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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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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06-10-18 18:11: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高文后来已远离北京,北京的许多人和事都模糊了,但高文永远忘不了和盛珠在天安门广场相识的那一天。那一天真热,那是酷暑的一天。高文情绪不振的时候,喜欢到天安门广场转悠,借广场的宽阔和敞亮来消散内心的阴霾。当然,这都是多年前高文刚来北京时候的事。
  那时候,高文走进天安门广场,古代帝王万里辟疆、弯弓射雕的历史豪情油然而生。高文对广场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萌动写一本大书的愿望也由广场而生。高文是作家,生性怯懦,却在文学上野心勃勃,一心想写出彪炳史册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书,这是他患病以来没有崩溃或自杀的一个重要支柱。他认为这是彻底救治他的抑郁症的最后良药,也是还他清白的最有力证明。北京的一些旅游景点、火车站、地铁口等热闹繁杂的地方,常常是高文“体验生活”的“猎场”。在伟大的天安门广场猎艳虽觉不妥,但为了排遣心中沉郁,高文却刻意放纵这种心绪,置身于这种热闹场合,他的目光总是贪婪而迷乱。而那一天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亵渎了当年的情感。诧异迷惑之中高文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天安门城楼金碧辉煌,东侧的历史革命博物馆和西侧的人民大会堂交相辉映,依旧气势磅礴、宏伟壮观,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肃立的武警战士矫健而警觉。
  弹指一挥间,堪称一绝的广场今天让他有一种久违之感。这种久违陌生的感觉让他突发奇想,他甚至想把这部书再命名为《北京往事》,用“往事”来叙述故事,其时间跨度可想而知。《美国往事》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写到七十年代,主人公也由童年变为耄耋老人,光总统就换了十几茬,而高文当年写《北京往事》时还远在新疆,从没来过北京,也不知道有一部电影叫《美国往事》,却就把那部给他带来声誉也带来厄运的书叫做了《北京往事》。
  三十年前,一对从北京下放到新疆的老夫妇在戈壁滩上相继去世。十多年之后,高文根据他们的故事写出了自民国到解放后一代知识分子在时代风云中坎坷而独立的命运。没想到一炮打响,可也落下了病根。当时就有人质疑,从没去过北京的高文是如何把北京的旧生活写得那么活灵活现的?这书是他写的吗?
  高文不在意这种对文学缺乏基本常识的指责,而对政治上的种种责难,甚至扣上一顶顶吓人的帽子,高文也不怕,反而内心窃喜,认为这是成名的最好捷径。高文哗众取宠的投机心理由此可见。
  而高文被击倒的是谁也不知道的事。高文是被自己击倒的。
  高文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曾怀疑那本名叫《北京往事》的书是否是自己所写,但多数时候只是不知道这书自己是如何写出的,却没怀疑是自己所写。那几尺厚的稿纸和自己独一无二的笔墨被高文无数次翻阅,这是铁定的证明。
  可高文还是想用此“往事”证明彼“往事”。远水是如何解决近渴的,虚幻的证明是如何帮助他缓解现实的威胁的,这要问心理医生了。
  高文后来还是放弃了使用同一名称的想法,他的心里不敢再触碰这四个字:北京往事。
  “北京往事”像魔咒一样让他触目惊心。
  散兵游勇式的猎艳生活是流浪作家高文放松的一种途径。至于说以此体验生活,那应该是幌子。
  不过高文也能替自己解脱,在某些历史阶段,当流氓也比当作家高尚。
  这自然会令人想到奥斯维辛之后如何如何。盛珠就是在这时候进入高文视野的。高文若有所动,突然想跟这姑娘说点什么的强烈愿望令他自己也诧异。盛珠背着一个硕大的牛筋包,在向一位警察问路的时候,引起了高文的注意。
  高文一眼就看出这位姑娘是第一次来北京。出于一种约定俗成的心理状态,找警察问路而不是找其他人,就让高文对姑娘的情况了解一二了。
  高文走过去的时候,高个警察已回答完了姑娘的问题,正转过身朝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高文再次意识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高文径直朝着那个姑娘走过去。后来高文替自己辩解,他由于情绪激动“迫不得已”才去找盛珠的。这叫转移注意力。当然,他只敢在心里这么辩解。
   

她正要下过街通道过马路。
  “你是要去山花旅馆?”
  “嗯,”姑娘转头打量高文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你刚才听到了?”
  “山花旅馆在东直门。我知道那地方,跟我一道去吧!”
  高文不看姑娘,语气上却毋庸置疑。
  “你也去那儿吗?”
  “你大概是南方人吧?”
  “我是说,你也去那儿吗?”
  姑娘没有回答高文的答非所问,而是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语气也不客气。高文似乎隐隐感到这姑娘有点特别。
  “是的,顺路。”高文说。
  “太好了。”姑娘喜形于色。
  “你叫什么名字?”高文开始打量姑娘。她的个儿很高,身材很诱人,头发的式样也不俗气,是一种大街上常见的那种短发。令高文不能忍受的是姑娘的头发上、脸上和身上布满了灰尘,太脏,高文甚至有些后悔了。
  姑娘迟迟疑疑地说:“我叫盛珠。大哥,您呢?”
  高文想了想,说:“我叫高文。”
  “那我就喊你高大哥吧。”
  “你是第一次来北京吧?”高文问道。
  “是第一次来。”
  “你怎么跑到天安门广场来了?”
  “对我来说,”盛珠说,“天安门广场就是北京,北京就是天安门广场。我是一下火车就来这儿的,否则其他什么事我也无心去做。看看真正的天安门广场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高文领着盛珠来到前门地铁站,乘上了驶往东直门方向的地铁列车。盛珠像依偎着一个亲近的人那样依偎着高文。高文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恍恍惚惚,他不知道这么草率地在这个下午把宝押在她身上有没有价值。就目前来讲,她还没有让高文产生什么欲望。她对天安门广场的情感让高文触动颇深,高文立即想到给他的小说安排一个盛珠这样热爱天安门的角色,造成更具张力的艺术效果。
  盛珠说她来自南方,从装束神情上高文判断她来自南方的小城镇。高文没想到她会使用“梦寐以求”这个成语。高文觉得来自偏远地方的初闯京城的姑娘,即便知道“梦寐以求”这个成语,也不会轻易说的。
  从地铁口出站之后,高文领着盛珠来到了山花旅馆。盛珠一直以为高文真的是顺路领她来的,她怎么也没想到高文别有用心。
  高文没想到他重新走到地铁口的时候,盛珠从后面撵来叫住了他。
  “高文,高大哥,”盛珠气喘吁吁,身后还背着那个硕大的牛筋包,“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
  高文神情沮丧。他把盛珠送到山花旅馆门口就走了。姑娘感谢的话语他也不愿听,他只感到自己有些荒唐。盛珠追来的时候,高文甚至有些厌烦。
  “你是专门送我来的,是吧?”
  “可以这么说。”
  “你真是好人。”
  盛珠由衷叹道,她那略略凹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依恋的神色。高文在她的这种目光下倏然产生一丝内疚的心绪,如果姑娘不像现在这样脏兮兮的,他不会把她送到地方就走的,这个特殊而炎热的下午对高文来说是非常难耐的。
  只是高文觉得眼前的姑娘未免太脏了。
  高文最怕脏。
  高文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怕脏胜于怕性病、艾滋病。
  盛珠其实很有几分姿色,这种姿色被高文的畏脏心理掩盖了。
  盛珠是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抵京的。盛珠出现在高文面前的时候,她的耳畔还回响着铁轨和车轮撞击的轰鸣。
  高文也知道盛珠身上的脏污是因为乘火车沾染的,不是她本身固有的,但高文还是不能释然。
  “高大哥,”盛珠可怜兮兮地说,“你帮忙就帮到底吧,晚上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住的地方?”
  “怎么了,山花旅馆客满了?”
  “不是。”盛珠愣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吃一顿饭的钱也没有,哪儿有钱住旅馆。我是从安徽来的。我们镇上的一个姑娘在山花旅馆当服务员,跟我是同学,我就是冲着她来的。可她已不在这儿干了,老板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找到她,她自然会安排我食宿。可现在,我……怎么办呢?”
  高文的冲动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的神色慌乱又滑稽。
  “你愿意跟我住吗?”高文问道。
  好多年之后,高文还常常想到当时的情形,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以恶作剧形式轻率开始的故事会演变成日后那不可收拾的可怕结局。
  高文清楚地记得,盛珠那一刻的表情是被动而又平静的。
  盛珠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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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18 18:13:2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当时的高文还是典型的“北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北漂”盛行时期,就个人成就来讲,高文还是这类人中的出类拔萃者,但也穷困潦倒。高文的房子是租的。这是一幢二层楼上的一个两居室。高文从新疆流浪到北京,经朋友介绍租了现在的房子,和房东——一个孤寡老头合住,月租金三百元。他远离文坛,因为他想远离《北京往事》,在这儿没有谁介绍他的名字时,首先说的是《北京往事》。他害怕《北京往事》。在这儿,他过的是另一番生活。对高文来说,《北京往事》就像一服毒药,没有吞咽过的人是无法体验其中的感受的。
  老头说话含混不清,高文住进来七年了,至今,老头说十句话,高文也只能听懂七八句。
  高文领着盛珠上楼梯的时候,费神琢磨着怎样把一个谎言编圆,更重要的是怎样尽快让老头听懂他的意思。
  在这之前,盛珠接受指令,关于自己的来历、身份听凭他瞎编,不得插嘴。
  打开门的时候,发觉老头不在家,高文顿时松了一口气。
  盛珠放下包,说:“有没有洗澡的地方?我身上太脏。火车上人挤得连脸也无法洗。我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脏过。”高文听了盛珠的话,心里顿生喜悦。
  看来盛珠不是一个脏人,说不定还是挺爱干净的呢!
  高文笑着,这大概是他跟盛珠接触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说一辈子了?”
  “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嘛。”
  盛珠从包里掏出毛巾、香皂及其他梳洗用品。高文发现盛珠用的化妆品和洗发液均是上档次的,而且在一堆梳洗用品中还有一瓶包装很华丽的香水。
  高文喜出望外。
  “有洗澡的地方。我替你把淋浴器打开,一会儿就能洗了。”
  盛珠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高文几次产生冲动想闯进去跟她一起洗,但又害怕这样做盛珠接受不了。犹豫不决之中他的脸上出现阵阵潮红。
  高文的经验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先是失望扫兴,提不起兴趣,后是激动,震惊,不能自制。高文觉得盛珠也许会让他体会这种“逆转”经验。
  事实上,高文的身体及心情已经“逆转”得他难以自制。
  盛珠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一种毛茸茸的水蒸气。盛珠用毛巾裹着头,像一个贵族名门一样款款迈步,宽大的裙裤在交叉移动之中不时勾勒出她饱满结实的臀部。
  高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盛珠和大街上的盛珠已是天壤之别。高文双眼射出的光淫乱而又迷惑。
  在盛珠弯腰的时候,高文蓦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你真美,美极了,原来你……这么美,我简直像在做梦。怎么陡然之间‘换了人间’?”
  盛珠挣脱开了,一半亲昵一半嗔怒地说:“看你,像个馋猫。”
  “太值得了!太值得了!”高文痴人说梦似的自语着。
  “什么太值得了?”
  “噢……我是说……”高文不敢说下文。
  开始的时候,高文根本不愿多看盛珠一眼,在把她送到东直门的山花旅馆之后,高文曾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不已。他不明白为何要在这么一个脏妞身上耗费这么长时间。
  现在,高文莫名其妙地感到受宠若惊。直到盛珠洗澡之前,高文还在犯疑惑,他觉得不该为这个脏妞冒此风险。
  高文的妻子在新疆,高文流浪到北京之后,妻子一次也没有来过,老头——房东至今不知高文的妻子长得什么模样。
  高文领着盛珠若让老头看见,老头肯定认为这女人是高文的妻子,这样高文的妻子若真来了,饶舌的老头在惊诧之中完全有可能让事情败露。自己坚贞不渝的妻子遭此打击在高文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而现在,高文觉得所有的风险都不存在了,或者说所有的风险都是值得承担的。
  盛珠朝脸上抹着粉,然后又抹口红、眼膏,一切装扮停当,盛珠转过脸朝高文媚笑。高文像遭雷击,感到猝不及防。高文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如果不是梦,也是一种臆想。
  “怎么样?”盛珠得意地说,“还满意吧?”
  “难以想象!”高文拉着盛珠的手,“你施了什么魔法?”
  盛珠缩回手。
  盛珠觉得高文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这时候,高文在盛珠脸上看到了一抹忧戚之色,高文甚至听到了来自盛珠胸腔的一声幽叹。
  高文的性欲受到了阻隔。他不知盛珠在这种关键时刻何以出现这种和做爱相去甚远的神色,而且是关键时刻,所以格外让高文怦然心动。
  “你怎么了?”高文再次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好像有什么心事?”
  盛珠沉默不语。
  盛珠在沉默不语之中把化妆用品一一收进包内。
  高文凑近盛珠的身体,说:“你是不是没钱了?”
  话一出口高文就后悔了,这显然是一句极不得体的话。但高文将错就错,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文说:“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在北京混,首先要找个工作,然后租个房子。这一切我都会帮你的。”
  “工作好找吗?”盛珠终于开口说话。
  “好找,像你这样的大美人,还怕找不到工作吗?我保证给你找一个好工作。”
  “真的?”
  “不过,我可不敢把你介绍到那些经理风流倜傥的公司去,一去就没我的份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
  “很抱歉。”
  高文把手移到她的胸部,高文觉得自己插进了一片松柔浑圆的沙丘,直到这时,高文的激情才再次被点燃。高文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断续。
  盛珠依旧一动不动,两眼散发出一种痴呆而迷惘的神色。显然,盛珠没有进入状态。
  盛珠感到高文在她胸部的揉捏抚摸越来越使劲、用力,盛珠觉得有些疼痛,她垂下头,然后拿掉裹在头上的毛巾,说:“轻一点,是肉,不是铁。”
  高文不知为什么被盛珠的话激发出了更大的激情,他急切地把嘴凑到盛珠的嘴边。
  盛珠用手推了推他的下颔,说:“这就是开始吗?”
  好多年之后,高文才真正明白盛珠这句话的含义。
  当时盛珠的神色并不像在问高文,而像是自语。
  盛珠的自语是一种对命运,也是对北京的诘问。
  而高文当时却把盛珠所说的“开始”理解为他俩做爱的某种阶段。高文说:“是的,这就是开始。”
  高文就把自己的嘴强有力地贴到了盛珠的双唇上。
  盛珠的嘴唇饱满而滑腻,高文贪婪地吮吸着,摩擦着。
  终于,高文发觉盛珠也进入了角色。
  “上帝呀!”高文在心中叫道。
  高文的信仰中没有上帝,虽然他也常惊叹“上帝呀”!但这不过是受妻子影响罢了,高文的妻子总是有事没事喜欢说“上帝呀”!
  高文是在跟盛珠酣战之后,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房东老头进屋的时候发出这声“上帝”之叹的。
  如果老头提前半个小时进屋,非被眼前的情形吓晕不可。
  他和盛珠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完成这次做爱的全过程的。
  老头打开门就会一目了然。
  老头当然有钥匙。
  老头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一切都收拾好了。盛珠坐在沙发上,衣服早就整理好了,老头一进屋,她就知道是房东。好像事后想起来才感到可怕,盛珠在见到房东时的神态和高文截然不同,盛珠平平静静,泰然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而高文则慌乱异常又庆幸无比,“上帝”之叹里充满着饱满的内容。
  盛珠始料不及的是,高文在介绍她的时候居然说她是他妻子。
  而且老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跟高文的房东接触多了,盛珠得出这样的结论,老头的耳朵有时背有时不背,对敏感的,或者说他感兴趣的话题他总是听得很明白,反之则颠三倒四,混沌不清。
   

