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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马丁
对话者:
曾奇峰(以下简称曾)
1986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医疗系,现为德国威滕--海德克大学医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武汉中德心理医院创始人(1988年)。《心理辅导》杂志高级顾问、专栏作家。
马丁(以下简称马)
本刊编辑、记者。
●关于咨询●
马:第一次咨询时,有没有脸热心跳的感觉,或者有什么其它更难忘的感觉?
曾:忘记了。但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实习的情景还记得。我们在医生办公室听课,外面有一个患者在高声唱歌,我当时想,这个患者的大脑里,就隐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深的秘密。后来跟他谈话,谈得我自己很兴奋。
马:最难忘的一次咨询是什么?
曾:有很多难忘的咨询。随便讲一个:一个12岁的女孩在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来门诊,说要跟我谈谈。虽然她没有预约,但我没有拒绝她。在我的治疗室她哭着告诉我,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人都很爱她,但爱得过了分,每天都把"嘴巴放在我身上",每天都要唠叨三四个小时,不是针对她的学习,就是针对她做的任何一件事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说她被弄得都快疯了,每天放学都不敢回家,在路上就觉得心里发慌,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胆战心惊。我听后特别难受,就好象是在亲眼目睹她最亲的人在如何把她制造成严重的精神病患,最可悲的是,他们可能还以为自己是在爱她。我要她让她的父母来跟我谈一谈,但后来一直没来。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马:在咨询的过程中,如果遇到特别的情况,比如说,来谈者声称要自杀,你会不会压力很大?
曾:这种情况和身体的疾病一样,来急诊了,医生自然也会焦急一些。当然,既然来谈者愿意告诉我他要自杀的事,说明他还对生存有一线希望。现在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需要把他对我的希望转变为他对自己的希望。但我又不能让他感到被拒绝,这就是心理医生的工作了。心理医生的真正工作是让他感到自己能够帮助自己。
马:你在咨询中遇到过自己解决不了的情况吗?那时你焦虑吗?如何解决?
曾:当然有。其实每个心理医生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所以我们背后有一个团体,有督导。我可以寻求帮助,再不行的话,也会转介给别的医生。既然有这么多方法,我还焦虑什么?
马: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你的咨询比较理性,是否就可以说你的风格是理性?
曾:我的风格是自由的。我咨询的时候,此时此刻的感觉是最真实的,也是最重要的。有时我甚至会开玩笑,或者"瞎说"。我不太赞成过分理性的方式。
马:我是一个以写作和编辑为生的人,我的目标和主题是:生命和爱。你怎样看待这些?说说你的目标。
曾:心理咨询也希望给人成熟的爱。至于生命,从医生的角度,我认为有两个,一是肉体的,一是精神的。按中国传统的说法,"天人合一"是我们的目标。
马:心理咨询的作用到底有多大?给个具体点的答案。
曾:它可以使人多一点对自己的了解,活得更加快乐一些。这是心理咨询工作最低的目标,也是最高的目标。快乐是最高的真善美。
●关于自我减压●
马:有人说心理医生每天听到很多伤心的故事,是一个"垃圾桶",你是如何处理掉垃圾桶里的垃圾的?
曾:首先,我不太同意心理医生是个"垃圾桶"这样的说法,就像我不认为去电影院看悲剧的人是主动去当一两个小时的垃圾桶一样。其次,咨询中也不仅仅只有被你称为垃圾的负性情绪,也还有智慧、幽默和一切美好的情感。我一向认为,咨询过程是以一种极浓缩的方式展现着人世间的所有的丑恶以及美好。
我有负性情绪的时候,最常做的事情是,与一帮"狐朋狗友"胡闹一番,就把该忘记的全部忘记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那些东西写下来,投给你们杂志,让你们这些编辑们也当一当垃圾桶。
马:你有过严重的心理问题吗?如果有,如何处理的?
曾:有。症状主要是失眠,断断续续有20年历史了。最严重的一次是1995年在德国,有两个月的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通宵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亮。好在白天事不多,还挺得住,后来就自然好转了。失眠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与很多的心理冲突有关。不过我一直比较忽略它,所以它对我造成的不良影响不算太大,白天的精神状况也还可以。很多的心理症状都是一样的,你不在乎它,它的危害就小多了。
马:做心理医生之前,你向心理医生求询过吗?做心理医生之后呢?
