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09:54

第二章
不快乐的模范生(1)

    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如果说,忧郁症发作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通过它,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

    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年长的女子微笑称谢,随后也跟着换衣裳,脱却上衣,对自己扁平的胸部一脸疑惑,问说:“你觉得……我以后也会长得像你那里一样漂亮吗?”?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说:“不用以后,我觉得它们现在就很漂亮了啊。”?

    啧,说得真窝心哪!?

    在片中,那女子是一位作家,大概心思敏锐,洞察人性,才会讲得出这么具有温度的话。?

    我可以想见,将来在那少女的生命里,这一句“它们现在就很漂亮”的肯定之词,必然会如一张通行证,让她很笃定,心中有勇气,也有力气去应付曲曲折折的人生困境。?

    虽然我没有一对少女发育中的乳房,等着被称许,但是在成长中,那一份渴望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的不确定心情,我也深有同感。?

    可是,我自小似乎就没有等到过这样的窝心话。?

    打从念小学起,每个学期我都是名列前茅,奖状没有漏掉一张,有时额外的才艺比赛,像书法、绘画、演讲等,以及模范生选拔,也是屡番出线。?

    爸爸常说我拿回家的奖状,数量之多,足够当壁纸贴了。?

    父母对我在读书、才华方面的优异表现,很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当面夸奖我。别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领到了一纸奖状,可以回去大大论功行赏。我呢,却连一两句廉价的好话也要不到。?

    我想他们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吧。但从未“现出牌底”,让我知悉见证,仿佛怕宠坏我似的,相约好了不给我糖吃。?

    在这样的高标准下长大,我习惯在成功的险峻山岭上攀爬,两手发颤仍不敢松懈。我认为做得好,是应尽的职责;但若做不好,我就别无出路,活该论罪处分。?

    做一个从小引颈盼望、却讨不到父母嘉奖的小孩,我长大成人后,仍像还在无形中想跟谁乞讨什么一般,心里虚虚的,总是有吃没有饱的样子。或许,这都是肇因于爸妈的成长背景。?

    爸爸是浙江东阳人,祖母在他年幼时过世,祖父续弦,生下了几个弟妹。他在念初中时,就只身离家,前往省城住校就读。?

    显然爸爸从孩提时代起便很少享有家庭温暖,他曾提过,当自己只是十来岁的小孩时,即住宿学校,冬夜起床想要小解,因为太冷了,他不敢出门去户外的茅房,就踮着脚尖站在木造房舍的二楼,居高临下放尿。?

    也许他因此一辈子记得那个严冬的夜晚,即使身为人父之后,他仍没有全然恢复体温,对我总是少了宠小孩的热度。?

    我的父亲知书达理,具有出色幕僚所应有的长才,思路有条不紊,但有时难免显得冷峻,不易释放心头的热情。?

    我的体质弱,包括性格上的安静,总是被他检讨,说拿来跟他的童年比较,我实在命太好了。他老是挂在嘴边的一段话,说我要是能跟姐姐调换就好了。?

    因为我爱读书、静得出奇;姐姐好动爽朗、做事勤快。爸爸认为女孩子应该文气,男孩子应该豪气,而老天开了一个玩笑,我和姐姐刚好互相被错置了灵魂。?

    我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讨好他,在那个小男孩都留日本海角头的年代,他老是将我带去理发店,剃成小平头,后脑勺刮得青悠悠,至少看起来清爽,似乎是我唯一符合他要求的?项目。??

    家里当时的衣柜中,还藏着爸爸当军官时所佩戴的长刀。每次我偷瞄那把色泽乌黑稍微弯翘的刀鞘,都会心生敬凛,就像对爸爸的威严肃然起敬。?

    爸爸自己经常眉头深锁,却不喜欢我年纪一丁点,老一副愁眉苦脸,仿佛是一名小老头。他好几次赞美了姐姐,说她没心眼,乐天知命,不像我畏畏缩缩。?

    我感到很挫败,为何别的小孩都能嘻嘻哈哈,整日咧开一张嘴,我就是没办法?人家是一只可爱的小海豚,嘴角弯弯,怎么看都像是在笑;我则是一只小鲨鱼,下颔紧绷,唇缘瘪瘪的,宛若谁欠我钱。?

    我最怕领到学期末的成绩单,虽然我的学业表现都很理想,但是导师评语栏每次就看得我心慌意乱。?

    在“品学兼优”后面,一律跟着“多愁善感”四个血腥的大字。等于先赏你一席酒菜,再毒打你一顿。?

    天哪!我那时也才不过一个巴掌大,如何扛得起“多愁善感”这么沉重的负荷啊?我那时又懂什么?每个年级教过我的导师们怎么都这样狠,我觉得他们是联手起来挑剔我。?

    而今去挖掘当年的记忆,我想爸爸毕竟很爱我,然而他的成长是一路吃苦过来,在残酷的现实里磨练,性子因此裹着一层干涩的硬壳胶膜,父爱就像包在里面的糖浆,不会轻易对我流露。?

    妈妈也有一段崎岖的生平,是基隆籍一户人家的养女,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必须烧饭、洗衣、照顾弟妹,童年几乎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爸爸跟她成亲,据说是她唯一可以从养父母家解脱的途径。所以,她也一样没有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经验,自然不太知道怎样真正地呵护下一代。?

    我逐渐成长后,发现她那浓烈的母爱里有许多的不安全感,充斥着蛮横与霸占而不自知。?

    小学都没毕业的她,与军官出身、精通诗书的爸爸在一起,注定心灵鲜有交集,对我这个敏感异常的小子来说,夹在缝隙,时常心惊肉跳。?

    爱吃醋的妈妈大概以为吃醋是唯一的爱意表达,有时会因为无理取闹的脱轨举动,惹火了爸爸。?

    我就记得有一次,他曾怒不可抑,拿起一杯木瓜汁,整个倾倒在她身上。?

    愤怒的爸爸后来作势欲离家出走,披头散发的妈妈知悉事态严重,却拉不下脸,效法电视剧演的那种女人抱住他的脚,于是推恿当年才七、八岁的我赶紧去演“窦娥喊冤”。?

    我像一个傻呼呼突然被人猛推一把,拱上舞台的龙套,感到相当惊慌与无助。假若拦不下爸爸好像是我的错,我便成了加害妈妈,造成她不幸的帮凶。?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以我当时的年纪完全不晓得,却要担起这可怕的和事佬任务,不免吓得发抖。?

    即使到现在,我都还隐约记得妈妈被木瓜汁泼得黄橙橙、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她是那么可怜,在缓缓下沉,需要我伸手救援,但那重量实在太巨大了,我拖不起来啊!?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0:21

第二章
不快乐的模范生(2)

    《该隐的封印》(Raising Cain)是一本揭开男孩世界的残酷文化之论著,其中一章讲到母与子的关系,解释儿子是探险家,而母亲是基地:“男孩在整个童年时期,都会以一个探险家自居,不管是在情感上或实质上,他都依恃着母亲所给予的安全感与熟悉感,因此他得以展开对人生的探索。”?
    而我与母亲之间显然没有建立这样的“基地vs.探险家”的关连,我隐约觉得她的莽撞、暴躁,会在文静的爸爸跟前出乱子,小小心灵就很为家庭的一体感会否崩解担忧不已。?

    我的父母都是在一个没有浓烈关爱的童年环境中长大,根据他们本身的经验出发,很自然移植过来,变成我的童年。因此,在这样的父母跟前,我很想撒娇,却不敢撒娇,甚至我也不懂得如何撒娇。?

    不过,也许一旦我真撒娇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吧?我们的家庭连家具摆饰都是冷的,从来没有发生互相靠拢取暖这一回事。?

    我仅有的一次撒娇,是爸爸因食道癌第二次住院的那段期间,妈妈一直在医院看顾。?

    那时我才念小学六年级,太久没有见到她,有点想念,忽然有天跟爸爸吃起醋(我大概有母亲的真传),打电话到医院找妈妈,说我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

    果然奸计得逞,她说马上回家来。但我当时哪有身体不适,还不是临时胡诌,妈妈要是回家来,一摸我的额头就会穿帮。??

    那该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急中生智,赶快打开冰箱的冷冻库,把头沾水弄湿了,伸进去受寒,希望当场感冒,可以博取妈妈的怜惜。?

    不可思议吧,这竟然就是我的撒娇!?

    爸爸第一次住院开刀,康复返家后,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跟妈妈说他动了九个小时那么大的手术,割一段小肠,来充当他的食道,身体挖挖补补,一定是我有次无意中看见马路在施工,脱口而出一句成语“惨不忍睹”所带来的?诅咒。??

    爸妈从此有意无意裁定我的口凶,厄运会透过我的嘴巴急急如律令降世。?

    有一年农历春节,我自个儿在耍弄双手,斗来斗去,模仿操控布袋戏偶,独语道:“史艳文,你的死期到了!”?

    妈妈听见了,立即冲过来重重掴我两个耳光,怒骂:“囝仔人,讲啥米话!”?

    我捂着胀痛发烫的脸颊,错愕且惊吓,老天,我说错了?什么???

    果然,诅咒成真,爸爸没能熬过那一年,秋天就病逝了。?

    爸爸走了,妈妈有了两个新身份:寡妇,以及跋扈专断的寡母。她的不安全感变本加厉,我尤其受不了她拿藤条打人、像泼妇骂街一样责备我跟姐姐。当她失去理性的时候,言行之粗鄙,彻底粉碎了我一个青春期少年对母亲的完美?想象。??

    初中到高中的这六年,正逢我的叛逆期,也是妈妈新寡的阵痛期,我们经常硬碰硬。例如,初中时我会乖乖挨打,升上了高中,再也忍不住她总是胡乱踢垮我的母亲圣殿,我会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藤条,奋力掼在地上,大喊:“够了!”?

    有一回,我气到暴跳如雷,既然奈何不了她,我总可以自行了断吧。于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高嚷:“我去死给你看!”我正要往厨房走,准备拿刀砍杀自己,妈妈知道我有一次割腕的纪录,虽也在盛怒之中,还是堵在走道,不放我?过去。??

    还有一回,姐姐晚回家,被妈妈锁在门外,任凭姐姐如何哀求,都不肯放她进来。甚至后来妈妈越想越气,竟到房内抓了一件姐姐的衣服,在我面前动剪刀,戳毁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泄愤。?

    我一看,当场怒火狂烧,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怎么可以那般暴力与蛮横??

    每当她在一条裙子,或一件衣衫上剪穿一个洞时,我都觉得是自己的心被无情捅破。?

    妈妈如一头发狂的母兽,随时会因饿疯了,而咬噬自己的子女似的。?

    我立即扑上去,虽然夺下了她手中的利剪,心里却感到万分苍凉,比一件被剪得零碎的破衣裳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不要弄错,我对妈妈并不是只有怨尤,我十分明白她视我这个独生儿子为心肝肉的事实。但她的爱,总像浮着烈火油渍的清水,我必须先忍受炙热的火灼,才能解渴。?

    大概就像普天下的寡母一样,她不准我骑自行车、摩托车,不准我在外过夜,不准我借钱给朋友,不准我游泳,她把我当做温室里的小花,但多半浇的不是清水,却是热油。?

    妈妈在我十八岁那年过世,我赶不及去证实她是否有忧郁症,但回忆她生前的种种焦烦与失序,我怀疑她就算没有忧郁症,极可能也有其他精神方面的失调。?

    我遗传了爸爸长期失眠的脑神经衰弱,以及妈妈随时易怒的躁郁,着实领了双倍的料。嘿,还真幸运。?

    理查得·欧康纳(Richard O’Connor)博士在所著的《解除忧郁症》(Undoing Depression)中,指出:“小孩无法客观去透视他们的父母,他们经常把父母怎样对待他们,就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例如一个小孩如果长期被父母视做肮脏,那么他就会自觉肮脏,这种认定将毫无商量、反驳的余地。?

    根据他的分析,男性忧郁症患者有一种相当共通的家庭背景,即拥有一个严厉挑剔、疏远、带有敌意的父亲,以及一个无主见、自恋或自怜的母亲,患者一生中总觉得无法讨好父亲,不能让他满意,也无法引起母亲的兴趣。?

    我很难讲,这套解析是否完全符合我的父母模式,但我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童年阶段我经历了父母那种外冷内热的爱,往往只强烈感受到了所谓的“外冷”,而不是“内热”,以致我的形体虽成长了,内心世界却仍有一个渴望被爱的小男孩,始终没长大。?