“噢,是媳妇。”老头转头问盛珠,“刚来吗?”
  “嗯。”盛珠不知所措,狠狠地瞪了高文一眼。
  高文在恐慌中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撒下的这个弥天大谎的严重性,说:“施大爷,今天遛弯儿时间长啊!”
  施大爷两眼直直地盯着盛珠看,如果不是看他满脸白须,一大把年纪,他的这种目光完全可以说是不正常的,甚至是暗含欲望的。
  “要乘好几天火车吧?听说新疆离北京有四五千公里哩!”
  盛珠支支吾吾,不住拿眼瞥着高文。在这之前,对高文她还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他来自新疆,甚至不知道他有妻子。
  高文连忙接话,替盛珠更是替自己搪塞过去。
  本来他是准备说盛珠是他的老乡或亲戚朋友之类的,考虑把客厅的沙发当床用,他睡沙发,让盛珠睡在他的床上,待半夜老头睡着之后再合二为一。可高文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把她介绍成他妻子,似乎这样很过瘾。高文当时不可能想象到由此种下的那不可收拾的恶果。
  主要原因也许在于他跟盛珠的初次做爱出乎意料地快乐,把她介绍成别的很不方便,一则老头半夜有可能大小便,去卫生间必须经过客厅。如果他不在沙发上睡觉,会引起老头的警觉,很快就会被老头察觉;二则半夜的响动声也会把老头惊醒。
  说成是妻子则一了百了,至少是短暂地获得做爱的空间和自由。
  高文在北京的这么些年从未带过女人回来,带盛珠回来是很破例的事。高文后来回想六月的这天下午的时候,意识到犯了两次严重错误。一是把盛珠带回来了,这简直是神差鬼使。遇上过比盛珠漂亮得多的姑娘,高文也从未想过带回来,未来的许多日子里高文长久地苦思冥想,为什么要把没洗澡之前的那么脏又那么土气的盛珠带回来?冥冥之中高文觉得有一支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一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命”,或者称其他什么的也可以。第二个错误就是谎称盛珠为妻子。索性把盛珠介绍成妻子,其原因相对第一个错误来说要明晰多了,却恰恰是第一个错误带来了可怕后果。因为不久,高文妻子真的来北京了。
  盛珠知道老头姓施,跟着高文称他为施大爷。吃晚饭的时候,盛珠显示出性格的端倪,左一个施大爷右一个施大爷地叫。老头被叫得乐呵呵的。老头问到新疆的事时,高文便打圆场。
  高文以为盛珠对新疆一无所知,到晚上睡觉时,才知道盛珠在新疆生活过两年。
  吃完晚饭,施大爷很知趣地说:“你们早点休息吧,碗筷我来收拾。”
  高文说:“多谢了,施大爷。”
  施大爷收拾碗筷的时候,朝高文使了一个暧昧的眼色。高文陡然觉得老态龙钟的施大爷年轻了许多。
  高文完全是一副久别胜新婚的焦急神态,早早关了卧室的门,和盛珠睡下了。
  盛珠说:“别以为我对新疆一无所知,我对那里熟悉得很。”
  “怎么?”高文诧异,“你不是安徽的吗?”
  “是呀,我是安徽的。可我就不能去新疆吗?”
  “你去过新疆?”
  “我在新疆准噶尔盆地南部边缘生活过两年。”
  高文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在那儿生活过两年?”
  “你在新疆什么地方?”盛珠平静地问道。
  “我出生在石河子,后来在乌鲁木齐工作。你干吗去那儿?”高文睁大眼睛问道。
  盛珠沉吟不语。
  在白炽灯的光线里,高文察觉盛珠的眼睛里深藏着一种忧伤,一种凄然,一种宿命一样无法排遣的孤苦。
  “你怎么了?”高文心里沉重起来。
  他觉得对盛珠还不完全了解。或者说他了解的还只是皮毛,还有另一个深藏着的盛珠通过眼前的盛珠若隐若现。
  “你去新疆干吗?大学毕业分配去的,还是去那儿打工?”
  “为了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高文的眼睛奇怪地睁大了,“你哪来的丈夫?什么时候结婚的?”
    高文连珠炮般问完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不知为何在这之前一直认定她没有结婚。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处女,这似乎更在情理之中,而“丈夫”似乎是横空出世一样,令高文猝不及防。
  “我早就结婚了。”盛珠说。
  “你丈夫在新疆?”高文追问。
  “是的,我们结婚那一年他去了新疆。”盛珠说,“当时我们都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他还完全像个孩子。”
  高文看到盛珠的语气里充满着一种母性。
  “我比他大两岁。”盛珠说。
  “他在去新疆之前,是个民办教师,他是和一拨同乡一道被招聘去那儿教书的。”盛珠说。
  “在那儿呆了半年之后,他患了抑郁症,我就去陪他。那时候他根本不能离开我,半天见不到我他的精神就会崩溃。”盛珠说。
  “我去陪了他两年。待他回到安徽,已完全疯了。”盛珠说。
  高文看到两行清泪从盛珠眼里潸然而下,在燥热的六月的夜晚弥散着冷涩的光。
  高文已经明白了,这一夜的氛围已不适宜做爱了。高文已经被带到另一种情境里,始料不及。高文的抑郁也被勾起。为了克服这种心境,高文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虚构的广场故事中,如果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那么高文认为中国还有作家也是可耻的,还有关于文学的这个奖那个奖,则更是可耻之极,虽然高文还在写作,甚至还得了大奖,但高文不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心中虚构的故事成了他的“道德保姆”。他虽然有病但没有沦丧,也许会崩溃但不会放弃。
  施大爷在厨房洗刷碗筷的时候,手脚很轻,有意无意地想听一听高文屋子里的动静。
  施大爷的这种心理既可爱又可笑,亦复可恶可叹。
  不过,直到他躺下入睡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或者说他所期盼的声响。
  天快亮的时候,高文知道了另一个事实,盛珠闯京城是为了挣钱给丈夫治病。
  她的丈夫名叫柯迪。
  高文没想到以天安门为契机,进入的是另一个故事。
  尘埃落定之后,高文拒绝所有采访,包括那位来自美国的著名精神学家胡塞恩博士。他主要是做心理学研究的,对盛珠和柯迪的事也非常感兴趣。高文之所以拒绝采访,是因为他认为整个悲剧的惨烈程度和体现人类美好感情的程度是成正比的,他不能让他的记忆被当作标本去研究。至于胡塞恩博士的那篇以他为案例的心理学研究著作给他带来的政治上的麻烦,他却并不在意,因为那是他个人的另一层面上的事。实际上如果没有胡塞恩博士,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关于盛珠,在写了两部有关她早期生活的作品之后,他没法写出第三部关于盛珠的任何作品。连只言片语也难以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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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18 18:15:1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施大爷早早地做好了早餐。施大爷挨着高文的卧室门听了听,发觉他和“媳妇”都醒了,在悄声说话,便敲了敲门。
  “早餐做好了。”
  “这就起床。”高文在里面应道。
  施大爷把馒头切成片用油煎得焦黄酥脆,整齐地排列在盘子里,煞是好看。施大爷还熬了绿豆稀粥,盛了三碗放在桌上。
  高文起床后感激不已。
  吃早餐时,高文问道:“施大爷,今天不出去吧?”
  “今天我做饭,你们小两口出去玩。”
  “不必了,”高文喝着稀粥,说,“我们就在外面吃饭了,您不必为我们做饭了。”
  “在外面吃浪费,”施大爷说,“还是回来吃吧。要不这样,你们中午在外面吃,晚上回来吃,如何?”
  “这也成。”高文说。
  一般情况下都是高文买菜做饭,施大爷提供煤气灶并付煤气费,偶尔还打点酱油、香油什么的,高文因此所付的房租费实际上不止三百元,施大爷的伙食费当然并没有规定由高文包下来,只是高文向来不计较钱财,大手大脚惯了,这样就形成了现在这种局面。时间长了,施大爷也就心安理得了。
  高文在答应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考虑到让他偶尔买菜做饭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是在他“妻子”来的时候。想到远在新疆的真正的妻子,高文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唯一能让他转移注意力的就是梦想中的大作。由于受《布拉格之恋》、《日瓦戈医生》之类电影的影响,高文曾想以一条爱情线索来结构那部作品。哪怕到了二○○六年,高文突然去了云南丽江。在名目繁多神迷目眩的各类酒吧中,劫后余生的高文在那天晚上唯一去的酒吧,还是因为它的名字叫“布拉格”,尽管它是那么低调,不起眼。也许酒吧主人未必知道前捷共中央第一书记杜布切克发起“布拉格之春”的具体内幕,但高文却如数家珍。后来放弃这一结构,还是跟诺贝尔奖有关,在高文看来,以此为主线既落入俗套又很难逾越《日瓦戈医生》。
  大街上热气腾腾,翻滚的热浪扑卷在一辆辆缓慢行驶的汽车上,整个城市如《圣经》中的酵面一般膨胀开来。
  高文站在路口招手打车,好长时间也没打上,不是拒载就是没有空车。高文不住地揉着眼,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
  盛珠穿着裙裤,宽大的裤脚轻轻飘摇着,像是被微风扯动了一般。在被热浪搅得狼狈不堪的人流中,她除了依旧楚楚动人外,似乎还带来些难得的凉意。
  “打车去哪儿?”盛珠捋着头发问。
  “上王府井那边转转。”
  “不是说好了今天找工作吗?”
  “什么找工作?”
  “看你,”盛珠说,“全忘了。幸亏我没把你的话当真。我们别打车了,就在马路边走走,顺便看看哪家店铺招服务员。”
  “这么热的天……”
  “别娇气了,走吧。”
  盛珠挽着高文的胳膊,在人行道上走着。一家小饭店门口挂着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
  本店招聘服务员,待遇从优。
  盛珠从外围打量了一下这家店铺,觉得还可以,让高文站在原地,她走了进去。
  饭店老板是个女的,操东北口音,长得高一码宽一码,庞大吓人。见到盛珠,便说:“你想来当服务员?”
  “嗯。”
  女老板的目光闪闪烁烁,充满一种警觉神色。
  这时候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见到盛珠两眼便像鱼眼一样鼓凸起来,神情狎昵而猥琐。
  “行,就聘她吧。我看她当模特都够格了。”那男人说。
  女老板横了男人一眼。男人用手在女老板肥厚的脖颈上捏了一下,然后趴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
  盛珠来北京之前就知道了大城市的一些事情,其中包括小白脸傍富婆。莫非眼前的男人就是傍着这位老板?他是不是小伙儿尚不敢判定,但从外形上看他要比女老板年轻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对男女关系暧昧,不是夫妻关系,也不是简单的雇主与雇员的关系。
  “怎么样?就招聘她吧。”男人笑嘻嘻地说。
  “你能干什么?”女老板对着盛珠问道。
  “我什么都能干,洗碗、端盘子……”
  “还有呢?”
  “还有……你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看你当老板倒适合。”女老板不无恶意地说。
  “我没这个意思。”
  “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你!”女老板恶声恶气地说。
  盛珠走到门口时,听到女老板在身后低声说:“小妖精!”
  盛珠想折回身教训她一顿,可想到这是在北京第一次找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对她的辱骂正是自己在外表上的胜利。盛珠非常清楚女人的嫉妒总是歇斯底里的。盛珠想了想,非但没有折回身找女老板算账,反而得意起来。
  高文见盛珠得意洋洋地出来,以为有谱了,迎上前说:“怎么样,工作定好了?”
  “没有,老板骂我是个妖精!你说我像个妖精吗?”
  “别开玩笑了。到底定了没有?”
  “我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说我像不像妖精?”
  “像。可男人就喜欢妖精。”
  “老板是个女的。”
  “女的就更害怕你了,害怕你勾走她的男人。”
  “说的一点没错。走,我们再找第二家。”盛珠重新挽着高文,“对了,我得回去重新打扮一下。”
  “你今天打扮得够招眼了,都被人骂成妖精了,还嫌不够吗?”
    “我要把昨天的那套衣服重新穿上。”
  “穿那么脏的衣服,哪个饭店还敢要你?”
  “我已洗过了。现在已经干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洗衣服?”
  “我洗完澡就把衣服洗了。走,我们回去。”盛珠说,“那套衣服是我的护身符。”
  “找工作哪能穿那么土气的衣服?”
  “你不知道,”盛珠说,“穿那样的衣服安全。我开始找的工作只能是这些低档工作,无需外表风度,越朴素越好。”
  “为什么要找这些低档工作?”
  “安全,”盛珠说,“我首先需要安全,等我积累了一些在北京混的经验,自信有能力挣大钱了,就会跳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懂这个。”
  “你说你每月要寄几百块钱回去给你丈夫治病,在这些破饭店能挣多少钱?”
  “这种饭店一般都包吃住,”盛珠说,“我可以把工资寄回去。反正我是不会指望你这个公子哥儿了。你昨晚信誓旦旦说了一大通,能百分之一兑现我就不愁了,可我知道,你除了嘴还是嘴。”
  高文无奈地笑了笑。
  “我信誓旦旦说什么了?”
  “说要让我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还要请北京最好的医生给我丈夫治病,还说要介绍我去合资企业工作,一个月最低挣五千块钱,还有……不说了。”
  半夜时,高文是说过这些,高文说这些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滑稽可笑,语气轻飘得就像一只气球。像大多数文人一样,高文好冲动。高文在某种冲动的情绪里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聪明的盛珠也压根儿没有当真。
  不过,高文后来还是写了一部名为《冰天雪地》的中篇小说。盛珠和她小丈夫的经历在高文的思绪里挥之不去,不把它诉诸文字他无法安心。高文是真的被盛珠的经历感动了,在那部小说里他倾吐了自己深挚的同情和深深的悲愤。这也是高文唯一能做的事。
  回到住处,施大爷正在厨房里下面条,他没想到小两口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们一道吃面条。盛珠谢绝了,她匆匆换了衣服就往外走。高文要陪她一道去,她说不用了,她觉得一个人出去找工作更方便。
  盛珠很快又找到了一家招收服务员的饭店,位于人民日报社附近,门脸儿较大,装潢也上档次。
  老板是一个标准的北京小伙子。白衬衫,BP机别在束着白衬衫的裤带上。肚子挺挺的。板寸头,阔颐重颈。当年把BP机别在裤腰带上是一种时髦和身份的象征。现在想起来俨然恍若隔世。
  “你老家是哪儿的?”老板一副慵懒而傲慢的神情,问话时不住地弹着手上的烟蒂。
  “安徽。”
  “安徽?安徽可是个穷地方呀!听说那儿一年要发好几次洪水。”
  盛珠瞪了老板一眼:“安徽人不是鱼。”
  “有意思。”老板靠在褐栗色的高背椅上,悠然而轻慢的眼神像在玩赏着一只珍奇动物,“你很会说话。你是安徽什么地方人?”
  “里板镇。”
  “里板镇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想搞清楚的话,可以花五十元买一张火车票去看看。”
  “我是老板,你怎么能跟我这么说话!”
  “你要我怎么说话?”
  “你结过婚了吗?有没有孩子?”
  盛珠垂头不语。盛珠觉得这个“板寸”对她的伤害远远超过那个肥胖的女老板。
  “板寸”的神态举止让她厌恶之极,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别认为我问的这些是废话。我可不愿请拖儿带女的人来当服务员。”
  盛珠强迫自己不要感情用事,一定要沉住气。她在登上北上的列车的时候,就反复告诫自己,必须把自己抛得净光。为了把她亲爱的丈夫的病治好,她别无选择。
  盛珠稳定住情绪,说:“我没有结婚。”
  盛珠觉得这样骗一下“板寸”没什么不好,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板寸”是在最后一分钟突然决定雇用盛珠的。这不仅出乎盛珠意外,也似乎出乎“板寸”本人意外,他似乎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决定雇用这个土妞,盛珠跟他说话语气强硬,这让他感到新鲜。在他的这个餐厅里还没有哪一个女服务员敢这么跟他说话。
   
