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一个权威,过去的办法是把他神化。比如孔于,他姓孔,因为生下来囟门处低而四周高,故名丘。大概排行第二,又是祷于尼山面生,所以宇仲尼。他的父母不是什么知名人土,又是“野合”面生——这事(孔子家语)有一番解释,绕来绕去要把野合说成明媒正娶。后人说到先人,这样遮遮盖盖也不足为怪——既没有紫气东来,又没有蚊龙盖体,全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他少年时代“贫且贱”,学学这样,弄弄那样,长大之后,也没有当过什么高官显宦、建过什么伟业丰功。他一辈子想当官,到处跑官,但一辈子没有当官的命。这样,倒促使他选择了靠教书投徒吃饭这条道路。
他是一个不错的老师。肯学习,会的东西不少,会驾车,会射箭,还懂得那个社会的一套关于礼的制度与仪式,看来也擅长辞令,能够引用古代的诗篇来应对当前的问题。加上他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吸引了大批的追随者,弄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那样一个大局面,开启了设帐授徒的风气。
他有时很和蔼,同学生一起讨论,谈谈志向,谈谈如何做人,一起春游,一道在河里澡,一起唱歌跳舞,有时也不免要说些大话,发点脾气,骂骂人,还有时会赌咒发誓,表白自己。他想把学生都教成国之栋·梁,所以想了很多治国安邦的方略,有些说得对,有些却未见高明。在他那个时代,愿意听从他的办法的国君似乎没有,气得他唤声叹气。总之,如果把他当做一个智者,一个博学的老人,他是满可爱的。
但是,到他死后许多年,他的学说突然走红了,被当做了指导思想。于是,他也跟着走红,红褥发紫。头衔一顶一顶加,待遇一次—次提高,高到他生前从未妄想的地步。他的塑像不知竖了多少,庙宇不知建了多少。所有的读书人,都要在他的牌位前焚香膜拜,以他的是非为是非,一句也不能违拗。念书要念他的语录,考试要考他的语录,写文章要引用他的语录,那一本名叫(论语)的小册子,句句都成了不可移易的真理。不能背熟他的著作,就别想进入官僚阶层。总之,孔子已经从人变成了神。
神是永远不会错的。因此,时代前进了,孔子的思想却是不变、也不许变的。尽管他已经死了两千年,人们还要按照他的思想来行动。谁要越过雷池一步,就要全国共讨之。为了维护孔子思想的纯洁性,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许多是十分优秀的思想家。 ‘
思想的僵化,带来行动的僵化,㈠切旨在推动社会前进的变革,到了孔子这具僵尸前面都得止步。逼到了这个地步,人们不得不起来打倒这具僵尸,为社会的发展开辟道路。于是,有了“五四”。闹到这步田地,当然不是孔子的责任,也不是高呼“打倒孔家店”者的责任,而是那些打着孔子旗号维护自己利益者的责任。思想史上这样的例证不少。—个时代出现了一位杰出的哲人;于是就出现了一批靠他吃饭的庸人。他们以拥护者或好学生的姿态把哲人捧上神坛:借他的名义来维护自己的私利,把他的思想变成僵死的教条,结果不但葬送了社会的前途,而且也葬送了哲人自身。
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只能解决他所处的社会所能提出的问题。时代前进了,新的问题出现了,为了解决新的问题,人们就要有新的思想、新的办法。对待一切既往的思想家,正确的态度,是首先把他人化,承认他的贡献,了解他的不足,在他已经达到的高度,继续把思想推向前进。
作者:陈四益
转摘自:杂文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