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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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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9-1-5 10:53: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文获“2008年度中国散文年度金奖”

《母亲》[3]■ 洪烛

1.  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这个浑身插满各种输液管的女人,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呻吟、挣扎……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揪心的牵挂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替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至少,让她的痛苦并不感到孤独。她头顶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剧烈波动的心电图。我一会儿跃上波峰,一会儿跌入低谷。母亲,不是我在帮助你,只要曲线没从眼前消失,就是对我的帮助:我经得起这颠簸起伏。想像这是母子俩结伴旅行——我坐在床边的过道上,是硬座;而你,是软卧……整整一夜啊,放心,我会一秒钟、一秒钟地数!
2.  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呢: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皱紧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轻的妈妈,扎过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眨眼之间,你牵着的那个孩子,已步入中年,也开始有白发了。今夜,又将增加几根?将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隔好久才回来见你一面。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够用心,没有太注意你身上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大的变化,全攒在一起,吓我一跳。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3.  人是铁,饭是钢。很多年了,母亲像吃饭一样吃药。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开水冲服,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妈妈,药苦吗?”“因为我的命更苦,就不觉得药苦了。”这是想像中的一段母子对话。我从来没敢这么问她。即使敢问,也不敢确定她会这么回答。母亲构成我命中的乳汁与蜜。可她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想减轻你的痛苦,却没有办法。妈妈啊……”
4.  以上这几段文字,是我在母亲的病房写下的。当时接到家中紧急电话,匆忙赶回南京,在母亲入住的医院陪护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她醒着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无力地低垂下的手,希望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些许力量。等她服药入睡后,病房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水滴的声音,我掏出纸和笔,胡乱涂抹些字句,既打发漫漫长夜,又为了平息纷乱的思绪。想不到这一天如此之快到来了,让我措手不及。写以上几段文字时,母亲还活着,我原本指望她康复后能看看这些文字呢,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我这时才知道:在此之前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是有母亲的人;从此之后,我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将作为半个孤儿写下的,带有淡淡的苦涩。剩下的都是回忆。我只能靠回忆继续拥有着惟一的母亲。
5.  最后一个早晨,母亲醒来后,问我一夜没睡累吗?问我跟单位临时请假方便吗?她一辈子都这么个人:生怕给别人带去不方便,包括对自己的儿子。她又跟我追忆了一下犯病的情况,说那天不该出去晨练,结果冻感冒了,触发了心肌梗塞。她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不仅后悔自己发病,同时后悔因为发病给亲人带来麻烦。我并不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不知道。或许她隐约有所感觉,故意显得不知道?她自言自语地重复医生的话:“这七天都是危险期。七天后就能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今天已第三天了……”似乎说给我听的。她的早点是几汤匙稀饭。怕增加心脏负担,医生不让她多吃东西。她悄悄告诉我她很饿,表情像一个老了的孩子。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忍一忍。她就忍住了。医生过来查房、量体温,母亲很乖地躺着,用胳膊夹紧温度计;我坐在床边,向医生咨询着病情,觉得自己像母亲的家长。“妈妈,你可要挺住啊,儿子给你撑腰呢!”
6.  父亲来了,替换我回家休息几小时。我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一圈,忽然有凄凉的感觉。母亲不在家,家不像家了。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赶往医院,在母亲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父亲和我连忙通知医生,抢救的医生、护士纷纷涌进病房。我被赶到门外,只能从门缝往里看。母亲疼得受不了,翻身从床上坐起,想找地下的拖鞋。一定想回家吧?医生把她按住,然后使用医疗器械抢救。我永远忘不掉母亲侧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可惜不能上前搀扶她,只能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她的命啊,不掌握在我手里,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甚至不掌握在医生手里,彻底掌握在上帝手里……在上帝面前所有人都是无能的。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母亲停止了呼吸,也结束了自己的痛苦。我承受的另一种痛苦,无法减轻,还在逐渐增强。“妈妈,我只能接你的灵魂回家了。”一个儿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却无能为力?但比母亲离去时自己不在身边要好一点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7.  其实母亲发病送医院抢救时就很危险。在急救室度过惊险的一夜,母亲缓和过来,坚持了三天。医生说母亲的心肌大面积坏死,十二根血管堵塞九根,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可能。母亲硬是坚持了三天。父亲说母亲在等我呢。等我请假、买票、整理行李,从北京赶回南京,等我见最后一面,等我陪伴她两天一夜。从十八岁离开故乡,到外地生活二十二年,这是我最伤心的一次还乡:为了同母亲诀别。“妈妈,谢谢你忍住剧病坚持着,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同时又给了我你最后的两天一夜!”原谅我吧,原谅我带给你的二十二年离别,原谅我在这两天一夜里没能多做些什么,但愿我的陪伴多多少少减轻了你的疼痛与恐惧。
8.  因为三天的治疗和最后的抢救,母亲身上有针眼和小块的淤痕。因为心脏衰竭引起窒息,母亲脸色发青。我成为一位受难的儿子:和医院的护士一起,擦拭母亲的身体,给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寿衣。再一次握住她变冷的手,她已没有感觉。她不设防地躺在我面前。就像我诞生时,也曾如此不设防地躺在她怀抱里。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医院,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而是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还重要。正是她使我跟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系。“失去母亲,等于失掉最遥远的故乡,故乡中的故乡。”
9.  根据本地风俗,必须赶在三天之内把死者安葬。我尚未从丧母之痛中反应过来,就和父亲、弟弟、弟媳一起,分摊了联系殡仪馆、在家中布置灵堂、购买墓地、举办追悼会等一系列任务。幸好南京亲戚多,大家都在帮我们这个小家。当晚我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并注销母亲的户口。值班警察将母亲的那张卡片从家庭户口簿里抽掉,我仿佛看见上帝的手——如此轻而易举地从人间夺去我的母亲。才明白什么叫命比纸薄啊。第二天一大早去火葬场确定遗体告别仪式及火化时间,又赶赴普觉寺公墓为九泉之下的母亲挑选一处“商品房”(虽然只有一平方米,毕竟是她的新家呀)。父亲与弟弟留在家中,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灵堂已布置好,母亲的遗照被放大后镶进镜框,供奉在桌上。她的微笑使我看了倍感酸楚,那种滋味没法形容。第三天是追悼会和葬礼。我怀抱母亲的骨灰盒(感觉里面还是热的),弟弟捧着母亲的遗照,走在队伍最前面。当骨灰盒被封进墓穴,我与母亲之间一场真正的离别开始了,下意识地喊出一声“妈妈”;几乎忘掉自己已进入不惑之年,而恢复成一个牵着妈妈衣襟怕迷路的儿童。我一生中最牵肠挂肚的一声呼喊,可惜她听不见了。我喊给自己听的吗?“妈妈,我会想你的!”
