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昕
发表于 07-3-19 19:45:34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
挂许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算是!”?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后来,我阅读了不少忧郁症的相关书籍,看到有一位美国作家,对这个字眼很不以为然,他的说法才对此提供了允当的补充。?
他就是著名小说、也曾改编成电影《苏菲的选择》的原著作者斯蒂伦(William Styron),在他另一本描述本身罹患忧郁症的《醒目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中,他细诉自己如何气恼,因为“depression”这个字用得太轻易,太简单,太平淡了。他认为“depression”只是在陈述一种情绪的经验而已,不痛又不痒,好像只是在说某人心情不好,对于忧郁症这个苦难超乎想象的精神疾病来说,实在不足以形容于万一。?
在斯蒂伦的感觉中,如果他向旁人提到自己有“depression”时,由于这个词软趴趴,会让听到的人轻轻飘过耳膜,以为“那又怎样?”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对方就会说:“哎,小事一桩,你会度过的啦。”或者更糟,人家会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啦。”?
难怪在二十世纪初,医学界并不用“depression”这个词,而是使用比较拗口、复杂,一副长相就很吓人的“melancholy”。
一九一七年,本身也罹患有忧郁症的弗洛伊德,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哀伤与忧郁症》,原文标题用的正是“melancholy”一词。?
不管看字形,还是听拼音,感觉上用“melancholy”来形容忧郁症,似乎就显得出个中的折腾、刁钻、磨人,而不像“depression”这么浅淡。?
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师哈森(Jacques Hassoun),出版了一本从文学观点看忧郁症的书:《忧郁症的残酷》(The Cruelty of Depression),虽然配合一般大众的认知,使用了“depression”,但是他显然也觉得力道太浅,才又加上一个副标“On Melancholy”,把这个字硬套上去,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强调出忧郁症的罪恶。?
我的几位好友听了我的诊断结果,表示说难怪喔,因为好多迹象现在回想起来都说得通了,包括我这一阵子失控的焦虑,以及几年下来某些极端的躁怒反应。
(有时候抑郁症者的情绪低落会被易激惹情绪所掩盖,突出表现为因小事而勃然大怒,家人朋友往往会误以为是其脾气变坏,性格不好,其实这种易激惹的发生是建立在抑郁情绪基础上的。不敢表达和压抑自己的愤怒情绪,是不少抑郁症者的共同特点,故出现易激惹的状态,说明大脑对情绪的控制能力已经明显下降了,忍无可忍了。这其实是在提醒我们需要进行某些改变)
[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19 19:46 编辑 ]
gaoshou6666
发表于 07-3-19 20:43:08
我强烈建议大家都认真看看这本书,我是98年开始抑郁,05年12月开始治疗的,中间几年老想看书,但什麽都看不下去,只是去年看这本书时,一下子就吸引住,两天就看完了。感觉特别痛快,舒服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1 11:01:52
呼,我像一名平反的罪犯,总算洗雪了罪名与冤情,否则我一直笼罩在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阴影里。我很感安慰,从被蒙在鼓里终于得知真相,摸清了自己受伤灵魂的底细。?
不过即便掀开底牌,我在对抗忧郁症时,也并没有讨到便宜。它虽曝光,却无损于雷霆的威力,发作起来还是照常凶暴,毫不客气。?
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一个专业作家提不起劲道去创作,就像一位骁勇的将军没有了战场,我每天都失了魂,在屋内游荡。?
家人在电话上,一听我的情绪已经因离群索居而出现心智慌乱的情形,就会像哄小孩一样,叮嘱我赶快出门,去附近大安森林公园走走都好。?
有人一再强调,根据在美国电视报导上看到的资讯,一位罹患忧郁症的老太太,每天快走十五分钟,带动脑内血液循环,病情便获得显著改善,医学研究者也大声疾呼多运动。?
(体育锻炼可能增加了血清素,内啡呔和别的一切能增加生命力的化学物质,因此如果可能,进行适量的运动对抑郁症的好转是非常有益的。不少的抑郁症朋友也是通过运动来让自己能够一直和抑郁症进行抗争)
咦,真的吗?难道是在拿着歌本唱歌?我有听没懂,只想作古一般地躺在沙发上。有没有搞错哇?我连从客厅快走到厨房的短短距离都不成了,还叫我去那么大的公园兜圈子?发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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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昕
发表于 07-3-21 11:04:20
好心有时真是一种负担,我最怕在已经精力虚空的时候,有人对着我说:“去运动啊,这样对你比较好。”他们讲得好像圣贤之言,意思系指:“你都已是忧郁症患者了,还不积极奋起?假如不去运动一下,怎么会好呢?”?