    那个即使领到一箩筐奖状,也没有得到父母摸头称赞的小模范生,逐渐长大,老认为“讨好别人”,进而获得肯定,乃人生最大职责,他因此很少快乐过。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1:01

第二章
嘿,祝我快乐!

    仿佛有预感长大后我会罹患忧郁症似的,从小我的生日愿望,不求财富,不求健康,总是默默地期许:“祝我快乐。”当时我并非祝祷“希望一直就这样快乐下去”,亦即快乐不是我的现状,而是用祈使句的口气,表示我觉得不快乐,所以才盼望能享受没有的东西。?
    年纪就那么一丁点大,你以为我懂得什么快不快乐呢?那你可就错了!?

    我很早就知道危机感、责任感是什么滋味,可能因为我很乖巧,父母或老师教的道理不敢忘记,其中我记得最清楚、实践得最彻底的,也影响我人生最深的是“未雨绸缪”。?

    大人们都说凡事要预做准备,像蜜蜂在秋天前辛勤做工,到了入冬,天寒地冻的时候,才有口粮。人要向蚂蚁、松鼠学习,千万不要贪玩、偷懒,才有前途。?

    也许我从小起,就集中全力在为“未雨绸缪”这句金玉良言铺路做准备,所以始终不敢放心玩耍,满脑子想的是要有忧患意识,提醒自己:不但不要预支了明日的快乐,也要把今日的快乐储藏起来,以备来日享用。?

    结果,弄到后来,举凡是所有跟快乐有关的感觉,我都照例先搁在一旁,本想慢慢再回过头来享受,等到我开始要享乐时,才发现已逐渐失去了那种能力,我十足成了“严肃有余,轻松不足”的产物,“不及时快乐”竟因此变成我的习惯。?

    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政府提倡“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社会上的娱乐稀少,我们当时的文化似乎有意无意把“快乐”贬低为一种肤浅的知觉,鼓励大家上紧发条,积极务事。?

    我常自嘲,可能由于成长阶段养成的正经八百,很少开心笑,以致我现在虽近中年,却没有半条鱼尾纹,眼角光滑如昔,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所有的圣贤训示中,还包括“得意忘形”一词,同样颇让我知所警惕,影响深远。在我的身边,常看见一些同学有出色的表现,若是太过喜形于色,通常都会引起旁人的背后议论,甚至渐渐导致人缘不佳。?

    我们的社会一味歌颂默默做事的人,敌视那些自我张扬、过度自信的个性。谁要是太彰显,便有所谓的“集体制裁”,亦即大家都不喜欢他!?

    类似的杀鸡儆猴,我见识多了,自然吓得不敢得意洋洋,尽力保持谦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很难对自己满意,因为每当做出了一点成绩,该满意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别人会批评:“瞧瞧他高兴成那副样子,真恶心!”?

    我唯有行事低调才有安全感,每逢听见人家的赞美,反而躲躲闪闪,仿佛做错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影响我一辈子对快乐的观感,就是从念小学开始,我热衷背成语,几乎各种成语故事都读遍了,可以应用自如。?

    我喜欢成语那种千钧一击的力道,平常要用一大堆字眼形容的感受,用成语只要四个字,就可以从容地表达,而且文气更优雅、意思更丰富。?

    在我写作文时,更是充分迷上了成语。从小学五年级,我的作文便常被老师在班上当众宣读。有一次老师在批改作文簿时,还将我叫去,当面查问我其中有一个没有写完全的句子。?

    那是一篇关于远足的作文,我写到沿途山峦起伏,所以用上了一句“千峰竞秀”,可能写太快,漏掉了“秀”字。老师也许觉得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会用这么深奥的成语?为了检查我是否抄袭,还是真的懂得这句成语的含意,他就临时出击考我一考。?

    我当时很骄傲地回答:“老师,那个漏掉的字是秀。”安然过关。?

    可是耽溺于成语,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遗症。因为成语具有浓缩语言精华的特色,化平凡为神奇,久而久之,它变成我生命哲学的一部分,使我爱上了提炼过的精致东西,平常的一般物事便看不上眼。?

    我觉得快乐也是这样,琐碎的、日常的快乐,我都认为小家子气,没什么了不起。我一心看重的是那些精练的、难得的快乐,非要有那样的力道才过瘾。?

    譬如,和好朋友吃一顿团圆饭,我觉得好虽好,却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快乐。雨过天晴,看到太阳终于露脸了,我也只觉得松一口气,但并不会知足喜乐。?

    就这样,生活里有许多原本可以微笑的机会,都被我辜负掉了。我把快乐的标准定得很高,不及格的通通刷下来,绝不宽贷。?

    我甚至相信,为了一点点小事就高兴成那样,是不成气候的人才会有的行径,没有出息,而极力避免闹同样的笑话。?

    于是,快乐与我渐行渐远,我既然不尊重它,终于它也不再理会我了。?

    以上种种牵扯,都是我人生快乐不起来的主因,尽管在我身上,绑了这么多的包袱,逼迫自己远离快乐,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向往快乐的滋味。因此,我最期待过生日,至少在那一天,寿星是有绝对权利快乐的。?

    可惜,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念小学时甚至算得上清苦,我从小就没有真正过生日。一直到了我升上大学,当了家教,有自己的零用钱,而且好朋友也多起来,可以呼朋引伴,我就开始筹备自己的生日派对。?

    我们的民族性格有时假假的,例如明明喜欢被人重视,期待亲友相聚庆祝生日,表面上却又诌出“避寿”这样的伪装行为,说什么不愿劳师动众,还在祝贺的亲友面前假装生气。?

    我可管不了这些,既然喜欢被人重视、祝福的快乐,又何必装模作样呢?于是,我成了最奇特的寿星,每次到了生日前,我总会出面设计邀请卡、筹办聚会,甚至好几次还想出表演节目,让好朋友有个好名目同聚一堂。?

    同学们常常笑着说,从没有看过像我这样积极、不避嫌的寿星,一手包办自己的寿宴。?

    后来,在不过生日时,我连一般日子都会买生日蛋糕回家,在花花绿绿的奶油上插一根大蜡烛,静静看着摇曳的烛光,然后切蛋糕自行大快朵颐。?

    姐姐说我很奇怪,又没有人过生日,干嘛吃蛋糕??

    她不会了解我的内心如何渴望快乐,我像个溺水者,紧抱一条浮木,即使吃一小块生日蛋糕,我都深盼感染一点点快乐的余味。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1:37

第二章
两个极端绑在一块儿

    在我发病的这些日子里,有几个亲近的人被我整惨了,他们纷纷被迫更换角色,挑起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吃重戏份。?
    譬如,有好友充当救火队员,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在电话旁边,紧急待命,一会儿看我要跳楼了,一会儿看我又要跳机了,而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只能以电话遥控,真是急得鸡飞狗跳。?

    姐姐则扮演厨师,每天下班后绕到我家,煮一顿饭,陪着我吃,并察看我的生活起居,看我浑身上下勉强有点人气了,又叮咛半晌,才打道回府。?

    算起来,我是一名幸运的忧郁症患者了,有朋友支援的全天候热线,还有姐姐供应的热厨专案,因为并非所有忧郁症发作的可怜虫,身旁都有这么体贴的待命者。然而,亲情就像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这层道理,对于忧郁症患者的家人关系来讲,体认尤深。?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和姐姐可以说是唯一的血缘亲人了,按照常理,我们俩应该十分亲近。但可惜,她和我虽同处一室,却像是给放在两条完全反方向的成长路上,各自匍匐前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结果是,她到了她的南极,我到了我的北极,遥遥相望,这时风雪漫漫,已经看不见接通的路了,以致心灵各据一方,难有往来。?

    姐姐是我们家从小家境清苦的受害者,身为长女的她,及早放弃了童话,必须硬着头,牺牲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掌,去帮父母扛得摇摇摆摆的沉重家务。?

    我因为小她六岁,是家中的独子,便似乎理所当然拥有了特权,可以一直躲在父母以及她的身影后方,没有遭受到现实风雨的侵袭。我被保护得好好的,在舒适的屏障后,得以继续编织我的人生美梦。?

    但是姐姐则不然,她几乎没有所谓的少女时期,永远需要自行睁亮眼,不必等到爸妈开口,她就要先想到能为这个家庭如何分忧解劳。?

    我还记得姐姐省吃俭用,生平第一次攒下来的钱,最后变成了我的第一辆自行车。?

    姐姐曾眼睁睁目睹老实的爸爸与友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不谙提防,导致血本无归,朋友跑了,爸爸还负了一身债。从小时候起,姐姐就老看见表情凶、口气坏的叔叔们上门讨债,认清了人生的险恶。?

    日复一日,姐姐久经磨练,养成了现实主义的心性,一把算盘打得精,在人生曲曲折折的风险路上,总能靠着精打细算逢凶化吉。?

    而我,却因此站在厚厚的布幔后,垫着小凳子,站在上头剪贴一些红红绿绿的图案,什么东西都弄得可爱、小巧,还自以为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帆风顺!?

    可以想见,南极与北极,日益疏离。?

    由于心虚,我很不愿意跟姐姐亲近,因为她老会数落我“跟老爸一样老实”,甚至“这年头老实人最没用啦”。我觉得自己宛如在观看万花筒一般的做梦人生,别人可能还会欣赏,一摊在她面前,却只是一堆惹笑话的废纸罢了。?

    我的对策是反击姐姐的人生价值,只有金钱与数字,是我所不屑。我为此一个头两个大,嫌恶不已。?

    很嘲讽的是,因为她的牺牲,我才有本钱越来越精致化,等到我脱离了粗鄙俗气之后,却据此更疏远她,认为她心灵不够细腻,我们的内在世界终于对不上话。?

    自忧郁症发作后,我认真思索,与姐姐之间“应该很亲,竟然不亲”,是我一辈子心头的痛。?

    父母双亡后,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我很想跟她靠近,但是她已经成了一个情意绝缘体,阻断我灌输任何真情。

    她象征着一种“我家早年的苦日子”,一旦我和她亲近,感染上了她的生命价值,例如对理想人生的敌视、对自我保护的过度张扬、对人性的怀疑等,我就会像被过去的记忆拼命拉回去,而那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在她眼中,我也许不务实际、爱乱花钱,但任何能用钱买得到的快乐,我都觉得值得。姐姐从不会去探究我花钱背后的心理,是想跟旧日子、苦日子告别,有不得不然的苦衷。?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样不去帮她的节省,找寻一个正当的心理解释。每当她习惯性提醒我花钱不要不节制,可能只是基于好心,我就无比厌恶,感觉好似早年的苦日子要逼我走回头路,于是把所有的怨尤与紧张,都不自禁地发泄在她身上。?

    她变成我在抗争过去那一套无趣人生、贫苦记忆时的一个箭靶子了,一听到她对我的意见稍有不认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会立即拱起背脊,像煞一只防卫的猫。弄到后来,倒不像是我们在寻常对话,而是有两种迥异的价值观在严重对抗。??

    我不太喜欢处理日常琐事,银行户头和一切跟付款有关的数字行径都交给姐姐经手。譬如,她照例帮我核对每两个月塞得乱七八糟的统一发票。有一次,发现好几张只差前后一个号码就中奖了,她建议我下回买东西,要故意多打几张发票,或是顺手多买一样小东西,让发票的号码自动跳一码。?

    普通人听听就算了,我却当场发作,对她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反感极了,于是生气顶撞:“满脑子都是钱哪!”?

    我时常会被她像这样莫名其妙激怒,我是哪根筋接?错了???

    一细想,原来,姐姐对生活斤斤计较的态度,以及自以为精明,对我就像一场噩梦,我急于摆脱,才不要效法她,步她的后尘。?

    我们在这样的清冷家境中长大,做人与讲话都干干燥燥的,没有机会学习互相湿润、温暖的方法,所以惯常以“挑剔”替代“关爱”,明明是好心好意,讲出来的话却很伤人。?

    记得多年前还在大学念书,我把做家教赚的钱买了一只手表,给她当生日礼物。?

    她却没有流露高兴的表情,甚至数落我:“干嘛花这个钱?要送,以后也会有别人送,浪费!”?

    我猜想她当时其实还是很开心,但在我们家里,清一色的反应是“不会表达热情”,结果她只好以最热悉的“冷淡”、“不以为然”,将内心的喜悦传达出来。?

