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爱情

龙井似碗钉

对于爱情，以下事实似乎不可否认，即，若爱情是如此：仅靠外在的美丽、风度、气质来吸引对方的爱慕与倾羡，则任何人——无论其资质是如何的优秀与出色——都没有足够的魅力使对方的爱慕与倾羡在一生中都不会发生偏离。所以，仅从外在资质上修补而欲护持住爱情往往是徒劳的。何以如此？这就是我在《两情相悦如何从鉴赏的走向理性的？——论爱情从纯美学至心性学的可能性》中所说的：爱情不是一个美学的问题，而是一个心性学的问题。此论示诸朋友，皆云我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弄复杂、难懂了。但我之论爱情，是把它作为人类理性中的一个问题，而不是作一种经验性的总结，既而作些许道德性的劝诫。实际上，我本人在爱情上并无太多所谓经验。更何况，经验，上焉则使人善于应世，下焉则使人世故乃至狡诈，而人本有之灵性、悲悯于此全无（那些具俗智的所谓聪明伶俐之徒大约都如此。象山先生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染习深者，难得洁净。盖莫不如此也）。而人的大智慧、大悲心一定来自于人类理性自身，这是苏格拉底之告诫“认识你自己”之切义。然要认知爱情之为心性学，则首先要认知爱情之为美学的不足。
所谓“爱情之为美学”，即是爱情之初证形态，它是浪漫之触动，是天机之灵现。在此无须涵养与学问，正如对美的欣赏一样，它是直接的、无屈曲的、感性的，无须任何媒介而可直接沁入人之心田。故此种爱情是摇荡的、迷人的。人作为一种物质的感性存在，常在此诱人之魅力前提挈不住，故有所谓“红颜祸水”之说。我们平常所说的一见钟情，往往即依此而发生，但人毕竟有物质性的限制，虽惊鸿一瞥，刹那却无法永恒，此美很快就会被日常之琐碎所淹没冲毁，使人永远跌入无底的咎仄烦闷之中。我常说，爱情之为美学若要永恒，除非是天造地设，在天才之灵秀人物中方可发生。而我们世间的一见钟情，至多不过是一时质气之光的飘荡闪烁、花烂映发，自不足以语此。由此可知，此种爱情之永恒虽至纯至美，但却是非人间的。我们常为《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那冰清玉洁的爱情所感动，亦为他们的悲剧鸣不平。然此皆是徒劳的，因他们的爱情本非人间之物。贾宝玉与林黛玉是典型的天才之灵秀人物，他们并不懂世间的名物度数，他们之生活在世间，不但委屈，而且无用。所谓“天地之灵气，人间之弃才”也。《红楼梦》第一回谓：“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此即见他们上不能入天，下不欲着地。自世间之人观之，虽是“灵物”，却“没有实在的好处”。作者论宝玉为：“迂拙不通庶务，冥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这就足见他们是非人间的，而欲在人间实现那无屈曲的至美爱情，岂不难哉？！但薛宝钗却是人间的，故她可以得到与贾宝玉结婚的机会。然老太太、贾政等皆不知，宝玉本非人间的，尽管宝钗亦是人间女子中的杰出者，他们结合，岂能幸福。故宝玉最后遁入空门，岂不理有所至，事有必然乎？！我之所以讲《红楼梦》的故事，即在让人明了：爱情之为美学，虽至纯至美，却为千年难一遇者。人在此费力追寻，不但徒劳，而且甚误事。当我们以所谓“爱”的名义厌弃婚姻的时候，殊不知，我们常是堕入了非人间的幻想之中，而这幻想一旦落空，剩下的无非是欲望的骚动与激情的冲决。非人间的幻想尚是美，而欲望的骚动与激情的冲决只不过是动物性的快适而已。故惟情主义者往往是失败的，甚至是危险的，而欲望的骚动与激情的冲决者则更不足论。是此可知，人间那长久、温凊、动人的爱情则必定是心性学的。
爱情之为心性学，即在洞悉、浸润人间甘苦以后，以其高超修养境界包容化解，其内蕴有三：其一，自觉放下道义法律的保护。一个在爱情上真正自觉而有得的人，决不用法律、契约来要求与自保，亦不用道德义理来责备与自辩。他会无条件地关心对方的处境，尊重对方的感受。当对方需要时，他责无旁贷；当对方不需要时，他默默远走。他的爱只是心的不容已。因此，当我们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固然该举杯祝福。但如果心爱的人离我远去，而我们依然默默地为其祈祷，则此种精神则更为高贵、动人。其二，在无依傍中面对存在的艰险，以坦诚沟通安渡险厄，重证浪漫。人只存在于世，有各种不同随之而来，所谓“人有旦夕祸福”。这些困厄虽凶吉难测，但却是两情相悦路途上之必然考验。因此，若果能两人真情沟通、坦诚相待。则爱情必“天地变化草木蕃”，不然，则爱情讲“天地闭，贤人隐”。其三，由男女之爱契悟那宇宙之大爱。真正伟大的爱情绝对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它是由爱情去领悟那爱本身。我们时常说有夫妇之爱，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其实，哪有那么多爱，只有一个爱。上述之爱只是同一个爱在不同人伦关系中的不同呈现。因此，如果我们能通过夫妇之爱去契接那爱本身，则不只是有美满的爱情生活，亦必在我们周围营造出一个爱的世界。我们不但爱自己的爱人，亦必爱我们周围所有的人。也就是说，世间的一切皆融摄中我们的爱之中，故大爱无疆。所以，真正的爱情正因男女之爱而肯定稳固世间之人伦关系，而为了所谓的爱情而逃避人伦关系，在世外桃源中去构筑二人世界，就其境界而言，绝非爱之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