记得有一个周日早晨,我姐姐打电话来通知,要我赶紧转台收看一个座谈节目,正在谈论忧郁症。末了,来宾中有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社会知名人士,结语时声称他们也曾罹患忧郁症,但都是靠着多运动康复。?
一人说她游泳一千米,从泳池起来后心旷神怡;另一人说他依赖慢跑,受用无穷。?
两人异口同声呼吁“多运动啊!”我听了就光火,他们既然都是曾经被忧郁症缠身的人,为何还讲出这么外行的话??
如果一位忧郁症患者还有意愿、体能、心情,走得出家门,去游泳池、公园做运动,那么我敢说他的病情很轻,甚至轻到看一场电影就会好转了。?
他们自忖深受其苦,应该明白忧郁症发作时的那种万念俱灰、形同一堆烂泥,根本动弹不得。外人的误解也就罢了,连曾经翻滚的过来人都误导了一般人的认知,以为忧郁症病患自甘沉溺,“因为自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我真希望他们多绕一点弯,吁请身边有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朋友:“我知道多运动对患者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请注意,他们处在身心交瘁的瘫痪中时,毫无可能会自行去运动,所以大家要哄,要骗,想尽办法拖着他们尽量动一动,例如先从简单的跳绳开始,不必离开家也能进行,然后慢慢再增加运动量……”?
(放弃高要求,从眼前能够做到的做起,这种心态会有助于好转,不管是抑郁症,还是其他的神经症)
然而,抱怨归抱怨,有时我还是极度勉强,会特意去做点简单的运动,譬如走到离家十分钟路程以外的地方吃饭,虽然只扒了两口,也算意思到了。?
相信我,要一个忧郁症的人独自勉强提力走出家门,去做所谓有益身心的活动量,那是纯理论,说得容易,事实上比逼一只老母牛做心算还难!?
许多忧郁症患者不管在发作期,或是在康复期,身边通常都有家人或朋友,可以伸出援手,或推一把。?
我这时则刚好一个人孤伶伶,要去独挑克服忧郁症的大梁,的确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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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好的社会支持系统对抑郁症者的好转是很有帮助的。只是有的抑郁症者,原来的朋友就很少,和家人的关系也不融洽,这个时候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让自己一步步地积极行动,逐渐走出抑郁症?学会做到发自内心对自己的爱和接纳,会比较有作用。只是这需要有人指导,因为涉及的内容比较多)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1 11:06:28
我既然一木难支,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开始排时间表,预约朋友们陪我在不同天吃午餐、晚餐。因为一旦变成约会,我再怎么无精打采,都只好赶鸭子上架,提起精神出门去?赴约。??
这样一来,有了运动,而且又被迫吃了饭,一举两得。?
不然,有时朋友也会来家里探视我。那一阵子,我偷偷地发出求救信号,就像往大海丢出一封封的瓶中信,我以不露骨的方式,暗示好朋友我病了,不需带鲜花水果,但很欢迎来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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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积极地行动,并没有让自己选择抑郁……)
有一晚,几位年轻一辈的写作朋友相约到家里探访,听说我正在吃Ativan,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些从事创作的人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Ativan甚至已是他们的良伴。?
“哎呀,像你现在才在吃这种药,都已经很晚了。我们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服用,你能够这么高度自律,维持到现在才需要,已经很厉害了。”年轻的作家G笑嘻嘻地说。?
我大吃一惊,听起来我还很落伍呢。瞧他们的年纪连三十都还不到吧,却已经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资历这么老??
同行的女作家S还跟我要了两粒Ativan,说她很久没吃了,看到它有如遇见老友,她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坚忍的受苦岁月。?
我知道她要了那两粒镇定剂,绝不是拿回去当纪念品,而是待会要吞服,重新感受抚慰心魂的滋味。?
