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blue:4a7fca123a]噩 梦[/size:4a7fca123a]
詹伟来做治疗的时候30 岁。
他父亲在他15岁时就去世了,他对父亲的去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反而为家里减少了一个生活上的负担感到高兴。父亲生前多年患肺结核,长期病休在家,微薄的病休工资还不够他自己打针吃药,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父亲沉默少语,除了每天早上像闹钟一样的咳嗽声之外,关于父亲他几乎记不起别的什么。
詹伟一直和母亲朝夕相处。母亲的每一句唠叨都像刀刻斧凿一般,铭刻在他心头。
“嫁给你爸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我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毁了。当年以为他人品忠厚,是厂里的培养对象,嫁给他就有了依靠。哪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窝囊废,一点出息都没有。倒霉的是他还得了这病,这家一点都指望不到他。”
“小伟,你可是妈妈的全部希望啊!妈妈再苦再累也要把你培养成人,让你上最好的大学。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千万不要像你爸爸一样,一点出息都没有。”
詹伟毕业后分配到研究所工作,不久跳槽到一家外企。因为工作出色很快被公司提升为部门经理。就在此时,詹伟结婚了。妻子是妈妈给物色的。不到半年,妻子告诉他:“你要当爸爸了。”妈妈提前退休,成了家里的专职保姆,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
工作升迁,妻子怀孕,母亲和妻子都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可詹伟总是感到心情烦躁,焦虑不安。妻子似乎已觉察到什么,几次问他:“你喜欢孩子吗?”“你猜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总让詹伟不安,不知如何回答。
公司里的业绩越来越让詹伟感到难堪。老总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各部门的业绩表。过去,这是最让他感到自豪的地方。可现在这地方却让詹伟如坐针毡。他不敢抬头看那张业绩表。表上那个象征他的部门业绩的箭头几个月来都耷拉着脑袋昂不起来,而其他部门的箭头却像逆水而行的蝶泳健将,不断探头上扬。他的部门已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这天,詹伟感到累极了!晚上回家早早就睡了。
他梦见妈妈死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里渗出的泪水越来越多,颜色渐渐变红,最后变成殷红的鲜血从眼窝里往外涌,怎么捂都捂不住。詹伟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烈疼痛。他惨叫着从梦中惊醒,睡衣已被汗水浸湿。他看了看仍然熟睡的妻子,心里觉得堵得难受,很想把她叫醒,抱着她痛哭一场,可又觉得不妥,只好翻过身去,独自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声音由小渐大,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妈妈的房间传来。他赶紧跑过去,打开妈妈的房门。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床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因剧烈的咳嗽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那人咳不出声来了,身体挣扎着抽动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床上。那人一定死了!詹伟害怕极了,环顾四周,妈妈在哪里?他想喊,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詹伟被妻子摇醒。这次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妻子痛哭起来。
求 医
詹伟的母亲和妻子陪着詹伟,来找我治疗。
“你看那人像谁?”我看着正在抽泣的詹伟,轻声问道。
“看不清。”
“那声音、动作,你看可能是谁?”我仍不甘心地追问。
“……”詹伟吃力地思索着,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早先他爸爸就是这样咳嗽。我们经常被他的咳嗽声吵醒。我想他肯定是梦见他爸爸了。”詹伟的母亲插话。
“这几天他老回忆他爸爸的一些事。”詹伟的妻子说。
“那老头子,活着没干一件好事,死了还这样不饶人!”
“他很可怜他爸爸的,得病后一直没钱住院治疗。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要是当时家庭条件好一些的话,爸爸的病一定能治好。”
治疗变成了两个女人的对话。詹伟的目光从她们两人之间穿过,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蓝天。
詹伟不记得家里人和医生还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医生给他布置的家庭作业:写一篇关于将要做爸爸的日记。
“这个星期,心情好像平静一点,所以没有写日记。”一周后詹伟一个人应约赴诊。
“写日记对你来说有困难吗?”
“不,只是觉得没什么好写的。”
“马上要当爸爸了,有什么感想?”
“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她们都很高兴。”
“她们都很高兴。你呢?”
