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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承受的亲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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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9-2-6 11:07: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扫红   出自:尚书吧 浏览/评论:327/5   日期:2008年1月3日 19:24
  泗从孝感回来,说在巷口遇到她。“她就在我后面,我赶紧低着头在前面快点走。我妈还在旁边说,那不是六六的妈妈?你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我说快些走快些走,我怕她问起来,我不晓得跟她说么事。”
  “她现在是么样子?”
  “老哦!蛮老的样子。但是我听别个讲,他们都过得蛮好。”
  “那不就行了。”
  泗说的那个“她”,我有四年没见了,但是她的形象我不用想就能够浮现在眼前,可怜又可恨的样子,我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我的母亲。
  直到今天,孝感的人说起我,还是称呼着我的小名“六六”,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印迹打在我身上。但是她,还有父亲,早已不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了,他们正儿八经的用身份证上的名字来称呼我,以示我的成人,或者尊重,或者疏远。
  他们在我没有记忆时,就将我送到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家里,成为那个家里的第六个姑娘。“六六”的乳名由此而来。我在那个家里过着最平凡也最美好的童年,大伯大妈和众多的哥哥姐姐们让我在无拘无束的田野里游玩,还有一位教我认字的爹爹整天夸我聪明伶俐。我甚至记得那老屋子里的一个场景,我似乎刚刚会说话,大人们逗我:“六六,六六,喊婆婆。”我就叫一声:“婆婆。”大人们就乐了,说:“好kou(聪明)啊!”我的小心肝里却在纳闷,为什么要说我kou呢?
  1979年,她和父亲把我接到应山,这是他们下放的地方,理由似乎是我要念书了,不能再呆在乡下。这时的我与她、父亲和哥哥已经很生疏了,我和他们亲昵不起来,更何况,等着我的是家常便饭的挨打。我至今无法理解,她为何那么憎恨一个孩子,会用手掌、筷子、藤条等一切顺手抓得到的东西往我身上甩过来,还有罚跪搓板,在冬夜里脱了衣裳将我赶出去,我就傻傻的滚出去,在门外站着。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算她犯了错,又能有多大的错呢?按她后来的解释,是我太野了,不像城里人,她要把我身上的野性子“灭”下来。因此在我后来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我一边挨着她莫明其妙的打,一边看着她对哥哥呵护备至。一直到我十六岁,依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个巴掌甩到我脸上,我捂着脸定定地看着她,既无恐惧,也无憎恨。我忘了是怎样收场,总之是那以后,她终于不再对我动手了。
  童年的我疯狂思念着远方那个大家庭,思念大伯大妈和哥哥姐姐们。那里没有人打我,斥责我。我无数次说要回去看他们,可是没有人带我去。一直到1986年底,他们从应山调到孝感,在搬家时才让我去看望他们。这时候已经八年过去了,六岁孩子的记忆被现实冲淡,我看到那些人,那些房子,忽然很陌生,一切都不是我记忆中那样。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无情,它是真的可以冲淡一切,而我,也不是那么的坚定。
  一个人对另一人身体的伤害,其仇恨是深不到哪里去的。当她对我的体罚成为家常便饭,当我跪着搓板当众受罚成为司空见惯的事,六六的挨打受罚成为大家的闲谈笑料,我其实不怎么痛苦,我习惯了去受、去跪、去听,这些都只是令我不喜欢、不理解,却并未想到要反抗,直至那一年的“情书事件”。
  我十一岁,刚刚升上初一。当时的教育是小年五年制,并且从五年级开始要上早晚自习。某一天她忽然被学校叫去,回来后摊开一张小纸条对我咆哮。那是一张所谓的情书,一个女孩约了班上的一名男生去山上,没有落款,老师认定是我的字迹。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连续几天来,班主任都不要我上课,每天把我叫到办公室,要我写检查,坦白交待这些天里做了什么错事。我想尽了也想不出她要我交待什么,只好坦白了上课讲话、抄作业、迟到等罪行。
  班主任见我不坦白,只好找来我的母亲。她从学校回来,摊开那张小纸片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声嘶力竭,我则吓得全身发抖。现在的人无法体会到这在当时当地,是一件多么有伤风化的事。学校、家庭--我感觉到全无留恋,这个世上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呢?周遭是那样的恐怖与冷漠,我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情书事件后,我没有来得及去分析,她为什么想也不想地就站在学校与老师那边,怀疑自己的女儿?三年后,事件重演并且升级了。十四岁那年的我再次出走,她将我的出走栽赃到单位里一位刚分来的大学生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声讨、辱骂、掌掴,令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女儿被这个大学生沾污了。她以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身份,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伤害做到了极致。
  其实,她是知道我与大学生之间没有事的,她只是想洗涮自己的清白--我的出走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不是因为我厌恶这个家,而是坏人的勾引。多年以后,我们说起这件事,她依然振振有辞,丝毫不觉得她对大学生的一口咬定是对我的侮辱与伤害。我渐渐看清了她,每当有事故发生,她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她的立场和面子,然后把我推向深渊。就如她阻止我的初恋,理由非常简单:“市比县高一级,县比镇又高一级,你嫁到那么穷的一个地方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会不会说我们没有用?”我还能说什么,她是母亲吗?她不是母亲吗?