“怎么,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你什么都没跟我谈,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月薪二百,管吃住。”
  “二百?”
  “我请的服务员都是这个价。如果同意,明天就来上班。”
  那天盛珠离开这家饭店的时候,才看清了门楣上的招牌——文化餐厅,盛珠走进这家餐厅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字。“文化”二字让盛珠心里产生一丝暖意,虽然是在餐厅打工,但毕竟还和文化沾边。盛珠觉得自己还挺有福气的。
  盛珠在同意上班的时候心里还郁郁的,看到“文化”二字顿时转忧为喜。
  盛珠觉得自己很可笑。在文化餐厅打工并不意味着自己有文化,何况那个老板一看就是个浅薄之徒,毫无文化。
  日当正午,大街上的行人依然川流不息,这时候在遥远的家乡小镇街道上很难看到人,镇民都在阖家吃午饭。而在北京,即便是午饭时分人也这么多。盛珠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凄然之感。
  盛珠走到一家标有“川鲁风味”字样的餐厅前停了下来,诱人的菜香和锅铲相碰的炒菜声勾起了她的饥饿感,她觉得肚子好像正被什么铁器刮着一样难受。餐厅门口有一个卖大饼的摊子,大饼上的葱花非常醒目,盛珠犹豫着是否买一块饼充饥,现在回到高文的住处他们肯定早就吃过午饭了,再说她也已向施大爷表明她不回来吃午饭了。如果直到现在还空着肚子回去吃饭未免有点难为情。
  盛珠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数了数,总共才十四块钱。在火车上吃了一次盒饭花掉了十块钱。盛珠想到那么一点饭和那么一点菜花掉了十块钱,感到不寒而栗。
  在与高文萍水相逢之前,盛珠把此次北京之行的成败押在那个同学身上,得知那个同学去向不明,盛珠在一刹那间大有晴空霹雳之感,很快地,那个耷拉着脑袋正松松垮垮走远的陌生男人对她来说变得至关重要起来。
  当时——也就是昨天中午,盛珠有一个鲜明的印象,就是这个男人不坏。这是盛珠后来追上他并且同意跟他同住的前提原因。
  盛珠掂了掂手里的钱,最后毅然拿出一块钱,买了两块大饼狼吞虎咽起来。
  吞完了大饼,盛珠觉得渴得要命,北方夏日干燥的气候本来就让她难以适应,大饼的充塞自然更使她干渴。
  盛珠走到一家商店前,透过玻璃看了看排列在冷藏柜内的各种冷饮,然后走开了。她只有十三块钱了,就目前来讲,买一瓶冷饮对她来讲太过奢侈。
  来北京前,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那家精神病医院。她的柯迪在那家医院治疗。闯北京对她来说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几年来为了给丈夫治病,她已经花去了三万多块钱。这些钱都是她做各种买卖赚的血汗钱。
  盛珠回到高文的住处,就着厨房内的自来水龙头猛灌了一气。
  “这儿有开水,干吗喝自来水?会生病的。”高文说。
  “没关系。”盛珠用手在嘴上抹了抹,“我是乡下人,喝生水喝惯了,不会生病的。”
  施大爷上街买菜去了。屋子里只有高文和盛珠。
  高文从盛珠的神色上看出她大概找到了工作。高文忧喜参半,高文当然希望她找到工作,可她这么快就离开,他深感意犹未尽,好像某种事情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工作找好了?”高文试探着问。
  “嗯,明天就上班。”盛珠说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
  “是饭店?”
  “是的。”
  “包吃住?”
  “当然包吃住。只是工资低了点儿。”
  “多少?”
  “二百块钱一个月。”
  “这么说,你就要搬那儿去住了?”
  “明天搬。”
  高文思忖片刻,突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么忍心?”
  “梁园虽好但不是久留之地,”盛珠说,“你不怕你老婆突然来了?”
  “怕是怕,可你住这么几天她哪儿会来?我在施大爷面前已把你说成老婆了,你就索性多住几天吧。行吗?我需要你!”
   