这真让我惊愕,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在压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进,只是大家平常都不说罢了。已经在看精神科,或是符合资格去看精神科的人,可能就像丐帮的弟子一样,隐而不彰,但一旦都站出来,应该会多到吓坏人。?
真正吓人的还在后面呢,第三周,当我去看许医师时,才一坐下来,他就问道:“怎样?现在还想死吗?”?
我有些惊讶他问得那么直白,但至少这一周寻死的知觉没那么强烈了,于是摇摇头,说:“没有。”?
他欣慰又满意地笑了笑。?
新鲜,许医师这么问,就像是一句日常寒暄的话,例如“最近好吗”或“吃饱了没”,但他问的明明是很劲爆的“你还想死吗?”?
我还想死吗??
这如果听在一般人的耳里,八成会吓掉一排牙,但他问得那么自然,我答得也很大方,极有默契。?
因为这是忧郁症患者跟精神科医师之间才懂的亲昵、独特的语汇呢,其余生人请回避。
[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21 11:07 编辑 ]
York
发表于 07-3-21 11:06:29
第一次顶你
说出了抑郁状态时候真正的感觉
你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心理咨询师!:victory: :handshake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1 11:09:58
绞肉机里的脑子
我开始有持续性的头痛,不是在太阳穴附近,也不是脑门顶,而是比较冷僻的后脑勺,一疼起来,好像那儿插进了两把刀。?
每一次头痛的循环都一样,起先只是后脑勺紧绷。我用手刀去切脖子表皮下的那条筋,就会带动整片后脑的一阵剧痛,仿佛打保龄球撞个全倒,我还依稀听得见瓶子匡锒摔倒的响声。?
接着,我便会觉得脑子里发烧,一股热气从鼻子冒出,连眼窝的压力也升高,眼珠子有些胀痛。?
然后最可怕的主角登场了,经过头痛、灼热、眼压提高这些释放干冰似的舞台效果,忧郁症的狰狞症状终于挑大梁出场。??
第一个意识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快乐的感觉,只有灰暗、阴冷、潮湿,一颗心跌到谷底。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意识,是“我真不想过这种黑漆漆的人生”。
(失去对快乐的体验,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不想去接受这个现实,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那种不能接受现实的想法其实只会给个体带来更多的痛苦,因为现实不是我们不想接受就能够马上改变的。个体在痛苦的时候,往往忘记了,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这是通常要个体经历过了以后,才明白:哦,虽然那个时候是多么的痛苦和可怕,其实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并非我整个的人生啊!更不是我的未来啊!)?
刚好那一阵子一个电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动画展,有一系列让我触目惊心,居然那么神似我的处境。?
作者以粘土塑造人物,却又常以锅子、铁锤、利剪等将一颗黏土的人头击碎,眼珠还爆裂出来,才重新将烂泥和在一起,诞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粘土人头给一座绞肉机唏哩哗啦搅拌,挤出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发现,在忧郁症发作中的脑子状态,就像透了那些被绞肉机搅出来的碎肉条,一团稀巴烂。?
这样粘糊糊的脑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曾经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盖地压着,翻不了身。?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3 15:24:59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从此毫无乐趣,我也就逐渐崩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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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变化无常,眼前的一切并不代表将来!但是作者的这种心态却是个体在遇到痛苦,困难,挫折的时候容易出现的。因此有时候使人在痛苦的深渊里面越陷越深!)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阵焦灼的不安,我会搓着双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驱赶千万只的蚂蚁;然后手指抠紧膝盖,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体内火山一般的岩浆地表耙出一个空隙,让它汩汩流窜而出,纾解内部的高压。?
搓了半天,但是压力仍不得其门而出,发烫的脑子也并没有减缓喷射岩浆的速度,我常因此被烫得必须狠狠在地上乱踹,将体内的庞大压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时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狱油锅里的赤脚受刑人,拼命地跳,但是每一个落脚处都还是疼。?
疼到后来,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滚,像是一个引火自焚者后悔了,藉着打滚扑灭身上的火。?
但我终究仆倒了,开始情不自禁发出动物的低嚎,呜呜呜地呻吟,这是唯一剩下可以稍微舒缓体内苦闷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进化期,学着野兽嚎啼。?
那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一种伴随着闷吼、哀号的动物悲伤。?
