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文后来已远离北京,北京的许多人和事都模糊了,但高文永远忘不了和盛珠在天安门广场相识的那一天。那一天真热,那是酷暑的一天。高文情绪不振的时候,喜欢到天安门广场转悠,借广场的宽阔和敞亮来消散内心的阴霾。当然,这都是多年前高文刚来北京时候的事。
那时候,高文走进天安门广场,古代帝王万里辟疆、弯弓射雕的历史豪情油然而生。高文对广场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萌动写一本大书的愿望也由广场而生。高文是作家,生性怯懦,却在文学上野心勃勃,一心想写出彪炳史册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书,这是他患病以来没有崩溃或自杀的一个重要支柱。他认为这是彻底救治他的抑郁症的最后良药,也是还他清白的最有力证明。北京的一些旅游景点、火车站、地铁口等热闹繁杂的地方,常常是高文“体验生活”的“猎场”。在伟大的天安门广场猎艳虽觉不妥,但为了排遣心中沉郁,高文却刻意放纵这种心绪,置身于这种热闹场合,他的目光总是贪婪而迷乱。而那一天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亵渎了当年的情感。诧异迷惑之中高文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天安门城楼金碧辉煌,东侧的历史革命博物馆和西侧的人民大会堂交相辉映,依旧气势磅礴、宏伟壮观,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肃立的武警战士矫健而警觉。
弹指一挥间,堪称一绝的广场今天让他有一种久违之感。这种久违陌生的感觉让他突发奇想,他甚至想把这部书再命名为《北京往事》,用“往事”来叙述故事,其时间跨度可想而知。《美国往事》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写到七十年代,主人公也由童年变为耄耋老人,光总统就换了十几茬,而高文当年写《北京往事》时还远在新疆,从没来过北京,也不知道有一部电影叫《美国往事》,却就把那部给他带来声誉也带来厄运的书叫做了《北京往事》。
三十年前,一对从北京下放到新疆的老夫妇在戈壁滩上相继去世。十多年之后,高文根据他们的故事写出了自民国到解放后一代知识分子在时代风云中坎坷而独立的命运。没想到一炮打响,可也落下了病根。当时就有人质疑,从没去过北京的高文是如何把北京的旧生活写得那么活灵活现的?这书是他写的吗?
高文不在意这种对文学缺乏基本常识的指责,而对政治上的种种责难,甚至扣上一顶顶吓人的帽子,高文也不怕,反而内心窃喜,认为这是成名的最好捷径。高文哗众取宠的投机心理由此可见。
而高文被击倒的是谁也不知道的事。高文是被自己击倒的。
高文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曾怀疑那本名叫《北京往事》的书是否是自己所写,但多数时候只是不知道这书自己是如何写出的,却没怀疑是自己所写。那几尺厚的稿纸和自己独一无二的笔墨被高文无数次翻阅,这是铁定的证明。
可高文还是想用此“往事”证明彼“往事”。远水是如何解决近渴的,虚幻的证明是如何帮助他缓解现实的威胁的,这要问心理医生了。
高文后来还是放弃了使用同一名称的想法,他的心里不敢再触碰这四个字:北京往事。
“北京往事”像魔咒一样让他触目惊心。
散兵游勇式的猎艳生活是流浪作家高文放松的一种途径。至于说以此体验生活,那应该是幌子。
不过高文也能替自己解脱,在某些历史阶段,当流氓也比当作家高尚。
这自然会令人想到奥斯维辛之后如何如何。盛珠就是在这时候进入高文视野的。高文若有所动,突然想跟这姑娘说点什么的强烈愿望令他自己也诧异。盛珠背着一个硕大的牛筋包,在向一位警察问路的时候,引起了高文的注意。
高文一眼就看出这位姑娘是第一次来北京。出于一种约定俗成的心理状态,找警察问路而不是找其他人,就让高文对姑娘的情况了解一二了。
高文走过去的时候,高个警察已回答完了姑娘的问题,正转过身朝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高文再次意识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高文径直朝着那个姑娘走过去。后来高文替自己辩解,他由于情绪激动“迫不得已”才去找盛珠的。这叫转移注意力。当然,他只敢在心里这么辩解。
她正要下过街通道过马路。
“你是要去山花旅馆?”