  高文把盛珠拥进怀里,目光里含着哀怜。
  “我多住几天对你不利,会让施大爷的印象越来越深,那你以后怎么在他面前解脱?我是说你老婆来了,你怎么办?”盛珠说着,把手插进高文的头发里,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柔情,“我现在搬走,施大爷还没什么印象,以后你也好支吾搪塞过去。我是为你着想。”
  “不,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你多住几天。”
  “那好吧。”盛珠爽快答应了。
  高文直到这时才想起说:“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去给你做。”
  “吃了。”
  “你不是说吃一顿饭的钱都没有了吗?”
  “这要看吃什么饭。吃两块大饼总还是能吃得起的。”
  “你现在陪我去买一个寻呼机,好吗?为了我们以后联系。”高文说。
  “你还动真格的了?”
  “我是认真的。当然,你要老是穿现在这身衣服,我很快就会忘了你。尽管你有着苦难而迷人的经历,苦难而迷人的心。”
  “我这就去换衣服。”
  一个成熟女人的善解人意,一丝矫情都多余。盛珠换上早晨穿的那套衣服,高文已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眼睛还是灿然一亮。
  “什么寻呼机?是不是电话?”
  “真是傻丫头,买了之后再告诉你怎么呼我。我来北京这么多年了,多次想买,但最终是因为你而买。凭这点,你就该自豪。”高文说的是实话。当年的BP机比现在的手机要珍贵多了。
  “现在走吗?”
  “不,呆一会儿。”
  高文痴痴地望着盛珠。
  盛珠在换衣服的时候重新化了妆,上边穿的圆领衫是紧身的,乳房的曲线分明。高文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他迫不及待地把盛珠拖进卧室,插上房门暗锁,把她的上衣掀开了,两只乳房豁然袒露在高文颤抖的目光里……
  施大爷就是在这时候进屋的。施大爷买了一只鸡,还有一大塑料袋蔬菜,有黄瓜、西红柿、卷心菜。
  施大爷在把菜放进厨房的时候,清晰无误地听到了盛珠那忘情而放肆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嚷叫声。
  施大爷在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施大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高文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不知道自身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感到痴迷而震惊。
  施大爷轻轻来到高文的房门前愣愣地傻傻地站着,弓着的背好像比以前任何时候伸得都直。
  高文和盛珠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施大爷在卫生间小便,断续的小便声使人想到春日傍晚瓦檐下的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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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20 12:50:2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电器商店里很冷清,高文和盛珠进来时那两名少妇正在打瞌睡,一胖一瘦两个营业员被惊醒后立即迎上来。
  满脸堆笑的胖少妇见高文在寻呼机柜前张望,就问:“先生想买寻呼机吗?”
  “一千一百元的是哪种?是汉显的吗?”
  高文在门口看到广告上写着“本店寻呼机全市最低价1100元”,高文跨进这家电器商店就是冲着这个价的。
  瘦少妇拿着一个寻呼机,说:“就是这个。热线台的。”
  “是汉显的吗?”
  “当然是汉显的,不然一千一百元怎么会是最低价。”
  高文拿着这个寻呼机,仔细端详。
  “功能齐全。跟摩托罗拉一样,有外汇,有股票,还有天气预报、新闻,只是质量不如摩托罗拉。”瘦少妇说。
  “容易坏吗?”高文问。
  “当然容易坏。便宜没好货。”胖少妇说,“我劝你不要买这个,多花几个钱,买一台摩托罗拉,用着心里踏实。”
  高文对北京人的情感很复杂,认为一些北京人除了侃大山,咋咋呼呼,实际上一无所有,骨子里很保守市侩。另一方面又特别崇拜北京,小时候他最爱唱的歌就是《北京颂歌》,对北京向往得一塌糊涂,北京让他感到的自卑不亚于当年上海让他感到的自卑程度,而他初恋的情人是在新疆插队的上海人。此时高文对这两名少妇立即产生了好印象。从口音上判断她们是地道的北京人。
  高文略带歉意地说:“我就想买便宜的。我没有什么钱。”
  “那你就买数字的,你看这台也是一千一百元,是摩托罗拉的。”瘦少妇拿出那台数字摩托罗拉寻呼机递给高文。
  “我不想买数字的,要买我就买汉显的。我没电话,回电话不方便。”
  “那就加几个钱,买一台摩托罗拉吧。你看这台也就两千块钱。这样吧,让一百,你就给一千九吧,一年的服务费也不交了,我们替你交了,这样实际上你才花一千三百块就买了一台汉显摩托罗拉。”
  两位少妇的神色引起了高文的怀疑。他知道买这种机器都包含服务费,根本不存在她们替他交一说。
  高文说:“你们为什么不想卖热线台的机子?”
  “嘿,”胖少妇叫道,“这说的是哪儿的话。真是好心没好报。这不全是为你们着想吗?”
  这时候盛珠插嘴道:“高文,就买一千一百元的,热线台。”
  “好吧,我就买热线台的。”高文把数字的摩托罗拉递给瘦少妇,“我就要这台。”
  高文手上还拿着一台热线台的机子。
  “再让一百,”瘦少妇仍不甘心,“这台就卖你一千八,摩托罗拉汉显机卖一千八,这在全市也找不到第二家。”
  “不,我就买这台了。”顿了一下,高文说,“谢谢你的好心!”
  这时,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外。车上下来的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手上捧着一个纸盒子,胖、瘦二少妇见到他立即嚷嚷开了:“这次给我们带来多少台?”“最少也得给五十台。”
  “哪有那么多?”戴眼镜的男人把纸盒放在柜台上,“只带来五台。实在供不应求,没办法。”
  高文知道了,来人就是热线台的。高文在付钱买下热线台的机子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轻蔑和嘲弄。
  盛珠在临走的时候,对戴眼镜的男人说:“你应该一台也不给她们。我们在买你们台机子的时候,她们劝我们别买,说便宜没好货。”
  胖、瘦妇人均涨红了脸。
  “你还蛮厉害,”在回来的小公共车上,高文说,“那两个女的给你报复得够惨。你好像见过很大世面,一点也不怕人。”
  “噢,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怎么不了解?昨晚都聊了那么多,还能说不了解吗?”高文说,“你的经历我一定会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写你和你丈夫的故事,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还有你这样重感情的人,我感到是一个奇迹。现在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是同床异梦,而你,对一个患病的丈夫那么一往情深,付出那么多,而且还要继续更大的付出……”
  “有一点你并不知道。”
  “哪一点?”
  “我坐过牢,你知道吗?我曾被指责为女流氓,我们那个地区著名的女流氓,你相信吗?”
  “别吓我。”高文虽然这么说,却一下子相信了盛珠说的话。
  他似乎不假思索就得出结论:盛珠说的是实情。
  “别说这些了,”盛珠从高文手上拿过寻呼机的说明书,“告诉我怎么使这玩意吧。”
  “回去再告诉你,”高文说,“车上这么多人,我不好意思。这是北京,而你连怎么寻呼都不会。”
  “我说了我是乡下人。不会就不会嘛,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不是说你难为情,”高文附在盛珠耳朵边说,“我说我难为情。”
  “真不地道。”盛珠嘀咕道。
  高文一时还不知道盛珠说的“不地道”是什么意思,按他的理解大概是指他不实在。
  果然是这个意思。高文听了盛珠的解释后微微有些羞涩。
  高文心里翻着沉云乱絮,倒不是因为受了盛珠的指责,而是想着她说自己坐过牢并被指责为女流氓的事。
  许多日子之后,高文的小说《阮村》一举获得全国大奖。这是除《冰天雪地》之外,又一篇有关盛珠的小说。在获奖大会上,有两位记者向高文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是如何想起写这篇小说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有生活原型吗?”
  那时候,盛珠的丈夫被她接到了北京。盛珠在精神上正处在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之中。高文不想让盛珠受到丝毫的来自新闻界的伤害。他知道京城的记者是无孔不入的。盛珠在小说中当然用的是假名。高文断然否决了女主人公有生活原型的说法。高文说:“一切都来自我的思想和虚构。”
   
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小说中女主人公是如何沦为罪犯的经历几乎跟盛珠那一晚的叙述完全一样。盛珠在嫁给里板镇的柯迪之前,家就在阮村。阮村是毗邻里板镇的一个小村庄。高文没有用虚构的村庄名称代表阮村。高文知道这对盛珠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茫茫中国谁会追究那个小小的阮村?
  “听说你下一部小说要冲刺诺贝尔奖?能透露一下内容吗?是历史题材吗?哪个朝代的事?”
  高文浑身一颤,心境骤坏,好像保守自己生命的秘方一下公布于众,如果不赶快澄清,一个置他于死地的咒语就要验证。高文哆嗦着大声说:“胡说,没有的事!”
  在场的好多记者都发觉了高文的失态,因为他们分明听到了高文最后那句梦呓般的话:“是历史题材……历史题材……”
  高文不知道那个记者是如何知道他心中的梦想的,他从未跟谁透露过这一风声,未来的好长时间他还在想究竟是怎么走漏这一风声的。好在作为一个“治病秘方”的“诺贝尔奖之梦”谁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他的抑郁症已完全康复,无所畏惧。
  那一天晚上,施大爷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一桌菜,一只鸡被分解成三样菜,鸡杂炒西红柿,鸡头鸡翅清炖,剩下的红烧。施大爷还准备了一瓶红葡萄酒。可是吃饭时气氛并不好。施大爷一个劲儿地劝酒劝菜,盛珠跟前的小碟里被施大爷夹满了菜。
  吃完饭,洗漱完毕,高文和盛珠就回卧室了。
  盛珠自然知道高文情绪变化的原因。盛珠没有后悔自己说出她坐过牢的事实。
  后来,盛珠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盛珠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的仲秋之夜。直到现在盛珠依然认为那一夜是她命运的分界线。那一夜的月色在盛珠的记忆里始终是狰狞可怖的。不说回想被强暴的过程,就是想到那一夜的月色,盛珠随时随地都会浑身战栗,惊怵万状。在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时候,盛珠就隐隐感到那月色正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
  盛珠坐在姐夫骑的自行车后座上。
  姐夫骑自行车送她回家。
  姐夫的家在另一处村落,跟盛珠的家隔着一片广袤的棉田。盛珠在中秋节被姐姐邀请到家里,吃了中餐又吃了晚餐。
  事后,盛珠的姐姐盛宝跟盛珠说:“那一天晚饭后我也觉得不正常,刁奎喝得醉醺醺的,硬要骑车送你,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平常可从来也没有送过你。”
  盛宝在刁奎跟盛珠走了之后,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盛宝目睹了刁奎对妹妹的强暴。那时候,盛珠的呼喊声已经嘶哑,似乎能渗出血来,显然在盛宝到来之前,盛珠已拼足力气叫喊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姐姐跟姐夫离婚了,”盛珠说,“可离婚八个月后又复婚了。他们有两个孩子。离婚的时候一人分一个,可姐姐想孩子,还是同意复婚了。”
  “你为什么不告他?”高文问。
  “这丑事一告村里人不全都知道了?我们家也无法在阮村呆下去了。”盛珠说。
  自那以后,盛珠很长时间完全傻了似的,呆在那儿半天不说话。姐姐也只有垂泪的份儿。姐夫的品性她是知道的,他靠贩鱼贩虾赚了不少钱,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了楼房,并且恃财欺人。姐姐盛宝性格软弱,面对妹妹时根本无颜正视她一眼,对自己的丈夫也奈何不得,如果不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当初她连婚也不会离。复婚也是她主动提出的。
  盛珠的母亲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父亲则是一个最典型意义上的农民。盛珠的继母像个巫婆,干的也是巫婆所干的行当——“跳大神”,谁家遇上什么灾事难事,她就神神鬼鬼地去“跳大神”,以化灾化凶为名骗钱骗物。
  在盛珠出了这种事之后,继母虽然不知详情,但她从盛珠的神态上看出了问题,她说盛珠身上附着鬼气,要盛珠端坐在堂屋中央,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地要替盛珠去掉身上的鬼气。
  盛珠当然不信这一套,盛珠是在痴痴傻傻之中完全被动地让继母安排在堂屋中央看她装神弄鬼的。奇怪的是,盛珠的“痴傻症”患了近一年时间,自继母这次“跳大神”之后就好了。
   