有几天,我发作得很厉害,一个人忽而坐在客厅,忽而走在卧室间,捧着心晃动身子嚎叫,住在对面阳台的邻居可能听见,也许还看见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满屋子钻,放声惨叫,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中庭的对面十四楼阳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为我家里养了一只狼人,正在痛苦地从人形蜕变,逢到满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经顾不了一切。?
我痛楚万分发觉,原来电影中演到精神病院里那些凄厉的叫声,并非夸张。?
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就是被凌迟的犯人,千刀万剐,一层层慢条斯理削下肉来。?
几次发作的深刻体验,使我察觉忧郁症的病源在脑子,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心。它绝非仅是情绪的起伏,而是脑子的一种分泌失调,阻断了正常的记忆、思辨、反刍的能力。?
我因而对脑子元凶的神秘机能产生了兴趣,特地跑去书店察看介绍大脑的书,对着那一堆皱巴巴、渠道似的软土堆,感到敬凛与恐慌。?
张大眼睛注视那些图片,我心想,忧郁症到底是从脑子的哪一个点溃烂?或许用“溃烂”这个字眼也不对,应该说“生锈”吗?或“腐蚀”吗?或是比较科技用语的“短路”??
回到家,我突发奇想,拿出油画颜料,准备进行自己的脑部电脑扫描。?
所谓断层扫描的片子,会依据温度而有颜色分布的差别,看起来总是五彩缤纷。我也想来画一画我的脑子,试图找出忧郁病变藏身的地带。?
我把两只眼窝和嘴部涂成了象征高温的红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两颊是黄绿色,没有任何科学根据,都是我的?直觉。??
好了,那脑子所在的额头呢?这么宽阔的一片神秘高原,该是什么一针见血的颜色??
我决定涂成冷冷的蓝,但好像太单调了,不符合忧郁症那撕天裂地的气焰。我下意识在画笔尖抹上了浓浓的白色颜料,胡乱绕着圈子,一层层涂厚。?
等画完后一瞧,十分惊讶,看起来我的额头有一个貌似气象卫星图上的暴风眼,套一句播报员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来势汹汹的超级强烈台风”。?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比“台风眼”更贴切、更传神地喻指忧郁症发作时的脑袋瓜子。?
《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的作者詹姆斯(Kay Redfield Jamison)女士提及,在阳电子放射断层照像色彩斑斓的扫描图中,忧郁症的大脑呈现寒冷、停滞的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是一种冰冷的内在死寂。?
科学仪器扫描出来的这层忧郁症大脑色泽应该无可辩驳,我可以充分想象那些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斑驳杂混是什么情状,精准反映了我们忧郁症患者对人生喜乐的冷感、对生命宗旨的冷漠、对生活内容的冷淡。?
(不少抑郁症者的生命深处,就已经是这种感受。以前只是被暂时忘记,埋在潜意识之中而已。生命中很多的痛苦,都可能使得个体对生命,对人生,对一切产生悲观和淡漠等心态)
[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23 15:34 编辑 ]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3 15:46:13
可是在我独特感受的画笔下,却不尽然如此。?
我的脑子虽是一片冷幽的蓝底,但有白色的螺旋云团,和轻飘的云絮,整体看起来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颗寂寞的、美丽的、别致的蓝色星球——那就是我们的地球。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
想着自己这一颗分泌失调的脑袋,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种滋味,勉强要形容的话,大概很像太空里的太空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回眸地球一眼的情景吧。因为唯有在那个角度,才会看出地球是一颗漂浮在浩瀚宇宙间的寂寞星球,那么凄美,那么壮丽。?
忧郁症患者看待自己失序的脑子,或许也是这种布满寂寞感伤的凄美与壮丽,别人极难想象。?
因为它的症状,除了亲身经历,实在无法以言辞比拟,让旁人知悉。所以它多少带着悲剧性的孤寂美感。还有,它发作起来的凶暴激烈,几乎摧毁一切生机,却又是那么雄壮?骇人。??
脑子的功能失调,跟身体五脏六腑的受损不同,因为脏器有毛病,可以割除一部分,甚至整个摘去,除旧布新;但是脑子却不行,不可能像修补马路那样挖掉一部分再填塞?起来。??