10.   家中有两张写字台,父亲一张,母亲一张。他们当了一辈子教师,以前房子小,把写字台面对面摆放,各坐一边,看书、备课、写论文,弄得家也像办公室。后来搬进新房子,换了两张新的写字台,书房一张,卧室一张。每逢我回乡探亲,书房里那张供我使用。写诗之余,往敞开门的卧室看一眼,总见到父母并排挤坐在靠墙摆放的写字台前,父亲还在写他的论文,母亲已退休,仍然喜欢拿一杆笔、一沓纸,每天写日记,或练钢笔字帖。他们都老了,又一次成为同桌,面壁而坐,各忙各的。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坐着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我觉得就是所谓的幸福吧,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与想法。他们仿佛这样坐了一辈子,由年轻到老,又由老变得年轻——直至像两位正在赶写寒假作业的小学生?那么单纯、那么安静,忙着眼前的一点事,顾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将什么时候结束。他们看不见自己,也没扭头看对方,更没注意到身后远远站着的我。我看见了他们缓缓回放的一生。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生怕一眨眼,画面就从眼前消失。“诗还需要写吗?这不就是诗吗?”身在异乡,想起父母,头脑里首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似乎他们仍然在写字台前并肩坐着。似乎我仍然在他们身后远远望着。
11.    母亲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一会儿生这个病,一会儿生那个病。想起母亲,就想起她正患着的某种病。无意间听人提及某种病的名称,又会下意识想起患有这种病的母亲。母亲的名字快和病的名字搅和在一起了。陪伴母亲这么多年,我逐渐熟悉了各种各样的病——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的面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记忆最深处的她原本很年轻,瞧瞧变成什么样子了?先是皱纹出现,接着白发增多。随着牙齿一颗颗脱落,腮帮下瘪,脸的轮廓变形。表情迟滞、动作缓慢,身体像一台运转得越来越费劲的机器。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拖拽着她。她快要走不动了……最后一夜,病情发作,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面部肌肉颤抖,眼睛也快睁不开。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她已成了病的活标本。我无法把她从病的重重束缚中解救出来。只能紧紧握住她垂落在床边的手:希望以此带给她力量,又给自己带来安慰。“唉,在病面前,我们都是无能的。”
12.   母亲没了,我在一夜之间成为半个孤儿。无法再冲着谁喊“妈妈”了。对着空气喊,母亲也听不见。母亲没了,内心的童年才真正结束。“即使最幸福的人,迟早也要变成孤儿的。”母亲没了,天塌下一半。我哭,是在下一场自己的雨。母亲,你的墓地是我见过的最伤心的废墟。
13.   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互相关照吧,我妈妈人很好的……”什么叫墓碑?分明是一块石头,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记住: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号码……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不得不接受这项使命:替你寻找一块称心的墓地——难道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14.   多拿点钱去花吧,妈妈。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的工资全用在我和弟弟身上。等到我们长大了,你还舍不得花,那么几套旧衣服,翻去复去穿;吃点盐水鸭,就觉得改善生活了……你没享受过的东西太多,妈妈,拿点钱去花吧。你用的物品都是廉价的,兜里揣的钱币都是小额的,逛的都是不用买门票的公园,习惯了挤公交,只打过一次的——还是因为天黑迷路了,妈妈,那么省干嘛呢?别说吃穿了,你连病都舍不得看。直到躺在医院,还悄悄问爸爸:“医疗费能报销吗?”怕给家里增加负担。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妈妈,多拿点钱去花吧。我和弟弟早学会挣钱了,我们挣钱,最想给你花的呀,在另一个世界,你一定要学会花钱呀,学会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多带点钱去吧,妈妈。我们烧的是纸钱,你都会心疼。别那么省:即使真正的钱,也不过纸做的呀。妈妈,多买点好吃的,多买点新衣裳,不够了就跟我和弟弟说一声,多要点钱去花吧——一辈子省这省那的妈妈呀。
15.   找出母亲穿过的新旧衣服,大包小包捆好,带到坟山上去烧。找出老花镜,虽然那双眼睛早就合上了。找出梨木梳子,才想起它梳过的头发已变成灰。找出碗筷、纸笔、鞋子,都给她带上,另一个世界用得着。找出一本翻卷了边的歌谱,仿佛听见哼唱的嗓音。找出那把钥匙,仍然属于远行的母亲,家门永远为她留着:“想了就回来看看吧……”找出梳妆镜,它没有打碎,可镜子里的人消失了。再在房间里好好找一找,看看还有哪些东西,是母亲忘了的。她的日记停止在住院前那几天,也许想抽时间继续下去?经历过一次死,字迹是否还能保持那种娟秀与细致?未来的日日夜夜,只能从空白里阅读了。一个人活了一辈子,留下的遗物就那么一小堆。找来找去,偏偏忘了自己——我不正是母亲最大的遗物吗?“她不放心的还是我啊……”总算替母亲把自己给找了回来:这才是最可靠的纪念。
16.   不敢回忆,一回忆就心痛。越是美好的回忆,越让人心绞痛。“有不美好的回忆吗?来一点吧。”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美好了。头脑像一台不听使唤的放映机,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着转,投射出来的影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晰。记忆中的母亲忽而苍老,忽而年轻。“原来我一直是你的专职摄影师啊,只不过无意识地做着这一切,直到某一天,把你的一大堆遗像进行整理……越整理越零乱。我不仅看见各个年代的你,还看见活动在你身边的我自己。莫非还有另一个人,从不易察觉的角度,把我和你的交谈与活动给偷拍下来了?”不敢回忆,一回忆就漏馅:原来所有的遗忘都是假的,为了欺骗自己。
17.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18.  母亲,你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中第一个远去的。四十岁的时候,我失去你,随即进入后半生。你让我懂得什么叫悲伤,真正的悲伤。以前的悲伤统统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悲而无伤。第一次啊,我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更严重的是:这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就当是前半生享受的母亲所必须支付的代价。我欠你的太多了。只能偿还给空气,却无法偿还给你。爱也是一笔债务呀!
19.   为了不至于感到太孤独,母亲,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你曾经是我的大后方,可从那一天起,后方没有了,我只能头也不回往前走。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还在故乡的那扇窗口耐心等着,我的背影是留给你看的。不敢回头啊,以前怕看见流泪的你,现在怕回头看不见你。母亲,欺骗自己是否算一种错?多么希望你在错误里活着。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后面也空空的……
20.  母亲走了,她写在纸上的字仍然活着,仿佛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阅读。她临终前不久的一篇日记,里面还提到我,提到对我的想念。天冷了,她担心北方会更冷,生活在北方的我能扛得住吗?她生命里的某一天,被几百个汉字给浓缩了。可惜我的归来,无法陪伴母亲了,只能静静陪伴母亲留下的字迹。字写得歪歪斜斜,跟她病中的心情比较吻合——似乎有一股风,吹着这些字也吹着写这些字的母亲。多想伸手扶她一把啊,却再也够不着……记不清那一天我在外地做些什么,是否感受到母亲低声的呼唤?平日里我真够麻木的。它被保留在纸上,拖延至今我才听见。心猛地揪紧了。正如母亲笔下那些在风中揪紧的字。她不怕冷,只怕和亲人的离别。我也如此。离别比天气更冷。离别使我们无法相互取暖。幸好,纸上的字隐约有母亲的语气与体温。
21.  母亲前一次患病也住过医院,出院后开始想写日记。每天除了坚持服药,总要抽几个钟头,在日记本(其实是一大沓方格稿纸)写几笔。直到临终前几天,两年间不曾中断。估计多少受父亲和我的影响。父亲经常伏案备课、写讲稿,而我回家度假,也没停止写作,一有灵感就往方格稿纸上写诗、写散文。母亲一定偷偷关注过这父子俩专心书写的神态,挺羡慕。她退休十几年闲居家中,常叹息于社会是多余的,心情不大好,最后两年培养起写日记的习惯,终于找到对付寂寞的办法。我每次还乡,总要看母亲的日记,并鼓励她坚持下去:“这是寒假作业(或暑假作业),我下次回来要检查。”母亲果然像小学生一样听话。母亲越老,越来越像孩子,日记里流露很多天真的东西。譬如2007年5月3日:“今天是五一黄金周的第三天,我们天天牵挂着儿子终于从北方回来了,我和他爸无比高兴,真正享受着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我们一家好像已经成了狗的好朋友;今天去幼儿园前面草地晨练,那只好久未见的雪白的肥胖的乖乖狮子狗对我们表示出特别亲热的样子,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的儿子归来’。要知道,儿子跟我们一样非常喜欢小狗的。喜鹊飞在幼儿园的房顶上不断歌唱,也好像在欢迎我们的孩子,要知道他是这个幼儿园的首批小主人!”生活在她眼中像童话一样。她晚年生活在童话世界。有了父亲和我作为读者,母亲写日记写得更带劲。可惜她没来得及学会电脑,否则会在新浪开博客的。