    姐姐认为买手表对一名学生而言,稍嫌贵重。以后她可能有男朋友或先生会送她这种礼物,干嘛我要多花这个钱?她数落我,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感谢与高兴,觉得是在替我着想。然而,我们俩都不会处置这种状况,演变成她说错了重点,我再也不想自讨没趣,没有下一次了。?

    多年过去了,情形似乎没有太改观。有一回,我说要请吃饭,难得要姐姐陪我。到了餐厅点完菜,问她要喝什么,这里有一种特制的冰桔茶很好喝。?

    她摇摇头,一副对价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了。”随即又补充道:“帮你省点钱。”?

    一家人出门上馆子,我请客,大家开心就好,姐姐就为了节省区区几块钱,其实是好心,但被她讲成像是何等重大的节约工程,当场浇了我冷水,完全破坏了那一顿饭。?

    对了,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从小就很不容易快乐,好几次勉强想要快乐起来时,姐姐便会跳出来,大浇我冷水。“当头浇我冷水”,成了我对姐姐化解不开的怨怼印象。?

    我被忧郁症暂时击倒之后,什么事都不能做,生活进帐也落空了,靠着过去一点积蓄度日。但我不敢去想未来的经济负担,病何时会好?何时可以开始赚钱?想多了,也只会加重烦恼,于事无补。?

    关心的姐姐还是“照常演出”,有时提及我租房的这栋大楼电费太贵了,又或者这一带的房租偏高等等。?

    这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痛得我跺脚。?

    通常来讲,忧郁症患者的家人都会要他们宽心,暂时不要操烦太多。姐姐虽基于好心,却适得其反,一再提醒了我经济的压力,害我伤口很难结疤。?

    那次,我震怒到手脚乱舞,拿着一本刚出版的日文翻译书《忧郁病患的日记》,对她咆哮:“这本书你拿去好好看,我在学习怎样复原,你也应该要学习怎样跟忧郁症的家人相处。跟忧郁症家人相处,是一门需要学习的课题。”?

    总之,以功能而言,姐姐确是一位很称职的厨师,她每天准时往返她家和我家,从不抱怨地照顾我,为我打理琐事。?

    但是以情感而言,姐姐的角色就很有争议了。她常常是为了好的出发点,却以激怒我收场,造成双方各自气愤,我们这一对姐弟实在很奇怪!深究起来,要说奇怪,也不尽然吧。?

    后来,我发现许多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越是跟他们亲近的家人,往往是他们某种心痛的来源。有人是来自父母,有人是源于亲密伴侣,例如配偶。特别我发觉男性忧郁症患者与母亲的关系,通常都十分紧张。?

    母亲病逝后,我和姐姐的关系就变化了,她以“长姐若母”自居,到现在,我一出门,她还会叮咛我带钥匙了没有??

    姐姐对待我,与其说是姐弟,更不如说是母子。她把父母过世后的责任全扛在身上,对我极想姐代母职,照顾得不遗余力。但我总把通往她的门关闭,让她不知所措,永远没有机会领悟:弟弟长大了,该让他有空间做主。?

    我和姐姐其实很爱对方,但都以伤人的笨方法去付出,以至于只剩下一家两口,心灵却遥不可及。?

    但我的一位好友经过一段近距离的观察,说的话很值得深思。?

    他说,我和姐姐都是童年清寒家境的受害人。她把节省当做目的,不去享受或创造生活品质。而我,把花钱当做目的,是“买”那个动作使我快乐,却非买下的那些东西让我满意。所以,姐姐似乎一直在省钱,人生没有尽兴。我一直在花钱,人生没有珍惜。我们各自为此受苦!?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难怪据他观察,我不管完成了什么,或是拥有了什么,都不见我有何开心之色。因为我的快乐模式,始终都落在于“买东西”的付钱动作,却不是“买回去”以后的把玩与享受。而付钱,总是很短暂的片刻,象征我的快乐一纵即逝。?

    还有,我总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姐姐激怒,原因出在,我还没有真正接受姐姐的人生观。但我当了一辈子的顽固石头,不愿为谁改变,她又何尝不能如此?干嘛为我改变??

    我不过是以疏离她,来消极抵制她那一套我不喜欢的人生观罢了。?

    这些年,姐姐以一名保守的公务员,完全接受了我一些不合常规的行为,也接纳了我忧郁症病人的身分。?

    她是发自内心接受了我。?

    可是我呢?说穿了,反而是我还没有接受她,老嫌姐姐。?

    我嫌弃她,乃因为我们出自于同一个家庭,一个不会快乐、不懂得快乐的家庭,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一样,不会享乐人生。结果,我远远抗拒接近她,并没有让我因而改造,我也还不是一样不会享乐人生,只是刚好与姐姐的方式相反。

    唉,我和姐姐都在同为我们早年的成长经验受苦,也都“还在”付出代价中却不自知。所以,我们同属“受害人”立场,应该相濡以沫,互相协助脱困才对。?

    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身后都站着这样一位家人,假若他们希望康复,就必须先弄清楚,他或她的家人关系当中是不是存在着“病因”,会不断成为患者心头的一个痛点??

    唯有在那里下药,才会终见疗效。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2:11

第二章
忍心送走“女儿”

    在网上,我查到了一些好心的建议,例如忧郁症患者可以如何云云,以改善病情,许多都是过来人的亲身体验,据悉很有效果。其中,一项最可爱的提议便是“养一只猫”。?
    我十分了解身边有一只善解人意的宠物,对于孤伶伶的愁苦心灵而言,正像一份冬夜的温暖消夜,让人打从心窝热起来。?

    因为三年前,我养了一只流浪猫KIKI,视同心肝女儿看待,宠爱不已。在这些相处的日子,她的确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最佳礼物。?

    不过,当我忧郁症发作了之后,情绪有时滚沸到极点,不仅无力关照她,甚至一听她喵喵个不停,便会失去耐心,严重时还忍不住揍她一顿。?

    我为自己失控的迁怒行为,感到惊异,对忧郁症擅于渗透的伤害力,又多了一层体认。?

    这几年,我的一些不合常规的作为受到社会大众瞩目,每回在接受媒体访问时,总会被问到:“有没有想要认养小孩啊?”?

    但我明白,在目前的台湾法律与社会风气下,仍充满了不可预期的障碍与压力,所以我只好采取保留态度。?

    住在台北的高楼公寓,养狗怕吵到芳邻,后来我退而求其次,决定饲养从来没有相处过的猫。?

    于是我开始四处去猫店浏览,看上一种叫做“美国短毛猫”的品种,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就索价三万元,但是毛色细致,模样逗人,这个价钱应该也值得。?

    就在我已盘算要去选购宠物了,经过友人介绍,说她有位朋友在通化街附近的骑楼拾获一头小猫,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瞧瞧?或者可以打消花钱买猫的念头,而改成收养这只流浪猫,也是功德一桩。?

    当我在兽医诊所乍看到笼子里的小猫,觉得有点丑,因为她的脸孔受了伤,全身的毛稀稀疏疏。?

    我不好意思因为嫌她丑,就跟朋友说拒绝领养她,所以勉为其难将她抱回家去。有位朋友看到后说,根据他养过猫的经验,预言她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这就是KIKI的由来。?

    我从来没饲养过猫,无由判断,老认为小KIKI不够漂亮。谁知道她越长越大,脸上的伤愈合了,毛色也变得很光亮茂密,我才服了那位朋友,KIKI确实出落得优雅可爱。?

    以前我只有养过狗,很自然将KIKI当成狗儿对待,她似乎也就很捧场地培养了一些狗性。例如,我丢出一条链子,她会立即冲过去,用嘴巴叼起,然后咬到我跟前放下,蹲好,眼巴巴看着我,希望再来一次。于是屡“丢”不爽,她虽是猫,却比一只猎犬还神气。KIKI也很理所当然自视为家中的掌上明珠,冬天会在半夜自动钻进我的棉被窝,缩成一球,睡得四脚朝天。每天早晨天一亮,她会蹲在床头,用爪子拍醒我,叫我开罐头弄早餐给她吃,毫不客气。?

    这些年间,我到各地旅行,离开家后总是念念不忘KIKI。还有,在美国、欧洲、大陆、韩国、泰国、日本等处,我只要看见与黑白花的KIKI稍微长相类似的纪念品或饰品,就一定买下。如今我家的猫收藏物,已经多到可以弄个动物园了。

    为了强调她是一家人,我特地连姓带名叫她“许KIKI”,还慎重冠上父姓呢。有时我也会唤她“美眉”,简直称得上父女情深。总之,一想到她,我的心中随时洋溢着做父亲的幸福感。?

    然而,不管KIKI之前再怎样讨我欢爱,当忧郁症来势汹汹,我无暇自顾,更谈不上照顾她了,一切美好瞬间都变质。?

    譬如,平日何等可爱的她,在我扭曲的心境中,变成了小恶魔,而平常她温柔地喵喵叫,听起来更是宛如魔音传脑,使人头痛欲裂。?

    眼睁睁看着对KIKI的爱,不由自主地变酸、变苦,我却无力扭转,心中又急又无奈。?

    而最可怕的莫过于她又很不体贴整天只会吵着吃,我躲都没地方躲,便会失去控制,在气不过之下,几番用手掌狠狠打她的屁股,或者像发疯似的朝她吼叫。?

    修理过KIKI后,稍微恢复了平静,我便对自己的反常表现益加失望,也渐渐感到恐怖,因为我似乎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只要被她一吵,说不准何时就发狂。?

    我尤其担心有一天会给怒气炸昏了,对着KIKI拳脚相加,酿成后悔莫及的后果。比方,我住在十四楼,要是哪天听KIKI鬼叫鬼叫的,制止不住,一时在气头上,很可能就将她从高楼丢下去。?

    我想到这些恐怖画面就发毛,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央求姐姐先将KIKI带回她家里,帮我照顾一阵子。?

    KIKI离开了,单独面对屋子里的冷清,我其实更加寂寞。?

    虽然,从此没有她索讨食物的噪音,但夜里也没有毛茸茸的小东西,跳上床来温暖我的身子了。?

    后来,我的忧郁症病情尽管有了起色,不再那么神经兮兮,比较能够自我控制了,但我仍然没有让KIKI回家。?

    因为我发现,平常也是独居的姐姐,自从她家里多了KIKI,人猫做伴,其实助益姐姐的规律生活有所寄托。听她每次提起KIKI的近况,我都感受到她心头那一份长辈的宠爱。?

    我心生矛盾,终于下了决定,暂时还是让KIKI跟着她的“姑姑”吧。?

    从我跟KIKI的对应关系中,我惊心动魄地察觉一桩事实,那就是存在于亲子关系里的危机。?

    根据我的观察,有许多父母本身已有忧郁症的倾向,但因为起先情况并不太严重,所以没有警觉到要去就医。日复一日,他们积存了不少压力,逐渐走到失控的边缘,不自觉地会开始以子女当出气筒施暴。?

    我常看见一些父母在街头,当众动手打哭啼不休的小孩耳光,并且声嘶力竭地恫吓,模样凶狠。?

    这不禁让我联想,当忧郁症狂飙时,我对KIKI不也是这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吗??

    近来,各地父母虐待年幼子女的悲剧事件,时有所闻,以我这个过来人的想法,或许有大半都是大人的忧郁症在作怪,可是真糟糕,大家还被蒙在鼓里,很少人有警觉。?

    我为KIKI设立了一个猫网站,欢迎造访,网址:www.meowmatters.com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2:45

第三章
世事难料,本来按照我的计划,申请了旧金山的博士班,谁料到我突然爆发了严重的忧郁症,身心溃堤,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完全无法自主,更别提远赴异地了,去旧金山念书的计划,只好被迫放弃。?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3:33

第三章
短暂的一周春天

    世事难料,本来按照我的计划,申请了旧金山的博士班,谁料到我突然爆发了严重的忧郁症,身心溃堤,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完全无法自主,更别提远赴异地了,去旧金山念书的计划,只好被迫放弃。?
    有一位许久不见的挚友来探望我的病情。记得他走进我家门的那一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屋子在旋转,回首我的病中遭遇,感觉宛如经历了一场茫然的梦境。?

