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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生活与爱----生活儒学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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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8-12-12 22:20: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黄玉顺

        

[
  ]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即“爱”的观念。爱是生活的情感显现,而生活是存在、而不是存在者。因此,在儒家的观念中,是生活与爱生成了一切存在者,生成了人与物、主体与对象。


[
关键词] 儒学  生活    现象学  生活儒学
        
       很高兴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生活儒学”。跟你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众笑)
       这些年来,我所思考的生活儒学,是一个“宏大叙事”,涉及许多问题,我自己至今也还没有完全思考透彻,所以,今天只能给大家介绍一些最核心的观念。
    我常常说:“最远的就是最近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知道,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了关于人类文明历史的“轴心时期”的概念,Axial Period的概念。[1]
    在这里,目标就是起源,起源就是目标。儒家思想就是在中国的轴心时期产生的观念,那是很“远”的事情了----中国的轴心时期,是在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但它同时也是最“近”的观念,因为它其实就是我们当下的、最切近的观念,它是与二十世纪最前沿的思想相通的。

       你们听起来可能觉得有些玄乎吧?我接下来的讲座,在纯粹的学理上,你们可能不会十分明白,因为它涉及到二十世纪的一些最前沿的思想观念。说实话,我自己带的研究生,听了我几年的课,也不一定弄得很明白。但从另一方面说,我所讲的“生活儒学”,你们一定会有体会,因为它其实很简单,极其简单。就拿“生活”来说吧,谁没有在生活啊?你总是在生活,向来在生活,并且向来总是去生活。另外,我想讲的儒家的一个核心观念,也是很简单的,不懂哲学的人都懂,(众笑)那就是“爱”。谁不会爱啊?你一向就在爱着,并且还会爱下去的。
       我将从西方哲学讲到中国哲学,从中国哲学的道家老子的思想讲到儒家的思想,然后将儒家思想、尤其是爱的观念在“生活儒学”的视域中稍做展开。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有所感悟的。

      
       我们就从眼前的这个麦克风讲起吧。我问一个问题,请你们来回答:这个麦克风是客观实在的吗?是?哦,当然是。可是,你们凭什么认为它是客观实在的呢?啊,我听见有同学说了:“我看见它了。”没错,这是一种典型的、而且似乎是很有说服力的回答:我看见它了,它就在那里,当然就是客观实在的。但是,这样的回答是经不起推敲的。
       我们先来看看,所谓“客观实在”究竟是什么意思?按照你们从中学就开始学习的哲学知识,我们来给“客观实在”下一个准确的定义,那就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但是,你所说的“看见”,本身就是一种意识现象,而且是一种低级的意识现象,就是作为感觉的视觉。这就是说,当你说你“看见它了”的时候,它已然在你的意识之中。你怎么能说它是在你的意识之外、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呢?你凭什么说它是客观实在的呢?
       这个麦克风的客观实在性,你是无法“证明”的。我们知道,证明分为两种方式:一是逻辑的证明,也就是演绎证明;一是经验的证实,比如你们刚才所说的“看见了”。今天的科学,全部都建立在这两种证明的基础之上。但我告诉大家:这两种证明都是成问题的。逻辑的证明需要前提,你会因此陷入“无穷倒溯”,没完没了。而经验的证实,就是从培根以来的英国经验主义的进路,也就象你们刚才的回答一样,就是付诸于感知,这也是靠不住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感觉是最坏的见证。[2]
       什么样的人,感觉最灵敏?疯子。(众笑)我们平常人,或多或少都是疯子,也就是说,我们总是不断地被感觉欺骗。心理学有一个分支,就是专门研究感觉的欺骗性的,叫做“错觉心理学”。所以,从学理上讲,我们借用佛教的一种说法,叫做:意识之外的东西,“不可思议”。因为:当你思之议之的时候,它已然在你的意识之中了。
       所以,我要告诉大家:我有充分的把握断定,你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麦克风是客观实在的吗?不仅你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不仅我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几百年来,那些最聪明的脑瓜子----哲学家,也都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它成为近代以来西方哲学推进的一种动力,我们给它一个准确的名称,叫做“认识论困境”。所以,在座诸君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这并不表明你们不聪明。(众笑)
       对于“认识论困境”问题,我现在可以用两句话来准确地表述。一是:内在意识如何可能确证外在实在?这是从存在论角度来说的。另外一句就是:内在意识如何可能通达外在实在?这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说的,意思是说:即便我们相信外在实在,那么,内在意识又如何可能“切中”它?这个“切中”是胡塞尔的术语,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如何可能通达它?打个比方,你设想:人如何可能走出自己的皮肤?这是一个比喻,皮肤比喻我们的意识的边界。
       可能有同学会问:“你这样说,不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啦?那客观实在就是不可靠的了?”
       非也。对于客观实在,我们是不得不相信的。怎么能不相信呢?举例来说,你们刚才来听讲座之前,去食堂吃饭,一边走,一边心里犯嘀咕:“这个食堂是客观实在的吗?我怎么能证明它的客观实在性呢?”(众笑)完了,你只好饿死了!由此可见,对客观实在的信念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所以,我强调的只是: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它;但我们必须相信它。
       注意,我用的是“相信”这个词。客观实在是不能怀疑的,你必须相信它,这叫做“信念”:belief。宗教也是一种belief;或者叫做“信仰”,意思都是一样的。上帝是客观实在的吗?不可证明,也不可证实。西方中世纪几百年来的聪明人----那些神学家,也花了大力气,试图证明上帝的存在,但都不成功。但是,对于在基督教文化中生存的人来说,他们相信上帝;没有对于上帝的信仰,他们不能生存。至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客观实在性,我们也是不可证明、但又必须相信的。
         