“一样,都很高兴。”
“你妈妈对你目前的状况满意吗?”
“还可以吧。我能有今天,全靠我妈妈,我不能对不起她。”
“怎样才算对得起她了呢?”
“把工作干好,多赚点钱,给她生个胖小子。”
“有具体一点的标准吗?比如怎样才算把工作干好了,挣多少钱才算多挣钱?”
“不比别人差吧。”
……
谈话就这样平静地进行着。詹伟并不想隐瞒什么,但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说什么,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三个月后[/color:4a7fca123a]
詹伟再次来到诊所。
“我感到好累好累。妻子快要临产了,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非常害怕,不知道怎样面对马上要出世的孩子。”詹伟显得更沮丧。他希望医生能告诉他,他究竟怎么了。这些天来总冒出些奇怪的想法,让他感到害怕。他怕看到妈妈的眼睛,那眼睛让他联想起可怕的梦境;怕看妻子说话的样子,那样子使他想起母亲斥责父亲的神态;怕见公司老总,怕看那张曾经让他感到自豪的业绩表……
我感到詹伟的内心像一间封闭的小屋,连詹伟自己都难以进入。与其像上次那样不痛不痒地交谈,不如冒险刺激他一下。
于是我给詹伟讲了一个故事——
“有个国家有条从上古传下来的法律:必须是最优秀的人才有资格受到人们的尊重,而那些不优秀的人只能被人奴役,任人欺辱。所以那个国家的人民都拼命地劳碌,都想证明自己比别人优秀。现任国王曾经以他杰出的才能击败了他的父亲,登上国王的宝座。国王登基后严禁他的妻妾们怀孕,凡怀孕的一律杀头。后来,一个他最心爱的妃子不幸怀孕了。国王陷入了极度痛苦的矛盾之中。他不想杀死他最心爱的人,但又非常害怕孩子将来比他更优秀,自己落得和父亲一样的下场。看来要想解开这个矛盾,只有废除这条从上古传下来的法律。但这个想法立刻遭到所有优秀臣民的强烈反对:这样会使国家倒退,会使我们国家变成懒汉国……”
故事讲完了。治疗室内死一样寂静。
很久,詹伟才开口问道:“您说我像那个国王?”
“你说呢?”我没有正面回答詹伟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是指什么?是指‘害怕孩子’,还是指‘要做最优秀的人’?”
“我不要做最优秀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母亲失望。”说到这里詹伟大声叫喊起来,可突然又停住了。好像这句叫喊触动了他的一根被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经,记忆的闸门一下被打开……
——每天早餐节约5毛钱,足足攒了一个学期,买了一只足球,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却被妈妈剪成了碎片。从此,早餐必须和妈妈一起吃;
——一心想当记者的他,对理科毫无兴趣。有一次妈妈拿着一瓶安眠药对他说,你要学文科,我就死给你看;
——参加工作以后才发现,一个高中女同学毕业后给他写过两封信,他直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这信怎么会被妈妈收到,而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
对詹伟来说,这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回忆。他面对的是他最爱,同时又是对他内心世界束缚最大的人。
对医生来说,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当然我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现在你妈妈还这样吗?”我轻声问道。
“不,她现在不会这样粗暴地干涉我。但很多时候我总感到不能使她满意……”詹伟记忆的闸门再一次被打开。
——到公司工作仅半年时间,詹伟被提升为部门副经理。他兴奋地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反问了一句“副的?”
——因为业绩突出,老总让他在经理业务会上介绍经验。可妈妈听了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只是问道:“老总有没有提到给你加薪的事?”
——因为工作太忙,很少有时间陪妻子,詹伟觉得很对不起妻子,想给她道歉。妈妈却说:“看你哪像个男子汉!”