既然无法更新受创的脑子,因此忧郁症患者最常被告知的,就是“与病共处”,不要妄想去压制它、征服它,甚至是所谓的“治愈它”,因为它会一直潜伏在那儿,就算一时不发作,以为好了,可终究没有断根。精准地说,如果说忧郁症医好了,那也是指患者懂得与它和平相处,安抚它不再作乱。?
我们赶不走它,也请不走它,只能耐着性子习惯由它陪伴,维持某种客客气气的距离,相安无事最好。或者,发展出一种命运交织的纠葛,相濡以沫。?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3 15:50:21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那个旅行者不是我,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对希腊之旅的记忆,就跟阅读一本平面书写的游记一样,甚至连立体影像都不是。?
我记得我曾坐在米克诺斯岛(Mykonos)上的一家海边小吃店里,点了烧烤海鲜,以及一瓶淡淡的甜酒,便迎着海风,倾听就在餐桌旁的海水冲击声。?
这幅画面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但就是当时的愉悦心境,已经彻底失落了。我也依稀记得,我是搭船从海上而来,还由下而上地仰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上那海拔两百米的悬崖。它披下一身的赭红色,竟是那般壮阔、高耸。而所有坐落其上的白色屋宇,远远望去薄薄地一层白,切开看像极了蛋糕上的奶油花,整体看则像一座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那么浪漫与神奇。?
但是爱琴海上这最美的落日景观,对我而言,也只剩下幻灯片似的残像,我的脑海中不复记忆那时目瞪口呆的感?动了。??
像这样感觉人生这里不太快乐,那里不太快乐,倒还不是最悲惨,因为那或许只是碰上个案,属于暂时过渡性质,但如果像这样从根本就失去了制造快乐、享受快乐的能力,那才是惨绝人寰!它意味着往后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与快乐绝缘了。?
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没有鱼可以钓,而是丧失了钓鱼的能力,即便满池塘都是象征快乐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可我除了干瞪眼又能如何??
分析起来,我无法快乐的根源是在于我要这样执着地去想,人生就算走到最佳的地步又怎样?当比尔•盖茨又怎样?当瑞奇•马丁又怎样?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怎样?吃尽山珍海味又怎样??
我不断在生活价值的选项上打叉叉,否决了一切,于是,所有可能快乐起来的机会,都敌不过这个一竿子打翻的“So what”,我也就理所当然、顺天应人地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作者的这一段自我分析,说得很好!对于得到的一切,总是否定的态度。不是感恩,不是感谢,而且认为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在不经意之间,把快乐从自己的身边夺走了。当然,原因不止于此,本文亦在其他地方亦有相关的分析)
日常的琐事打不起快乐也就算了,可遇到该欢喜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内心尤其一败涂地。??
那个下午我和出版社的同仁,面对面讨论这一本忧郁症现身说法的写作计划,接收到了他们一致的振奋与肯定的讯息,二话不说拍板定案。?
在笔记本电脑感染“蓝色忧郁”病毒而荒芜了四个月之后,这表示我又可以整装待发,重新进入有意义的写作程?序了。??
商议完毕,我还应邀与出版社一位早已熟稔的编辑和她的爱人共享烛光晚餐,庆祝两人相识半年,当了一个“据说十分欢迎”的现成大电灯泡。?
我们挑了永康街附近著名的“长春藤”西餐听,外观红色的窗架与绿色的藤蔓相映成趣,内部则精巧怡人。譬如,每张餐桌上摆着的餐盘是夺目的金色与银色,圆圆满满,分别像一轮艳阳、皎月,日月争辉。?
我点了一客培根龙虾套餐,配上腌鲑鱼沙拉、青豆浓汤,而他们烹煮红萝卜的厨艺一流,将之削成圆球,淋上特制的橘黄色甜酱,有着百香果香,尝在嘴里简直是人间仙果,总之我优雅怡然地饱食了一顿。?
那位编辑友人还戏称这是美食疗法,我们三人举杯互祝,如此好友相聚与佳肴相佐,一个夜晚岂能再好了??
然而,分手之后,我打道回府,一个人走在七号公园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脑袋里却突然像坍了一个大洞,我清晰感到沉重的心境,吓得手脚发软。?
怎么回事啊?去它的,这到底怎么搞的嘛?由不得我暗自责骂,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有着快乐收场的夜晚,我口头谈下了一份积极合作的出版契约,也享受了精致的口腹之欲,寻常的一天里,能有这样的双重收获,夫复何求??