    和这位挚友分开的这段期间,我病倒了,独自疗养,一路跌跌撞撞爬过来,几度有轻生的企图,稍一不慎,我就从人生出局了,所以能够和他再次相见,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

    从他快要来台北看我之前,在电话中,我就一直闹恐慌,重复地说:“你回来仅仅一个礼拜,然后就要回去了,我又剩下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不断给予宽慰,劝我不要老是往坏处想,应该先好好想一想相聚一周的快乐,干嘛马上就想到一周后的分离??

    他可说到重点了,这就是我糟糕透顶的习惯,凡事总是先想到苦涩的部分,而忽略了甜美。我以为能够事先设想到“不好的一面”,而预做准备,才是一种扛责任的表现。?

    结果,这样自以为是的“优美”信仰,竟弄得我一生中都在烦恼、烦恼,烦恼个没完没了。我往往感受不到眼前手中拥有的充实与甜美,却一径为日后可能冒出来的麻烦忧心不已,永远卡在这个轮回中。?

    所以,自从我看见情同手足的挚友的第一天起,我喜则喜矣,不过内心里也流窜着惊惧,天天在数日子,“唉,还剩下几天他就要走了。”?

    仔细一想,我怀疑我八成有自虐的倾向,动不动拿各种正当的名目、理由,来吓自己,与烦恼为伍,逼迫自己快乐不起来。并且似乎越烦恼,我才越有安全感。?

    明明我应该尽量享受与他重逢的时光,却都移做担惊受怕。我有个奇怪的逻辑,就是担心现在太高兴了,会造成别人不在时,我更难承受,因此刻意压抑心头的舒服,赶紧分摊日后的难过。?

    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独自走到客厅坐,窗外阳光正好,我却没有半点喜悦。我忽然想到,我时时会感到力不从心,胸口忧郁如墨汁,那么今后我岂不是更加凄凉??

    我感到非常庞大的绝望,躺在沙发上越陷越深。在书房上网的挚友可能后来发现我不太对劲,既没打开电视,也没出声,就走出来察看。果然,我神色凄惨地瘫痪了。?

    “你怎么了?”?

    我乏力地看着他,身子还是静躺不动:“我全身没有?力气。”??

    “走,我们出去走走。”?

    开玩笑?我连脚都抬不起来,怎么走得出去??

    他见我没有挪动的意图,就硬拉着我起身,不让我继续瘫在原地。?

    “走,这个时候一定要去外面动一动,不然你会越来越?沉重。”??

    现在要我走出门,简直是酷刑。我几乎哭了,疲倦地告饶:“可是我真的没有体力。”?

    他本来有点心软,想放我一马,后来大概觉得不妥,又坚持拖我出门。我好像正在走上断头台,每一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喘得跟一条牛似的。?

    我们不走远,只在住家附近的信义路上服饰店逛。后来,他还用修表带的理由,要我陪他穿越辽广的大安森林公园(呼,走那一趟,真要我的命),去寻找钟表店。?

    这就是他的计策,善用各种说词,半哄半骗,让我多劳动。因为他在来之前读了一些忧郁症的资讯,认知到旁人帮助患者运动筋骨,促进新陈代谢,是很好的复原方式。?

    我还翻了几本关于忧郁症的书。其中有一本类似教科书,是二〇〇〇年刚出版的《克服忧郁症》(Overcoming Depression),其中对忧郁症做了简洁而精确的定义,指称它:“是一堆持续的症状,可以从几星期到几年之间。症状区分为四种群组:你如何想(对自我、世界、未来的负面观感),你的身体怎样反应(睡觉与食欲都有困难),你怎样行动(动作变慢、冷冷淡淡),你如何感觉(忧伤、罪恶感、焦虑)。”?

    当好友唐谟也来家中,翻着这本放在客厅桌上的书,读到忧郁症的以上特征,惊讶地叫道:“睡觉、食欲有困难,冷淡,忧伤……咦,这些不都是你的症状吗?全部符合耶!”?

    唐谟像许多人一样,对忧郁症的认识相当模糊,直到看到这本书的完整说明,才有了基本概念。?

    但他大惊小怪说我的症状符合忧郁症定义,口气甚至有点惊喜,好像是我买到了一张奖券,而他帮我核对一下数字,居然每一个数目都吻合,他仿佛正在恭喜我中了巨额大?奖呢。??

    真是挖苦的幽默,我居然也十分捧场,挤出了两声苦笑。唉,不错嘛,我这下成了大奖得主。?

    区区一周,挚友很有效率,陪我做了不少事,例如去日月农庄洗温泉、跟其他一些好友聚餐、回姐姐家去探望我的爱猫、去晒室内日光浴机器等,他似乎将我导正回到现实的轨道上。而我也在担心中矛盾地享受着这份诡异的快乐。?

    他还陪我上医院,跟我的精神科医师会面。许医师看我状况改善,以及查问我这一周以来的镇静剂已经自动减量,所以打算从下周起,把开给我的药量减半。?

    我一时心慌,赶紧解释是由于这一周情绪较好,我很担心会有情绪上的严重落差,万一病情又惨跌,这时刚好药剂减量,恐怕是落井下石。?

    许医师听听有理,便暂缓了减药的打算。?

    我的人生列车本来行驶得好端端,突然被忧郁症撞歪,有如经过了一场戏剧性的转折。所以,我的情绪机制变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了,该快乐的时候,我无动于衷;该瘫痪的时候,我竟又有点余力。?

    挚友离开的头两天,我都还能保持情绪缓和,应变的潜力超出料想,我偷偷庆幸灾难的魔掌转了弯,没有伸过来?骚扰。??

    好景不常,第三天起,台湾冷气团过境,天气骤变,从温暖的初秋日光,转成阴冷的湿雨绵绵,变化极大。?

    我被困在空荡荡的屋子,彻底告别了那一周春天心情,黑白的变调人生又回来了。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4:10

第三章
在黑暗中漫舞

    有一段时期,我变得时好时坏,经常在度过了几天平静的好日子,以为西线从此无战事,进入了太平岁月之后,我的心情又会无预警地跌回黑闷的深渊,软无着力。?
    这种落差十分恼人,就像一位不负责任的大人,在喂了一个馋嘴的小孩几顿零食,把他的食欲整个勾引起来了,才突然撤走装零嘴的铁罐子,藏得无影无踪,逗得他势必比没有吃零食前哭闹得更凶。?

    反反复复还会跌回去的这种轮回过程,常让我想起一只蚂蚁匍匐在没有出口的迷宫,诱使它走进来的那块糖饵已经融掉了,只剩下前方永远找不到出路,却还傻傻兜着圈子的可悲宿命。?

    在我复原的历程中,最难的是“一个人”,我吃饭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却从来不是自得其乐,也毫无所谓“自由自在”可言。?

    有时别人硬拖我出门走动的好处是,有时也的确可以豁出力气,把自己从苦闷的房子逼出去,命令无力的身子:“爬起来,跨出一步,你这烂家伙!”?

    我或许能够不让自己继续沉沦在封闭的家,导致病情恶化,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能够享受独处的快活了。?

    如今独处的我变成一条空壳的游魂,没有依归地闲逛,脸比七爷八爷还苦。?

    我的身体或可勉强走动,但是苦得像泡在酱缸里的心,却怎么也甜不起来了。?

    走在西门闹区,尤其突显出了这个事实。周遭都是你推我、我推你玩闹的新人类,我会以有敌意的眼光扫描某一些人,因为他们那副欢乐、咆哮的嚣张德行,肆无忌惮到令人生厌呕吐的地步。?

    什么都看不顺眼了,例如,计程车司机一有意图想多聊两句话,我就气呼呼吐着大气,偏头看窗外。偶然坐公车,明明别的地方还有空位,要是有哪个讨厌鬼偏偏挑了离我很近的座位,我就憎恶地烦躁起来。?

    那一天,我的后脑勺很紧,好似一条橡皮筋多绕了几圈,紧崩的程度加了三倍。在这种后半身僵直的情况下,我单独走进了戏院,去看好多人推荐的《黑暗中的舞者》。?

    结果,哼,竟然是我差点在黑暗中吐血!?

    《黑暗中的舞者》荣获二〇〇〇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包揽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女歌手比约克担纲演出,饰演一位从捷克携子投奔美国的妈妈。她罹患一种家族遗传的失明症,视力渐渐消退,终至全盲。但为了替一样染有此病的十三岁儿子筹措手术费用,拼了老命在工厂加班。?

    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的比约克存了二千多元,藏在糖果盒里的钱却被房东盯上偷走了。最后阴错阳差,在当面索讨的拉扯中,比约克误扣板机,枪杀了房东。?

    人证物证俱在,比约克偏偏不肯道出原委脱罪,仍以那一套“寄钱给祖国老爹”的假说词解释一切。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她又死也不说那笔钱是为了医治儿子的眼睛。?

    最后不消说,比约克饰演的妈妈被送上了绞刑台,卡嚓一声,扭断了脖子毙命。?

    当看到法庭受审那一场戏,我坐立不安,几乎气愤得起身,准备夺门而去,不想看到落幕。?

    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竟然会看到气得全身发抖。他妈的,什么自以为是的情操嘛!拆穿了,都是鬼扯淡!?

    比约克身陷死牢中,还企图阻止友人在行刑前为她平反,她苦苦哀求不要让儿子知道要给他动手术的真相,否则他会忧虑,眼睛一受到压力,即使开刀也好不了。?

    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牺牲哲学啊!?

    难道儿子误以为妈妈杀人,行刑在即,从此要成了孤儿,他就不会忧虑,双眼就不会哭泣而受损??

    世间的每一种牺牲情操,背后其实都有阴谋,鼓吹了半天,往往是那种温良、体恤、有责任心的人才会轮到牺牲的角色,而那些皮皮的、涎脸的、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人,早都躲得没他们的份!?

    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游戏,为何只有某些人是牺牲情操的特定选民??

    我不知道为何一部普获好评的悲剧歌舞片,居然叫我看得如坐针毡,当看着那一副牺牲自我却陶醉的嘴脸,我就恨:去死吧,蠢蛋,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愚昧的下场!?

    另一方面,我在怨怼之余,也很惊讶,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以往那个体贴、感动、窝心的我,我是在跟一部电影过不去吗??

    这不过就是一部娱乐片,顶多号称艺术电影,我那么死心眼地气个什么劲哪??

    天,我赫然在跟一部电影呕气,真不可思议。但深一层去想,我又惊异地察知了真相。?

    原来,私下的我已经对片中那位妈妈所展示的那种牺牲一己的生命理念厌倦无比了。?

    我的一生很多时候不也都是这个样子,一径委屈求全,把自己扭得不成形,只为了配合身边的支架,而不按照自己的意思展开枝叶,所以生长得歪七扭八,别扭死了。?

    于是突然间,我对片中这一厢情愿牺牲的美德感到焦虑,因为它一印证到我的人生,便凸显了荒谬性!明明是受害人,却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甘愿送上了一条命,这就是我们讴歌的母爱、人性之光??

    妈的,我真气得想骂脏话,这都是愚民政策罢了。?

    不断地鼓吹自我牺牲、自我退让、自我委屈、自我砍削,好求得大局周全,这一套逻辑最终总像个紧箍咒,不去缠别人,却只会狠狠缠在每一个忧郁症患者、或是准忧郁症患者的脑袋上。?

    在黑暗中漫舞也好,在黑暗中吐血也罢,我察觉到自己凡事都看待得太认真了,放松不下。不过就是一部影片嘛,我还将之当做真实的人生品鉴,气得半死。?

    我是哪里有毛病了??

    大概生平压抑太久了,一再削弱自己去配合大局,以致当忧郁症发作之后,我对影片宣扬的那种愚昧牺牲精神,深感疲累不堪,再也无力承受了。?

    没错,切中要害,这不就正是我一生的痛点,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

    “serious”这个英文字,有“庄严、认真、诚挚”的意思。咦,奇怪?它不也是被人们歌颂的美德吗?为什么一用在我的生命信仰里就失灵了??

    我的一生几乎是“serious”字义解释的翻版,却屡为所苦,人家能嘻皮笑脸地过日子,对我则有如天方夜谭。?

    我还记得年轻时代玩过一种扑克牌,叫做“吹牛”游戏,大家轮流盖牌,喊牌时或虚或实欺敌,谁先把手中的牌出清就获胜。?

    例如,一个人将手中的三张牌盖在中央,口中宣布:“三张老K。”因为不露牌面,所以无人知道是真是假,吹牛的本事就在这里,看你吹得像不像真的。?

    出牌的下一位,可以继续跟进,随着喊说出“老K”的几张牌,或者也可以不信邪抓鬼,掀开前一位的牌。?