       问题在于:我们关于客观实在的这种信念,它是从哪里来的呢?它是如何可能的呢?这是二十世纪的思想试图解决的一个真正的问题。二十世纪的思想转换了问题,更确切地说,转换了发问的方向:不再是试图去证明客观实在,而是试图去阐明我们关于客观实在的信念是如何可能的。
       所以,对“认识论困境”,二十世纪出现了一种解决方式。怎么解决的呢?那就是:你不要试图去回答这个问题;你要把这个问题证明为是一个假问题、伪问题,是一个荒诞的问题。这犹如马克思所说的: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3]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把“认识论困境”问题消解掉。
       怎么消解呢?具体地讲,我们之所以能提出这样的“认识论困境”问题,是因为我们有着某种先行的观念,假如没有这种先行观念,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来。那么,是什么样的先行观念呢?那就是“内在意识”/“外在实在”这样的观念,一上来就有一个划界:一个外在,一个内在;一个意识,一个实在。这就意味着,“认识论困境”问题之所以可能提出,恰恰基于“主-客”二元的观念架构。而二十世纪的思想,就是要解构这样的“主-客”架构。

       那么,主体是什么?客体是什么?大家先记住一个词,下面我可能会多次提到这个词,就是:存在者。主体和客体,都是某种存在者。在西方哲学的话语中,存在者是什么呢?就是实体,substance;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古人称之为“物”,我们今天的口语叫做“东西”。这几个概念是对应的、相当的。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除了物,除了存在者,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呢?没有了。除了东西,还是东西。经验的世界,就是所有存在者的集合体,古人叫做“万物”。在这里,物是物,人也是物。比如,我们今天说一个人很坏,就说他“不是个东西”。其实他还是个东西,只不过不是个好东西,是个坏东西。(众笑)人和物都是存在者,都是实体。任何实体,它要么是object、对象、客体,要么就是subject、主体。
       大家记住这一点:一切认知,一切知识,一切科学,一切真理问题,之所以可以成立,首先是基于这样的“主-客”架构的。而二十世纪的思想,就是要把这样的架构给解构掉。这样一来,“认识论困境”问题也就可以被消解掉。

       怎么解构掉呢?很简单。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一个存在者之所以成其为一个存在者,那是为什么?嗯?我告诉大家:因为它存在着。(众笑)呵呵!“不笑不足以为道”嘛![4]
       存在者之所以成其为存在者,首先是因为它存在着。换句话说,是存在给出了存在者,或者说,存在者是由存在给出的。这太简单了!真理总是这么简单。那么,存在是什么?存在不是存在者。那么,存在究竟是什么?存在不是什么。因为:当你采取“存在是什么”这样的问法时,你已经预先把它当作一个存在者了。但它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
       所以,二十世纪的一个前沿观念,那是海德格尔的“发明”,也可以说是他的发现,叫做“存在论区别”,意思是说:存在与存在者是有区别的,存在不是存在者。这是其一。其二,任何存在者都是由存在本身所给出的、所生成的。然而存在本身是什么?存在不是什么。存在不是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存在是无,nothing,无物存在。但这个无,恰恰又是一切的一切的大本大源。这是海德格尔的思想,我这会儿没有功夫对它进行批判分析,其实,他的思想在很多环节上是并不透彻的。[5]
       不过,我承认他所提出的这种“存在论区别”的基本思想。这是二十世纪的一个基本的思想视域。


