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年代过去的事

燕炼

过去的年代过去的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正式出徒转为一级工拿到34元工资那天，为庆贺此事，在宿舍里摆了一桌酒宴，按老规矩还是李占兴免单，我和钱二、济民仨人均摊。总是这个规矩，搞得占兴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不过今天他当众宣布，过些日子老婆带着孩子要来厂和他团聚，届时他一定要请我们到他那里聚餐。济民兴奋道：“我说这些日子怎么老看着你喜滋滋的呢，敢情嫂子要来了。好事！好事！该庆贺！”
　　这里需要有个简单的交代，占兴是建厂之初调来的生产骨干，与他同来的那批师傅，大都是外地农村的家，很贫穷的，休年探亲假。有时他们的家属也千里迢迢来单位团聚一下。像这种情况，别的车间也不少，所以厂领导很照顾他们，专设了一批周转房以备他们团聚之用。占兴的家，在他们那批人当中，算是具有代表性的，工资42块，养着全家，老婆在农村，带着两儿一女，挣一个人的工分。那年月，城市人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农村的家属一来，好几口子吃一个人的定量粮，可想这日子有多难。每每碰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把自己富裕的粮票，支援给占兴他们这些人一些，再不够就去家里募集。毕竟我们是城市的家，副食的油水大些，所以粮票还是有富裕的。就这样，占兴及他的全家一直对我们心存感激。
?　四天后，占兴的全家就到了。两年没见，他的两儿一女变化真大，特别是那个老二，长得五大三粗的，还有点缺心眼儿，上学总是留级，就是一个能吃，不过老大显得特精明，最小的女儿长得随她妈，很漂亮的。那天在他家聚餐，散席的时候，我们给他留下150斤粮票。
?　可没过多久，却时不时地传出占兴两口子打架的风言，最后一直闹到领导那里。一开始我们没找占兴问，先是分别叫来他的俩儿子，问老大：“你妈和你爸为啥打架？”老大有心眼，甭管怎么套，他就是不说。
　　再问老二，一开始也不说，后来架不住我们拿单位自制的防暑汽水诱惑，就什么都招了：“我妈说日子太穷，没法过……”话没说完，“哏儿喽”一个饱嗝，从嗓子眼儿漾出一口汽水。
?　李占兴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我们把他叫到宿舍，直接了当地就问他：“到底打算要怎么处理？”
?　占兴叹着气说：“嗨！怎么处理不是我说了算。她现在就跟我分居不在一个床上睡了，而且正式提出离婚。康指导帮着调解了半天也不管用，我能有啥法子？”是呀，这种事情谁也没辙，我们除了同情也帮不上忙。又过了些日子，他老婆扔下俩儿子，自己带着小女儿回了山东老家。看来这婚必定得离了。
?　那年月，离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拖上几年甭想办成。占兴他愁哇！俩儿子的口粮在农村，现在他一个人的定量粮得顾三张嘴？我安慰他说：“别愁，有我们仨呢。”于是，我们做了分工，我和济民家里人口多，各出30斤，钱二除了有几个亲戚，家里已没人了，只出10斤。就这样，我们仨每月凑足70斤粮票按时接济给李占兴。
?　过了俩月，我们帮占兴凑粮票的事儿，被他们那批人知道了，就有人提醒我们：“李占兴那是假离婚，为的是解决俩儿子的城市户口。你们帮他干啥？”后来，听说领导们对占兴的离婚真假也产生了怀疑，要不他们怎么对占兴的困难也不闻不问呢。对此，我们仨人的意见倒是很统一，甭管他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一个人的口粮养仨人，这是现实，既是帮人，就甭讲什么条件。
?　有一天，占兴到宿舍送给我们一口袋花生米，说是老家的亲戚寄来的。那年头，花生可是好东西，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凭副食本儿买上几斤。我们一时高兴，就打酒买菜地把占兴留下要喝点。席间，我打开那盛花生米的口袋往碗里一倒，随着倒出个纸袋，占兴一把抢过纸袋连忙收起。我笑了笑问：“还有什么秘密吗？”占兴的脸有些发红，不过他很快又掏出了那个纸袋，当着我们的面剥开一看，是张两寸照片，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他的小女儿。
?　此时，占兴的脸涨得更红了。我索性大大方方地捅破窗户纸说：“没关系，人之常情嘛。”
　　济民和钱二也随之安慰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　占兴的情绪这才逐渐缓和下来，他又深感愧疚地说：“我后悔死了，骗谁也不该骗你们呀！可我最早就是对你们说的瞎话。”
?　济民一摆手制止道：“咱不提这事儿了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　第二天晚饭后，我和济民到车间学习，钱二同别人去了游泳场。夜里12点我们回来的时候，钱二已经睡得跟死猪似的。隔天早晨，起床穿衣的时侯，我忽然发现床底下的脏衣服不见了，济民一查他的脏衣服也没了。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们，我们这些单身汉呀，懒到家了，除了钱二勤快，我和济民都是衣服穿脏了，往床底下一扔，再换身干净的，直到没得可换了，才不得不在水里给脏衣服搓个澡，更有甚者，再犯懒了，干脆打包拿家让老妈给洗。不过像钱二那种人也忒少见了，比个娘们儿还娘们儿，连工作服都得叠得整整齐齐的，叠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用指头这儿弹几下、那儿弹几下，你也不知道他那儿弹什么呢？
?　在洗漱间刷牙的时候，忽然发现我和济民的衣服，都在绳上挂着呢，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嘿，这是谁学雷锋呢？肯定不是钱二，那（音：nèi）丫的只对自己勤快。”
　　济民说：“这还用猜呀？百分之百是占兴干的！”
?　下午一下班，我和济民就去了占兴住的周转房，他那儿正蒸窝头准备晚饭呢，旁边的盆里放着刚刚洗好的不知是什么蔬菜。我问了一句：“那是什么菜蚜？”
?　“马齿菜。挺好吃的，山上到处都有。”
?　“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三年困难时期’我吃过。”
?　济民耐不住性子开门见山就问：“占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回宿舍把我们的赃衣服都给洗了？”
?　“是啊，是我洗的。”占兴没有回避，转而又用恳切的口吻央求着：“你们就给我个回报的机会，要不我欠你们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　“谁让你还啦？你就不想想，你这么做，别人会怎么看我们？让我们怎么做人？”济民越说越来气，又跟了一句：“你要是再这么干，我们就不捐了，谁也不欠谁！”
?　没想到，济民最后这句话，正中占兴下怀，他顺坡下驴道：“好，那咱们说定，以后就别为我捐粮票了。”
?　我连忙接道：“那你们三口子，就着西北风吃一个人的定量啊？”
?　占兴答：“我早就想好了，花钱找人买粮票，70斤粮票14块钱，我能负担得起。
?　济民也觉出自己上了当，本想要挟他一下，不曾想却遂了他的愿。心里窝着火给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哇？”
?　我缓和了一下气氛，劝慰占兴道：“搞捐助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宿舍，看不得你过苦日子，就算你给我们一次乐善好施的机会。你要是总感觉欠了我们的，那就算先赊着，等你日子好过了再还还不成吗？”
?　占兴一听我这么说乐了：“那行，就这么定了。”
?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所指的这个日子好过了，是什么含义。直到三年后，李师傅的离婚被准许。两个儿子判给了他，一个女儿判给了他老婆。儿子的户口一解决，我们的捐助随之停止。