盛珠好多年之后听一个医生说,她之所以好了,完全是一种心理暗示作用,而不是她身上真的附有鬼气而被继母祛除了。
  盛珠对那位精神病科医生所说的话是信服的。盛珠是在陪丈夫治病的时候顺便介绍了自己的那段经历的。
  盛珠从痴傻中解脱出来之后,跟着继母走乡串户跳了一段时间的“大神”,盛珠在叙述自己这段经历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羞涩而难堪的神色。但那时候她竟对继母的那一套有些相信了,跟着继母装神弄鬼的时候特别认真,终因纸里包不住火,时间长了,盛珠知道了继母的一切均是骗人的把戏,虽然当时她对自己的“痴傻症”奇迹般地好了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坐的牢。”高文说。
  盛珠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古怪而忌讳的神色,她似乎不想再回忆那噩梦般的生活。盛珠接下来的叙述简约而匆忙。
  盛珠再次看透了继母的真面目之后便离开了她,不再跟她去“跳大神”了。
  盛珠来到了里板镇。盛珠的犯罪生涯是从里板镇开始的。盛珠有关来到里板镇之后的生活在高文名为《阮村》的小说里表现得最为丰满细致,虽然盛珠当时的叙述是简略的。而高文的发挥几乎跟盛珠的实际情形一样。
  盛珠在里板镇开始是在一家挨着电影院的小餐馆当服务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里板镇电影院成了热闹繁杂的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花枝招展的姑娘和流里流气的小伙充塞在电影院门口。一座从全县各地招了许多青年工人的化肥厂坐落在离里板镇电影院不远的扁担河边,那些新招进厂的青年女工个个妖艳动人,胸口的衣领开得一个比一个低。盛珠始终处于一种茫然混乱之中,她不明白这些青年男女为何敢公开勾肩搭背、打情骂俏,有时候在电影院里看到他们更为放肆的行为,上面放电影,他们在下面放“土电影”:亲嘴、摸奶……开始的时候,盛珠晕晕乎乎的,甚至为他们感到害怕。终于有一天,一只黑手在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猝然伸进她的胸口。盛珠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放的是一部香港片子,片名叫《白发魔女》。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头发总是梳得油光发亮的小伙子,常上她们饭店喝酒。盛珠没想到这个化肥厂的小伙子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当时她正被银幕上的白发魔女所吸引,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小伙子的存在。
  盛珠的脸陡然涨红,心口剧烈跳动。好多年之后盛珠终于明白那一刻她之所以没有迅捷地把那只黑手打开,不是由于过分紧张慌乱,而是因为积淀于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除了她姐姐和她爸爸,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她被姐夫强暴的事,她的继母也不知道,但盛珠无法挥去心头的阴影,认为整个世界不仅知道这件事而且都在嘲笑她。
  盛珠的容忍激起了这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的更进一步的动作。令盛珠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天晚上电影散场之后,她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个名字都不清楚的小伙子一步一步来到扁担河边的一片萧条凋零的树林里,最终失身于他。
  在《阮村》这篇小说里有一个细节曾引起广泛争议。一群追求性解放的农村姑娘一直把“解放思想”说成是“解放军思想”,八十年代初“解放思想”这一口号几乎天天出现在报纸广播上,作为一个政治口号,“解放思想”曾激励受尽“文革”迫害的中国人民冲破不可思议的各种束缚,拨乱反正。谁也不会想到一群农村姑娘因为“解放军思想”而陷进性解放的泥沼,最后纷纷以流氓罪在一九八三年的那次“严打”中锒铛入狱。
  其中包括盛珠。
  盛珠是从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嘴里最初听到这个口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向阮村的那些姊妹传播的时候说成了“解放军思想”。
  盛珠不是文盲。
  盛珠在被姐夫强暴的那一年刚好初中毕业。
  高文描述的这一细节有着确凿的生活依据。只是高文在小说中没有把“盛珠”说成初中毕业,因为这似乎太难以令人置信了。如同《北京往事》一样,高文总能把没有经历过的事写得很逼真。当然,要有源头,比如,如果没有在高文故乡遥远戈壁小城上那对来自北京的曾在法国留学的老夫妇,就不会有《北京往事》。
  盛珠从监狱出来之后,整个世界都似乎在唾弃她,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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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20 12:52:0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楼下有一个传达室。施大爷在传达室接过李大爷递给他的来自新疆乌鲁木齐的电报时,他根本不知道这份电报对高文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高文妻子拍来的电报。高文妻子早就乘上了赴京的特快列车。
  高文拆开电报,几个大字令他恐慌万状:妻十八号上午十时到站盼接。
  施大爷急慌慌地上楼把电报递给高文之后,就愣愣地看着高文。他不知道高文拆开电报时为何如此惊慌失色。
  施大爷以为高文家出什么事了,在他的印象中,电报总是传递着不幸的消息。
  施大爷首先想到高文的父亲或母亲得了什么重病之类,高文从未跟他谈过自己的父母,施大爷的猜测完全凭一种感觉。
  “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
  高文收起电报,回到卧室。他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怎么办。
  盛珠在这里已住了一个多星期了。盛珠多次要求搬到餐厅老板为她安排的住处,高文坚决不同意。
  关键在于施大爷。高文意识到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说明实情。明天就是十八号了,高文觉得时间过于仓促,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这个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老头原谅他的骗局,从而不把他跟盛珠的事说给他妻子,高文觉得毫无把握。
  虽然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高文对施大爷还是了解甚少,施大爷给高文的印象总的来说是古怪的,有时甚至是可笑的。盛珠住在这里,他对她未免太热心了,当然高文是从善意上来理解这种热心的。盛珠在那家餐厅上班以后,早晨起来的时候高文总是还在睡懒觉,施大爷不仅早早把早餐做好,还把盛珠的洗脸水打好,牙膏挤在牙刷上递到她手上。
  盛珠有一次跟高文说施大爷的热情让她受不了,高文斥责了她一顿:“人家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再说,你是我的妻子。”
  盛珠当时默然了一会儿,自语道:“也许是我多心了。”
  高文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他想等晚上盛珠回来跟她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可又觉得盛珠不会拿出什么强有力的办法,一切还得靠他自己决定。
  这时候,施大爷轻手轻脚进屋了。
  高文递一支烟给施大爷,并替他点燃。高文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已含有巴结的成分了。
  “我看你的神色不对,”施大爷吸着烟说,“家里没出什么大事吧?”
  “没有……”
  “别瞒我,肯定有什么事。把电报让我瞅瞅,好吗?我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真的没……什么事。”高文说。
  “当真没什么事就好。”施大爷自语道。
  施大爷不住地拿眼瞥着高文,似乎想从高文脸上窥探出什么秘密。
  施大爷往门外走的时候,高文叫住了他。高文不知道身上突发的这股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是从何而来。
  施大爷折回身时,高文面对着神情暧昧古怪的施大爷,那股勇气受到了削弱。
  高文说话的时候迟迟疑疑。
  “施大爷,”高文说,“你想知道电报上写的什么吗?”
  “写的什么?”
  “是我妻子拍来的……”高文正准备说是妻子从新疆拍来的时候,施大爷惊讶无比的反应让他止住了。
  “盛珠刚走没一会儿,怎么会拍电报呢?”
  接下来施大爷说了一大堆高文听不清的话。自盛珠搬来之后,施大爷说话一直小心谨慎,语气很缓慢,吐字也清楚多了。
  但现在施大爷又恢复了常态。高文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从有些字词上判断,尤其是从施大爷的表情上判断,施大爷觉得高文是在跟他开玩笑。施大爷因此很气愤。施大爷觉得高文不该跟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开玩笑。施大爷觉得受了戏弄和污辱。
  施大爷的古怪性格由此可见一斑。常常无端地激愤,一厢情愿地推理出一些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结论。
   

  “慢慢说,施大爷,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高文尽量平静。只有准确地听清他的话,他才能有力地说服他,这是高文在以往跟他相处中得出的经验。
  施大爷的发作让高文觉得事态更麻烦复杂了。
  高文不是要说服施大爷原谅他的谎言,而是要说服他自己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是高文始料不及的。
  “我……我……”施大爷很激动,但他显然想压住自己的情绪,从而吐字清楚一点,“我是好心……你却跟我开玩笑。看你这样子我很着急,你家要出什么事……我还想帮帮你……你怎么能拿我老头开玩笑?”
  “没有,施大爷,我没有拿你开玩笑。”
  “那你为何说电报是盛珠拍来的?”
  “我没说是盛珠拍的。”
  “你看你,刚刚说的,怎么就不承认了?”
  “我说是我妻子拍来的。”
  “看看,看看,你自己招了吧!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没说是盛珠拍来的?”
  高文怔住了。盛珠是他妻子,他妻子是盛珠,这在老头心中已是铁板一块,不可分割。
  高文面对的是无法冲破的铜墙铁壁。
  高文的勇气与胆识不复存在。
  顿了好大一会儿,施大爷说出了令高文更无计可施的话。
  施大爷说:“莫非你看我对盛珠热情了点,你不自在了,想耍耍我,是吧?”
  施大爷说:“你也太小心眼了,我当你父亲都够格了,你怎么能这么想?”
  施大爷说:“你们搞写作的人难道都是这德性?”
  新疆有一句土话叫“二转子”,只要说一个人是“二转子”,新疆人什么都明白了,它的含义既复杂又明晰。跟盛珠短暂的交往中,高文不止一次听她说“夹生”,这是内地的一句土话,“夹生”是由“夹生饭”演化来的,高文觉得新疆的“二转子”和内地的“夹生”是同一个意思。夹生饭不是完全的生米,也不是完全的熟饭,介于两者之间,既生又熟,既能吃又不能吃,既硬又软。
  高文觉得施大爷就是“二转子”、“夹生饭”,高文觉得事情的严重性就在于他是“二转子”、“夹生饭”。
  施大爷气鼓鼓地出去之后,高文拿出电报,目光涣散,神情愣怔。
  这时候,高文的寻呼机响了。
  高文按下键钮,屏幕显示:盛女士:很想你,如果没事请打电话来,我等着。高文急忙把电报揣进口袋,走到外面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家餐厅的电话。
  高文瓮声瓮气道:“喂,请找一下盛珠。”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笑道:“好哇……傻瓜,还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就是呀!”
  高文说:“你刚才呼我了?有什么事?”
  盛珠抢白道:“没事就不能呼你了?”高文撇开这个话题,嚷道:“不好了,我妻子要来北京了,刚接到电报。我都快急死了。”
  盛珠思忖片刻,说:“她什么时候到?”
  高文说:“明天,明天上午十点。”
  盛珠也着急起来,叫道:“这么快?电报上写的吗?”
  高文说:“这还有假。”
  盛珠突然说:“不会是谁恶作剧吧?”
  高文没好气地说:“亏你能想得出来。谁会搞这个恶作剧。”
  盛珠又说:“那老头……噢,对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高文的额头已沁满汗水,他边擦汗边问:“你说怎么办?”
  盛珠说:“我搬出去就是了。我今晚就搬。”
  高文说:“我是说怎么跟老头讲?”
  盛珠说:“你看怎么讲好就怎么讲,我怎么知道。谁叫你这么缺德,占一个又霸一个。”
  高文已隐隐听出盛珠的醋意。高文极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晚上,盛珠下班回来的时候,前几天欢快的气氛不见了。施大爷躺在自己床上抽烟,见到盛珠也没有打招呼。
  盛珠以为高文把真相告诉施大爷了。她急急来到高文的卧室。
  高文也躺在床上抽烟。盛珠关起卧室门,把昨天高文送她的坤包扔到衣柜上,说:“你都告诉他了?”
   
“告诉谁?”
  “施大爷呀!”
  “没有。”高文坐起身,用手指弹了弹烟灰,“谁说我告诉他了?”
  盛珠坐在床上,说:“干吗这么发愁?跟老头把一切说明不就行了吗?我这里又不要你费神,我还会缠着你?”高文想都没想过这问题。
  盛珠拉着高文的手:“我今天跟老板请假提前下班的,我把几件衣服收拾收拾就走。”
  高文抽回手:“关键是老头是个‘二转子’,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夹生饭’,我总觉得老头会坏我的事。”
  “不会的,”盛珠说,“你要不方便跟他说,我去跟他说。”
  “你怎么跟他说?”
  “照实说呀!”
  “你看这样行不行,”高文重新燃起一支烟,盛珠看到他衣服上落了许多烟灰。“你现在陪我出去找房子,我再租一间房子,我妻子来后,我就把她领到新租的房子住,你看怎么样?”
  “这主意倒不错,可……”盛珠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头发。
  高文发现盛珠新做了头发。盛珠的头发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馥香。
  “这样你的开销就大了。”
  “这没关系。现在靠稿费还行。”
  “可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房子?”
  “试试看,走,你陪我一道去找。”
  从屋子出来,高文才感到饿了。现在已快九点了,高文还没吃晚饭。他跟施大爷怄气,施大爷也跟他怄气,两个人谁也没做晚饭。
  盛珠买了两个煎饼果子。摊主问盛珠要不要夹鸡蛋的时候,盛珠毫不犹豫地说夹。
  盛珠付了两个夹鸡蛋的煎饼果子的钱之后,她的口袋里仅剩下十块钱了。这是盛珠来北京第一次买夹着鸡蛋的煎饼果子。
  高文站在路灯下,他不知道盛珠去干什么。见盛珠隔着油纸捧来煎饼果子,高文心里掠过一丝久违的温馨。
  “等我拿了工资再请你上馆子。”盛珠把煎饼果子递给高文,“趁热吃吧。”
  高文吞咽完两个鸡蛋煎饼果子之后,便领着盛珠来到一片工棚式住宅区。在窄窄的黑灯瞎火的巷子里,高文一连敲了四五家门,均回答没房子租。有两家主人在高文敲开门之后,投来了极其怀疑的目光。
  高文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和污辱,高文明白他们是把他和盛珠当作盗贼之类的坏人了,认为他打着租房子的幌子来试探目标。有一房主在关门之后对家里人说的一句话清晰无误地传到了高文的耳朵里:“夜里注意点,来人不善。”
  一般情况下,高文给人的外表印象并不坏,文质彬彬,白白净净,一个典型的文人形象,高文还不曾记得有谁把他误认为坏人,至多不过把他看成一个花花公子而已,而且是最好意义上的花花公子。
  盛珠及时地安慰道:“这有什么关系,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人人都有戒心,再说他们又不认识你。走,我们继续找。”
  接下来盛珠又敲了几家门,同样说没房子租,而且都表现得很厌烦:“都什么时候了,乱敲什么门!”
  不仅高文丧失了信心,盛珠也丧失信心了。
  在回来的路上,高文焦躁不安,一筹莫展之色跃然可见。
  “怎么办?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说怎么办?”
  “真没用,”盛珠说,“这点小事就把你难成这样,亏你还是个男人。”
  盛珠的指责让高文微微有些触动,盛珠在电话中还流露一些醋意,现在竟全力以赴帮他找房子,高文觉得盛珠不仅比自己坚强,也比自己成熟冷静。高文无法把眼前的盛珠和若干年前的那个区分不了“解放思想”和“解放军思想”的盛珠联系起来,合二为一。在后来创作中篇小说《阮村》的时候,高文再次为此困惑了好长时间,事实上也许是盛珠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成熟起来的,从理性上讲这也能说得通,但高文依然找不到把两个盛珠统一起来的感觉,最终高文只写到她入狱为止,而把盛珠以后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篇小说。而且还把她的学历降低了,以使读者信服一些。
  高文灵机一动:“有了。”
  “怎么有了?”
  “我想出一个好办法了。”高文的眉毛一跳一跳的。盛珠觉得高文兴奋时的表情很滑稽。“明天一早我就去旅馆开一个房间,把一些日用品和换洗衣服搬过去,我把妻子领到旅馆去。我说跟房东闹翻了,暂且住在旅馆。这样不就有时间找房子了吗?”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旅馆费太贵了。”
  “就这么定了。”高文一把抱住盛珠,“今晚你别搬了,我们要好好……不会是最后的晚餐吧?”
  盛珠没明白高文说的“最后的晚餐”的意思,说:“怎么,你老婆来了,饭也不给你吃?”
  “说什么呀!我是说跟你不会是最后一次狂欢吧,今晚?”
  “这可由不得我。”
  高文不愿多想了,说:“回去之后,你到施大爷屋子把电风扇搬过来。电风扇是我买的,一直让他用。老头也太不自觉。”
  “你干吗不搬?”
  “叫你搬你就搬吧,问那么多干吗?”
  “我不好意思搬。老头在这方面特别敏感。”
  “我也不好意思搬。”
  高文搂着盛珠往住处走去的时候,脸上已经出现潮红。
  做爱前,高文脸上总是出现这种潮红。可盛珠在中途突然感觉高文一下子冷却了,百般缠绵也无济于事,盛珠一下子就意识到高文走神了,甚至被什么致命的恐惧袭倒了,更可怕的是高文后来竟也像她丈夫一样神志不清地喃喃呓语着什么,而呓语完了,就好像信徒念了真经一样好了,她丈夫念的是关于一件大衣的事,而盛珠隐约听高文念的是诺贝尔,还有奖章什么的。
  最终还是成功做了爱,在高文喃喃呓语之后,他的心情显然好了起来,盛珠却又多了一份心事。她没有问高文什么橡皮子弹,她觉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文显然有病了。她丈夫说的是“大衣”,而高文说的是“诺贝尔”。盛珠当然不知道诺贝尔是干什么的。所不同的是,高文呓语完了之后就能做爱了,丈夫却不行。当然她丈夫是精神病,高文显然不是,还远没到那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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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06-10-20 12:53:27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盛珠跨进餐厅,和一位名叫小霞的四川姑娘打招呼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嗓子黏滞沙哑,她意识到自己感冒了。
  “板寸”姓吴,服务员都称他吴老板,这种称呼本来应该是很自然的,“板寸”却要来一个硬性规定:餐厅雇员——从厨师到服务员,若不以此称呼他,扣发工资。
  “板寸”在餐厅管理上一心模仿西方模式,却常常食而不化,捉襟见肘,弄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盛珠进餐厅一个多星期了,吴老板对她的工作还比较满意。盛珠并没有告诉吴老板她以前在餐厅干过,盛珠只管兢兢业业地端盘子,刷碗,招待客人,对所谓的老板尽量敬而远之。
  盛珠见缝插针,一直寻找“跳槽”的机会,客人在用餐时的有些谈话她都留心听着,偶尔有客人递她名片,她也认真保存。
  这天一大早,餐厅里便忙碌开了,厨房在煮肉骨头,鼓风机开得山响,震耳欲聋。
  盛珠把桌子抹净之后,坐下来稍微歇一歇,她觉得头疼得厉害。
  这时候“板寸”走过来。“板寸”一般都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来餐厅,今天一大早就见到他,这使盛珠甚感意外。
  “板寸”手上拿着几袋“板蓝根”:“你感冒了,把这个冲着水喝下去就好了。”
  盛珠接过“板蓝根”。盛珠觉得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而不是东边。
  “谢谢吴老板。”
  “不谢。我给你提一壶水来。”
  “不,我自己来。”
  盛珠连忙起身,提来一瓶开水。
  盛珠把两袋“板蓝根”倒进玻璃杯里,冲上水喝下之后,对吴老板说:“我稍微歇一歇就好了。没事的。您忙去吧。”
  “我在这儿坐一会儿,跟你聊聊天不行吗?”
  盛珠觉得“板寸”今天表现很反常。
  盛珠隐隐有些恐慌。
  盛珠害怕任何不虞之事。
  今天高文的妻子就到北京了。她不能像前几天那样跟高文泡在一起。高文和妻子将住在旅馆,今天一大早高文就在珍宝旅馆开了一个房间。高文不会领妻子上施大爷那儿,但盛珠还是不愿一个人住那儿,她总觉得高文和妻子会突然闯进去。再说跟施大爷住在一个屋子里,盛珠隐隐有些不安。
   

