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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怒江
按照一周以前的约定,赵敏在怒江洲贡山县县城的长途公共汽车站迎接我。
我们的班车到达时,已是下午三点。远远地,我就看见赵敏穿一身雪纺裙衫,鹤立鸡裙,杵在车站门口,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活像一只正在求偶的白色天鹅。
我施施然下了车,走过去,在距离赵敏三四步远的地方站定,静静观察她的反应。我想知道她陡然看到我,会不会高兴得疯掉。
让我大吃一惊继而大失所望的是,赵敏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低头打量自己,觉得自己今天也很正常——黑色短裤,黑色连帽棉衫,黑脸蛋……虽然略似一只小黑猴,但毕竟还是黎小桃啊!
我有些生气,说:“喂!”
赵敏大吃一惊,她打量了我5秒有余,才瞪大眼睛跳起来:“黎小桃!高原雪山把你变成一只黑母猴了!”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夸张。”
赵敏一副怜悯的表情,摸摸我的头,说:“黑母猴呀黑母猴,你好幸福呀知道吗,要遇到安徒生还不把你生拉硬扯和黑马王子订了娃娃亲。”
我夺过她挎在手腕上的小坤包,翻了颗巧克力丢嘴里舔着,说:“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你丫比白雪公主她后娘还坏。”
“你也没个正确的科学世界猴生观,怎么进化的?”赵敏说。
我蛮横依旧,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她屁屁上狠踢一脚,说:“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我又累又饿,饥热交迫。”
赵敏哭丧着脸:“姐姐叫男人给灭了。”
“咋?”
“沈青跟我分手,我失恋了。”
“哦。”我说,“你那不是失恋,是失落。”
“唉!没人爱啊!”赵敏那表情好可怜,像真的一样,“男人不爱我,现在连女朋友也不爱了。我就像经营了一整个春种夏灌的农民,秋逢旱灾,颗粒无收。”
我大笑:“你少来!你给我听着,现在啥也甭想,咱们麻溜儿先找个旅馆住下,洗个澡睡一大觉。明儿一早伸个大懒腰起床,推开窗户往外,哗!”
赵敏问:“怎么样?”
“一街美少年,个个都比沈青好!”
“就这里那些黑不溜丢的歪瓜裂枣?搭二两黄金给我我都不要!”
“沈青塑金身了还?”
“他斯文,玉树临风,要搁在唐朝,那就是戴无边眼镜的一翩翩书生,能迷死无数秋香的。”
“这么全须儿全眼儿的男人倒不多见。你要真放不下,就跟他死磕,一哭二闹三上吊,实在不行,灌他一杯蒙汉药,蒙晕了,带去唱歌剧也没人听得见的山头,把事儿办了,生米煮熟饭……”
哈哈,两个女土匪乐不可支。
贡山县城很小,小得像一个小镇,灰扑扑的低矮建筑,灰扑扑的本地居民,我们面目狰狞地拖着行李满街寻找旅馆。找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在一个叫“归来”的小旅馆住下。那是一个两张床的标准间,门外的过道被服务生拖得潮潮湿湿,每踏一步感觉都要被滑倒,屋子相当狭小,可怜兮兮地摆设着一台小彩电机,
浴室公用。两个蓬蓬头之间,隔着一道木板,勉强遮挡得住沐浴者脖子以下的黑色白色。我和赵敏一人占一格,洗刷刷洗刷刷,各自把风尘冲刷。之后回房躺到床上,也还惬意,于是自我安慰: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啊。
打开几包零食,咖啡糖、饼干……我拿电视遥控器,看一部言情肥皂剧,一忽儿哭哭啼啼,一忽儿欢乐满天。赵敏说:“小桃同学,你的品位大有下降趋势,要慎重啊。”
我说:“这几个男演员不错,那脸,愈看愈俊……”
“这年头哪还有帅哥,要看去博物馆看雕塑,十元看一次,还可以摸一摸。”赵敏冷笑。
“不要以为天下男人都跟沈青一样,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你还别不服气,你看这肥皂剧拍的多好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醒了接着看,一点不断线儿。这剧本编得也好,瞪着两眼看不多,闭着眼睡不少。”
“白菜样儿,懒得理你。”
“说对啦,咱们既然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干脆把自己白痴化,傻看傻乐傻开心,就假设咱们比肥皂还肥皂,比导演还弱智。小隐隐于朦胧诗,大隐隐于肥皂剧。一傻解千愁,一傻万事休。”
“高!实在是高!你这是反讽?你这是矫情?你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这是大智若愚?你这是大愚若智大道坦坦佛法无边与世无争普渡众生舍我其谁?”
“管它大道小道阳关道都给我殊途同归,”我打了个哈欠,“殊途同睡,睡吧,睡醒了去吃晚饭。”
枕着怒江涛声,我们酣然入眠。
一觉睡到傍晚七点,我们穿衣出门,在茫茫夜色中,像两只觅食的小鸟,叽叽喳喳一边讨论天下美食,一边寻觅餐馆。走了三条街,看到一个木楞房的餐馆,面积很小,却也整洁,便举步进入。
小店里摆着五张桌子,高度仅一尺余,凳子是一只只草编的垫子,坐上去跟坐在地上也差不多,得把腿盘起来。打开菜谱,前三项写着:苦荞粑粑、包谷沙沙、燕麦炒面。一看就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我和赵敏对望一眼,齐声喊出来:就是它们啦!
