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日文档,发现了多年前摘录的这篇文章,上网,发现作者近日以此题出了一本文集。
喜欢作者的解读是因为无以言状的感伤,想把“忧郁”当作一种气质,而不是一种“症状”。
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张洁
(2004年《书屋》)
有多少事,我们永远无法料到。
说不定它们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瞄着你、等着你,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你射杀;说不定什么东西不意间就闯入你还算平整的日子,于是你不得不穿针引线,将你的日子重新补缀。而且,从此以后,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只好带着这份不请自来的牵挂,走南闯北。
不过你也许因为有了这样一分不请自来的牵挂而悲喜交集……
谁知道呢。
……
对于肖像画,我难免不带有作家的期待。
说到“准确”,惟妙惟肖得如同高保真复印机复制出来,人也好、事物也好,一旦被这只复印机捕捉,只能僵死在那里。
面对这种僵死与流动的思想、内心间的距离,沟壑,还能说是“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吗?
……
那天,凡·高创作于1890年6月的肖像画《DoctorGacher》(尕歇医生)突然闯入我的眼帘,而且是他拿手的黄蓝色调。
看过不少画家画过的脸,没有哪张脸能像尕歇医生的那张脸,一瞬间就把我揪回我曾逃离的地方。 对于尕歇医生,凡·高曾说:“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不,凡·高,你过高地估计了未来时代的精神力量,这种“肝肠寸断”的情状,并不仅仅属于你那个时代。
虽说那是一幅质地粗糙的印刷品,然而,无由的荒凉,一瞬间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在我心里发了疯似的蔓延。
凡·高,凡·高,你不缺乏灼人的阳光,但却无法终止这种荒凉的蔓延和疯长。
我下意识地掉转头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一种危险。
可我又马上掉转头来,将那孤独的忧伤,搂进我同样没有一丝热气的怀抱。
一生看到过许许多多的眼泪,自己的,他人的。在我们不长的人生里,我们得为忧伤付出多少力气。
可是尕歇医生用不着眼泪。
医生不再年轻,他的忧伤当然不是绿色的忧伤,那种忧伤只要遇到春天就可以康复,也许不用等到春天。
他的忧伤甚至不属于感伤的秋季,尽管枯叶一片片从树干上落下,不过来年又会重返枝头。不,他的忧伤是没有来日的忧伤,再也等不到生的轮回。
那一条条皱纹,都是紧抱着绝望,走向无法救赎、走向深渊的通道,面对那无数通道织就的网,你只好放弃,知道无论如何是无能为力的了。
凝视着虚无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着对忧伤永不能解的困惑,直至流光他的所有,眼眶里剩下的,只是忧伤的颗粒、结晶———那忧伤中最为精华的部分。
谁说忧伤是沉默的?
我明明听见有什么在缓缓地撕裂,与此同时,我听见另一个我,发出的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一定知道蒙克的那幅《呐喊》,那一刻,我就是站在桥上呐喊的那个人。
谁说绘画仅仅是色彩、光线、线条的艺术?我明明听见它的吟唱:抽丝般的悠长,悠悠荡荡,随风而去,渐渐消融在无极。
医生逆来顺受,甚至没有挣扎的意图,他不吸一支烟,不喝一杯酒,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因为,他的忧伤,是无法交付给一支烟、一杯酒、一个听众的忧伤。
忧伤不像欢乐,欢乐是再通用不过的语言,而忧伤只是一个人的语言。
但是我听懂了、读懂了你的忧伤,医生;
也明白你为什么忧伤,医生;
因为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解释和说明,医生。
无论如何。
尕歇医生那张平常之至的脸,却因它的忧伤而永垂不朽。
凡·高曾不容置疑地说:“我已完成忧郁的肖像画《尕歇医生》,对于那些欣赏这幅画的人来说,我已完成带有忧郁表情的肖像画《尕歇医生》。对于那些看这幅画的人来说,可能觉得他模样挺怪,既悲哀、绅士,又清晰和理智。那就是许多肖像作品应该追求的境界。有一些肖像作品可以有很长时间的艺术感染力,在许多年之后,还会被人们所回顾。”
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的文字是否被人回顾。
我问自己:你为什么留下那些文字?
我们曾经的梦想,已经无可追寻,而人生不过如此。
于是我的三月、四月,于今年提前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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