  我现在仍然记得当年的那位班主任的模样――谌凤梅。她可恶,我却不恨她。如今回顾那一场事件,我觉得她是极其无辜的一个。那是1984年,文革虽然结束了,但它对人们的洗脑并未结束。她把我隔离起来,在我面前摆上一张纸一支笔,要我主动交待罪行。这就是典型的文革方式。她是一个衷于党、衷于领导、衷于教育和衷于道德风化的人,她在她的时代背景之下,何错之有?我的母亲同样是被文革洗涮的非常彻底的一个人。她拿着我的成绩单,指着老师的评语说:“成绩好不好是次要的,态度端正才是关键。”当她教育我,吐出“你这个指导思想就不对”这句话时,她是谁?
  文革后的文学作品里,常常将一代人的苦难全摊给时代,似乎这一摊,每一个事件的主人都不必再承担责任,每一个扭曲的灵魂都可以得到原谅。可是每一个事件之后都有人在承担着后果,这后果不是将责任推给了历史就可以一笔勾消。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将我送走。她的解释是,那个年代,人人都要当先进,当劳模,只能牺牲小家为大家。她的精力只能照顾一个孩子,于是选择了把哥哥留在身边,送他上幼儿园,唱歌做操,戴小红花。她曾骄傲地说到怀孕时的干劲:“我那时怀着你哥哥,和人抬钢板抬不动,还用肚子去顶呢!”我愕然的望着她,她永远都那么没心没肺的么?为了革命与先进,她可以连腹中的胎儿都不顾,可是她真的那么上进么?她明白什么是上进,为什么要上进么?我为她觉得可悲,她的一生是一个没有自己、没有灵魂的人。为革命而活,为周围人言论而活、为了她的儿子而活。然而究下去,她是个最彻底地自私的人,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周围人对她的评价,我甚至想,她为哥哥谋划一切,也只是为了周围人能够说她一个“能干”罢?
  我的哥哥是个善良的人,他从来不曾发过脾气。他的一切和我刚好相反。他不美、不健壮、不灵敏,既不会反抗也不用反抗。他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好过,永远是一幅病病歪歪的样子,对此父母总觉得欠他良多。我在他之前结婚,相信婚姻能够使我彻底地摆脱那个家。婚后的日子我极少和他们来往,包括电话,但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他们并不缺少钱,他们都有着稳定的工作,有着工作之外的生意和可以收租的房子。他们的家境在当地算是中上。但是他们总能找到理由向我借钱,这个“借”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从来就没打算过还。当我说没有时,他们会跟一句:“你老公的亲戚不是很有钱么?你去向他借。”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香港人都是电视剧中的大老板,那么多钱,不要白不要。更何况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怎么样,不把金子堆在那里,哪有女孩子肯嫁进来?