盛珠今天来上班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了。她将和小霞她们一起住在吴老板为她们租的房子里,就在餐厅后面。虽然她很担心高文,可又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能被炒鱿鱼。她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了。
  “板寸”的意外殷勤为何让盛珠惴惴不安,盛珠一时也想不清楚。她总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昨天你还好好的,今天突然感冒了,是不是夜里着凉了?”“板寸”说。
  “吹电风扇吹的。”
  盛珠想到昨晚自己去施大爷屋子搬电风扇的情形,有些难为情。
  “吴老板,”盛珠说,“我今天搬过来住了。”
  “好,好。”吴老板说,“被子什么的你别管了,我会叫她们准备好的。”
  “太谢谢吴老板了。”
  “干吗这么客气?”
  餐厅的服务员去厨房择菜的时候,吴老板悄声说:
  “其实,那一天你骗了我。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盛珠又把手插进头发里捋着。这是盛珠情绪紧张或兴奋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盛珠知道是小霞告的密。盛珠只跟小霞简约地谈过自己的身世,包括她已经结婚了。
  “你是不是要炒我?”
  “不,不。”“板寸”说话喜欢做手势,盛珠在中学课文里从鲁迅的小说中知道“假洋鬼子”一说,盛珠觉得吴老板就是地地道道的假洋鬼子。
  “我怎么会炒你呢?”“板寸”点燃一支“三五”,说,“你那天来面试的时候若说自己结婚了,我肯定不会要你。可是第二天我看到你的时候眼睛一亮,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吧?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怎么会炒你这样的美人?何况你的工作又是这么出色。”
  “谢谢老板夸奖。”
  “你那天是不是有意穿那么难看的衣服来的?”
  “是的。”
  “为什么?”
  “为了保护自己。”
  “真有意思。”
  盛珠把去第一家餐厅应聘时受女老板嫉恨的事告诉了“板寸”。
  “哦,原来是这样。可餐厅老板毕竟是男的多呀!”
  停顿了一两分钟,“板寸”说:“今晚我请一个朋友去歌厅听歌,这位朋友是京城的大腕儿记者,在我们餐厅吃过饭,你见过。他跟我是铁哥们儿,我餐厅的名字就是他起的。”
  “是不是那个胖子?”
  “是,是。你还陪他喝过酒。”
  盛珠的脑海浮现出另一个“板寸头”,只是那个“板寸”比眼前的“板寸”胖多了。
  “我想请你陪同。”“板寸”说。
  “我?”盛珠说,“我什么也不懂,傻陪什么!”
  “就算你帮我个忙吧。我现在正有事求他,是他指名要你陪同的。你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你能喝酒。”
  “板寸”一本正经地说着。盛珠不知如何是好。
  “你有什么事求他?”
  “我有一张错币——不是假币,是错币,面额一百元。这张错币炒得好能卖一百万,你不知道,现在错币炒得比邮票、古董还厉害。我收藏的这张错币经过好几家银行鉴定是真的,不是伪造的,但银行不肯出示证明,只有靠新闻界炒了。我现在就求我这哥们儿帮忙,争取卖个好价。”
  “什么叫错币?”
  “错币就是印错了的钱币,不是假币,是国家制币厂正式发行的,我的这张是头像印倒了,有的是多了一道花边,等等。现在一些港客专门出高价收藏这些错币。好了,”“板寸”摆摆手,“这些你就甭管了。晚上你在饭店等我,我打车接你去。”
  盛珠眨了眨眼,嗫嚅道:“好……吧。”
  “太好了。”“板寸”站起身,眉开眼笑道,“我今天一大早来就是专门跟你说这事。要是其他姑娘我临时就可以拉走,无需商量的。可我看得出你性格倔强,第一天面试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好驯服的人,所以一大早就赶来了。我现在回去,我还有事,晚上你一定要在饭店等我们。”
  “板寸”走了之后,盛珠神思恍惚。
  小霞从厨房出来,手上湿淋淋的,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说:“盛姐,发什么愣啊?”
   

  “我不舒服,感冒了。”
  “我知道了,”小霞嗲声嗲气地说,“吴老板不是给了你感冒药吗?吴老板对你可真不坏呀!”
  短短几天接触,盛珠就知道了小霞的放荡,一有机会就找吴老板调情,有一天晚上盛珠看到她把吴老板拖到后面院子里强行跟他亲嘴。据盛珠判断,吴老板已经把小霞玩腻了,不想再搭理她了,小霞还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盛珠看不起小霞,却又从小霞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日的影子,盛珠常常为此心惊肉跳。
  那梦魇般的日子盛珠以为已被自己彻底埋葬了。盛珠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觉,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埋葬,一有契机它们就像荒野上的磷火一样,重新闪烁在她的记忆里、灵魂里。
  盛珠很后悔跟小霞说了自己的一些身世。她不想责问小霞为何要去告密,对女孩的这种嫉妒和防范她是见多不怪了。
  “盛姐,你到后面我床上躺一会儿吧。”小霞觉得盛珠对她不错,不该挖苦她,“我扶你去吧。”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盛珠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高文的妻子大概就要出站了。
  盛珠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而自嘲的笑意。她不仅觉得自己荒唐,也觉得高文荒唐。她似乎想不起来怎么跟那个胆小有病的白面书生搞到一起的,更没想到他是新疆人。
  盛珠跟柯迪从新疆刚回来的那几年,特别想念新疆,当然不是想念那一群“安徽帮”,那拨人面兽心的同乡毁了柯迪,这一点盛珠是非常清楚的,她想念新疆的自然风光,戈壁、沙滩、林间的木屋、美丽的湖泊,也想念在冰天雪地之中给了她莫大安慰的老校长一家。
  高文说他来自新疆的时候,盛珠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受,既恐惧又迷恋,盛珠觉得高文直到目前为止对她的了解还远不如她对他的了解。
  盛珠想等到中午的时候呼一下高文。现在不能呼。说不定他已接上妻子了。
  他妻子是什么样?高文跟她几乎没谈过自己的妻子。在盛珠的想象里,高文的妻子肯定也像高文一样文弱、白净,多愁善感。
  盛珠对想象中的高文的妻子一点也不嫉恨。她甚至很想见见她,跟她聊聊天。
  那一天在电话中表现出的醋意,盛珠自己也觉得不得要领,装腔作势。
  小霞从坤包里拿出唇膏,往嘴唇上涂抹着,说:“盛姐,你知道我这唇膏是什么牌子吗?”
  “不知道。”
  “告诉你,你别吓着。我这支唇膏八百块钱。是法国的力保牌。这牌子可是世界驰名啊!”
  “是你自己买的?”
  “我有这么傻?我吃饱了撑的?”
  “谁给你买的?”
  “不认识。前天在北京站钓上一个石家庄来的老头,他要我去他包的宾馆房间,我说还是先上商场吧。他刚给我买了这支唇膏我就溜了。”
  盛珠还听她说过一件事。有一次,她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门口钓上一个南方来的老头——盛珠不知她为何老是钓老头,她跟老头去了宾馆的房间,老头要把她按在床上的当口,她挣脱身,说:“你去洗个澡,然后再让你快活。”
  在老头洗澡的当口,她掏走了老头的钱包溜了。钱包里有四百块钱。
  小霞津津有味地传授着自己的生财之道,并要求盛珠跟她一道出去“宰客”,盛珠拒绝了。
  那一次盛珠流露出一副非常害怕的神色。小霞说:“对那些老色鬼就要这么治他们。”
  盛珠当时郑重地对小霞说:“以后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别跟我说。”
  今天小霞又忍不住跟盛珠说这些。盛珠非常反感。盛珠怕引发自己的伤痛。但盛珠也感到安慰,她和阮村的那拨姐妹在里板镇跟化肥厂的那拨青工鬼混的时候,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解放军思想”。
  那时候,高文正在天国一样遥远的新疆秉灯夜战《北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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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06-10-21 16:57:04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盛珠走到餐厅外面找到一家公用电话。盛珠不想在餐厅呼高文,她怕小霞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她对小霞已失去了信任,虽然她不恨小霞。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多钟,高文可能把妻子安顿好了。她在拨通传呼台的时候,特别告诉传呼小姐用先生而不是用女士传呼。
  高文很快回了电话。
  “接到你妻子了吗?”盛珠说,她眯缝着眼睛望着白晃晃的太阳。
  “接到了,刚陪她吃完午饭。你在饭店吗?”高文的声音跟从前一样。
  “我出来呼的。你妻子不在旁边吧?”盛珠还是无法忽略高文妻子已在北京的事实。
  “她在旅馆睡觉,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我们可以多谈一会儿。怎么样,你没生气吧?”
  “没有,”盛珠说,“我怎么会生气呢?怎么样,你没让她去老头那儿,她没看出什么破绽吧?”
  “谢天谢地,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
  “你女儿也跟着来了吗?”
  “没带来,我估计她不会久住。”
  “你们男人真是太坏了。刚接来老婆,就巴望着她走。”盛珠说着说着竟有些激愤,“她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见你……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得了,得了,别跟我唱高调,你这是正话反说,你心里不是滋味,却故意这么指责我。”
  盛珠觉得高文对她的理解太一厢情愿了。盛珠倏然觉得高文既简单又可笑。
  “好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盛珠说,“我们不说这些了。哎,对了,你妻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是专门搞歌词创作的。大街上的好多流行歌曲的歌词都是她创作的。”
  “哟,还挺了不起的嘛!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她老家是湖北的,湖北女人哪有漂亮的?”
  “你别尽在背后挤对人,当面又拍马屁。你们这种男人就这德性。”
  “我挺想你的,”高文说,“你要温柔一点才是。”
  “让你妻子对你温柔吧。我告诉你一件事……”
  “大声点,我听不清楚。这电话有毛病。”
  “听清了吗?”盛珠提高嗓音。
  “听清了,你说什么事?”
  “我们老板要我今晚陪他,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耍笔杆子的,听歌去。”
  “你是说上歌厅?”
  “是的。”
  “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
  “都答应了干吗还来问我?”
  “你若不愿我去……我还可以不去嘛。”
  “你老板的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高文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当记者的,老板说他是京城的大腕记者。”
  “那你去吧,跟记者交往能给你带来许多发财的机会。你不是急等着钱寄到医院去吗?”
  “是呀!”
  “对了,我刚才去了施大爷那儿,丢了二百块钱要他转给你。你回去讨一下吧。”
  “我东西都搬出来了。我在这边的床都安好了,晚上我不过去睡了。”
  “那你把钱讨来吧。”
  盛珠的心弦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她不顾等着打电话的人那诧然而谴责的目光,久久握着电话,任凭高文的“喂——喂——”的呼音而沉吟不语。盛珠在后来回忆跟高文的关系是如何深入发展的时候,许多细节都记不起来了,但却清晰地记得这个中午高文在电话线的那一端告诉她他给她留了二百块钱时她的心情。
  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二百块钱也不是一个大数目,盛珠奇怪自己为何刻骨铭心地记着这件事。盛珠经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早就记不住最后一次感动的时间了,却就记住了这一次。
  盛珠离开电话亭的时候,招致了两个等着打电话的人的一致责骂。盛珠是由于打电话的时间打长了而招致责骂的。盛珠花的是自己的钱,若是平时盛珠一定会折回去反唇相讥,但现在她没这个心情。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射着行人和车辆,盛珠感到自己就像影子一样在阳光里晃晃悠悠,或聚拢,或散开……
  盛珠没有回餐厅,她确实需要钱。她一直想给为柯迪治病的刘大夫打一个长途电话,询问一下柯迪的病情,因为没有钱而不敢拿起话筒。十块钱是不够打一次询问病情的长途电话的。盛珠觉得有必要去施大爷那儿讨来那二百块钱。
   