?　那时的企业领导，什么都管，职工的吃喝拉撒无一不落，就更别说离婚这种大事了。临了，李师傅还给单位写了份保证书，“一定保证不再复婚，如提出复婚，两个儿子户口退回原籍。”这是一份根本无法律效应的保证书。两年以后，李师傅把前妻和女儿重新接回，这时，单位按工龄年限和家庭人口，已分给他一套住房，房子虽小了点，但因是一楼，他在后窗开了个门又接出间平房，一家五口终于在5年后团聚了。而且两个儿子都已经毕业参加了工作，后来老婆和小女儿也干上了临时工，一家人真是苦尽甜来。
?　对于报恩的事，占兴一直牢记于心，只是当时我和济民都考上了大学不在厂里，他无法兑现。而钱二倒是时不时地去他家喝酒，后来钱二结婚，他送了一份重重的厚礼。

?　不幸的是，恢复高考我在大四的时候，因为一次体育教学事故，被摔断了颈椎，高位截瘫终生残疾。占兴听说以后，全家进城到我住的医院探望。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得比身体还糟糕，整天吃不下饭，就靠输液维持着，四个月的时间，体重掉了40斤，身上萎缩得只剩了皮包骨。见我成了这么一付样子，占兴一家五口哭得跟泪人似的。临走的时候，他硬是塞给我500块钱。要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得顶上占兴一家五口两个月的总收入了。我当然是拒绝。可他却用我当年捐他粮票时说过的，“让他先赊着，等日子好过了再还”的话来堵我的嘴。最后我还是通过邮局退还给了他，在汇款单的附言栏上我写道：“留下100,领心领情。再行此事，悉数退还。我现在的处境，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贫瘠，没人能帮得了我，只有我自己。”后面所写的匮乏和贫瘠，占兴当时并未完全理解，但后来我的文章不断地见报出书，他才告诉我彻底地明白了我说的自救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