22.   母亲没留下遗书、遗言。到临终前都不知道自己真的会死,她跟弟弟开玩笑说“我要一直活下去”。她死时没有恐惧、没有牵挂,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日记就是她的遗书了。在母亲的灵堂守夜,弟媳妇从日记里随手抽出一篇,念给大家听。母亲半年前写的,回忆上一次住院的心情:“记得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当我知道第二天就可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带着兴奋的心情睡着了。半夜醒来,朦胧中好像上帝在对我说,你把这包药带回家按时吃,它能使你忘记过去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情,而能帮你记住过去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情。啊!我想上帝的胸怀有多大?太大太大了,似乎能装下整个人类整个宇宙,假如我们也拥有这种胸怀,人和人之间再也不会有仇恨再也不会有战争了。我带着这种心情在家生活的一年半以来,这药果真见效,我每天都好像有要做而做不完的事,有高兴而高兴不完的高兴,有感激而感激不完的要感激的人。心情平静和愉快了,也就不感觉有什么病了。为什么在今天会想起这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呢?因为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现在怎么又记起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在医院里紧紧张张的每一天,共两个月。为什么说紧张?首先害怕检查不完的检查,还害怕天天要挂的输液针,更害怕听到我最怕听到的病人痛苦的呻吟……现在回忆起来,住院也许是一件好事情,是亲人的一片好心,帮我治好了以前的大毛病。”念着念着,弟媳妇哭了,她想不到不擅言谈的婆婆有如此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父亲、我、弟弟也流泪了,仿佛听见母亲还在窗前喃喃自语。母亲这一次住院,不如上一次那么幸运,没法回到她深爱着的家,没法回到她每天晨练的幼儿园草坪,也没法继续写她的日记了。权且把这篇日记当作母亲无意识地提前写下的遗书,可看出她最后的时光是满足而安详的。母亲的情怀在我眼中,已接近于她理想中上帝的胸怀:天高云淡,风平浪静……我特意把日记装进旅行包,从南京带回北京。在北京安家快二十年,母亲还从没来过呢。她总推托等身体好些,再来;她希望我多回几次南京,甚至还劝我调回去。我知道她对我一个人在外地不放心。“妈妈,以前我没法多陪你,以后,我会多陪陪你写下的这些字,经常翻出来看一看。”
23.   我这几年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总想抽时间回南京探望母亲,除了春节,把五一、十一长假全用上了。充分享受到长假(两个“黄金周”)带来的便利。简直为我而设立的?从明年起,法定的长假又取消了。前些年的长假,给我和母亲团聚创造了条件。回南京休假,总要搀扶母亲去附近散步,或在幼儿园门前草坪荡秋千、玩健身器械。母亲去世,读她的日记,才知道每次相聚都在剩余的离别时光里给母亲带去回忆的材料。2007年5月5日母亲写道:“我们这栋房子的南边一排石榴树的花朵已经盛开了,而房子北边的几棵石榴树却一朵花也未开。事情怎么这么巧合?孩子从北方回来的那天起,北边的石榴树也开始开花了,大概比南边的迟半个月吧。虽然是迟开的花朵,还是令人高兴的。记得去年孩子回来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陪我出去转转。现在孩子他爸每天清早陪我去晨练,因为我的腿不太好,走得慢,所以都是先下楼,站在房子北边的这棵石榴树下等他,这样对这棵看起来并不太高的石榴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它让我回忆起每一次和孩子一道走到附近池塘和操场的新鲜感触!带着家门口这棵不开花的石榴树已经盛开的心情,向幼儿园门前草坪的方向走去晨练,一股清香味扑面而来,原来是工人们在割草,割草对小草而言就像给孩子剪头发一样,令人焕然一新、更富有生命力。石榴树的花朵美丽却没有花香味,旁边的小草却有一种优雅的清香。两者的配合是何等的好啊!怪不得孩子都爱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伙伴遍及天涯海角’的《小草》歌谣。树木离不开小草就像人们离不开自己的儿女,否则就会孤独和枯萎。记得《小草》这支歌谣还是我的两个孩子教我唱会的。”陪母亲走过的路,以后我只能独自走了。幸好石榴树还在,明年初夏再开花,就当替我献给母亲的。那时候,母亲在哪里?我在哪里?母亲凝视过的石榴树,不动声色坚守在原地,是否会忘记凝视过它的母亲?开花的时候请小心点,我会感到疼的。
24.   母亲退休之后,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每天就那么点家务事,淘米煮饭、洗衣晾晒,她总要做好久,尽量拖延干活的时间。甚至开灯关灯都很仔细。我长期在外地,父亲与弟弟也总忙个不停,与母亲的慢形成鲜明对比。母亲是否为自己感到着急?为打发寂寞,她逛遍南京的风景点,最怕回到家中,灯还是黑的。可她从不好意思向亲人提出多陪她一会儿,怕自己的慢耽误了别人的忙碌?生了一场重病,腿脚不太灵活,母亲的动作也变慢了,不再走远,只在附近散散步,每回上下楼梯,都要紧紧抓住扶手,走几级台阶停一下、喘口气。仿佛重新变成蹒跚学步的儿童。她散步时摔过一跤,从此走得更小心,也更慢了。衰老意味着减速,我通过母亲的缓慢与迟钝感受到她的衰老,却帮不上任何忙。因为我还在加速,离母亲越来越远。只能利用假期回到故乡,努力放慢脚步,搀扶母亲走一走。我从这难得的慢里面慢慢体会到母亲的爱,以及自己对母亲的爱——在平日的快节奏中经常忽略的。两种爱,因为快与慢的区别,注定是不平等的:母亲,忙碌的我欠你的太多。原谅我经常把你忘在脑后,而你,几乎每天每夜都想着我呀。每次休完假,我只要离开,母亲才感到快,总说假期怎么过得这么快?快乐总是快的,而思念是一种慢。慢性的煎熬。对于我这惟一不在她身边的亲人,母亲想得最多,度日如年地盼望我下一次的归来。她经常跟父亲念叨,为各种节假日倒计时:“离春节(或五一、十一)还有一个月(或多少天)……”其实在掐算还需等多久儿子才能归来。“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等待。”
25.    2003年五一劳动假,我早就通知母亲要回南京,母亲也早早开始盼望了。后因闹非典,临时取消。北京是重灾区,各地都怕北京来人。惟独母亲在电话中焦急地让我回南京避一避,我呆在北京,她加倍担心。母爱永远无条件也无原则的。为了不给南京的街坊四邻增添恐惧,我还是留在北京。那年的五一节,我没过好,母亲也没过好。报纸、广播、电视都在报道北京的疫情,自己的儿子正置身于这座恐怖笼罩的城市——母亲的心情能好受吗?非典吓着了全国人民,尤其吓着了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的母亲。要知道,她原本就对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很担忧啊。那段时间,她连电视都不敢看了。而我,更不敢想像她一天天怎么过的。
26.   “母亲,一半活在我身边,一半活在镜框里。她已经老了,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身体单薄,越来越像一张照片。母亲,一半随我的童年消失,另一半还存在,仍然守在摇篮边,以颤抖的手冲奶粉,换尿布。只不过哼的儿歌,是给儿子的儿子听的。我躺过的地方,躺着另一个婴孩,坐在旁边的还是同一个母亲。她等于做了两次母亲,等于养育了我两次。唉,生命仅仅由这两部分构成!等婴孩从摇篮里站起来,我该怎么跟他说呢?怎么跟他说那个消失在岸上的女人,一半是他从未见过的,另一半见过,但已经记不清了……我对着母亲的这一半笑,却偷偷地对她的另一半哭:‘请尽量多陪我一会吧!多摇我一会吧!’我用仅有的雨水,浇灌在最后的旱季里挣扎的母亲……”非典期间我写了这首赞美母爱的诗。生活暂时慢了下来,得以回望一眼母亲。我在诗中虚构了母亲哺育儿子的儿子这一情节。是否在以想像弥补现实中给母亲造成的缺憾?儿子一直单身漂泊,立业了却未成家,估计这也增添了母亲的挂念,可她从不直接催促我。听父亲说,母亲想抱孙子的,越来越喜欢小孩,在院子里遇见邻居家的婴孩,总要站住脚看半天。她每天在幼儿园门前草坪散步,最大的乐趣就是能看见许多小孩和各种宠物狗。她在2007年5月2日写的日记:“今天老张带着那只瘦小的小白羊狗(像羊又像狗),乖乖地坐在老张身旁,寸步不敢离开它的主人。老张说:小狗早几天前生病了,刚刚从医院接回来,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挂盐水,又是打针……现在身体还是很虚弱,走几步路就要坐坐歇歇,而在生病以前,这只小狗活泼可爱极了,又蹦又跳又跑,可能是狗中跑得最快的一个。提起小狗就想起杨杨,杨杨也最喜欢这只小狗的。大概在一个月前,老张女儿从江北带来这只小狗,当时杨杨跟着这只狗后面跑,那种活泼可爱的情景真令人难忘。记得昨天杨杨已经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上幼儿园了,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真可爱……”杨杨是楼上邻居的小孙子,母亲看见他就笑眯眯的,心里也想有个这样的小孙子吧。我和弟弟净忙着所谓的事业,却未顾得上满足母亲这一小小的愿望。母亲,没来得及抱孙子就走了。正如她从不催促我们,她也不会责怪我们的。她就这么个人:宁愿让自己失望也不愿因自己的愿望而让亲人为难的。母亲,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希望天堂里有许多小天使和宠物狗陪伴你。希望你居住的天堂跟家门口幼儿园前草坪一模一样,你就不感到陌生和冷清了。