 盛珠敲开施大爷的门的时候,施大爷正睡眼惺忪,他正在午睡。见到盛珠,他神情为之一振:“是你呀,快进来,我还当是谁呢!”
  盛珠进了屋,说:“打搅您睡午觉了。”
  “没关系,没关系。”
  盛珠的目光在桌子上搜寻,她非常渴,想找一杯凉开水喝。
  这时候施大爷从房间端来一杯凉水递给盛珠:“快喝吧,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我知道你会来拿钱。”
  盛珠喝完这杯水觉得还不够,又跑到厨房灌了几口自来水。
  施大爷又端了一杯凉开水追到厨房,颤颤抖抖地说:“怎么喝生水呢,我预备了好几杯凉开水,你咋就不言语呢?”
  “没事,施大爷,我喝生水喝惯了。”
  “你如果再不来,我就准备找你去了。”施大爷跟着盛珠来到客厅,把那杯水放在桌上,“你快坐下,我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施大爷?”
  “坐下,坐下。”
  在施大爷毋庸置疑的语气中盛珠坐下来。盛珠觉得施大爷表情严峻,目光可疑,不知出什么事了,追问道:“施大爷,什么事您就说吧。”
  “高文……怎么会有两个妻子?你是他妻子吗?”
  盛珠在心里叫一声:完了。看来老头已经知道真相了。
  盛珠勉为其难地说:“我……是他妻子呀!你怎么说他有两个妻子?”
  “他昨天接到一份电报。楼下传达室的李大爷告诉我,那电报是他妻子拍来的,说他妻子今天到北京,要他去接站。李大爷看到电报内容了。”
  施大爷唯恐情绪激动,意思表达不清,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
  “李大爷肯定搞错了,他哪有两个妻子。李大爷在胡说。”
  “李大爷不会胡说的,”施大爷说,“我怕你上当受骗,高文那小子我看不地道,没准儿在外面胡搞。”
  “他要有两个妻子,不是犯重婚罪了吗?不会的。施大爷。”
  “高文一大早跟你一道出去的,现在上哪儿了,你知道吗?”
  “好像是上他朋友那儿玩去了。”
  “他昨天夜里在我小便的时候跟我说,他这几天不住这儿了。这事我想有些蹊跷。这几天他干什么呢?昨天他接了电报之后神情就不对劲,我还以为是他父母得了什么病了。”
  施大爷傻傻地望着盛珠,继续说:“你一定要多留心,防着他点。”
  “没事。我知道他的。”
  “你今晚不回来睡了?”
  “我在工作的地方睡。这是单位规定的。”盛珠哄骗着老头,“高文晚上陪我在那儿睡,所以不回来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去把钱拿给你。”
  盛珠接过钱,离开这儿之前,她说:“施大爷,我会常来看你的。”
  “你要不常来,我就去找你。”施大爷莫名其妙地说,“你新找的工作不就在小庄那儿吗?”
  “是的,是的。你去玩吧。”盛珠支吾道。
  刘大夫的女儿跟盛珠是狱友,她们同在安徽的白湖农场劳改过,而且在同一个大队同一个小队同一间宿舍。刘大夫的女儿刘薇在两年劳改生涯中跟盛珠结下了深深的友情,刘薇是以故意伤害罪坐牢的,刘薇失恋之后企图跟以前的恋人同归于尽,结果两败俱伤,以前的男友被她从四楼推下之后双腿骨折,而她正要跳楼自杀的时候被男方父亲拽住了,她没有死成却进了监狱。在劳改农场,盛珠处处关心照顾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的弱小的刘薇,使刘薇顺利度过了两年劳改生活而没有绝望自杀。
  刘薇的父亲是省城精神病医院的大夫。
  柯迪疯了之后,盛珠自然想到了省城的刘薇。柯迪就是这样成了刘大夫特别关注的病人。
  盛珠很快拨通了刘大夫办公室的电话。一个青年男人回答说刘大夫不在,出去办事了。放下电话,盛珠又拨通了刘大夫家的电话。所幸的是遥远的电话那端接电话的声音,正是盛珠所期盼的声音。
  刘薇的声音里散发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怪了,拿起电话时我就有一种预感,会是你打来的。果然不错。你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盛珠说:“找到了,在一家餐厅打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慢慢来,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我想问问柯迪的病情……我刚打电话到你爸爸的办公室,他不在。”
  “爸爸每次回家我都问他。他说病情基本稳定了,比你刚离开合肥的时候略好一点,歇斯底里发作的次数也少多了。”顿了一下,对方说,“不过爸爸正在给他用一种从美国进口的新药,很昂贵,你丢下的三千块钱都花掉一半了。你也别着急,钱用完了我会想办法的,不把他治好,我爸爸不会轻易让他出院的。”
  “太感谢你了,薇薇,也感谢你爸爸。我暂不给他打电话了。我挣上钱就寄给你,一切医疗费由你代理就行了。”
  “我会的,我会的。盛姐,我挺想你的。”
  “我也想你。”
  “我还想白湖农场,夏天的白湖农场多美呀,柳树那么茂密,像一个无边的绿色屏幕环绕着碧波荡漾的瓦楞河……”
  “是的,是很美……”
  “傍晚收工回来,夕阳在瓦楞河上像童话般燃烧着,河面上被抹着一层碎银似的金辉……盛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怀念那儿呀。”
  “以后我们好好聊吧,我现在要去上班。”
  “对了,你上班的地方有电话吗?”
  “有。”
  “告诉我号码,我以后打过去。”
  盛珠说完号码就挂了电话。薇薇抒一下情,她就多花了几块钱电话费,盛珠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不可原谅,其实她真的也想念薇薇,想念白湖农场……
   
第八章
  歌厅里烛光摇曳,彩灯迷离,温馨而又暧昧,盛珠跟着吴老板和大腕记者进来的时候,两腿竟有些打战。
  盛珠是第一次进歌厅。来北京之前她就听刘薇说过:像你这身材,在歌厅当陪姐肯定能大赚。盛珠知道刘薇其实不愿她当陪姐,她是在跟她开玩笑。
  《阮村》这篇小说之所以没敢接着继续写,写“盛珠”出狱之后的生活和思想转变,主要是高文不知道生活中有刘薇这么一个姑娘。刘薇对盛珠的思想转变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可惜盛珠在向高文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忽视了她,刘薇似乎是以前的追求性解放的盛珠和现在对丈夫一往情深的盛珠的一个桥梁,一个过渡。
  盛珠第一次来到“男人们的消费天堂”——歌厅的时候,除了感到紧张还是紧张。
  此时一个袒胸露背的丰满女人在歌台上拿腔拿调、动作夸张地唱道:
  夕阳醉了,落霞醉了
  任谁都掩饰不了
  因为我的心早就醉了
  唯愿心底一个梦成真
  给你美丽唇印
  印下情深故事更动人
  是谁带笑,是谁带俏
  默然将心偷取了
  酒醉的心被燃烧
  ……
  “盛小姐,请坐,请坐。”
  盛珠跟着他们来到一号座旁,大腕记者热情地招呼着,并把手搭在盛珠的肩上。盛珠明显感到他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蜂拥来的几位小姐立即给他们送来了点歌单、火柴。他们坐下之后,一位小姐单腿跪下,手捧饮料食品簿,问他们需要喝点什么。
  吴老板的神情跟大腕记者不一样,盛珠明显感到吴老板有点发憷,从吴老板的表情上盛珠判断,这里的消费一定是很吓人的。
  吴老板拿着簿子左翻右翻,最后递给大腕记者:“你来吧,你来吧。”
  “女士来,女士来。”盛珠知道大腕记者指的是她。大腕记者把簿子递给盛珠的时候向她挤了一下眼,盛珠不知道这一动作意思何在,是对她本人的一种挑逗,还是暗示多点饮料食品,宰一下吴老板?
  盛珠把簿子重新递给吴老板,说:“我没进过歌厅,不知什么好什么不好,还是你点吧。”
  吴老板点了椰奶、雪碧和蓝带啤酒。盛珠已感到他俩的关系绝非像吴老板吹嘘的那样“铁”,而仅仅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饮料送上来之后,吴老板又点了西瓜、菠萝、花生米和朝鲜干鱼。
  美国开心果是大腕补点的。大腕记者说女士都喜欢吃这玩意儿。
   

 盛珠把一颗开心果放进嘴里,嚼碎后确实感到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果真很好吃。
  那个丰满的女人唱完了《夕阳》之后,又唱了一支流行歌曲。
  丰满女人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演唱中:
  我带半醉与倦容
  徘徊暮色之中
  呼呼北风可知道
  如何觅她芳踪
  ……
  盛珠觉得很奇怪,这个女人怎么老是离不开“夕阳”、“暮色”的,看样子她还远没有到那个年龄啊。
  大腕记者喝着啤酒,说:“盛小姐,她唱完了你就唱一支。”
  “我不会唱歌,真的不会唱。”
  “音乐、画面、字幕都预备得好好的,”大腕记者说,“张嘴就能唱,卡拉就OK……”
  大腕记者跟盛珠挨着坐,吴老板隔着桌子坐在对面。
  大腕记者始终挂在肥胖脸上的狎昵之色令盛珠倒胃,盛珠今晚刚见他时就见他脸上挂着这种神色。盛珠悄悄受到吴老板再三叮嘱,切莫不给大腕记者面子,一定要对他客客气气,盛珠因此强忍着,只是大腕记者在把手按在她的大腿上时,盛珠毫不犹豫地把它挪开了。
  大腕记者再次邀请盛珠唱歌被谢绝之后,他自己跑上去唱了一首《爱你》:
  小时候我就向往舞台
  希望我能站在上面
  幻想着五彩灯光灿烂
  让世界跟我一起转动
  有一天终于我已长大
  用汗水走出自己的路
  这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一切
  只因为你
  日出到日落
  白天到黑夜
  常常都醒在陌生的城市
  ……
  大腕记者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盛珠忍不住笑了起来。
  吴老板说:“你笑什么?”
  盛珠说:“笑他,就像个熊在跳舞似的。”
  说完,盛珠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铸成了一个错误,未把施大爷知道真相的事及时告诉高文。这个下午由于跟刘薇通了电话,她的思绪一下子远离了北京,飘荡在白湖农场那一望无际的禾田上,飘荡在里板镇长长的街巷中,柯迪那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无处不在,而在北京经历的这些人和事都虚拟了,不存在了,以至呼高文的事都忘了。
  盛珠在吧台那儿看到一部电话,便呼起了高文。
  高文在回电话时首先责问她怎么没有以先生呼他,高文说寻呼机响的时候妻子就在他身旁,差点露了马脚。
  “我忘了。”盛珠确实忘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歌厅?我都听见音乐声了,一个男的在唱歌,对吧?”
  “是的。就是那个大腕记者在唱。”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别扯这些了。施大爷已经知道你妻子来到北京的事了。”
  从声音上盛珠就知道高文立即惊慌失措了。
  “他是听楼下李大爷说的,李大爷看了你的电报。”盛珠说。
  “那……你……怎么说了?”
  “我说……等一下,我把电话拉出去。”
  盛珠发觉吧台小姐在注意她,同时又害怕吴老板追来,便拉着电话线来到门外,然后把门掩起来。这下安静多了。
  “喂,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喂,你是怎么跟施大爷说的?”
  “我说李大爷弄错了。施大爷怕我上当受骗,他不怀疑我是你妻子,他怀疑你在外面乱搞。我看没多大关系,你若见到施大爷一口咬定李大爷看错了就是了。我说这几天你陪我在餐厅睡,不回去了。”
  “对,对,就这么说。我一找上房子就离开那儿。”
  “你今天没找房子?”
  “今天陪她一天,哪有时间找房子!那位记者没有缠着你吧?”
  “怎么,你吃醋了?”
  “没有,”顿了一下,高文又说,“我若吃醋太不应该了,我在守着老婆,哪有权利干预你呀!”
  “好了,我呼你就是告诉你这事。反正你咬定是李大爷搞错了就行了。”
  “知道了。”
  “没别的事吧?”
  “你就不能和我多说一会儿话?急着去陪那大腕记者?他是记者,我也是作家呀,我不比他低。”
   