作者:黎小桃 回复日期:2006-8-7 10:43:00
店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傈僳族妇女,很憨厚地笑:“做这三样东西,要等很长时间,你们等得了吗?”
我问:“要等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
“怎么会那么久?”
“因为荞面要现和,苞谷要现磨。”
哇!这么过瘾!
我们无比向往,我们软缠硬磨,终于自荐成功。我们屁颠屁颠站起来,屁颠屁颠跟店主人进入后院,那是一个宽大的厨房。
乌黑里透着紫红的木盆,让人看着就天然,就舒心。舀半瓢山泉水,和两碗苦荞面粉,也不加苏打,直接甩开膀子就揉。我撸起袖子,架势郎当,英勇无比,左揉揉右揉揉,上揉揉下揉揉,可那面粉和水,却怎么都粘不到一块儿,真是急死人。便又加一些水,揉。太稀了,又加进一些面粉,揉。又干了,又加……终于面粉团愈来愈大,大而不当,估计十个人都吃不完。我看着眼前噩梦般恐怖的大东西,不禁悲从中来,几欲大哭一场。店主人连忙安慰,亲自出手,才把我那稀湿莫测的大面坨搞成比较像样的面团。
苦荞粑粑不蒸,不煮,也不烤,而是丢进千年火塘的“子母灰”里烧——怒江是高寒山区,必须常年烤火,所以每家木楞房的堂屋中,都有一个四方形的、架着栗木柴经年长烧的大火塘,那里的火焰世世代代绵延不灭,所以就叫千年火塘。又因为火塘里的灰历经百代,灰碳们早已经N世同堂,所以叫“子母灰”。
店主人扒开火红的栗炭,露出白得像面粉、滚烫滚烫的子母灰,然后把揉得小巧玲珑的苦荞面团一个一个扔进去,像武林绝顶高手发暗射器,嗖嗖嗖,刹那之间,面团们就乖乖地钻进子母灰里隐姓埋名。据说,这功夫也有讲究:面团必须埋得深深的,还不能让明火碰上,否则就会皮焦心不透。
在店主人的指点下,我和赵敏爬在木地板上,撅着屁股,吹燃那千年火塘上的栗柴,用了不多大一会,苦荞粑粑淡雅清苦的煳香味,便充溢了整个世界。我和赵敏陶醉在对苦荞粑粑的憧憬里……
院子里有个大石磨,足有大脸盆那么大。店主人往石磨上方正中间的小洞洞里倒入一捧苞谷(玉米)粒,然后握着石磨上的磨把手推拉转动,苞谷粒就奇迹般变成粉沫纷纷落在磨槽里。我们看得眼热,便去代替店主人推石磨。我专门往磨洞里添加苞谷粒,赵敏负责推,可还没推几圈呢,赵敏娇嫩的额头便渗出汗珠来。 赵敏叫苦连天。我也知道那石磨死沉死沉,推动它没那么简单,因此老谋深算地给她鼓劲:“赵敏加油!你是铁姑娘!你是雅典娜!你是王熙凤!”可赵敏不领情,她像旧社会被地主婆无情剥削的苦丫鬟,一把汗一把泪,那双看我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我们磨玉米面的时候,店主人去做燕麦炒面,顺便煮一锅清悠悠的山泉水,此时一锅沸腾,她把玉米面倒进去,轻轻搅动,香气四溢的苞谷沙沙饭,就金光闪闪地呈现。随后将子母灰扒开,取出那透着山野清香的火烧苦荞粑粑,三道美食大功告成!
我和赵敏坐在草编垫子上,大嚼苦荞粑粑、苞谷沙沙和燕麦炒面,那滋味!啊!
干干的三般美味,把我们噎得直翻白眼,店主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马上就给我们烤百抖茶。于是,茶香、苦荞香、苞谷香、燕麦香、把木楞房香成了一座天堂。而我和赵敏,无疑就是天堂里的饕餮之徒,哈哈!
突然,一个高高大大、大约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背着大背包,贸然就闯进了我们的天堂。他一进来就瞎嚷嚷:“好香啊!好香啊!”看了我们一眼,又嚷嚷:“和她们一样,也给我来一份。”
店主人颇感为难,再一次说,吃这些东西,需要等待很长时间。还跟他解释,我们吃的,“是人家自己动手做的”。
那男人便小心翼翼,由衷敬佩,腻腻歪歪,磨蹭半晌,才股足勇气跟我们商量:“我跟你们搭伙吃好不好?饭钱算我一份。”
我正在发愁,那个因为我而弄得很大的苦荞粑粑,怎么才吃得完。于是爽快极了:“都是出门人,互相帮助那是应该的,你多吃点,钱也多付点,行不行?”
男人伸出手,笑得露出白牙齿,说:“行啊行啊!我说怎么今天出门喜鹊叫,原来注定要遇到好人。还一遇就两个。我叫阿祖,厦门人。”
赵敏说:“那你一定是厦门大学毕业的。”
阿祖不解:“为啥?”
赵敏说:“看你这副豹胆,怎么会不是厦(吓)大的呢!”
大家都笑了,盘坐在草垫子上,咬一口苦荞粑粑喝一口苞谷沙沙……清风白月,多么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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