    假如果然是三张老K,表示出牌者没说谎,掀牌的人便得吃进中央所有压着的牌,而由那位出牌者继续发动出牌。如果抓对了,吹牛的人只好乖乖收回所有的牌,而由掀牌者取得发牌权。?

    我每次都不敢造假,因为如果我吹牛乱喊牌,结果被下一家当场掀牌,拆穿谎言,我便会羞得无地自容,好像当小偷被人赃俱获。?

    大家玩吹牛扑克牌,都知道那不过是游戏,玩得兴高采烈,我却惶恐不已,脸红心跳,所以一说谎就被抓到马脚。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连游戏时也正经八百。?

    学不会轻松以对,成了我人格的致命伤,我会罹患忧郁症其实是早有体质原因,注定这样个性的人,要在黑暗中漫舞!?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4:51

第三章
“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可能因为看了《黑暗中的舞者》一片,忧闷的心情被渗透了几滴强酸,产生可怕的发酵作用,加上持续的头痛、反恶折腾助虐,我的身心状态又摔落到了谷底。?
    才在暗中庆幸,想说难得晒了几天的阳光,过了几天的好日子,结果竟这么快又给逼回原先的冷湿洞穴。?

    这种晴天转阴天的变化,毫无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所谓缓冲地带,可以随时涌来一朵乌云,说变天就变天,正是典型忧郁症的病情。?

    日头不见了,心口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先前的一些起色,旦夕间都毁了。?

    我的精力再度溃散,虚脱地躺回了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有一股焦躁。?

    眼看着屋子的天花板低垂,仿佛快挤迫到我的胸腔,于是不得不发出几声狼嚎,纾解体内沉闷的低气压。?

    精神科医师曾对我解释说忧郁症患者的康复趋势,是一条大体而言逐渐向上的曲线,但若细部解构,仍然呈现起起落落的锯齿状,所以尽管一些时候高潮之后会有低潮回荡,也不必在意、惊慌。?

    言犹在耳,我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哄人的骗局。?

    医师说得太好听了,我的康复不是一条由下而上攀升的主轴,却可能是一团螺旋状的线球,也就是说依旧会狠狠掉回原点,甚至比原来起步时的状况还更糟糕。?

    于是我又会情不自禁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频频哀号了,间或夹着慌乱的哭泣,而且发作的次数更密。我之前宝贵的些许进步,至此可说已一笔勾销。?

    讲到哭,那是我人生的新鲜经验,值得一提。?

    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从小就不会哭,常常只是心头郁结,即便苦不堪言,也学不来以泪水来浇淋煎熬的烧焦灵魂。所以,人家常讲“哭过了就雨过天晴”的好事儿,从未降临在我的身上。?

    不光是日常小事,即使是遭逢人生的大悲大恸也是如此。记得爸爸病逝时,妈妈与阿姆在医院放声大哭,那年我刚升上初中,在这个嚎啕有如四面楚歌的关头一样哭不?出来。??

    我当时顶着一粒西瓜头,仅是两眉深锁,静静看着父亲的遗体发呆,充满茫然,这副曾经熟悉的身躯到底是谁?没有了呼吸之后,“他”竟变得如此陌生疏离。?

    六年后妈妈也过世了,出殡那日,我独自站在尚未封盖的棺木旁,细瞧着缩水了一号的母亲遗体,没有泪水,只有心痛,一边纳闷极了,生前肥胖的母亲怎么塞得进这一只窄窄的棺椁??

    父母过世之际,我没有哭,以及哭不出来的后遗症,后来都慢慢显现了。亦即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能从失怙、失恃的错愕心境中恢复过来。?

    那种诀别亲人的伤心,幽幽然就像一根透明的冰锥,刺进了我的魂魄,在里面融化,散入四肢百骸,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再温暖回来的寒意。?

    弗洛伊德曾指出,忧郁症是“忧伤的过程尚未完全结束”产生的一种后果,这句话用来形容我在父母逝去的当时来不及发泄悲伤,导致一辈子扛着不放,进而忧郁缠身的景况,实在十分精准。?

    我试着去揪出祸首,越想越怨,都怪这可恶的教育系统,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教我怎么样哭?教我怎么去释放苦楚?甚至也没有人教我怎么笑!以致我长大了,连基本的哭跟笑都不太会。?

    还有,我们文化中那一套“男儿有泪不轻弹”和“强者不落泪”的哲学,一味崇拜虚假的英雄形象,不顾虑人性的身心卫生,看穿了之后,也是害人不浅。?

    最近刚好看到电视的一则新闻报导,说日本福冈市有人在户外传授“要怎么笑”,每天早晨就像练太极拳一样,学员聚在一起,由老师教导如何放松身心,哈哈一笑。?

    学生堆里有经理、医生、高级知识分子等,我觉得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脑子的理论一大堆,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种人最危险,因为通常都是一批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机器。?

    除了笑,我倒希望将来有哪个好心人能站起来,打着“三天保证教会你哭”的旗帜,出面开班授徒,一定会有许多人受惠吧。?

    尽管我在哭方面的EQ很差,但自从感染上了忧郁症,每回发作时,我有数次可说不需教导,也能自动哭到泪如雨下,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开水闸泄洪”程序。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机能在严重抗议,不再听我的情感控制阀指挥了,所以奋力冲开一个缺口。?

    我只消哭过了一场,都有奇迹式的轻松,万能慈悲的泪水洗条了我那奄奄一息的灵魂伤口。?

    我也注意到,现在我的泪腺产生了新的变化,以前是干涸的河床,如今已悄悄流成一条小河。例如,我在看有线电视的电影频道,就变得极容易随悲伤剧情落泪,虽非嚎啕大哭,但泪水总是轻易夺眶而出,安静流了满面,等泪干了,心里竟是十分舒服。?

    天哪!我找回了一辈子少有的哭的感觉,挺讽刺,人云亦云的弱者行为,竟带给我无上的解脱妙方。?

    可是,难道每个现代人都要等到罹患忧郁症,才得以享受这种哭的神奇疗法,而不能事先学一招自卫吗??

    想一想,我确是一则血淋淋的例子,这个代价的肆虐,真是恐怖!?

    对我而言,恐怖的还在后头。?

    有一个晚上,我在跟朋友通电话,她再三安抚我浮躁不安的心情,但是对于自己病情时好时坏,甚至坏起来昏天暗地,冲着话筒咿咿呜呜哭喊的情况,我已经失去了耐心。老是在原地踏步的不长进行为,使我灰心透顶。?

    忽然之间,我濒临崩溃,再也无法自持,很恨自己只能对着别人做无谓的发泄,我猛在地板上跳,想卸掉满身的躁郁。但不成功,我只好将心一横,痛苦地叫道:“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我连续哀绝地喊了两遍:“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说这话的当儿,我听见朋友非常着急地叫我的名字,试图挽回我的绝望,但是我已顾不了这些,脑子糊成一片,啪地挂断了电话。?

    就在断线的同时,我等于也宣告自己覆亡的命运。?

    我该怎么办?接下去我要如何是好?全然失去了方寸,我把别人的关怀堵死了,我是不是已到了发疯的地步??

    硬生生挂掉了电话,万念俱灰的我,仿佛站在与全世界为敌的疏离处境。我颓然坐回了电话旁那张宛如电椅一般的椅子,下意识拿起了电话筒,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姐姐在那一端只喂了一声,我登时无法言语,哇地哀号大哭,抽搐到无法呼吸。她一听吓呆了,声音充满了想要阻止一桩即将发生悲剧的颤抖,一直焦急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继续溃堤般地哭。?

    姐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我这么惊心动魄的哭喊,立即做出反应:“别哭了喔,姐姐马上过来,你不要哭了,我这就过去看你!”?

    我在最紧要关头,打电话给一向被我隔离在心房之外的姐姐,表示我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我似乎是在跟唯一的家人做诀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听见姐姐那关心溢于言表的惊慌声音,我竟有不计较过去一切埋怨情绪的感受。?

    那一刻,我懂了,毕竟她还是我最亲的家人。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5:27

第三章
“我要向你道别!”

    就在姐姐风驰电掣从木栅家里,赶往我家的途中,被我挂掉电话的那位朋友急得有如热锅中的蚂蚁,一再拨电话进来。我本来心灰意懒无意接听,但是听着那声声催促的铃响,仅剩下的一丁点理智告诉我,不能不理睬。?
    接起电话,她好像化身救援的消防员,战战兢兢在跟一位站在窗口,随时准备跳楼的人展开拖延的斡旋战术。?

    她一直在对我施以反催眠似的:“别被你的脑子骗了,它现在正在欺瞒你,让你以为人生无望,一切全是灰暗的,这都是你的脑子在欺骗你!事实上,并非如此,人生仍旧有喜有悲,快乐的时候还是有,你的脑子却蒙蔽了这个真相,误导你的判断。”?

    我有气无力地听着,因为那个时刻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譬如想死,却拿不定主意,该采取什么手段??

    是就这样从我住的高楼往下跳,摔得面目全非?还是拿刀子,叫自己纳命来?或是吞下所有我找得到的药丸??

    我心中既无章法,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姑且听着。?

    当我还在通电话时,夜奔赶来的姐姐手持钥匙打开大门,看来我这一次的殒落壮举泡汤了。?

    我这时哭肿了双眼,头昏脑胀,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姐姐说些什么,其实也不用说,她赶来就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她没有回去,剥了一颗肥美的柚子给我吃,并留在我家的客房过夜,就近看护。?

    真不知道我怎还有胃口,一口气K完了那颗柚子,汁液丰足的果肉在舌底生津,让我添增了一丝奇异的回魂感。?

    接着,我吃了两种镇定剂Xanax和Loramet,眼皮渐沉,很早就去上床,结束了这一出剧情走样的恐怖片。?

    然而,从那天起,想死的念头就像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又回到我的身边陪伴,悄悄安慰了我不为人知的深沉?寂寞。??

    对忧郁症患者来说,死亡,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魅力。??

    因为我们的脑子已经不太想得起快乐的记忆,积满了愁苦,“生命即是苦”的结论会逼得我们活得很累。相对于“生”的“死”,遂变成了休息,变成了放松的代名词,也变成了一支永远奏下去的安魂曲,在对我们温柔地吟唱。?

    想到了死,让我们遍寻不到出路的脑子,仿佛意外捡到了一张“走出迷宫”的地图。?

    我们不见得非去死不可,但是一想到可以死,确实就有一种暂且松一口气的感觉。我们或者备而不用,然而想用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用,那种念头正像母亲的手抚慰着生病的?小孩。??

    我这么讲,一个健康人恐怕仍无法想像当忧郁症患者严重发作时,脑中那种“没有出路”的死巷子滋味。我个人也无心寻求他们的理解,因为急着想要下台一鞠躬的人,是不会在意观众们给不给掌声了。?

    很多人会因此指责忧郁症患者的自杀行径是懦弱,是逃避,从世俗的观点审视,这或许是对的;但若从患者那自成逻辑的观点看来,我们倒认为本身并非懦弱,也非逃避,反而极可能是——自以为挑起担子,在解决问题。?

    而即便被归于懦弱,或逃避,这也是因为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像一面哈哈镜,才制造出扭曲折射的生死影像,很难就以平常人心坎反映的那面镜相,加以评估。?

    我无意在这里鼓吹自杀,甚至我也万分痛心忧郁症患者走上绝路,真心鼓励能活着务必尽力活着。?

    不过,当我走过了这一遭寻死的泥泞路,不得不很怜惜地说一句公道话,请试着用忧郁症患者的特殊角度去看待死亡,不要动不动对我们审判,认定我们都是一群人生战场的逃兵。?

    更精准地说,死亡,对我们有一份诡异的亲切感。因为它意味着可以舒适地睡上一觉,长长久久地睡着了,不必再醒过来,重新被隔一天的愁苦笼罩,看似永无脱困之日。?

    显然地,没有被那相同心灵愁苦吞噬过的人,实在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身心俱碎。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的生理反应那般理所当然,忧郁症患者想要催眠自己不能好好入睡的灵魂,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永恒的安息一途。?

    这就不难想像,英国有学者综合了十三个国家的研究个案,发现忧郁症患者的自杀率是一般人的二十倍,比起躁郁症的十四倍、精神分裂症的八倍都要惊人。?