57.这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写了好久,写了好长。写了好多个段落。我记得写到哪段时,想哭,忍住了;写到哪段时,忍不住还是哭出来了。但愿你也能看得出来,看得出哪一段的原稿曾被泪水打湿过。我一直以为,用墨水写的文字和用泪水写的文字,是能看出来的,是有区别的。哪怕它们一律变成了印刷体,区别并不会消失。开头的那部分贴上我的新浪博客时,好多网友留言,说读到第几段落开始流泪,或者说噙着泪花又读第二遍。我知道你们一定由我的母亲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没有母亲的人”。我的母亲只是暂时不在了,并不代表我没有母亲。我需要她继续活着,哪怕仅仅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文字也是有体温的。哭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哭是爱的最高仪式,因为笑毕竟短暂,你所欢笑的内容终将逝去。哭是在伤逝啊。哭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你毕竟还会哭,等于证明自己还会爱。哭也是幸福,因为你还有可哭的对象,爱的对象。母亲,用更多的文字来弥补我的损失。这些从方格稿纸里长出来的文字不是小麦,水稻,摸上去湿漉漉的。
27.  从32岁开始,母亲的生命分成两半,一半是没有儿子的时光,一半是有儿子的时光。从32岁开始,母亲成为母亲。我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的前半截生命与母亲的后半截生命是重叠的。对于我呢:从40岁开始,生命分成两半,一半是有母亲的日子,一半是没有母亲的日子。现在想想,有母亲的日子里,即使再孤独也不能算孤独啊。没有母亲的日子,即使再幸福也不能算幸福啊——真正的幸福应该能让母亲分享的。母亲走了,再没有谁能像她那样默契地分担我的孤独、分享我的幸福。我像丢掉影子的一人一样惶惑。我的存在因母亲的消失变得虚无了一些。剩下这一半的路,与母亲无关。而母亲永远与我有关呀。我的起点从她那儿开始的。丧母之痛,丧母是一种痛,与别的痛不同,它痛定了还会痛,一痛再痛。就因为它是无法填补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的母亲再也回不来。她被昨天的太阳弄丢了。
28.  我找出母亲年轻时的脸作为她的遗照,未选择那张衰老了的。我也就顺便找回自己的童年。把黑白照片放大、镶嵌进镜框,母亲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冲我微笑,还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从没觉得我已经长大,更想像不到:自己也会衰老。她的思想停留在多少年的某一天,视力也很好,无需戴老花眼镜,离那么远,仍然看见了我,却看不见隔在中间的玻璃。她似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把她挡着了。我没必要告诉她吧?为了让她尽可能长久地保持那无忧无虑的微笑……
29.  母亲的母亲离去时,母亲哭成了泪人。那时我还小,问“外婆怎么了?”母亲没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想了。如今母亲离去了,我体会到她当时的伤心。没法再问谁“母亲怎么了?”只能安慰自己:母亲想外婆想得太久了,她要去找自己的母亲……即使是我,我的挽留,也无法使她们一直分开。
30.  母亲一个人上街,总是战战兢兢。站在马路这边,等红灯停了,等绿灯亮了,有时要等好几遍,还是不敢过去。她说人老了,胆子变小了。如果我在旁边陪着,胆子会大一点,不那么慌乱,但她的手下意识地拉紧我……“她怕车吗?不,她更怕身边没有我。”今天我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把眼睛照花了:过,还是不过?我的母亲,她已经不走这条路了。“天堂里有红绿灯吗?过街时慢一点哟!”
31.  家中吃完中饭,父亲和我有午睡的习惯,母亲总抢着洗碗。她退休后,把这点家务事当成每天的工作来干,说这样就不空虚了。很多次,迷迷糊糊中,听见厨房里的自来水开一会、关一会,碗碟在水池中磕碰出响声,我就像躺在港湾。多睡一刻,等待母亲把洗干净的碗筷,整齐地码放进我的梦中。然后再醒来,并且告诉她:“我这条归来的船多么幸福!”其实母亲心里没准比我还甜呢。我只知道船的幸福,却不了解港湾的幸福。
32.   出生时的脐带已经剪断,我像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但是,母亲——请你千万不要松手,哪怕你手里握住的不是我,而是一小截断线。它至少可以代替我陪伴你的思念。同样,在令人晕眩的虚无中,我没有坠落,因为相信远方母亲那里保存着自己中断了的根。云是没有根的,而哪怕再轻飘的风筝,也跟花一样,曾经有过缠绵的根。脐带再一次被剪断了;这次手拿剪刀的不是接生婆,而是死神。但是,母亲——这一次我们都别撒手啊。哪怕只是紧紧攥住各自手中的半截断线。也算一种安慰: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把它系结起来。
33.母亲经常失眠。总说睡得不踏实,睡一会,醒一会,醒着时想我,入睡后接着梦见我,梦见我迷路,找不着家门,梦见我遇到种种困难……都是一些令人担忧的梦。她连觉都不敢多睡。全怪我长年不在家中,母亲无法做一个好梦。她梦见的是真实:我确曾遭遇种种挫折,只不过最终战胜了。我甚至怀疑:母亲能梦见儿子在异乡的全部生活?她现在仍然活着该多好,临睡前就不用吃安眠药,“别怕孤单,妈妈,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别怕做梦,妈妈,你梦见的将是我的胜利……”
34.母亲的脸好几天没洗了。当然,那只是她照片里的脸。我多么想忘掉:母亲已变成一张照片。她总以同样的表情生活在镜框后面。只隔着一层玻璃,那么专注地看着我,看着我上班、回家,开灯、关灯,看着我给她写一些注定收不到的信,把稿纸铺开、又揉成一团……母亲啊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忘掉了自己,忘掉自己还需要吃饭、睡觉、洗脸……母亲,我相信你没有忘掉我,可你也不该把自己说忘掉就忘掉了呀!
35.母亲去世的冬天,家乡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妈妈,这么大的雪,你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只在年轻时见过吧?”五十年前的雪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五十年前你在大雪中做什么?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遇见爸爸呢,一个人从雪地走过孤单吗?我想像不出来,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我,只有雪在陪伴一位南京的少女。雪又下起来,下得越来越大,覆盖了住宅也覆盖了墓园,我第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雪,我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悲伤。“雪又下起来,它已看不见你了,妈妈,你能看见这场雪吗?又是一个人在雪中,冷吗?”五十年前的大雪,你还没有我,五十年后,雪还在下:我又没有你了。
36.母亲晒在阳台上的棉鞋,还没收回来。她不能亲手去收了,也无法穿上它了。失去主人的棉鞋,在正午的光线中,像道具一样摆设着。我在犹豫:收回来合适,还是让它们继续在那里等待?晒了很多天太阳的棉鞋,虽然是两只,可看上去一样孤单啊。
37.母亲临终前那几个月,经常四处走走,她会改变日常散步的路线,去走一些好久没走过的旧路。她也会忽然提议:去一些好久没去过的老地方,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有些我们陪她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陪。根据南京风俗的说法:死者临走前去“收脚印”,收回过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脚印。我觉得这更属于老人的怀旧吧。想去看看记忆里的旧事物,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母亲年老体弱,好多愿望还来不及完成,好多故人与往事还来不及告别,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她已默默地道别了——甚至没让我们察觉。“妈妈,别走得那么干净,别把脚印全收走。多少留一点脚印吧,给我……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脚印。”
38.母亲离去前几天,厨房的灯泡坏了。她摸黑在洗碗池里清洗过碗筷,想找蜡烛没找到。好在这是她很熟悉的家务活,灯泡坏了她仿佛也能看见。母亲犯的是心脏病,急性的,身体里的一盏灯,说灭就灭了。不,她的心脏似乎比灯泡还脆弱。灯泡坏了还可以更换,可换好的灯泡,再也无法照亮我的母亲。她似乎在那短暂的黑暗中消失,厨房的案台上还整齐地码放着洗干净的碗碟。她临走时那么细心:在黑暗中连一只碗都没有打碎。这就是命运:她失手打碎了自己。
39.为打发晚年的寂寞,母亲经常抱着旧歌本一个人哼唱。歌本是弟弟替她买的,里面全是老歌。她学会认简谱,又记住了歌词,可哼唱时依然抱紧歌本,似乎把翻卷了边的歌本当成一个人的陪伴?案头的另一部歌谱全是流行歌曲,她很少去翻。不是她学不会新歌,而是她更偏爱那些老歌。老人唱老歌给自己听,越唱越动感情。唱着唱着,老人就回到从前,老歌也变得年轻:衰老是缓慢的,而恢复青春是多么容易。“妈妈,再唱一遍吧,既然你喜欢唱,既然我喜欢听……下面我要学会从沉默中听出你的声音。”
40.父亲出差,母亲一个人在家,只能和一台彩电做伴。她看连续剧直到剧终,看电视总耗到深夜,荧光屏布满雪花,才无奈地放下遥控器。这恐怕就是寂寞吧:后半夜再没有节目,她说头脑一片空白,就像布满雪花的屏幕,可还是睡不着。听她讲到这里我很心疼。如果那时候给她打一个长途电话该多好。如果能及时出现在她雪花纷扬的梦境该多好。“唉,无论我在异乡活得多么充实,都无法填补母亲的空虚。”失眠是痛苦的:她怎么摁手中的遥控器,都无法梦见我。
41.我梦见母亲,梦见母亲的梦,梦见她梦见过的街道、公园、火车站,结果怎么样呢?我梦见她梦中的我。那是跟我多么相像的一个人,然而内心比我单纯、温柔,他片刻也不曾离开过母亲。在我出门闯荡之后,孤独的母亲又用她的梦,孕育了另一个我。“他是我的影子吗?不,也许我才是影子,背叛了故乡也背叛了自己。”梦中的误会,比我造成的差错要小得多。
42.“比死亡更轻的是昏迷,比昏迷更轻的是睡眠,母亲会不会睡着了?”大夫遗憾地摊开手,说他们尽力抢救,母亲还是停止了呼吸。我看见的:刚才动用了心脏起博器及种种叫不出名字的医疗器械,护士们跑进跑出手忙脚乱……母亲仍然喘不过气来。她的肺叶像卸任的船帆一样滑落?最终停泊在病床上了。“母亲会醒来吗?”还需要继续向医生问这些傻问题吗?在构成世界的一小块雪景的白色医院,我只能把主治大夫当成上帝。他低头开具死亡证明,嘱咐我怎么去派出所办吊销手续,我又想向他求助了:能否顺便替我的母亲在天堂上一个户口?
43.我站在窗前,今天的阳光真好。这里通常是母亲站立的位置,她边晒太阳边看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我要体会她活着时的小小幸福,体会到了,以前被我忽略的宁静与缓慢。老人的视野会被收回吗?不,母亲没带走,又留给我。尽量从她的角度用她的眼光看风景,觉得自己融化在里面了。我分享着母亲晒过的太阳。母亲,你也来晒晒吧,哪怕借用我的身体。你看:外面的梧桐树、家属楼、挂满床单与棉被的晾衣绳,一点没变呀。