      
       我现在所讲的这个观念----存在论区别,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海德格尔是公认的二十世纪最深邃的思想者,但海德格尔本人最崇拜的却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名字叫“老子”。海德格尔认为,老子所说的“道”,就是他自己所说的“weg”,就是“路”。路是什么呢?路不是什么、即不是任何一种存在者;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条路是通向所有道路的那么一条道路。[6]
       这是一种很诗性的语言表达。为什么必须用诗性的语言呢?因为我们不论是用形而上学的语言,还是形而下学的、科学的语言,去陈述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的前提总是将它把握为一个存在者,而这就遗忘了存在本身。我们总是去思考存在者,所以造成了我们的一种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我们不能去思存在,不能思无。所以,海德格尔一碰到老子的思想,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太棒了!因为:老子恰恰是在思无。
       老子有一句名言,大家可能是知道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7] 这里有三个关键词:“万物”、“有”、“无”。我们一个一个来解释。
       什么是万物?我们面对的整个经验世界,就是由万物构成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众多的相对的“存在者”。刚才谈到的主体和客体,也是一种相对的存在者。这些是“形而下”的存在者,是“形而下学”研究的存在者领域、对象。
       那么,万物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每个人应该是有这样的个体经验的:在小的时候,我们会追问,我们追问自己是哪里来的。这是典型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小孩子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呀?”妈妈回答:“哪里来的?我生的呗!”小孩还会追问:“你是哪里来的?”妈妈回答:“姥姥生的呗!”这样的追问,就会陷入无穷倒溯,在经验中,我们就会遇到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母亲不耐烦地打断孩子的发问。这样可不好,没准儿她就扼杀了一个哲学天才。(众笑)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最后问到一个不可再问的终点,但这个终点还是一个存在者。
         
       比如在西方,一直追问到上帝,就不能再追问了。不能问“上帝是从哪里来的”,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圣经·旧约全书》第一章《创世记》,讲的是上帝创造万物,创造一切存在者,他用命名来创造一切:上帝说“应该有光”,于是有光了;“应该有水”,就有了水。[8]
       但在上帝创造之前,没有万物。上帝就是唯一的、绝对的存在者,他就是大全,就是一切。他是一个形而上的存在者。是这个唯一的形而上的存在者,生出了众多的形而下的存在者,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万物生于有”。老子所说的“有”,那是绝对的有、纯粹的有,也就是绝对的存在者本身。这个绝对的存在者,在宗教上就是至上的神,而在哲学上就是所谓“本体”。本体是什么呢?本体有两种表达:海德格尔说是“存在者整体”,亚里士多德说是“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也就是说存在者本身。[9]
       这个绝对的存在者是“一”,那些相对的存在者是“多”,但是它们都还是“有”、而不是“无”。但老子说:“有生于无。”海德格尔也讲“无”,也就是存在本身。存在者是由存在本身所给出的,这就是老子讲的“有生于无”。
       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了:二十世纪的哲学界有很多课题,但最前沿、最重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要说清楚,究竟如何“无中生有”。(众笑)如果说,有、也就是形而上的存在者可以解释万物,解释形而下的存在者何以可能,那么,无、也就是存在本身可以解释所有存在者,解释任何一个存在者何以可能。
       我这是从西方讲到了东方,讲到了老子。但老子的思想也很玄,简直“玄之又玄”。[10]《老子》的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11]
       这简直没法说,简直没法表达啊!所以,我现在从道家说到儒家。
   