    我想我的先天体质中早已隐藏了忧郁的气质,从青春期起,我便间或兴起了自杀的想法,有好一阵子都活在死亡魅惑的氛围里。?

    我记得才不过念高中的年纪,睡觉前,我都会有个例行公事,就是跟姐姐说:“睡着了真好,希望能不要醒过来,一直睡下去。”?

    当年我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甚至不知道它是死亡的阴影罩顶,事后回想,也许因为不同寻常的压力,老觉得与正常的人生幸福无缘,活得不甚起劲。?

    懒洋洋活着的血液,早就流窜在我的体内了。?

    尤其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大学回台北重考,生活陷入没有同学、没有目标的惨淡虚无中,有一两次,我连遗书都写好了,只等着付诸行动。?

    前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追忆早岁这份跟死亡为伍的思绪,相当程度探索了我意识底层轻生的由来。?

    这篇文章取名为《讣文情书》。?

    说起来,讣文,对我始终有一股魔力。我常会想像我的名字,一旦印成讣文上的白纸黑字,正式圈上一个休止符,会是啥景况??

    我有点向往那种一缕幽魂不如归去的境地,譬如就像我早年的那篇文章所提,当我像模像样,手制了一张讣文,充当说不出口的情书,为心中无人怜惜的绵绵爱意盖棺悼念,我竟感受到了仿佛浓浓乡愁被浇熄似的安慰。?

    死亡,就像是我忧郁气质里的一座灶,多年来,很吊诡地烹煮食物喂养我,反而让我拖拖拉拉地活下来了。?

    有意无意地,想到冥冥中还有死亡这一条路,使我活得比较有靠山。?

    这是相当奇怪的逻辑,但是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都懂得的。所以,或许不该轻言指责忧郁症患者的死亡思维。?

    我们对死的关系,就像浑身冷冷湿湿的流浪汉,为了取暖,忍不住会站在汩汩的火山岩浆旁,尽管明知道危险无比,稍有不慎,就会滋一声化为灰烬,万劫不复,还是禁不住要靠得很近,盼望能在冰冻世界里抓到一丝丝暖意。?

    记得一位朋友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位住在南美洲的姨妈,每次参加人家的丧礼,都巴不得棺材里躺的是她本人。?

    在丧礼上,通常可以听见亲友们轮流上台,讲些追悼死者的好话,听了叫人打从心底舒服。她总是寄盼能提早听到,不必等到人死了,双脚一蹬,再好听的话又有什么用??

    朋友提及这位姨妈,是带着半戏谑的嘲笑,我却不以?为然。??

    想像自己死亡的情境,确实渗杂着自怜的慰藉心结,但这又如何?很正常嘛。?

    要怪的话,应该怪人们平常口风太紧,不兴说什么温言暖语,在寂凉人生里安慰人心,而非要等到人死了之后,才无济于事地说些亡者已经无福消受的好话,搞什么嘛??

    认真想一想,泰半的时候,生命其实蛮苦涩的,那人与人之间为何不多说些好话、美言,相濡以沫呢?总是非要熬到尽头,才和盘托出一些赞美,真的是“讲给鬼听”,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吧??

    我一定跟那位姨妈是同一类的,换做是我,能暂时躺进放满鲜花的棺木内,当场聆听亲友如泣如诉的追思,与讲不尽的好话,我也很乐意。?

    但注定我的生前没有这个福份了,那都是人死后才有的特权!真不知道最初是谁订下的规矩?而为什么我们又要照办?

    作为一名蹲在角落发愁的忧郁症患者,我承认自己对于死亡多少夹杂着这样的乞怜心思。?

    好了,话说回来,姐姐陪我渡过那一晚之后,我的情形并未见好转,但暴烈的寻死冲动,已经化明为暗,渗入地下,变成一种对凡事冷淡的僵尸心态。?

    我知道自己还存有玩火的念头,在潜意识层次里,仍有一个脱韁的想法,意图利用死亡解脱。?

    又熬了几天,我宛如中了邪,渐渐硬起的心肠,终于像吃了铁秤,拨了一通国际电话,劈头就冷冷地跟一位朋友说:“我要向你道别!”?

    没头没脑的,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恐吓电话啊!?

    从正常人的眼光来看,我真可恶,竟如此差劲,去折磨关心我的人。?

    但是相信我,当时我那颗比柠檬还酸、比黄连还苦的脑袋,却非要如此,才勉强榨得出一股病态的甜意。?

    我像一名失水严重、垂死的沙漠旅客,贪心吸食着这股甜汁。?

    我终于不是在情绪化的失常中,像飙车一样玩弄着死亡,而是冷静正经面对我的人生最后决定,那反倒更吓人。?

    我以超乎寻常的冷然口吻,说出死亡的企图,和发出道别的讯号,心中异常冷酷,好似是在宣布一个不相干外人的恶耗。?

    朋友如临大敌,她距离我半个地球,我们相隔着一座浩瀚的太平洋,她真的能救得了我吗??

    “你的脑子又在骗你了,骗你说死掉就能一了百了,骗你走上绝路。”?

    又是老套!我的脑子继续沉沦,愁苦不可自拔。?

    “但无论它如何骗你,也无论你怎样沮丧,或记不起从前的快乐,这都可以,可是你唯独千千万万要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爱你!在最低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朋友的这一席话扭转乾坤,一下叫我听呆了。?

    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扛起亲情友情的这一面大旗,出师有名,去跟狡猾的忧郁症决战。?

    是呀,我可以在忧郁症病魔的摧残下,被整肃得忘却了所有人生的喜乐记忆,但是我绝不能让它得逞到底,连我毕生所赖以生存的感情,也给它巧取豪夺去了!?

    不论我的脑子大军怎样失职,兵败如山倒,我还是要挺身捍卫这最后一块地盘。?

    在致命的一刹那,真情发挥了绝地逢生的效应。?

    是的,我该牢牢记着那些可以惊天动地的真情,在忧郁症咆哮的怒海上,抓住这一根浮木,绝不放手。?

    在痛苦发作时,我的脑子可能记不得太多好事情,但是亲友们的真情会产生魔法一般的神秘力量,帮助我逢凶化吉,那就是我的护身符。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5:49

第四章内在旅程

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支温度计,有时比痛风症状还灵敏,气候一变,我的心情便会响应。例如,阴天的杀伤力就已经很强了,如果再飘些雨,甚至是连绵的雨势助阵,几无例外,我的心中也会跟着刮风,下雨。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6:32

第四章
一路像暴风冲向机场

    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支温度计,有时比痛风症状还灵敏,气候一变,我的心情便会响应。例如,阴天的杀伤力就已经很强了,如果再飘些雨,甚至是连绵的雨势助阵,几无例外,我的心中也会跟着刮风,下雨。?
    有阳光的好天气,也不见得保险,因为一旦我的情绪连在这样的亮丽日子里都阵亡了,我会更内疚与心虚。?

    那阵子,刚好我和几个朋友在一项义务活动忙碌,隔周三的晚间固定开会。?

    对于我当仁不让的义务活动,我往往勇往直前,但当脑子的忧郁症有如搅拌机启动了,我连自保都来不及,实在也匀不出多余的心力,去做社会活动。?

    大伙每回都相约到“晶晶书库”开会商议,这一周,到了礼拜三白天,我的脑袋轰隆隆作响。?

    于是,我灰心地想着,唉!泥菩萨都难以自保了,还妄想去普渡众生?真是笑话!我对自己多年来在社会活动上所扮演的角色,突然嗤之以鼻起来。?

    傍晚到了快开会的时间,我仍旧瘫痪在床上。干嘛?这世界少了你,难道就不能运转了?每个会我都有那么重要,非去不可吗?别臭美了!?

    我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写传真,向“晶晶书库”的阿哲告假。为了怕他们以为我在懒散闹情绪而已,只好注明是急件,实话实说:“阿哲,我已经一周状况很糟了,常常哀号,昨日甚至打电话想跟朋友道别。今天去医院,安排周五做脑波检查,确定为何最近头痛不已。因为实在自顾不暇,所以今晚的会议我缺席了。”?

    自从病发后,我这个本来就不用上班的专业作家,纷纷把出版社的稿债都延后,说得好听是从此专心养病,讲难听,我自觉是一名不事生产的废人了。?

    所以,周三的开会是我的唯一调剂,现在连这仅剩的散心、会一会朋友的时机我都被迫错过,心里很沉重。?

    相隔了两天,阿哲以一副感冒的鼻音打电话来表示关心,说他本人也有点生病,这通问候才来迟了。?

    他说我没有出席开会的那一晚,我一度的事业老战友,一看到那封传真,很担心,还跟其他朋友在深夜打电话商量,甚至表示要不要去找另一位精神科医师的友人,看看能为我做些什么??

    阿哲把这一份所谓深夜关心的情形做了报告,问我这几天那位老友以及其他人有没有跟我连络??

    我暗自叹息,没有!没有人跟我连系,圣诞老公公过门而不入!?

    既然没有人“好人做到底”,把好意准确送达到我的手里,其实就等于那份关心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算什么嘛?对一位孤苦的忧郁症患者还如此画饼充饥,高高提起,重重摔下,实在缺德!?

    我听了,失落感更重。这个百无聊赖的情绪一直积在胸口扩散,从周三到周六,独居的我已经闷得东倒西歪了。?

    后来,我怕闷出毛病,决定约朋友吃饭。打了一轮电话,有人的妈妈那天生日(真会选日子),理由充足,放他一马。有人的手机没开(我在某一位朋友的手机中留言,大骂他一顿),有人有事在身(谁知道是真是假)。啧,全天下似乎闪的闪、忙的忙,都不见了踪影。?

    泄气之余,我灵光一现,好像冬夜中看见晨曦,赶紧打电话给C。?

    C因为家里头有两名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所以过去她在我面前,总表现得一副很了解我苦衷的样子。如今,在我找不着半个人的颓然丧气下,心想她平日既表现很愿意陪伴我的好意,应该会是我最后的希望吧??

    谁知道我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电话拨通后,我怯怯地问她有空吗??

    C不痛不痒地说:“啊唷,不行,今天礼拜六,是我固定跟我老公打球的日子。”说完,她就没有下文了,连一点嘘寒问暖都没有!?

    我一听,傻了眼,心全凉了。?

    这个人,是那个之前说要随时陪我的C吗?是那个说她最近赋闲在家,可以随召随到,跟我去吃小火锅的C吗?也是那个口头开支票,保证兑现承诺的C吗??

    那个昨日之C,就是这个今日之C吗??

    哼,她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拒绝了我,彷若在拒绝一个普通的约会,而我只是一个约她去看电影的无聊人士,她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反正不看电影又不会死,殊不知这样的一通电话,对于一个忧郁症者而言,极有可能是生死交关。?

    从头起,我信以为真,开口约了C四次,她都各有一套?说词。??

    C曾跟我讲过,有一次她的忧郁症家人发病,全身一股火爆的劲,宛若愤怒的野兽,她拉都拉不住,还被那个发狂般的家人从十五楼一路拖到底楼,其势惊人。?

    她当时讲得很让我动容,我一一都听进去了,以为C既有这种亲眼目睹的经历,一定很体贴忧郁症患者的苦了。岂料,人家只是说得比唱得好听罢了。?

    愤慨挂掉C的电话之后,我气坏了,难道非要一个忧郁症患者跪下来苦苦哀求,明白地说“我撑不住了,不行了,今晚不陪我,就会惨兮兮”的求救台词吗??

    当我以任何人恐怕都猜得出来的无助口气,邀请朋友伸出援手,但为何连自以为何等体恤忧郁症患者的C,也表现得如此漠视?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连带地,我也想起了包括前述那一批朋友,口惠而实不至。他们虽然口口声声说关心我,其实是关起门来自己爽,因为关心假若不及于当事人的身上,私下讲得再怎样美妙,都是白搭嘛!?

    何况那天开会我缺席了,还发出有可能轻生的微弱讯息,我的朋友也拦截到了,心里有数。?

    但他们的因应之道呢?竟仅止于几个人串连打打电话,所谓在线上自淫一番,满足于他们自觉是“关心朋友的好哥们”,良心上过意得去罢了,最后还是没有人化为具体行动,没有打电话给我询问病情。?

    难不成这一群好友都有意无意在等待悲剧的发生?似乎在等悲剧造成了,才聚拢在一起,互相嗟叹:“早知道他真的会这样做,当初我们就应该如何如何……”但都已无济?于事。??