……
“我很累,王医生,我真的很累。”詹伟带着哭腔说。
“不论是作为儿子,丈夫或者是公司部门领导,你都是非常优秀的。只是一架再好的机器也不能无限度地超负荷工作。”我极力安慰詹伟。
一年后[/color:4a7fca123a]
詹伟的治疗要结束了。
“我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幅字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我小时候学过书法,字是我自己写的。”詹伟仿佛还陶醉在对自己书法作品的欣赏之中,得意地向我介绍。
一年来詹伟的变化不小。妻子生了个胖小子,他非常喜欢孩子。部门的业绩虽时好时坏,但他已能泰然处之。特别对母亲的感受颇令詹伟感慨:“过去,我母亲在我心目中是圣母。我对她除了感恩就是服从。自从那次噩梦之后,我看见母亲就像看见巫婆一样,心里总有一种恐惧感。我开始并未意识到这些,只知道害怕,不敢去想我怕什么。”
“做一个巫婆的儿子,真可怕。”我开玩笑地说。
“其实,神和魔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面。当我不再把母亲当成圣母的时候,她也不像巫婆了,变得更加和蔼可亲了。关键是我找到了自我,不是一个总在天上飞的自我,而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宁静的自我。”詹伟侃侃而谈。
“好深奥!我看你真的有学文科的天赋。”我调侃道。
“不过,我妈妈的选择还是对的,我现在的工作不错。一个人必须学会满足。过去我说不想让母亲失望,实际上也是不想让自己失望。每件事都要争第一的信念是我们家的‘法律’,不知道这条法律能否在我这一代终止。什么都要拿第一,真的好累。可有时候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在每个人伸手可及的不远处总有一个美丽的馅饼悬在那里,你总也摘取不完,令人兴奋,令人浮躁。人总是不满足于自己摘取了多少,而总是在乎比别人多摘取了多少。我觉得过去我就像玉米地里的猴子,只顾不停地掰,却从来不曾停一停细细品尝一下手中的玉米。”詹伟像哲学家一样发着感慨。
“说服自己平静下来,走自己的路,不容易。”我也很有感触地说。
“人们以为要不停地向目标冲刺,永远争当第一,才是一个优秀的人生。那是我们把人生作为竞技运动这样一个模式来理解。人生或许还可以理解成一次旅行,一次探险,一次创作,或是一次别的什么。体验到什么有时比得到什么更重要。”
那一次是詹伟的最后一次治疗,治疗结束的时候,他说:“我好像今年才开始成熟。”
后来他送了我一个条幅,这么写的:“要以自己作为心中的明灯,要依靠自己。坚持自己心中的真理,使它成为唯一的明灯。
——释迦牟尼”
编后:[/color:4a7fca123a]
30岁,学会做自己的“爸爸”
詹伟之所以出现焦虑,在于他的内心深处还把自己当作儿子。他需要周围的人来扮演“家长”的角色,得到家长的表扬或批评,是他前进的动力。工作升迁和妻子怀孕的现实,詹伟必须放弃“儿子”的角色,变成“爸爸”。
在孩子心中,爸爸就是一个照顾弱小、发号施令、制定规则的人,而现在詹伟的困难并不是要做现实生活中的爸爸,而是要做心理上的“爸爸”。不是做别人的爸爸,而是他的内心那个孩子般脆弱的自我的爸爸。
他做不了,但又想做,而且不得不做,便只好做梦。梦是愿望的满足。第一个梦中,强大的、让他无法成长的母亲死了,这样,才能满足他成长的愿望;第二个梦中,那个病态的、虚弱的父亲实际上也是他的一部分自我形象的反映,这一部分也必须放弃,他的成长的愿望才能满足。但他放弃不了,他变成小孩找妈妈了,这又满足了他做小孩,让妈妈保护自己的愿望。
他的梦反映了贯穿所有人一生的内心冲突:一方面有成长的愿望,一方面又不愿意承担长大要承担起的责任,宁愿自己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一个男孩子要能长大的话,首先需要能够认同父亲,这种认同的最后结果是能够自己做主,建立自己的家庭,制定适合自己的家庭规则,放弃以往家庭中不适合的规则,如詹伟就需要从心里摆脱母亲的束缚。
詹伟最后能做自己的“爸爸”了,这不仅仅是因为王医生讲了个故事,更主要的是王医生是个鼓励他做“爸爸”的人。
作者:王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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