“嗯,”姑娘转头打量高文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你刚才听到了?”
“山花旅馆在东直门。我知道那地方,跟我一道去吧!”
高文不看姑娘,语气上却毋庸置疑。
“你也去那儿吗?”
“你大概是南方人吧?”
“我是说,你也去那儿吗?”
姑娘没有回答高文的答非所问,而是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语气也不客气。高文似乎隐隐感到这姑娘有点特别。
“是的,顺路。”高文说。
“太好了。”姑娘喜形于色。
“你叫什么名字?”高文开始打量姑娘。她的个儿很高,身材很诱人,头发的式样也不俗气,是一种大街上常见的那种短发。令高文不能忍受的是姑娘的头发上、脸上和身上布满了灰尘,太脏,高文甚至有些后悔了。
姑娘迟迟疑疑地说:“我叫盛珠。大哥,您呢?”
高文想了想,说:“我叫高文。”
“那我就喊你高大哥吧。”
“你是第一次来北京吧?”高文问道。
“是第一次来。”
“你怎么跑到天安门广场来了?”
“对我来说,”盛珠说,“天安门广场就是北京,北京就是天安门广场。我是一下火车就来这儿的,否则其他什么事我也无心去做。看看真正的天安门广场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高文领着盛珠来到前门地铁站,乘上了驶往东直门方向的地铁列车。盛珠像依偎着一个亲近的人那样依偎着高文。高文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恍恍惚惚,他不知道这么草率地在这个下午把宝押在她身上有没有价值。就目前来讲,她还没有让高文产生什么欲望。她对天安门广场的情感让高文触动颇深,高文立即想到给他的小说安排一个盛珠这样热爱天安门的角色,造成更具张力的艺术效果。
盛珠说她来自南方,从装束神情上高文判断她来自南方的小城镇。高文没想到她会使用“梦寐以求”这个成语。高文觉得来自偏远地方的初闯京城的姑娘,即便知道“梦寐以求”这个成语,也不会轻易说的。
从地铁口出站之后,高文领着盛珠来到了山花旅馆。盛珠一直以为高文真的是顺路领她来的,她怎么也没想到高文别有用心。
高文没想到他重新走到地铁口的时候,盛珠从后面撵来叫住了他。
“高文,高大哥,”盛珠气喘吁吁,身后还背着那个硕大的牛筋包,“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
高文神情沮丧。他把盛珠送到山花旅馆门口就走了。姑娘感谢的话语他也不愿听,他只感到自己有些荒唐。盛珠追来的时候,高文甚至有些厌烦。
“你是专门送我来的,是吧?”
“可以这么说。”
“你真是好人。”
盛珠由衷叹道,她那略略凹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依恋的神色。高文在她的这种目光下倏然产生一丝内疚的心绪,如果姑娘不像现在这样脏兮兮的,他不会把她送到地方就走的,这个特殊而炎热的下午对高文来说是非常难耐的。
只是高文觉得眼前的姑娘未免太脏了。
高文最怕脏。
高文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怕脏胜于怕性病、艾滋病。
盛珠其实很有几分姿色,这种姿色被高文的畏脏心理掩盖了。
盛珠是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抵京的。盛珠出现在高文面前的时候,她的耳畔还回响着铁轨和车轮撞击的轰鸣。
高文也知道盛珠身上的脏污是因为乘火车沾染的,不是她本身固有的,但高文还是不能释然。
“高大哥,”盛珠可怜兮兮地说,“你帮忙就帮到底吧,晚上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住的地方?”
“怎么了,山花旅馆客满了?”
“不是。”盛珠愣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吃一顿饭的钱也没有,哪儿有钱住旅馆。我是从安徽来的。我们镇上的一个姑娘在山花旅馆当服务员,跟我是同学,我就是冲着她来的。可她已不在这儿干了,老板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找到她,她自然会安排我食宿。可现在,我……怎么办呢?”
高文的冲动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的神色慌乱又滑稽。
“你愿意跟我住吗?”高文问道。
好多年之后,高文还常常想到当时的情形,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以恶作剧形式轻率开始的故事会演变成日后那不可收拾的可怕结局。
高文清楚地记得,盛珠那一刻的表情是被动而又平静的。
盛珠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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