    这是人心的懒惰!也是人性的自我搪塞!?

    忧郁症患者应该都很有骨气,不需要领他们的这种?人情!??

    现代人真了不起,总是惯常以嘴巴充当巨人,行动却都沦为侏儒。如果做不到,或没有把握达到实效的事,就不要乱讲嘛,徒然美言满天飞,污染环境。?

    今日所谓的友谊,难道就像在没有票据法的时代,任意开支票一样?大伙签金额时都很卖力,等到人家认真当一回事,客客气气、欢欢喜喜来提领,却呜呼哀哉,惨遭跳票,哭都哭不出来。?

    我顿时醒悟了,忧郁症患者常常就是这种傻子,我更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老实头,把人家讲得天花乱坠的支票话或客套话,全听进耳朵里去了,每个字都当真,到头来却闹了大笑话。?

    我自认为很有分寸,平常也不轻易叨扰别人,更不会觉得生病的人最大,动辄拿出尚方宝剑,不近情理,要朋友们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无条件赶来救火。(瞧,我连当一名忧郁症患者都是很知所进退的病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就活该要被乱开支票的朋友耍。?

    可恶!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泛滥成灾的文化,习惯乱开支票,做不到的事,为何要在那儿滔滔地说大话?结果谁当真,谁就倒楣!?

    大家总是先为自己博取了义气的美名再说,大不了等到兑现时,考了大鸭蛋也无妨。?

    摸着我一个忧郁症患者的良心说,我认为像这样的假好心,或是以好心为出发点,却“为德不卒”,比起从头到尾都冷漠的人,还要糟糕。?

    我宁可周边的人一开始就把态度标示清楚,不要让我误会他们是救兵,等到真把他们算是一份子的时候,竟扑了空,如同从高空坠下。?

    总之,我受得了真实的冷漠,却受不了虚矫的好心。?

    急怒攻心,我一时气不过,打电话向一位好友揭发这个友情的假象,霹哩啪啦好像秋风扫落叶,吐了一堆苦水。?

    越说越暴怒,我已经跟一头被激怒的饿狮子差不多,一吼,便在好友的阻拦声中收了线,并拔掉家里的电话插头,关掉手机,形同关掉我所有人际关系的电源。?

    我痛恨这个虚假的世界,统统滚一边去吧!?

    此刻,我气愤至极,脑子的化学毒素急速分泌,一心有个冲动,要做一桩天大的惊人之举,方能泄愤。?

    陷身在这场骤然刮起的风暴中,一个人失去理智,去做自残的举止是非常有可能的,我确曾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我一心一意要为恨意找到出口,立即想到用伤害自己的手段去报复别人。可是,我隐然觉得还不到那个玉石俱焚的关头,必然可以找到类似激烈的表态方式。?

    然而,是什么呢?会是什么呢??

    我四下团团转,人家说狗急跳墙,我却是急了想去撞墙。屋子里四面封死的墙,这时让我呼吸滞碍,极想撞开一个破洞逃出去。?

    但该逃到哪里去呢??

    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离开这个暴风半径,排泄我的焦虑与愤怒?譬如台湾的中南部山间,或是香港、日本??

    丢弃一切而远走的意愿,在我心中节节升高,因为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若失去行踪,那意味着消失,便很接近死亡的意义和功能。我一再想道,从认识我的环境与人际之中彻底失踪,不就很像是死亡了??

    就这么说定,我一定要抽拔出去,离开这片怒火燃烧的土地。?

    我不见得要愤而轻生,可是制造全面消失的死亡逼真处境,也具有同样强烈的抗议效果。假如这时我没有任何抗议的表示,八成会毁灭自己。?

    可是登时举目茫茫,天地之大,我竟无所遁形乎??

    突然,我想到了曼谷,好友Poki这几年在那里经营有成,有一个舒适的高楼住处。感觉上,那会是安顿我眼前破碎情绪的好地方。?

    幸好,在这紧急时刻,我拨通了手机,找到了在香港参加商业展览,大功告成,正要从香港机场飞回泰国的Poki。他一听我的凄绝口气,担心我会出事,着急地要我直奔中正机场,搭下一班飞机赴泰国,如果顺利的话,算时间,他会刚好从香港飞去,与我在曼谷机场会合。?

    “过来!过来就是了!你现在就赶去机场买机票,直接飞过来曼谷!”一向快人快语的Poki,不容我多想,在对我招魂。??

    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但我不管那么多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几乎两手空空,就像一阵狂风砂,没命地冲去桃园机场。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7:04

第四章
再见!去你的!

    我的随身背包里,扁扁的,没有放牙膏牙刷,也没有塞换洗衣物,只有两本书,是离家时信手抓来。?
    一本是凯·杰米森继《躁郁之心》后的力作《夜,骤然而降:了解自杀》(Night Falls Fast),另一本是保罗·科尔贺(Paul Coelho)的《薇若妮卡想不开》(Veronika Decide Morror)。?

    我苦笑地发现,光看这两本书的书名与主题,加上我的行囊里空空如也,实在不像去旅行,倒有几分像是要去寻短见了。?

    我到福华饭店站搭大有巴士,直驱桃园中正机场。等车时,我拨了一通电话给唐谟,因为本来跟他约好了下周四要在家里会面,我语带悬疑地跟他说:“下礼拜四的约取消了,我要跟你说再见。”?

    我的口气中特意不掩饰恼怒与消沉,透露了无限想象,让这个宝里宝气的唐谟自己去猜吧。?

    人家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就是要这样,显然最终我连唐谟也气进去了,谁叫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够警觉。

    迁怒,有一种饮鸩止渴的快感。?

    可能我的语气够吓人,搭上巴士不久,我的手机即不停收到唐谟的来电。因为这个手机有些设置当初是唐谟帮忙设定,所以每当他用他的手机打我的手机时,萤幕上就会出现一排开口笑的笑脸符号,表示是他的来电。?

    我看着那几个圆滚滚的笑脸,还伴着轻快愉悦的铃声,与我现在的怨怼情绪实在不搭调,也有点讽刺。?

    在它响过了两三次后,我决定不接,再度关掉手机。这时,讲什么都是多余。?

    途中经过泰山交流道时,我那怒火燎原的心田已经逐渐平息。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依旧老样子,只能坐以待毙,或任凭别人施暴了,而是我能够奋力一掼,甩掉讨人厌的那只魔手。?

    我要远远地把这烦恼的人事物都抛诸脑后,而毫无预期就直扑出境,在台湾日常出现的环境中凭空消失,正是掷出最巧的一记界外球,为自己解除腹背受敌的全面危机。?

    同样是“跳”,我改成跳上飞机,至少不必去跳楼。?

    到了机场,一打听,才知道在航空公司柜台临时购买的机票,比通过旅行社事先预购的价钱足足多上一倍。平常去泰国,经济舱机票从促销价的新台币六千元(约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到寻常的一万二千元(约三千元人民币)不等,我却整整付出了二万四千元(约六千元人民币)。?

    我没有多想,便爽快刷了卡,贵就贵,我既然已冲到机场,就是豁出去了。?

    何况,如果这时我不蛮干一些平常因瞻前顾后想太多而不敢做的举动,破天荒一次,或说下猛药一次,又或脱轨一次,却还是老套,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宝宝一个,大概也治不了我这死气恹然的精神伤痕。?

    像我这样当机立断,带点赌气与决裂的性质,逃难似地花一笔冤枉钱出去,等于践踏一切常规,扭转所有干预力道,个中充满了“形式暴力”。但也正因如此,我感到很过瘾。?

    我竟发觉它比自杀还棒!因为它有类似自杀的爆发威力,可以纾解体内的高温岩浆,却没有自杀的庞大代价。?

    航空公司的柜台小姐不晓得有没有认为我很奇怪,单独一人跑来买这么贵的机票?平常或许只有被通缉的逃犯(例如贪污的经济犯)才会这般临时起意吧。?

    还有,我的表情泄漏了正在承受苦楚吗??

    记得几年前,我在报社工作,某个晚上情绪欠佳,独自上了阳明山,打算住一家温泉旅馆,那儿的柜台人员就很犹豫,不太敢让我登记住宿的样子。?

    我想她可能看我落单,而且瞧出我的沮丧神色,我居然还据理力争,傻兮兮地说:“放心啦,我不是来自杀的。”我有时真二百五,心里搁不住话,越看别人有疑虑,我就越要当面点破,不愿扛那个莫须有的黑锅。?

    但是这位机场的柜台小姐终究不像当年那位,根本连一丝异样的眼光也没有。?

    我想,现在的人怪事见多了,而且也日益冷漠,这年头谁管谁啊!?

    嗯,无趣。?

    办完登机手续,划好了位,等待通关前,我坐在饮料部,孤单地喝着一碗鱼丸汤,垫一垫空胃。?

    坐在那里发一会儿愣,我把玩着手机,考虑良久决定还是通知姐姐。?

    她是我这一阵子任性发飙时的无辜受害人,我对她很愧疚,可是我有时就是收不住脚。况且,假如没有她在帮我捡心中垃圾,我一定会从垃圾焚化炉变成一座火光冲天的核电厂,灾情四溢。?

    姐姐的反应听上去不轻松,她怀疑我已在机场的说法,不过催人登机的广播一阵阵传进手机里,又不像假的,她只好劝我打消念头:“不要去啦,有谁在那里吗?你准备待多久?”?

    一听我完全没带任何行李,她更紧张了。?

    在姐姐的心目中,我仍是一个小孩,她老是用那一套妈妈经在对待我。这到底是一个甜蜜的包袱,还是一道拉扯的脚链??

    但是我箭在弦上,非射出去不可,否则又乖乖回到那个独居的家,生吞活受没有涟漪的死水日子,心情被乱开支票的朋友左右,简直会像是刚脱逃出狱,又给逮回死牢,刑期加一成。?

    再见,台湾,去你的吧!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17:42

第四章
坐在云端上俯瞰

    在登机划位时,我跟票务柜台的小姐说,帮我尽量划到单独的座位,因为根据刚才航空公司专柜那边的说法,这班飞机不算挤。?
    小姐很帮忙,果然让我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空位。?

    很好,我感觉这个角落是我的窝,没有人会来打搅。?

    当心情低落时,我总有把自己圈在框框里的孤立感,像一只刺猬,周边最好都净空,别来惹我的刺。?

    刺猬的宿命,就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靠近的人,因为它天生就是那副长相,被一团利刺包裹着,还能要它怎样呢?而万一伤到了人,我又会有强烈的愧疚,所以,这时最好谁都离我远一点。?

    从台北飞曼谷三个多小时的旅程,这一趟好像比以往都快,我头脑空空地坐在那里,信手翻阅那本《夜,骤然而降:了解自杀》,看着书中提及精神病理与自杀的纠缠关连,十分触目惊心。?

    我的神思漂浮在字里行间,尤其书中写到诸多文学家、艺术家罹患忧郁症,阅读他们遗留下的那些宛如刀割灵魂的只言片语,好似替我说出了难以言传的恶梦。?

    感觉没有太久,飞机就着陆了。?

    从生到死,是否也能像是搭飞机去一个远方旅行(只是永远回不来罢了)?记得许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上错天堂投错胎》(Heaven Can Wait),亡者就是在云端排队,等着搭上一架白色的大飞机,升空去报到。?

    我这次匆匆离开台北,不告而别,没有打包行李,没有出游心情,两袖空空如也,与过去搭飞机的感受迥然不同,某种形式而言,实在与遽然逝世有些雷同。?

    时间真抓得准,我和从香港起飞的Poki几乎是同时到达曼谷,一起先后出关。?

    曼谷居然下起雨了,这个终年常夏的热带国度难道跟我的情绪一般忧郁,正在过冬??

    Poki看见我,视线扫了扫,抛出第一句话:“喂,脸色还好嘛。”?

    他轻微撞一撞我的肩,逗逗我,表示问候。?

    难不成他以为会看到一个青面獠牙?或者他先前接到我的越洋电话,听口气,深怕我行将就木,猜测一定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其实,我惨的是心里的委顿、绝望,那是内伤,不见得有瘀血的痕迹,外表自然看不太出来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开始会诊我的忧郁症。?

    Poki听我草草做了简报,很不以为然,哼地叫道:“哎唷,你的忧郁症算什么!”他如数家珍,跟我细述他如何在生意场上翻滚的大风大浪,言下之意,我的case是小枝小节。?