曾:在做心理医生之前,我没有向心理医生求询过。那时候几乎没有心理医生,即使有,我也意识不到,有心理问题可以找心理医生。现在回过头想想,我在中学的时候就应该找找心理医生的,成长的问题、学习的压力,使那段本来应该很美好的时段充满伤痛。所以我很羡慕那些来我这里咨询的年轻人,他们比我们幸福多了。我的很多同行都有这样的感受。
做心理医生之后,所谓的看心理医生就成了职业训练的一部分。术语叫做接受督导。形式有两种,一种是以咨客的身份到另一个治疗师那里咨询。可惜武汉市乃至全国好多心理治疗师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同学,所以我不能到他们那里做咨询。另一种是通过我咨询的病例接受另一个医生或者一个医生群体的督导。比如武汉有一个心理治疗师协会,每月聚会两次,除了理论学习之外,就是病例督导。我从这个团体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学到了不少东西。(需要说明的是,拿出去接受督导的病例,都是经过咨客本人同意的。)
●关于私人生活●
马: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职业的机会:商人、心理医生、作家和官员,你会选哪一个?
曾:还是选择做心理医生。但不是你说的垃圾桶那一种。
马:连续三天,都有漂亮的女性来咨询,你的太太碰巧也知道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曾:她可能会表现出一点略带自豪的醋意。
小声地问一句:你能不能帮忙使这样的情形成为现实?比如让你们编辑部那些漂亮的小姐都到我这里来咨询?
马:有没有女性求询者爱上你?如果有,你怎么办?
曾:有。但这种爱跟现实生活中的爱有差别。由于这种爱可能使治疗进行不下去,所以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求询者下意识地拒绝深入探索其内心世界的表现,而且方式还非常巧妙。从另一方面说,由于求询者对治疗师所知甚少,所以她爱上的实际上是她想象的、跟治疗师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人,她的爱可能是她自己爱自己的表现。我要做的是,第一,既然爱上的并不是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第二,分析这种爱的本质,增加她对自己的了解。
顺便说一句,你的好多问题,稍不小心,就可以把一个不自恋的人变得自恋。
马:你的业余生活中,最让你得意的是哪一项?
曾:我有好多业余爱好,但都不精。任意说一项所谓最得意的,都可能会有人笑话我,所以还是不说为妙。一个朋友曾说打算推举我做"浅尝辄止学派"的掌门人,我正在慎重考虑做不做。
马:说实话,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在咨询过程中与一位求询者成为知己?
曾: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成为治疗关系以外的私人朋友?如果是,那我可以说实话:没有。
马:你既是一位心理专家,又是本刊的老作者,对你来说,咨询的时候更刺激,还是写作的时候更刺激?
曾:做咨询当然更惊心动魄一些。写东西是面对自己,要轻松多了。不过写的东西被你们删得太多,也会受刺激。
马:和朋友交往,你也会不自觉地用心理分析的眼光来看他们么?你的朋友和你打交道时,会不会很小心谨慎,惟恐被你抓住心理上的弱点?
曾:一般不会。但跟一帮也做咨询的朋友在一起时,经常会用分析的手段互相"攻击"。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管攻击得多"恶毒",也没有人会真正生气。我的朋友个个比我精明强干,他们绝不会害怕被我抓住什么心理上的弱点。再说即使被我真正抓住了什么弱点,我也只不过会要挟他们请我吃一顿而已,完全用不着小心谨慎。
马:读者对你的私人生活也比较感兴趣,能说一说吗?比如,你的女儿。
曾:说到我的私人生活,我总有些障碍。如果在朋友圈子里,我会有限地透露。但媒体不行,我们这种工作要求对个人低调一些。我总害怕以后我老了的时候,想起现在,觉得自己太张狂。
马:还有其它什么要主动交待的问题吗?
曾:没有了。已经说得太多了。我的职业经验告诉我,说得太多是犯了技术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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