      
       儒家的思想博大精深,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个字:爱。或者说:仁。这可以表达为:“仁者爱人。”[12]
       孔子的学生问他:什么叫仁啊?孔子回答:爱人。[13] 仁就是爱。
       那么,爱是什么?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犯了错误。因为:爱不是“什么”。爱不是个东西。(众笑)爱怎么会是个东西呢?怎么会是个实体呢?所以,爱不是什么。我的生活儒学的回答是:爱是生活的情感显现;而生活不是个东西。
    那么,生活又是什么?生活就是存在。存在又是什么?存在是无。所以,生活是无。大家可能会感到奇怪:“生活怎么会是无呢?生活明明是有啊!”其实,这个道理是很简单的:假如生活是有,它就是一种存在者、而非存在本身。而事情本身是:不仅人、而且所有的存在者,都是被生活这样的事情所给出的。这也就是“无中生有”的意思。这就表明:生活不是有,不是存在者。
       曾经有人问我:“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啊?”我回答:“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生活本来没有意义。当你认为生活有意义时,你就已经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价值标准,你以此来判定生活的价值;这样一来,你就会问“我为什么生活”或者“我活着是为什么”这样的傻问题。这就意味着:你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目标。可是,生活之外还有什么?生活之外没有东西。生活之外的东西犹如存在之外的东西一样,不可思议。一切都是由生活本身所给出、所生成的。而生活就是存在本身,是无。
       当然,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但这里所说的“生活”已经不是作为存在本身的生活,而只是某种存在者的生活,也就是人这样的主体性存在者的存在。然而人本身是何以可能的?人这种主体性存在者是何以可能的?是生活生成了人、生成了人的生活、生成了生活的意义。所以,生活的意义,只不过是生活本身的本源结构的一个展开环节:我们向来“在生活”,并且总是“去生活”,所以,生活的意义是我们“去生活”的一种建构,它同样归属于生活本身。
       而生活本身显现为情感,我称之为“生活情感”。在儒家的观念中,生活本身首先显现为爱。所以,今天我们来阐释儒家的“仁”亦即“爱”,就不是“物”,而是“无”。这是第一点。同时,还要把握第二点:一切物都是由爱所给出的。在《中庸》这个文本中,这个观念就表达为:“不诚无物。”[14]
    诚,在这里就是指的那种最真诚、最本真的、最纯真的的生活情感,也就是爱的情感。所以,“不诚无物”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没有爱,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产生。这就是儒家的一个最根本的思想:仁爱的思想。
       当然,我这样讲,可能仍然让大家觉得玄乎。好吧,现在我“不讲道理”了!(众笑)我来举些例子,让大家体会。其实,即使不懂哲学的人,也很能领会这些道理。
       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也就是“孝”,都是天然的情感,原本没有任何道德的因素。我们去把它设立为道德标准,恰恰是对我们的本源的生活情感的一种遮蔽,尽管对于道德建构来说,这种遮蔽也是必要的。本来,生活感情嘛,包括“父慈子孝”啊、母爱啊、兄弟之情啊、爱情啊,等等,都是你们非常熟悉的,是你们身处其中、“百姓日用而不知”[15] 的事情。这些情感本身不是什么东西,不是物,不是存在者。用现象学的话来讲,这些都是生活情感的各种各样的显现样式;而爱本身,作为现象,同时就是本质,背后没有任何东西。但是,传统形而上学喜欢用这样的表达:“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也没错,但只是认识论层级上的观念,而不是本源性的观念。现象学的观点就是要指出:现象背后没有东西,现象就是本质。海德格尔在他的著作中引用歌德的诗:“现象背后一无所有,现象就是最好的指南。”[16]
       这个观念用在儒家思想中非常到位:爱的背后是一无所有的,爱是最好的指南。
       就拿谈恋爱来说,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吧?(众笑)当有人问你:“你为什么爱他(她)?”那就不再是真正的爱了,因为,这个时候,爱被看做了一种手段,它背后有一个隐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还是爱吗?再比如说,面对你所爱的女孩,你不能追问:“我到底爱她哪里呢?”是啊,你爱她的眼睛?鼻子?还是嘴巴?(众笑)这时候,你对她进行着一种对象化的打量,她就成了一个客体,你也就变成了一个主体,你们双双进入了一个认识论的架构,情感却不在了。你进入了知识论领域,而情感却早已抽身而去。
       而且,你一旦进入知识论的打量,就必定伴随着一种不可逃避的现象,就是俗话说的:“有比较才有鉴别。”你一定会不自觉地将你的爱人跟其他人进行比较。比如,你就会想:她的眼睛长得怎么样?还行,是双眼皮;可惜小了点,要是跟人家小王的眼睛一样大就好了!(众笑)然后就是鼻子的比较、嘴巴的比较,等等。这实在太危险了!你越比较,就离爱情越远。这样,你就远离了大本大源。
       总之,当你对你的爱人进行对象化打量时,她成为了一个对象、客体,成为了一物、一个东西;同时,你也成为一个东西。你们都成为物:当你把她物化时,你自己同时也被物化了。你们都远离了爱本身。所以,我经常讲,真正的爱,就叫做:“目中无人”、“目中无物”。
       举个例子,我记得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的一则,说是美国一对年轻夫妇,结婚三年了,感情很好,爱得很深。但有一天,女方突然提出离婚,其理由是:她和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了,丈夫居然还说不出她的眼睛的颜色来!(众笑)要是中国人,那就简单了,看都不用看,就是黑色,不就得了?(众笑)但西方人不一样,眼睛的颜色很不一样,往往难以准确地说出来。其实,这个女孩子不明白:这样的爱才是真爱。试想,假如那个小伙子一天到晚琢磨她的眼球颜色怎么样,长得怎么样,那可就麻烦了。所以“目中无人”、“视而不见”才是真爱。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会议上做主题发言,也是谈儒学,之后是答问。有人站起来说:“黄教授,我非常理解你。”呵呵!理解万岁!但他接着说:“你这是‘儿不嫌母丑’啊。”他这是打比方,意思是:儒学是我的母亲(这样比还不错),但她很丑,只不过我不嫌弃她。呜呼!他这样的理解,真让我大失所望。我当时反问他:“古今中外,母亲怎么会是丑的呢?”不是吗?你们想想?母亲绝不可能是丑的!那么,这么说来,母亲就是美的了?也不是。母亲怎么会是美的呢?问题在于:如果你真的爱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没事老是去琢磨她长得是美还是丑呢?所以我说:“目中无人”、“视而不见”才是真爱!这就是“孝”的本源意义。
       这使我想起一句俗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对吗?错!其实,情人眼里既不出西施、也不出东施。情人眼里“目中无人”、“视而不见”:这里没有对象化的打量,根本没有美与丑的问题。这种真诚的情感,就是本源情感,用佛教的话来说,叫做“无分别相”,用庄子的话来说,叫做“浑沌”。庄子讲的一个寓言故事“浑沌之死”,大家是知道的吧?“浑沌”本来无分别相,活得好好的,可是,“儵”与“忽”两个家伙非要为他凿七窍,搞出个人模狗样来,结果把他搞死了。[17]

