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散文】母亲的千层饼(社团推荐)
母亲会做一种饼,乡里人称为千层饼。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中,每年仲秋节之夜,家人围坐在一起,当圆圆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才能吃上一次千层饼。
逢母亲做饼,我必定会流着哈啦子,目不转睛地蹲守在灶前。母亲将芝麻炒熟、碾碎;揉面,面揉得极硬,在脸盆中发出砰砰的响声。面擀薄似一张纸后,抹上热油,均匀地撒上芝麻、糖,再一层一层地盘成铁鉼状,最后用文火烙熟。出锅后的千层饼,双面焦黄,皮脆肉软,层层叠叠,清香四溢。能吃上一次千层饼,是我童年最大的快乐。它在我孩提的心中,一直认为是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然而,十岁之后,我的家庭突遭变故。先是在外工作的父亲卷入“政治麻烦”,养家糊口的工资也没了,后是母亲不幸患上了肺结核病。肺结核那时是不治之症。母亲成日撕心裂肺地咳嗽抽搐,严重时就大口地吐血,血是成块成团,一吐就是半洗脸盆,甚是骇人。无钱住院治疗,母亲只能隔一段时间,去点回一付中药,到了最后,母亲连自己最喜爱的一对玉手镯都典了,仍没治好病。钱用光了,母亲疼痛犯病时,只能咬牙挺着……此后的几年中,不用说吃千层饼,我家每餐有一顿白米饭吃,已是很奢侈了。
家中如此的景况,十六岁那年,我只得暂时辍学回家,参加队里的劳动,以赚取工分,补贴家用。我太喜欢读书了,辍学后我很不甘心,白天劳作之后,晚上我坚持看书写作,并向当地报社、杂志投稿。虽然每次投稿都是石沉大海,但写作成了我当时的一种寄托和安慰。那年七月,我和村人一道去离家四十里路的水库筑提。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母亲为我忙了一宿,炒了一大罐够我吃一个多月的腌菜,并送我到村头,千叮咛,万嘱咐。载我上路的拖拉机开动了。我蜷缩在车斗里,望着年迈而虚弱的母亲象岸一样愈离愈远,心头百感交集。
白天我像成人一样在工地上干活,挑土方,抬石头,人累得精疲力竭,形同瘦鬼;晚上就和十几个人同睡在仓库里的地铺上。地铺潮湿,只铺了些稻草,上面爬满虫子。十几个人都得了皮肤病,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刺痒难受。工友们在打牌、谈女人、吹牛的时候,我依然用烟盒纸写诗,写通讯,仍然做着我的文学梦,不停地向外面投稿。尽管他们笑我的投稿早被编辑们拿去擦了屁股,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苍天不负有心人。二十多天后,工地指挥部里有人找到我,交给我一张当地的报纸和一张两元钱的汇款单。哇!我的一篇反映工地劳动的通讯《汗水》,竟然在报纸上发表了,而且第一次拿到了稿酬。我简直疯了,飞快如兔子般跑到邮局,取回了我第一次凭知识所得的稿酬。我把那两元钱攥得死死的,但仍不敢相信,就不断地揪自己的脸颊,感觉到了疼,心里说,这是真的?是真的!当天晚上,登有我文章的报纸被工友们传看。他们开始叫我“作家”了。
仲秋节快要到了,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在病中等钱吃药的母亲。正好,第二天有工友要回家取东西,我小心地掏出那皱巴巴的两元钱,让他捎给我母亲,并说儿子让她去点药吃。
三天后,那工友返回工地,捎来了母亲给我的一个油纸包。当我好奇地一层一层打开油纸包时,清香扑鼻,我惊呆了:是一只黄脆硕大的千层饼,一只让我涎水欲滴几年未曾尝过的千层饼!饼的清香,让我仿佛嗅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母亲竟用那钱做了一只儿爱吃的千层饼!那晚,我慢慢地品嚼着那只千层饼,心头热浪翻涌。我忽然想,这么大的一张千层饼,母亲肯定一口未吃,我应该给她留下一半,一定要让她也尝一尝。终于忍住了口馋,用油纸又重新包好剩下的半张饼,再次托工友带给了母亲。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仲秋节的前夜,有新的工友来到了工地,带来了母亲给我的换季秋衣,同时又带回了那半张饼。我大惑不解,问那工友,怎么又把这饼带回了?工友回答,你娘说,只要你有这个心意,有这个孝心,她就满足了。你吃了这饼,比她吃药还舒坦……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缓缓地剥开那几经辗转的油纸包,那半张千层饼,已有点馊味了。
轻轻地我抿上一口千层饼,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饼,甜甜地;泪,咸咸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