44.母亲住院,在病床上寂寞难耐,让我多带点报纸给她看。当天的晨报读完了,就读旧报纸,读三天前的、一星期前……她的日子仿佛倒着过的?新闻都变成旧闻了,她读着依然新鲜。需要用多少天发生的事情,帮助她熬过医院里的一天?世界变化很快,而她的每一分钟都很慢:为忘却自身的痛苦,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报纸上。我每次去探视,都要从家中废报纸堆里抽出厚厚一叠。母亲去世了,床头还有几张报纸没有读完。她的阅读还会继续?要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一点未减。新闻与旧闻对于她几乎没有区别。
45.家门口槐树上的鸟巢,夏天还有鸟呢,冬天就变成空巢。妈妈,记得我陪你散步,也陪你一起仰着脖子望好久,你说:“鸟的家还挺热闹呢。”如今只剩我一个人盯着空巢看半天,越看越冷。你要是活着,一定又会问:“鸟儿都到哪里去了?”我也这么想的呀:妈妈,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了你,家变得空荡荡的,不像一个家了。天气转暖,候鸟会回来,你却回不来了。千万别忘掉家的地址啊:南京最高的一棵槐树下面,与树梢的鸟巢相对称。即使回不来,请你在心里默默惦记着……
46.母亲消失了,我开始承认天堂的存在。母亲去另一个地方安家,只能是天堂。本来觉得天堂很远,甚至还很虚幻,因为母亲的缘故,天堂变近了,变得很实在。就像相邻的一座城市。天堂里也有众多的人口、基础设施,门牌号码,也有思念,只不过没有痛苦。其实我原本不相信天堂的:“怎么可能发展成另一个国家?”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相信:母亲仍然活着。为了让自己相信:母亲去了更好的地方。幸好有天堂,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妈妈,在那里你要会自己照料自己呀,分离是暂时的……”
47.城市没有停电,母亲,你却停电了,如同一小片陷入黑暗的街区。只有你的名字偶尔闪烁。我的头脑也在瞬间停电,陷入的不是黑暗,而是空白。这一分钟,失去对其他事物的记忆,为了用空白来表示怀疑:“妈妈,这是真的吗?黑暗从头到脚笼罩住你……心是什么?心是身体里的发电站。”空白虽然短暂,可它比黑暗更让人窒息。
48.母亲老了,变得像另一个人。脾气也大了,她说经常有一股无名火,使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知道自己变了吗?知道自己老了吗?我必须虚构出自己的老,才能理解母亲的老。我也会老的,每个人都会老的,即使是我的母亲也无法例外。我也会老的,也会力不从心,也会有坏脾气,说不定老得还更难看,像另一个人,像另一个人的另一个人。我会知道自己变了吗?承认自己老了吗?即使那样,我仍然是母亲的儿子。是一个老母亲的老儿子。人变老是容易的,由老而变得年轻则很难。我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年年老了,束手无策。其实我也在变,一点点变老。因为我在变老,母亲才显得更老。我可以不原谅时间,但又怎么能奇怪母亲的老呢?即使她变得像另一个人,仍然是我的母亲啊。我的老母亲。
49.这些年在外地,总是能碰见长得像母亲的人,老人。有的是侧面像,有的是背影像,有的是脸型或神态像。如果不是在外地,我肯定就要认错人了,我差点就要叫错人了。其实也不能算完全错,她们确实是母亲,只不过是别人的母亲。离开母亲久了,总是想碰见长得像母亲的老人。越想,也就越容易碰见。碰见了,难免会更想,更想自己的母亲。别人的母亲总会跟我的母亲有几分相像。毕竟,都是当母亲的人。别的儿子的心情,是否会跟我的心情有几分相像呢?是否有人遇见我每天上街的母亲,差点误认为自己的母亲?上次回家,准备把这些巧合跟母亲讲一讲,她却抢先说了,她说她只要逛街,经常能碰见长得像我的人。远远看见,她的心总是一颤:儿子这次怎么没预先打招呼就回老家来了?母亲,不怪你认错人,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虽然你碰见的是别人的儿子,在那一瞬间,就把他当成我吧。
50.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想也该给自己做点事,该给自己换换脑筋了,调节一下低落的情绪。恰好有一次远游的机会,去桂林采风。当地的接待者兴高采烈地安排了各种游览项目,逛月下西街,看歌舞剧《刘三姐》,乘船游漓江,去邻近的荔浦县钻溶洞……不想把悲伤传染给主人及同行的诗友,我只字未提丧母之事。谁也没看出我是个有心事的旅行者,我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只有靠自己慢慢解开。漓江的豪华游轮上,同伴们坐在船舱里喝茶聊天,我想离他们的高兴远一点,就独自去甲板上吹一会风。风啊既无法把我的忧愁吹走,又难以将其稀释:眼睛看着青山绿林,心里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两者似乎重叠在一起,画外音是十几天前的哀乐……“母亲,我携带你旅行,也许你并不需要旅行,我却需要你的陪伴。”漓江的风景,没看出感觉,桂林的美食,没吃出滋味。玩了也等于白玩,一首诗没写出来。以后再说吧。这一趟旅行对于我,真正的目的不是采风,而是在思想中替母亲送行,尽可能陪她多走走,走得远一点。数月后,当地的诗人,还半开玩笑地打电话:“你去新疆、青海、天姥山,都留下好诗。为什么没给我们写一个字?嫌桂林的山水还不够美吗?”唉,让我怎么说呢?桂林,对不起啊,都怪我的坏心情糟踏了你的好山水。这笔人情债先欠下。桂林别着急,多等等吧,我会补偿的。待我给母亲写完了再给你写啊。桂林山水我还可以再去看,它跑不掉的。可母亲我是想看也看不着了。
51.母亲在人间,我就是人间的儿子。母亲去了天堂,我就是天堂的儿子。我拒绝做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更不会如此承认。母亲离开人间,人间仍然是我的母亲。更何况母亲去的是天堂,天堂也将成为我的母亲。母亲无论在哪里都是有儿子的人。母亲在哪里,我就把哪里当成我的母亲。虽然我没去过天堂,可母亲去了,天堂呀你对于我一点也不陌生:“星星是什么?是一盏盏节能灯……”
52.这是愧疚的一天:我没有陪你看电影、逛公园、吃肯德基,却陪你来到火葬场,一个最不好玩的地方。“要知道所有的计划将在这支烟囱下搁浅,为什么不早点去实现?”这是提前到来的一天:我一直以为它应该很遥远。你付出的,我一直以为可以慢慢去回报。都怪我:只想着匆忙的自己,却忘掉匆忙的时间,似乎比我还缺乏耐心?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你迷路了,我也不见得更清醒,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晴转多云,傍晚时有零星小雨……”天气预报上这么说的。它对我隐瞒了最重要的消息,再也不相信它了。可我同样不敢相信你,真的将迷失于一片灰烬。这一天里,那么多人给你献花,收下吧。这一天里,道路在你脚下打了一个结。这一天里,你穿上最后一件新衣服,还化了点妆,仿佛出门去旅行……该替你做点什么呢?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为了克制内心的追悔,站在烟囱下,我只能给自己点一支烟。
53.最初的母亲,拥抱着我的童年。她那么年轻:一半是母亲,另一半还是少女,有着尚未破灭的幻想与忧愁。自从我出生,她的梦更多了,相当一部分准备留给我,替她去实现。哦,梦也是有传统的。我必须使劲回忆,才能看见她: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在门口转身离去,我没哭,她却哭了。她恨这一天!这一天我将属于别人。最初的母亲体验着最初的离别,随着次数的增多,她会成熟起来:忧愁将大于幻想。随着我的生长,她逐渐葬送了作为少女的自己。我的视力很好,看见她还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站在那已拆除的幼儿园门口,很不放心的样子。因为有最初的我,才有最初的母亲。因为有最初的母亲,我才永远长不大:“我可以不要世界,但我要妈妈!妈妈,你别离开,就站在门口等我啊。”
54.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像捧着飞机失事后的黑匣子。想知道她还有哪些话要跟我说。对于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难,我是迟到的搜救者。来得再迟,母亲也会等着我。“听见了什么?”“听见了沉默。”可那毕竟也是母亲的沉默。“母亲的嗓音已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着。需要破译吗?我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秘密……”让我的手掌摊开成飞机场,你的梦碎了,你的沉默却平安着陆。
55.清明节快到了。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该给母亲上坟了。这是母亲的新坟。往年的清明节,我陪母亲给外婆上坟,给母亲的母亲上坟,她哭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她再也哭不出来了。今年,母亲也有自己的坟了!写下这句话我就想哭。是的,该轮到我哭了。为母亲而哭,是所有的哭里面最真实、最痛彻肺腑的一种。我还记得母亲为她的母亲而哭的情景,那种悲伤又在我身上重演。清明节快到了,郊外的油菜花全开了,我在等待一场唐朝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啊。这是不一样的清明节:母亲的新坟也在等待着……我必将被淋湿。而在以前,母亲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别担心,我会比那场雨更及时。每年我们都将相约在这一天重逢。清明节,扫墓的日子,我会乘飞机来、坐火车来、打出租车来——其实在心里,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步步走过来。翻山越岭来看你,看看母亲一点点变旧的坟,直到自己也变成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56.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新切的盐水鸭,给母亲挟一块,再给自己挟一块——那滋味真难忘啊,再也吃不到了。再也无法和母亲共同品尝、共同享受,那对于我是双倍的享受。母亲的牙齿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我也放慢速度,边吃边等她。就像陪母亲外出散步时一样,必须照顾到她的节奏。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慢生活,时光如同橡皮筋被拉长了、再拉长,然而不断……母亲仿佛仍然坐在我身边吃饭,不大说话,但笑眯眯的,在我劝说下又喝了一口汤。我挟给她的菜,比她自己挟的味道要好吧?毫无疑问,母亲也最喜欢跟我一起吃饭了。跟漂泊在外、偶尔回家的儿子一起吃饭,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我看都能看出来。想起大多数日子她都独自吃饭,或者是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吃饭,我挺惭愧的,赶紧再给她挟一块她爱吃的盐水鸭。现在想起来,更加惭愧了:要给她挟菜,却看不见她坐在哪里。称职的儿子,应该每天陪老母亲吃饭,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经常生活在缺憾里,同样也给母亲留下太多缺憾。等到有条件弥补,母亲已不在了。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日子,不管是中饭还是晚饭,太阳都等在老地方,轻声催促我:快来呀,再不来菜就凉了。母亲,你不该离开的,应该多等我一会儿,我多么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顿饭啊。今天晚上,我做了满桌子好菜,特意加上一双筷子,再摆一口空碗。母亲,闻见饭菜香了吗?从空气中走出来,陪我坐一会吧。瞧我给你挟在碗里的菜,有荤有素,都是你爱吃的,即使你不饿,也请尝一口啊。