      
       还有一个问题:本源性的语言,本源性的言说方式,“言之无物”。比如说,爱情中的语言,就是“言之无物”的。今天讲座之前,我在你们校园里转了一圈,看到一对一对的恋人谈情说爱。你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爱人之间的话语,只有两种情境:
       第一种情境是:通常是那个男孩,在那里长篇大论,叽叽呱呱,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众笑)回头那女孩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男孩也愣愣地说:“是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众笑)热恋中的言说,听起来不知所云。这就是爱的语言:“言之无物”。爱的语言是“无所指”的,并不象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符号,有一个能指,有一个所指。[18]
       这里无所指,并没有弗雷格所说的那种对象性的“指称”,[19]
       只有爱在显现。所以我说:本真的言说方式乃是“言之无物”的。你们试想,在热恋中的说话,如果真有所指,谋划、策划某个具体的事务,那就大煞风景、大败胃口了,就太破坏情调了。
       另一种情境:两人“相顾无言”。当然,不一定“惟有泪千行”。[20](众笑)这里什么也没有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21]
       却在传达着信息。(姑且称之为“信息”吧,这当然是不太好的表达。)其实,朋友之间也是一样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22]
       这种无声的言说,海德格尔所谓“无声的宁静”、“大道的言说”,就是“天命”。孔子说:“天何言哉?”是啊,天不说话;但他在“命”着,“命”就是口令,就是在传达消息。所以孔子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23]
       万物、一切存在者都由此生成。
       情感的显现在语言当中的表达,是先行于物、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诗歌就是这样的言说方式。比如你读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24]
       诗中出现了很多形象,床啊、明月啊、地啊、霜啊什么的,但这些都不是东西,不是存在者、物,只是情感的显现而已,所以,你不能用对象化的方式、打量物的眼光去看它们。你不能去追问:这是什么床啊?是钢丝床、还是席梦思呢?上铺还是下铺啊?单人床还是双人床啊?其实,李白这首诗是“言之无物”的,这里只有情感的显现。什么情感?思乡之情。为什么“思故乡”?因为爱故乡啊!这就是爱嘛。
         


    大家知道四川的大文豪苏东坡,有一首很棒的词《水龙吟》,咏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写得多美!可是,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学究的解释。他是怎么解释的呢?他说:春天来了,杨花被吹下来了,三分之二吹到了地面上,三分之一吹到了水面上。(众笑)多么准确啊!多么科学啊!但再也没有诗了。其实,这里并不需要任何解释,我本来读得明明白白的,看了他的解释,我反倒糊涂了。(众笑)其实人家苏东坡下文还写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5]
       人家没有写杨花嘛!甚至连“泪”也没有:言之无物,惟有情感的显现。所以,王国维说:词有两种境界,最高的境界就是“无我之境”,就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6]
既然无物、无我,也就没有“主-客”架构。