  我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回娘家是一个春节,我们在一堆亲戚中说着往事,我痛诉对她的不满,哭成泪人,她在亲戚的劝慰中赌咒发誓:“不要了,不要了,以后都不会问你要钱了。”但是我回到广东不到一个月,他们又背着我向女婿开口。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回过娘家。春天里油菜花一开,我的心就痒,我会先把机票订好了再向上司请假,理由就是要看花。我回到孝感,去见老师和同学,去看油菜花,去喝酒,从他们住的楼下经过,却瞟也不瞟楼上。那个屋子里住的人与我有关系吗?2006年8月,我离婚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觉得那个屋子里的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能带给我伤害与痛苦,还有恶梦。而恶梦的惟一主题,就是她。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每当她打我,我就想如果我将来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像她那样去打我的孩子,我会把我渴望得到的一切都给我的孩子,让我在爱孩子的过程中,满足我被爱的渴望。
  我如愿在很年轻很年轻时,就生下了毛虫,完成了我少女时期就期待的事,一个属于我的孩子,一个来享受我的爱的孩子。写下这些文字时,十二岁的毛虫坐在我身边看电视,我们在三亚的酒店里,度过他的新年假期。这个假期是他将来回忆的一部分,我让他去潜水,去玩拉伞,让他在天空中体会飞翔,在海底触摸珊瑚。我让他在自己面前撒娇,而享受的那一个是我。
  在她打我的那些时候,我发誓我不会这样去对我的孩子。我没有做到。三岁前的毛虫是一个蜜糖做的孩子,整天被阳光照着。三岁后发现他的听障,我开始逐字逐句的教他发音和说话,天空忽然就暗下来了。他的父亲长年在东莞,我独自在香港面对着一切。密集的训练课程和对未来的焦灼,让我几近崩溃。我希望他快些学会说话,快些吐字清晰,但他已错过了语言学习的黄金时期,一切进行得那么辛苦。我不断地教他,反复地纠正,而他只是茫然的看着我,不明白那个温柔可亲的妈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急躁。我终于动手打了他,一巴掌下去,比他更吃惊的是我——我变成了我最恨的人?——我跑进房间里痛哭,我恨她!恨她!恨她在我生命里留下暴戾,恨她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她的影子。
  那几年,我每隔一阵子就会做恶梦,恶梦的内容永远都是她。其中一个梦里,她微笑着把毛虫抱在怀里,慢慢拗断他的腿。毛虫在她怀里惊恐地求助:“妈咪——”然后她那张微笑的脸逐渐变成我自己。我从恶梦中醒来,再不敢睡去。恐惧是一种人力根本抵挡不了的东西,你挡住的那些,统统都不是。我坐到天明,主动给孝感打电话,说你们借的钱,不要还了。尽管他们从来也没说过还。
  我与他们断绝来往后,恶梦渐渐少了。我开始感觉到平安,我没有父母,没有兄长,并不缺少什么,反而更加安乐。为什么不继续这种不相往来的日子呢?
  离婚的消息终于辗转传到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痛失“香港女婿”,主动给曾经的女婿电话,关心他的婚姻,能否复合,却迟迟不跟我联系。直到今年年底,父亲的电话终于来了,说过年回来玩吧。
  最近几个月里,我频频做着与父母有关的梦,但梦里的那个孩子永远都不是现实中的我。在梦里,我要么是另外一个孩子,要么就是一个男人,他去寻找自己的母亲,或是去海上救他父亲。醒来的我总是很难受,因为我无法承受这些。但是我明白,有些东西我躲不过去,比如血缘,比如大限。
  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她和父亲,尽管我无限拖延着这个日子。一想到她那张因苍老而变得慈祥的脸,想到她那无知却又振振有辞的表情,生命在她那里黯淡,曾经意气风发挥着藤条抽打我的那双手,如今温柔地抚摸着小孙女,捧着碗给她喂饭。我会忍不住的去可怜她。但是,就是这个可怜人--她曾经那样入骨入髓的伤害我,我又无法克制地恨她,恨她。
  春节又要到了,我没有任何计划。白天我和毛虫在三亚的阳光下温馨快乐地渡着假,晚上却在梦里与她嘶吵,我指着她鄙夷地说“八万八,你就把你卖了!把你和你女儿一起卖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个结,我绕不过,解不开。我想原谅她,想解开这个结,让我的生命与心性里不再有仇恨与暴戾,但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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