但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塌方了,心口上一座原本翠绿茂密的山峦垮得丑不拉几光秃秃一片。?
在原本应该最快乐的节骨眼上,我却感受到忧郁症发作所带来最悲怅、险恶的负面效应,这多么荒谬,多么恐怖,多么气馁呀!?
我哀号地自问:真的什么都让我快乐不起来了吗?真是如此绝望了吗??
我走到有孩童欢笑声的公园外时,已几乎没有力气再跨出一步,只觉得人生有种全面毁灭式的戚戚然,想说晕死算了,从此不必醒来。?
我的脑子完全封闭了,把不管是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快乐,或是人生关头的成就快乐,大大小小的快活,都一古脑地挡在冷森森的脑门外。?
一察觉到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真的举步维艰,肝肠寸断,看来我只能四脚着地慢慢爬回家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爬回到家了,那儿也只有下一滩无尽的愁苦在等着我而已。
(作者这些痛苦的感受和体验,是生命再以悲壮惨烈的方式呼唤“好好爱我……”。透过作者在后面对自己成长经历的描述和介绍,可以看出,作者活得多么的累和辛苦,心灵上承受的痛苦也是相当的多)
[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23 15:54 编辑 ]
wyd671124
发表于 07-3-23 16:52:32
期待中......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6 10:16:48
第二章
不快乐的模范生(1)
如果说,忧郁症发作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通过它,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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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个体在开心快乐的时候,是没有多少人会去静下心来,审视现在的自己。因此也失去了发现和感受更多人生智慧,发掘人生财富,开发潜能的机会。而抑郁症,以及其他心理问题或者障碍的出现,都是生命让个体自我成长,提升的机会。只是当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人生机遇时,往往被表面的痛苦,症状所困扰了,忽视了对自己的认识,和自己的心灵展开对话。导致有的朋友痛苦一直难以化解,症状难以消除。当然,这个过程,有时候也许需要他人的帮助,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认识自己,从而改变自己并非易事)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
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年长的女子微笑称谢,随后也跟着换衣裳,脱却上衣,对自己扁平的胸部一脸疑惑,问说:“你觉得……我以后也会长得像你那里一样漂亮吗?”?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说:“不用以后,我觉得它们现在就很漂亮了啊。”?
啧,说得真窝心哪!?
在片中,那女子是一位作家,大概心思敏锐,洞察人性,才会讲得出这么具有温度的话。?
我可以想见,将来在那少女的生命里,这一句“它们现在就很漂亮”的肯定之词,必然会如一张通行证,让她很笃定,心中有勇气,也有力气去应付曲曲折折的人生困境。?
虽然我没有一对少女发育中的乳房,等着被称许,但是在成长中,那一份渴望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的不确定心情,我也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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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这些都是个体基本的情感需求!可惜的是我们当中有不少人在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得到满足,或者很好地满足!父母通常都难以给我们他们所没有得到的爱,因此『爱的艺术』一书中强调:有能力爱自己的人才能有能力爱他人―――反思自己的人生之路,从和朋友们的交流中,对此的感受是越来越深。)
可是,我自小似乎就没有等到过这样的窝心话。?
打从念小学起,每个学期我都是名列前茅,奖状没有漏掉一张,有时额外的才艺比赛,像书法、绘画、演讲等,以及模范生选拔,也是屡番出线。?
爸爸常说我拿回家的奖状,数量之多,足够当壁纸贴了。?
父母对我在读书、才华方面的优异表现,很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当面夸奖我。别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领到了一纸奖状,可以回去大大论功行赏。我呢,却连一两句廉价的好话也要不到。?
我想他们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吧。但从未“现出牌底”,让我知悉见证,仿佛怕宠坏我似的,相约好了不给我糖吃。?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6 10:18:25
在这样的高标准下长大,我习惯在成功的险峻山岭上攀爬,两手发颤仍不敢松懈。我认为做得好,是应尽的职责;但若做不好,我就别无出路,活该论罪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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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待自己的方式,以及相伴随的感觉,如果我们不对此进行处理,也就是从过去的束缚中走出来,那么也许一生都要和它们相伴。而个体的内心世界,也就难以感受到成功,成就所带来的开心快乐。自责,自罪,自卑消极负面体验等反而经常是个体的感受。因而作者在抑郁症时无法再体验到开心快乐,并且自责,自罪,自卑感强烈等,简单一点说,它们不过都是成长过程中不断的积累,最后以一种猛烈的方式集中爆发而已。平时个体可能没怎么在意,把它们压抑在了潜意识,抑郁症的时候,是上升到了意识的层面。)
做一个从小引颈盼望、却讨不到父母嘉奖的小孩,我长大成人后,仍像还在无形中想跟谁乞讨什么一般,心里虚虚的,总是有吃没有饱的样子。或许,这都是肇因于爸妈的成长背景。?