      
       这是儒家“仁爱”观念的一个方面:爱是存在本身、生活本身的显现,是先行于任何存在者、任何物的。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是:人总是要作为存在者被给出的。世界总是由存在者构成的,主体性总是要确立的。那么,主体是如何生成的呢?客体对象是如何生成的呢?存在者何以可能?人何以可能?科学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形而下学如何可能?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这是二十世纪思想的前沿问题。而按照儒家的观念,一切存在者都是被爱给出的。这也就是前面谈到的《中庸》所说的“不诚无物”。诚,就是本源性的爱。《中庸》还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27]“成己”就是成就主体性,成就人;“成物”就是成就对象性,成就物。

       那么,主体和对象究竟是如何被爱给出的呢?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28]
       所谓“大者”也叫“大体”,是说的心性本体,也就是绝对主体性;其前提是相对主体性的确立,也就是说是“主-客”架构的确立。我还是给大家举个例子吧。
       这是一种典型情境:一对男女爱人正在互相“目中无人”地、或者“视而不见”地在一起看电视,这是一种“本源情境”。在这种情境中,谁也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对象来审视。这时候,女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于是,情况陡然之间发生了转变:那个男孩马上掉过头来,对那个女孩进行一种对象化的打量。这种转变,我给它一个很准确的说法,叫做“本源情境之被打破”。(众笑)他们立即从本源情境中跌落出来。假如这时候男孩子仍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就可以肯定地说:他对这个女孩子是没有真爱的。而正常的情况却是:他马上回头看。看什么?看那个女孩的脸色:是不是有些绯红?是不是感冒啦?发烧啦?不仅付诸视觉,还要付诸触觉,摸一下额头:是不是发热?此时此刻,那个女孩子立即被对象化了;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子也就被主体化了。于是,“主-客”架构也就由此产生,主体性存在者由此诞生。

       不仅如此,男孩又赶紧找出体温计,量一下,哟!39度!赶紧背下楼、打的、奔医院。干吗呢?找专家,进行更科学的测量。(众笑)这是更加典型的对象性、认知性的行为,科学化、技术化的行为。这就是爱给出存在者的一个例子。这就是儒家所说的“成己-成物”。至于我们怎样在学理上阐明这种“成己-成物”的过程及其机制,那当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

         
       总而言之,生活儒学首先给出这样一个本源情境:第一、存在、生活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爱先行于任何物;第二、爱生成物,生成存在者。这就是儒家的最基本的观念。这本来是我们中华文化中的一个很古老的观念,但它恰恰也是最现代的现象学的观念。这也就是我开头说的:“最远的就是最近的。”
         
       所以,在今天的生活样式下,我们就是要把握住这样的观念,在生活本源上,重新建构儒家的形而上学、形而下学,包括知识规范、社会规范、道德伦理、制度问题等等。简而言之,就是由先行的爱引出一切、建构一切。这就是生活儒学所思考的问题。

[ 本帖最后由 余微超 于 08-12-13 09: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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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08-12-13 00:26:14 | 只看该作者
真正的爱,就叫做:“目中无人”、“目中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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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08-12-13 10:02:28 | 只看该作者
知行合一,把心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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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08-12-14 20:21:52 | 只看该作者
曾经有人问我:“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啊?”我回答:“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生活本来没有意义。当你认为生活有意义时,你就已经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价值标准,你以此来判定生活的价值;这样一来,你就会问“我为什么生活”或者“我活着是为什么”这样的傻问题。这就意味着:你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目标。可是,生活之外还有什么?生活之外没有东西。生活之外的东西犹如存在之外的东西一样,不可思议。一切都是由生活本身所给出、所生成的。而生活就是存在本身,是无。

     当然,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但这里所说的“生活”已经不是作为存在本身的生活,而只是某种存在者的生活,也就是人这样的主体性存在者的存在。然而人本身是何以可能的?人这种主体性存在者是何以可能的?是生活生成了人、生成了人的生活、生成了生活的意义。所以,生活的意义,只不过是生活本身的本源结构的一个展开环节:我们向来“在生活”,并且总是“去生活”,所以,生活的意义是我们“去生活”的一种建构,它同样归属于生活本身。

说得有道理,值得好好思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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