    Poki是我在台湾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交往近十年,我向来欣赏他迸发激射的生命力,始终充满了精气神,仿佛一颗墨西哥跳豆。?

    人们绝对抓不住他,一下弹到那儿,一下弹到这边,咚咚隆锵,我往往只有瞠目的份。?

    他说话一如其人,快得叫人的耳朵跟不上。他的快利,与我的温吞,几乎是两个极端,却形成互补,惊喜相看,这些年竟也能衍生为绵绵的交情,堪称奇迹。?

    被他这一顿麻辣的话刮下来,我坐在黑暗的计程车内,脸色更加黑了一层,心里气苦不已。?

    完了,来错地方了!投奔Poki,却可能惹来一身鞭挞??

    天下之大,我竟无容身之处吗??

    “你的忧郁症根本就没事,唯一的问题是你闷在台湾太久了。”Poki大夫如是说,好像毫不留情宣布我是一名癌症末期的病人。?

    面对他的十二级强风言论,我招架不住,本来是来逃难,可不会是栽进另一个暴风半径吧??

    “Poki,也许我不该来找你,可能我这样苦哈哈的样子,会带来给你相处的压力,但是你非要我不顾一切,急速快乐起来,也相对带给我压力,我大概是来错了。”我苦涩地告饶。?

    “你说我带给你压力?哎呀,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Poki二度踩到了我的痛脚。?

    天哪!我现在讲什么都不对劲了,忧郁症的人绝对不能搞公关。?

    我们俩坐在后座,气氛有点僵。我真想就此昏死过去,觉得世界辽阔,却没有我的落脚处。?

    刚好这时姐姐打我的手机,以确定我是否安全抵达。?

    她问我跟Poki见面如何了?我答道:“不太好,似乎他不很了解我的状况,我想这一趟会面,恐怕对我们两人都不好。”?

    她要我把手机转给Poki,他已经听见我们的对话,立刻发挥他的快人快语,提高声调:“没有什么不好啦,怎么会不好!”?

    我哀绝地瘫痪,天黑一边了,我的妈呀,这下如何是好??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Poki发现计程车司机故意绕路,想多赚一点车钱。他已经在曼谷住了多年,天雨,加上跟我有点龃龉,乱了心神,连司机现在拐到哪条鬼胡同他都认不出来了。?

    Poki以拼装式的泰语纠正了几次,那位皮肤黝黑的泰国司机仍然装得一往直前。?

    于是Poki索性斜躺回座,也懒得理会,低语道:“爱怎么绕就怎么绕好了,这样看你又能多赚几文钱呢。”?

    我有点猜到状况了。?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在后面辩得这样,而那位装傻的司机,还憨憨地在绕路,偶尔跟你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三人各有一把算盘。他莫名其妙夹在我们之间,这不是很好的教材吗?”Poki突然讲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我想想也对,一切就当做是在看戏,还是放轻松吧。?

    有时,人生就是荒谬剧,不必事事认真。?

    幸好,有那位司机多绕了路,明明是耍诈,但途中,我和Poki的心情得以有时间慢慢沉淀下来,还得感谢他哩,生活里的遭遇真是诡谲。?

    在雨夜中九弯十八拐,最后还是绕回了目的地。?

    经过司机这么一轮的小丑跳梁秀,下车后,我的慌张压力去了一大半,告诫自己先别乱,不需那么急着认定我的曼谷行之成败,等着看吧。?

    我先后来过泰国八趟,每次都感觉这里的风土人情很随意,不紧迫,不仓皇。?

    虽然是飘着雨丝的夜里,搭车直杀到Poki的高楼寓所,沿路没有经过热闹的灯火通明区,但是我已能掀鼻嗅到懒洋洋的泰式空气,姑且放下了心上的重石头。?

    可不是吗?既然撤换了置身的场景,从台湾直奔曼谷,等于跳到另一档戏中,旧戏搁下后,本来就该穿新戏服,说新台词出场。否则,我这一路发狂般卖力的演出,未免也太被辜负了。?

    Poki的十四楼公寓依然高高在上,和我记忆中一样的舒适,可以俯瞰半个曼谷市区,凉风习习,视界辽广,让我窒息的恐慌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

    这时,我终于觉得——唉,还是来对了!?

    当晚,我们没有再出门,我吃了一颗安眠药上床。?

    隔天醒来,人还躺在客房的床上,抬眼从落地窗望出去,天空仍塞着染成灰色的棉花团,雨则有一阵没一阵下着。我起身走到客厅,视野更好,远远鸟瞰下去,是绿阴葱郁的皇太后皇宫,与附近的民宅接连,底下芸芸众生已经忙碌起来了。?

    我犹如坐在云端上俯视红尘动静的神,而且还是一位患了忧郁症的神。?

    后来几天我发现每逢傍晚时分,皇太后皇宫后方有一处回教教堂,准六点就会有集体晚祷,嗡嗡的吟经声潮,浑厚响起,乃特殊的一种膜拜心声,仿佛传入天庭的人间梵唱。?

    我坐在十四楼的此处远远聆听,感觉更像是被香火祭祀的神。?

    不知道天神会不会也像凡人忧郁呢?既然是神,他可以为所欲为,那大概就不至于有苦恼烦闷吧??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其中“求不得”,意指想要而要不到手,心里老挂念以致自我折磨,便是一苦;但我很好奇忧郁症患者心里空荡荡,凡事都没兴趣,他根本就不是“求不得”,反而是“无所求”,了无需索,那照理应该脱离八苦才对,却一样苦得要命,真搞不懂!?

    这样的视界,在台北恐怕连三千万都买不来,我现在却正坐于其上,俯望人间,享受仙人的快意,可是我也没快乐到哪里去!

美惠子 发表于 05-1-31 07:29:20

第四章
忘却了失落的滋味

Poki一觉睡到快中午,他这个天空之家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放松,所谓睡到自然醒,不足为奇。?
他问我今天想做什么?我说,去吃蚵仔煎吧。?

我没有夸张,上两次来曼谷时,Poki带我去“摇瓦仔”(中国城)的一家蚵仔煎店大快朵颐,简直是人间圣品,我总念念不忘。?

泰国华人所料理的这道小吃,与台湾大异其趣,是一位抹发油、相貌斯文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煎出来的(一盘平均要煎上近十分钟,工夫细腻),分为干煎与软煎。前者把鸡蛋煎得像一块酥酥的脆饼,肥美的蚵仔则放置上头;后者加入太白粉,煎到味道透进粉团的深处。?

每一盘卖泰币五十元,也可以点大盘加料的一百元,这个行情并非普通泰国人能常吃,但是每次来都高朋满座,可见多么近悦远来。?

上一次来曼谷,我和Poki两人,就一口气合吃了五盘双倍料,吃到连嘴角都是泡。?

这次坐定,我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纸,以中文书写。原来在这里不叫“蚵仔煎”,而是称呼很文言的“蠔烙”,真有古趣、诗意,更予人流涎的联想。?

老板的煎工还是一流,即使我的心情淡淡,不过这一回的蠔烙尝起来仍旧美味醉人。?

我想起了在电影《X情人》中,有一幕戏,梅格·瑞恩到图书馆去,刚好那儿正在举办“1920s,失落的一代”海明威文学特展,尼古拉斯·凯奇就随手从书柜中抽一本,念了一段海明威的作品:“他在牡蛎中吸出大海的味道,失落感从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吃着这些肥大鲜美的蚵仔,不禁想着海明威的句子,竟然深有同感。?

因为这种海鲜的肉质软中带劲,那粒满是汁液的肉球,在嘴里咬碎,会立时渗出海的咸味与肉泥的甘甜,交混嚼起来,便是一种富足丰饶的口感,象征大海母亲般的吐哺。?

海明威是美国二、三○年代的文学巨擘,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却在七年后自杀身亡。?

我以前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眼前强烈地想弄懂,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失落感中浮沉,导致最后空洞到不想活的地步呢??

文献上写着他是不堪老年病痛的折磨,才结束自己生命。但我怀疑,除此之外,是否一代大文豪也同样被忧郁症掳获,备感虚空与失落,终于撒手人寰,一走了之呢??

从第三盘蠔烙上桌起,我就陷入了半发呆的情绪,心想海明威拥有了一切,光环灌顶,最末还是走上了自我了断的绝路,是不是也罹患了某种神经官能症,导致万念俱灰??

因为以忧郁症为例,当发作的时候,即使我中了上亿元的奖金,或是荣获举世无双的大奖,天杀的,也一样快活不起来,而深感无望。?

如果把忧郁症病毒,想象成一种生物,我会觉得它是最强悍、最刁钻的一条虫,即便是我坚硬的天灵盖,它也能轻易钻入,在里面筑巢,然后像异形那样生育滋养后代。一只只丑不拉几、磨着钢刀似利齿的小怪物,遂破壳而出,逢人便咬。??

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理学系杰米森教授的归结发现,心肺疾病,即使痛苦,或不良于行、威胁性命,倒没有自杀增加的现象,而是内科疾病导致大脑或神经系统深受影响者,便有自杀明显增加的趋势。?

海明威举枪自戕的原因,宛若一个谜,登时紧紧将我箍住,他或许正是脑神经受到恶劣拨弄。?

以一名忧郁症患者的同理心猜臆,我想海明威是承受不了人生无尽的虚无吧。?

我记得早年曾读过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叙述在一家午夜的咖啡店里,两名服务生的对话。其中一人对于快打烊还赖着不走的老年客人大表不满,说老人家最邋遢了,对方想要点一杯威士忌,他硬是不卖,还下逐?客令。??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服务生,有点为老年客人叫屈,说何必那么绝呢?对方不过是害怕寂寞,前一阵子他才自杀获?救哩。??

年轻服务生不为所动,一心想赶回家抱老婆。?

年长服务生不急,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孤伶伶,所以,当他在替那客人说情时,骨子里其实是在抚慰自己的孤单与虚空。甚至于我发现这位服务生,看似好端端,内在的零落才更惨。?

他在打扫时,还改编了圣经马太福音,将“虚无”两个字大量镶进去,喃喃念道:“不叫我们遇见虚无,救我们脱离虚无。”?

圣母经的一段祝词“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也被他篡改成:“万福虚无,满被虚无,虚无与尔偕焉。”?

年长侍者出了咖啡店,不想直接回家,来到尚未打烊的酒吧,当酒保问他要点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一杯虚无。”?

酒吧摇摇头,大叹:“又是一个疯子。”?

喏,线索就在这里,我深深以为,精神极端虚无的状态,便是忧郁症的病情。?

这一篇小说透露了蛛丝马迹,海明威当时应是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凌虐,心中塌陷为无底洞,终而忍无可忍。他那脍炙人口的《战地春梦》,不就因深刻表现战后年轻人的幻灭感,而打动人心??

是了,以“幻灭”用来形容忧郁症带给人的那种深沉绝望,可说再贴切不过。可见,海明威很早就洞悉了人生的幻灭实相,具有中选的体质,至少是个“准忧郁症病患”。?

我细细思量他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吃了牡蛎,会有幸福的感觉,也会忘却失落的滋味。我因此更加认真品尝着蠔烙的美味,看会不会也有幸福降临??

不过最后,我跟Poki只合吃了三盘,比上次五盘的战绩逊色,总计有二十颗左右的牡蛎忧郁地躺在我的胃底,尘归尘,土归土。?

吃完了蠔烙,走出街上,仍是雨绵绵,在我们逛老街的时候,雨势加大,哗啦啦,惹得四处湿粘。我们于是打道回府,爬上十四楼,距离乌云更近了。?

Poki在阳台上摘种一排仙人掌,跟我打趣道:“我在这里种花隔开,以防你太接近栏杆跳下去,不然你阴魂不散,我可就惨了。”?

我急忙辩护:“我既然来打搅你,就不会增加你的麻烦,跑到你这里跳楼,太没道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多少有伎俩被识破的难堪。?

Poki也真逗,一般人都不敢提跳楼的冒犯玩笑,他却直截了当寻我开心,这就是Poki,永远不按牌理。?

然而Poki的笑话,对我似有一种牵引的魔力。?

事后我一走到阳台边,总是故意离开矮墙远远的,因为探头出去,可以看见底下三楼一大片蓝色的游泳池,清澄的水,仿佛在对上头的我殷切招手,鼓励我一跃而下。?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靠近,否则往下看的时候,我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激动,害怕一旦神智不清,唏啦呼噜就化身飞鸟,纵身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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