爸爸是浙江东阳人,祖母在他年幼时过世,祖父续弦,生下了几个弟妹。他在念初中时,就只身离家,前往省城住校就读。?
显然爸爸从孩提时代起便很少享有家庭温暖,他曾提过,当自己只是十来岁的小孩时,即住宿学校,冬夜起床想要小解,因为太冷了,他不敢出门去户外的茅房,就踮着脚尖站在木造房舍的二楼,居高临下放尿。?
也许他因此一辈子记得那个严冬的夜晚,即使身为人父之后,他仍没有全然恢复体温,对我总是少了宠小孩的热度。?
我的父亲知书达理,具有出色幕僚所应有的长才,思路有条不紊,但有时难免显得冷峻,不易释放心头的热情。?
我的体质弱,包括性格上的安静,总是被他检讨,说拿来跟他的童年比较,我实在命太好了。他老是挂在嘴边的一段话,说我要是能跟姐姐调换就好了。?
因为我爱读书、静得出奇;姐姐好动爽朗、做事勤快。爸爸认为女孩子应该文气,男孩子应该豪气,而老天开了一个玩笑,我和姐姐刚好互相被错置了灵魂。?
我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讨好他,在那个小男孩都留日本海角头的年代,他老是将我带去理发店,剃成小平头,后脑勺刮得青悠悠,至少看起来清爽,似乎是我唯一符合他要求的?项目。??
家里当时的衣柜中,还藏着爸爸当军官时所佩戴的长刀。每次我偷瞄那把色泽乌黑稍微弯翘的刀鞘,都会心生敬凛,就像对爸爸的威严肃然起敬。?
爸爸自己经常眉头深锁,却不喜欢我年纪一丁点,老一副愁眉苦脸,仿佛是一名小老头。他好几次赞美了姐姐,说她没心眼,乐天知命,不像我畏畏缩缩。?
我感到很挫败,为何别的小孩都能嘻嘻哈哈,整日咧开一张嘴,我就是没办法?人家是一只可爱的小海豚,嘴角弯弯,怎么看都像是在笑;我则是一只小鲨鱼,下颔紧绷,唇缘瘪瘪的,宛若谁欠我钱。?
我最怕领到学期末的成绩单,虽然我的学业表现都很理想,但是导师评语栏每次就看得我心慌意乱。?
在“品学兼优”后面,一律跟着“多愁善感”四个血腥的大字。等于先赏你一席酒菜,再毒打你一顿。?
天哪!我那时也才不过一个巴掌大,如何扛得起“多愁善感”这么沉重的负荷啊?我那时又懂什么?每个年级教过我的导师们怎么都这样狠,我觉得他们是联手起来挑剔我。?
而今去挖掘当年的记忆,我想爸爸毕竟很爱我,然而他的成长是一路吃苦过来,在残酷的现实里磨练,性子因此裹着一层干涩的硬壳胶膜,父爱就像包在里面的糖浆,不会轻易对我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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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26 10:19 编辑 ]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6 10:19:56
妈妈也有一段崎岖的生平,是基隆籍一户人家的养女,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必须烧饭、洗衣、照顾弟妹,童年几乎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爸爸跟她成亲,据说是她唯一可以从养父母家解脱的途径。所以,她也一样没有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经验,自然不太知道怎样真正地呵护下一代。?
我逐渐成长后,发现她那浓烈的母爱里有许多的不安全感,充斥着蛮横与霸占而不自知。?
小学都没毕业的她,与军官出身、精通诗书的爸爸在一起,注定心灵鲜有交集,对我这个敏感异常的小子来说,夹在缝隙,时常心惊肉跳。?