58.曾经以为死亡是虚无、是空白,通过你而明白了,死亡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存在,或者说是不需要形式的存在。我不愿意承认你的消失是一种事实。只要没有被忘记,就不能算是真的消失。我要用文字来增强记忆力。即使我不存在了,文字依然存在。我用文字重塑的你的形象依然存在,只要读者还存在。情感不会死亡,它甚至会通过文字而繁殖。母亲,你的死讯对于我是巨大的打击,可我不会倒下,因为头脑中还屹立着你的身影。我不愿意相信你已死亡,只不过换一种活法。你的影子也会伸出手,把我从原地扶起。谁叫你是我的母亲呢!即使你在死后,也能带给我力量呀。这篇文章,我写每一个字,都那么使劲。

59.回忆录被拆散了。回忆也被打碎了。回忆录里的你,分解成一个个你,更多的你。你在不同时刻的表现,你的正面、侧影乃至背影,构成不同角度的你,构成你的整体。母亲,爱是一本书,我先是从前往后翻,现在又从后往前翻,顺着翻倒着读都可以。有时太忙了,随便挑一页看,虽然只是其中一页,只记载你的一个瞬间,我还是能看见完整的你。我不敢说多少次忘记你,只知道多少次又想起你。你消失了,可我想起你的次数并没有减少,说明你并没有真的离去。你怎么舍得离去呢?你是我的母亲,你有两个儿子,可我只有一个母亲啊。陪我一会儿,再去陪弟弟一会儿,他也想你呀。“妈妈,请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弟弟的。”

