寂之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记得在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时,曾在日记中写道:我已经留下了第一个痕迹。当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个痕迹就像沙滩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海浪抚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宇宙中留痕迹,这是毋庸置疑的。亿万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马克思是什么人,别人就更不必说了。正如哲人所说:“人生的目的是什 么?在我看来是不难解答的。人生的目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因为在这世界里生存的一切都是像尘土一样地被时间的气息渐渐 吹走……就像在沙漠中脚迹一下子就会被吹没了那样,时间也会抹掉我们存在的痕迹,仿佛我们的脚就从来没有踏过大地似的。”
既然如此,人活着岂不和死没什么区别?是这样的。这就是我对生活最终的看法。当你把这个痛苦的事实当作不得不接 受的事实接受下来之后,你就会真正地冷静下来,内心会真正 地平静下来。你会用一种俯视的、游戏的态度来看人生。
在想透了生活的无意义之后,就要“死马当活马医”了。尽管我们知道生活最终没有任何意义,尽管我们知道人死之后 最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还是可以在我们生存于世的这几十年间享受生存的快乐。尽管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有些事对生命是有意义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对生命有反面的意义; 而肉体与精神的快乐对生命有正面的意义。这就是我心目中舒适与幸福在人的生命中的位置。
有一段时间我开始读“禅”,心中有极大的共鸣。禅揭示了生活的无目的,无意义;它提到要追求活生生的生命,生命的感觉。其实,生命的意义仅在于它自身,与其他一切事和人都毫不相关。参禅时,我想到,过去我常常受到世间虚名浮利的诱惑,其实是没有参透。
然而,我又不愿意在参透之后使生命的感觉变得麻木。而是循着快乐原则,让生命感到舒适(没有病痛,基本生理需要得到满足)和充实(精神和肉体的enjoyment)。它包括对好的音乐、美术、戏剧、文学的享用。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艺术品,让自己的生命活在快乐之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追求和计较。美好的生活应当成为生存的目的,它才是最值得追求的。
一位哲人说:“令我震惊的一个事实是,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已经变成仅仅与对象而不是同个人或生活有关的东西了。艺术成了一门专业,他们由艺术家这样的专家做出来。但是,难道每个人的生活不能成为艺术作品吗?为什么一盏灯或一座 房子可以成为艺术品,我们的生活却不能成为艺术品呢?”毛姆也曾说过:“我认为,要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看成不是令人厌恶的,唯一使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美,而美是人们从一片混沌中创造出来的。例如,人们创作的绘画,谱写的乐 章,写出的作品以及他们所过的生活本身。在所有这一切中,最富有灵感的是美好的生活,这是艺术杰作。”
在我看来,小波的生命有两个意义,有两个不同寻常的美: 一个就是他写出的作品,另一个就是我有幸参与其中的他的生活本身。在他去世一周年时,他一生的全部文字将以文集形式结集出版,有很多的人会感受到其中的美;而他的生活之美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之中,是一件令我终生享受不尽的艺术品。 尽管这两种美在地球热寂之后,在我死后,也全会烟消云散,不留痕迹,但它们曾经对我的生命有意义,对小波本人的生命有意义,对喜欢他的作品的人的生命有意义,它们给我们带来过快乐。
生命本身虽无意义,但有些事对生命有意义。在我看来,小波的作品和他的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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