爱吃醋的妈妈大概以为吃醋是唯一的爱意表达,有时会因为无理取闹的脱轨举动,惹火了爸爸。?
我就记得有一次,他曾怒不可抑,拿起一杯木瓜汁,整个倾倒在她身上。?
愤怒的爸爸后来作势欲离家出走,披头散发的妈妈知悉事态严重,却拉不下脸,效法电视剧演的那种女人抱住他的脚,于是推恿当年才七、八岁的我赶紧去演“窦娥喊冤”。?
我像一个傻呼呼突然被人猛推一把,拱上舞台的龙套,感到相当惊慌与无助。假若拦不下爸爸好像是我的错,我便成了加害妈妈,造成她不幸的帮凶。?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以我当时的年纪完全不晓得,却要担起这可怕的和事佬任务,不免吓得发抖。?
(这种情形,不仅使得作者没有了安全感,也加深了内心的自责和自罪,一个幼小的心灵怎么能够承受如此的重担呢?)
即使到现在,我都还隐约记得妈妈被木瓜汁泼得黄橙橙、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她是那么可怜,在缓缓下沉,需要我伸手救援,但那重量实在太巨大了,我拖不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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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对个体的影响是巨大的,回忆自己的童年,一方面是释放被压抑的情感,更为重要的是认识自己,反思成长给自己带来的束缚,另一方面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人,尤其是自己的父母,化解对他们的怨恨等情绪,宽容和接纳他们,也是使得自己更好地走出童年阴影的方式。不少的心理咨询疗法,其实便是在这些方面帮助个体成长,解决问题。)
伊人昕
发表于 07-3-29 22:19:39
不快乐的模范生(2)
《该隐的封印》(Raising Cain)是一本揭开男孩世界的残酷文化之论著,其中一章讲到母与子的关系,解释儿子是探险家,而母亲是基地:“男孩在整个童年时期,都会以一个探险家自居,不管是在情感上或实质上,他都依恃着母亲所给予的安全感与熟悉感,因此他得以展开对人生的探索。”?
而我与母亲之间显然没有建立这样的“基地vs.探险家”的关连,我隐约觉得她的莽撞、暴躁,会在文静的爸爸跟前出乱子,小小心灵就很为家庭的一体感会否崩解担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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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安全感,必然感受到比较多的紧张焦虑,内在的害怕情绪也将成为生命中重要的体验,它们也同时在身体上表现出来。这也是作者在后来的抑郁症发作时,会有非常痛苦的躯体症状的原因之一)
我的父母都是在一个没有浓烈关爱的童年环境中长大,根据他们本身的经验出发,很自然移植过来,变成我的童年。因此,在这样的父母跟前,我很想撒娇,却不敢撒娇,甚至我也不懂得如何撒娇。?
不过,也许一旦我真撒娇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吧?我们的家庭连家具摆饰都是冷的,从来没有发生互相靠拢取暖这一回事。?
我仅有的一次撒娇,是爸爸因食道癌第二次住院的那段期间,妈妈一直在医院看顾。?
那时我才念小学六年级,太久没有见到她,有点想念,忽然有天跟爸爸吃起醋(我大概有母亲的真传),打电话到医院找妈妈,说我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
果然奸计得逞,她说马上回家来。但我当时哪有身体不适,还不是临时胡诌,妈妈要是回家来,一摸我的额头就会穿帮。??
那该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急中生智,赶快打开冰箱的冷冻库,把头沾水弄湿了,伸进去受寒,希望当场感冒,可以博取妈妈的怜惜。?
不可思议吧,这竟然就是我的撒娇!?
(家人之间十分的缺乏亲密的接触,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感情上的接触和连接也没有。所以内心的孤独,寂寞,在遇到困难时的无助等感觉作者的体验是比较深刻和比较多的。因而本书的第一篇便被命名为“寂寞星球”―――从婴儿开始的整个生命历程里面,作者几乎都是生活在缺乏情感连接的氛围里。所以,抑郁症的那些相关感受,不过是生命的缩影。浓缩了的感觉,故带来的体验是那么的强烈,几乎可以把一个人淹没了。事实上,如果我们有意识地注意,或者是回忆一下,也许亦或多或少感受到内心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它们是成长留在我们生命里面的记忆!)
[ 本帖最后由 伊人昕 于 07-3-29 22:2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