60.每次离开家都乘坐夜间的火车,母亲早早就上床睡了,希望我在她睡着的时候再离开。不知道她是否真能睡着,至少假装睡着了,熄灯后的卧室没有任何动静。我探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她盖着棉被仰面躺着的轮廓,于是在内心里喊一声妈妈,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如果她真睡着了,是否梦见准备离开的我?如果她假装睡着,在黑暗中会想些什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悄离开,仿佛在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也确实对不起,明天醒来后她面对的将是少了一个我的家。母亲说她越来越畏惧和我的离别,既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又害怕我下次回来已找不到她。希望我在她睡着后再离开,可以把分别当作一个梦来对待,或者根本就不曾察觉儿子已离开。这样更容易承受一些。于是我总选择夜间的火车,轻手轻脚合上家门,下楼梯时也避免发出声响: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的梦。每次离开故乡都像是离开母亲的梦乡,虽然我看不清车窗外的夜景,虽然我看不清母亲梦见了什么。后来才知道:每次我离开的晚上,母亲都要靠吃点催眠药才睡着的呀。这哪是催眠药,分明是母亲的止疼药。和儿子分离,会让母亲很疼很疼的啊!母亲越老,越来越怕疼了。

61.我的母亲已经等于灰烬,没有变成灰烬的是她的遗物。生活在母亲的遗物中间,找啊找,想替这些物品找到原先的主人。为了避免承认自己已成为半个孤儿,只好把灰烬当作母亲。从哪一天开始?我改变了身分:属于灰烬的儿子。在我的天平上,世界很轻,那一小堆灰烬是最沉重的砝码。已经失去太多的真实,再不能舍弃这虚拟的母亲。母亲的坟墓占地一平方米,那也是我的祖国,祖国中的祖国——并不需要很大面积。我的有生之年都属于它的使用期。为了避免成为没有祖国的人,每年清明,都要把坟墓当作我的母亲。母亲的版图只有一平方米,在这座星球上,那是我最珍惜的一小块国土……“要知道,在闻知母亲死讯的那一天,我晦暗的心情,还真有几分像亡国奴。”

62.旧书里夹着母亲的一根长头发。不可能是别人的,我在谈恋爱时也不曾这么做过。回忆起来了:那次离家,特意把这根花白的头发夹进书里,而它是从母亲的梳子上取下的。并不是作为书鉴来使用,因为这本书久已不读了。纯粹做个纪念,偏偏被遗忘。整理书架,无意间翻开这本没读完的书,我读到书里没写到的情节:母亲已不在了,只剩下一根长头发。生活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母亲在的时候,好多细节曾经被忽略。本来要记下书的名字,后来一想:算了,提它干嘛,书中的人物全与我无关,除了里面夹着的这根头发……

63.答应过母亲:等她身体好一点,带她去北京看颐和园。却拖了一年又一年。颐和园还在北京,母亲还在南京,南京离北京有多远,母亲离颐和园就有多远。说实话,虽然我长住北京,都很少去玩颐和园,忙啊,忙成了拖欠一切的借口。在我眼中,颐和园不是我的,是别人的,甚至仍然是慈禧太后的,与我没多大关系。我信口说道要带母亲去逛颐和园,母亲偏偏当真了,不曾催促我,却悄悄地等了一年又一年……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一套印有颐和园风景的明信片,是她在家门口的邮局买的。母亲,你一定等不及了,独自去颐和园看了一会儿。怕我惭愧,不曾告诉我一声。已经晚了,但不能再晚了,最近要抽时间去一趟颐和园,替母亲补买一张门票。我要站在明信片里的十七孔桥上,希望远方的母亲再看我一眼。

64.1985年,长江上的客轮还没停运呢,我要坐船去武汉上大学。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船快开了,一场暴雨倾泻而下,把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他们是非常称职的父母,没有去旁边候运室避雨,一只坚强的公鸡和一只温柔的母鸡,继续站在雨中,目送着自己的小鸡第一次出远门。在他们眼中,我折叠在旅行包里的翅膀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65.墓地总有那么多的油菜花。因为我总是清明来,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旺季。天地一片金黄,仿佛要帮助人忘掉忧愁似的。母亲,我特意来看你的,却只看到满目的油菜花。你也出来看一看吧,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免得想看的时候,油菜花都该谢了。油菜花没长眼睛,看不见你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如果它说自己看见了,那是我把自己当作了一株油菜花。

66.陪衰老的母亲去吃肯德基,周围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他们买汉堡,我也买汉堡。他们买鸡翅,我也买鸡翅。他们买大可乐,我也买大可乐……让母亲跟别的孩子一样的待遇。他们哄孩子,我哄着老母亲: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他们有多么宠自己的孩子,我就有多么宠自己的老母亲。如果她眼馋邻座的孩子玩积木,我愿意把她介绍过去:大家做个玩伴嘛。是母亲自己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她说肯德基真像幼儿园,在这里可以把童年重新过一遍。还使她想起小的时候,被父母领着下馆子的情景。是的,就在肯德基快餐店的位置,是一家拆掉了的老店,多年前专卖刘长兴小笼包。母亲,没准我们坐着的这块地面,曾经摆一副长板凳,上面坐着个吃汤包的小姑娘——她的影子将和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我努力模仿外公年轻时的动作,弯腰替你把失手掉下的餐具捡起来。

67.把母亲留在照片里,把照片镶嵌进镜框,安装在墙上。母亲,不需要去效外的墓地,我就时时可以看见你。有什么好吃的,多备一份。有什么好事情,首先想到告诉你。没瞧见电视柜也朝向你嘛,我特意摆放的,有什么好节目,你一览无余。昨天我熬夜了,今天睡得又晚了……除了不会眨眼,你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一清二楚。生与死是一道玻璃,一堵墙,因为挂着你的照片,这堵墙也变得透明。

68.母亲留下几件没舍得穿的新衣服。它们身上没留着母亲的气息,还留着商场的气息,只能勉强算作母亲的遗物。它们整整齐齐挂在橱柜里,一件挨一件,一挂多年。多年后依然是新衣服。母亲,你太节俭了,干嘛舍不得穿新衣服?我用辛苦挣来的钱替你买了名牌时装,难道只是为了给衣架穿的?当然,现在我眼中,那些磨破了领口、袖管或者绽线的旧衣服,似乎还带有你的体温,比这些没洗过一水的新衣服更值钱!

69.第一次出远门:去武汉上大学。母亲往我手心塞了几张十元钞票,作为第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好像还没有百元大钞,几十块钱能买好多东西。可我还是省着花,慢慢地花,还没花完呢,第二个月的零花钱就寄过来了。那时没有电脑,汇款单上的姓名地址都是手写的,我至今记得母亲寄给我的第一张汇款单,上面有她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体。她生怕写错了、寄错了,生怕我收不到,每个字都写得那么用劲。收款人:“武汉大学中文系85级王军”,汇款人:“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潘文珠”。我虽然已满十八岁,仍然要靠母亲的名字来哺育我的名字。整整四年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赶紧跑到单位楼下的邮局,象征性地给母亲汇了一小笔钱,终于把汇款人与收款人的姓名颠倒过来。

70.父亲是琴棋书画,母亲是柴米油盐。母亲的白天是洗衣做饭,父亲的夜晚是青灯黄卷。我有一个诗化的父亲,又有一个散文化的母亲。好在母亲形散神不散,从菜市场到厨房,从厨房到洗衣间,三点成一线,忙个不停。居然还能抽得出工夫,在阳台砌起小小花坛,不是种花,而是种出一大把青葱绿蒜,作为生活的调味品。东进西出,纷乱的脚印,无不是为父亲书房里写下的诗作出注解。出国讲学是父亲的无限风光,熏鱼腌肉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年轻的时候一直如此,直到老了,有了多余的时间,才静静坐下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成为彼此的读者。像两张翻开的书页。中间还隔着一个我呢。我是他们的装订线。

71.送给母亲的礼物,一只蓝印花布的老虎,仍然摆放在床头柜上。不,她又还给了我。几年过去,老虎没有长大,也不曾缩小,外套上沾满灰尘,掸也掸不干净。那是我去南通出差时买的,为了让它代替我陪伴母亲。母亲果然喜欢这布做的宠物,我的小名叫嘎子,母亲也喊它嘎子。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跟它说话吗?它是否能听懂?这事也只有它知道了。它很敬职,母亲不在了,仍然守在床头。很少送母亲礼物,就这么一件,可她又还给了我。布老虎完成了使命:母亲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今天,又承担起新的义务:我看见它就想起不在了的母亲。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没舍得把这只小老虎给带走。

[ 本帖最后由 shiwanghong 于 09-1-5 11: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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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9-1-5 11:32:4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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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9-1-5 12:42:4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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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9-2-7 10:55:19 |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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