“好了,好了,明天我再呼你。”
  “别忘了用先生名义呼我。”高文提醒道。
  盛珠推门进来,排山倒海般的迪斯科音乐和狂欢乱舞的人群使她在一刹那间感到懵懂迷惑,她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场合。大腕记者唱完歌之后就放这种强节奏的音乐了,盛珠不知道,她还以为大腕记者在歌台上唱歌,仔细一看,她发现大腕记者和吴老板都在舞池里狂舞。
  盛珠在把电话放在吧台上的时候,朝吧台小姐歉意地笑了笑。
  性感迷人的吧台小姐笑道:“没关系。一般打电话都把线拉到门外去,营业时间这里根本听不清。”
  盛珠在向自己座位走去的时候,大腕记者蹿上来一把抱住她:“宝贝,我们抱在一起跳……”
  盛珠难受至极,大腕记者从嘴里喷出的酒味令她恶心,她用力一推,大腕记者踉跄后退,撞在唱“夕阳”、“暮色”的那个骚女人身上。
  风骚女人一边继续扭动一边呵斥道:“干吗?你干吗?想占老娘便宜也不能这么占呀!”
  “对不起,对不起,是无意的。”大腕记者连连赔着不是。
  盛珠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吴老板跟了过来。
  吴老板样子很难看,吴老板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朋友?”
  “什么狗屁朋友!他怎么对我了,你看到了吗?”盛珠不甘示弱。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吴老板坐下之后,喝了一口啤酒,说,“让你来就是要陪他的。否则我让你来干吗?”
  “陪他也不能这么陪。”盛珠白了眼吴老板。
  大腕记者仍旧在舞池中扭动,闪烁不定的灯光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张纸一样飘来飘去。
  “盛珠,”吴老板倏然换一种很温和的语气说,“求求你帮我这个忙吧。”
  “让他抱着我跳舞?”
  “不仅这样。”
  “还要陪他睡觉?”
  “是的。”
  盛珠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吴老板一把拽住她,把她按在座位上,可怜兮兮地说:“我求你了。本来我以为晚上你和他会自自然然地发展到这一步,所以事先我就没跟你说清楚。”
  “你跟他说好了?”
  “我跟他谈的条件是,他帮我发一篇文章,炒我那张错币,我替他在歌厅包一个女人。你知道歌厅这些小姐咽喉多深吗?不说包,就是要一个小姐陪坐一下,一个小时就要一百块,五六个小时就要五六百。包一个小姐,一夜最低也要两千块。”
  吴老板平常那种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神情荡然无存,盛珠觉得眼前的“板寸”就像一个乞丐一样可怜。
  “他还要我给他包一个星期,”“板寸”继续说,“一个星期要一万多块,我哪能出得起?不瞒你说,我的餐厅是新开的,欠了好多债。每天赚的钱都要拿去还债。我现在就指望这张错币发财了,我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上面。我不能得罪他,他一炒,我一下就发了。”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我跟他说,包一个小姐我包不起,但你可以在我们餐厅任意选一个服务员。他同意了。最终他选了你。你那次陪他喝酒时他就盯上你了。”
  “你不觉得太过分了?”盛珠站起身,准备走。
  “板寸”两次拉住她:“求求你了。”
  “我要不同意,你是不是要解雇我?”
  “当然。我是老板,”“板寸”微昂起头,脸上勉强挤出得意之色,“你违抗我的旨意,我当然要解雇你了。”
  这之后,盛珠经常想,如果当时“板寸”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说“你不同意我也不会解雇你”,情形也许完全不一样了。
  盛珠说不定真会帮他一把,陪那位大腕记者睡几夜。
  这对盛珠来说不是很困难的事。
  盛珠那一晚愤然离开歌厅,完全是由于“板寸”的浅薄和愚蠢。
   
第九章
  北京的夏夜比南方凉爽多了,盛珠从闷罐车般的歌厅出来,浑身感到轻松。紧接着盛珠在清爽的夜色里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不禁急跳了一下,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她去哪儿?
  餐厅后面那间屋子新安了一张她的床铺,但盛珠知道她不会再去那儿了。
  施大爷那儿也许可以住一宿。但天亮之后她干什么呢?重新找工作?
  盛珠像游魂一样飘荡在京城深夜的大街上。她不愿这么快去施大爷那儿,至于去那儿跟施大爷怎么说,她觉得随便一编就会混过去的,关键是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盛珠茫然无绪之中,柯迪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同时她也想到了歌厅小姐那不可思议的收入。
  盛珠觉得她应该折回去看看刚才那家歌厅的名称和方位,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再次光顾。那时候她也许不再是一位消费者,而是这里的小姐了。一个晚上能挣几千块的小姐。
  “金达莱歌舞厅”几个霓虹灯大字在迷离的夜色里闪烁夺目,盛珠这才想起这是一家朝鲜歌厅,盛珠记起了那几个穿朝鲜长裙的舞女在舞池里跳的舞似曾相识,小时候盛珠看过好几部朝鲜电影,其中上面的舞蹈跟那几个舞女跳的极为相似。盛珠知道这当然不是朝鲜那个国家的人在中国办的歌舞厅,而是中国的朝鲜族人办的歌舞厅。
  盛珠还记住了这家歌厅挨着京广大厦,盛珠那次陪高文买寻呼机时听高文说过,京广大厦的楼层在北京最高。
  盛珠离开金达莱歌舞厅后有些后悔,在歌厅的时候应该悄悄问一下老板收不收汉族人。
  盛珠后来自我安慰地想,肯定也收汉人,因为男人点女人时是不分汉族女人或朝鲜族女人的。
  盛珠搭上了东去的公共汽车。盛珠来到施大爷门口的时候,迟疑了好长时间才敲门。
  盛珠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敲这扇墨绿色的门。
  施大爷趿拉着凉拖鞋,拉开门见到盛珠时,其惊喜与疑惑交织的表情不出盛珠所料。
  施大爷说:“快进来,快进来。”
  盛珠进屋后说:“那儿不好住,我再在这儿睡一宿。”
  “高文呢?他怎么没来?”
  “他……”盛珠一时不知如何撒这个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施大爷表情古怪而得意,“我早就觉得他不是一个好人。这下验证了吧?”
  “你知道了什么?”
  “李大爷说的还会错?他看了电报了。”
  “没有的事,”盛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餐厅……在装修,很吵闹,我让高文一个人睡那儿,我上您这儿来了,图个安静。”
  “别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施大爷给盛珠端来一杯水,也在沙发上坐下了。
  盛珠觉得自己编的这个谎太经不住推敲。如果确如她所说,那么高文也会跟她一道回来的。
  “肯定是他在跟另一个女人鬼混了,那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今天刚来北京,没错。”施大爷肯定地说。
  “真的不是。”
  “盛珠呀,”施大爷说,“大爷对你不薄吧?怎不跟我说实话呢!你们刚才大概是吵架了,所以你跑到我这儿了。”
  盛珠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大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
  “那……”施大爷接着摇了摇头,“不,不,你还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啊?”
  “好了,不说了,我会有办法的。”说着,施大爷起身,“我去给你打水,你洗洗睡觉吧。”
  “我自己来,施大爷。”盛珠连忙起来。
  施大爷按着盛珠的肩膀让她坐下,说:“我来,你坐着吧。”施大爷很坚决地点点头。
  施大爷给盛珠打了洗脸水又打了洗脚水,然后又悄悄在卫生间放了一卷金鱼牌卫生纸。平常他用的卫生纸都是质地粗糙的低档产品,自盛珠来了以后,他专门出去买了几卷质地柔软的卫生纸。
  盛珠洗漱完,回到那间卧室准备睡觉的时候,施大爷端来了一盘蚊香,他边点蚊香边说:
  “怕有蚊子。还是点一盘蚊香睡得踏实。”
  “施大爷,谢谢您了。”盛珠感激地说。
  盛珠前几天在施大爷替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不安,现在似乎有点习惯了,他要做什么盛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做。
   


 施大爷把蚊香放好后还站在卧室里不走,盛珠感到某种含义不明的紧张。
  “施大爷,您休息吧,没事了。”
  “没事,没事,”施大爷竟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我午睡时间长,现在不困。我陪你说一会儿话吧。”
  盛珠看着映在昏黄的光线里的施大爷抱膝驼背的身影,心里产生了恻隐之情,她觉得施大爷太孤苦了。这个老头心里想什么,有什么痛苦,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施大爷之所以对她这么热情,也许就是出于难耐的寂寞孤独。盛珠觉得对施大爷的戒备和防范是不应该的。
  后来,施大爷跟盛珠谈了自己的身世。
  施大爷八岁那年父母在一场瘟疫中亡故,施大爷的乞讨生涯从八岁就开始了。施大爷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城市和乡村,只有西藏和新疆没有去过。施大爷的老家是河南,施大爷最终在京郊通县农村安营扎寨之后还回过一趟河南,其时他离家已二十年了。那时回到黄河岸边那个村庄,谁也不认识他,只是提到他父母时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隐约记得。施大爷自那次回乡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河南老家。施大爷在通县农村贩鹅毛鸭毛为生,就是挑着箩筐走乡串户收购农家的鹅毛鸭毛,然后贩卖到县城的收购站。在“文革”动乱岁月,施大爷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在京郊农村落了户口,置了两间草房。就是那两间草房在北京市城镇建设规划的潮流中被置换成了现在住的楼房,施大爷所在的村子的农民也都成了北京市居民。
  施大爷在谈到自己妻子时脸上有一种令人揪心的痛楚。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脸上出现这种剧烈的表情,在盛珠看来是不多见的。
  施大爷说他妻子不能生育,在妻子死后他才偶然从一个大夫那儿知道“石女”一词,施大爷在进一步弄清石女的含义之后确证他的妻子就是石女。
  施大爷在说这些的时候,盛珠的恐慌感又翩然而至。
  盛珠想安慰安慰施大爷,可又无从安慰起。
  盛珠只是说:“大爷,时间不早了,您休息吧,以后再说吧。”
  “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你就不把你当外人,”施大爷好像没听到盛珠刚才的那句话,继续说道,“高文这小子跟我相处好几年了,我从没跟他说过这些。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不地道。第一天我就发觉你们两个不是一路人,你要多多提防他。他在外面肯定胡搞来着,我会查清楚的。”
  盛珠觉得不可思议,施大爷竟这么在她面前诋毁她“丈夫”。盛珠却并不生施大爷的气,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妻子”的感觉,何况老头对高文肯定在外面胡搞女人的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盛珠觉得老头天真而又可笑。盛珠进一步想,假如高文真正的妻子在这儿,老头还没认识几天就肆无忌惮地挑拨离间,诋毁高文,高文的妻子会作何感想?
  施大爷走了之后,盛珠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关于施大爷的一切也就无暇顾及了。
  盛珠觉得头绪很乱,她毫无睡意,起来坐在板凳上发呆。蚊香的烟味很呛人,前几晚都没见有蚊子,她便掐灭了蚊香。
  她听见老头在隔壁房间的咳嗽声,一个身世坎坷的老人!但她很快把思绪从老头身上拽回来,她必须考虑明天怎么办。
  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初步经历让她得出经验,在北京找一个工作并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在这花花世界赚大钱,必须要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和柯迪结婚之后她所形成的思想感情和这一切是相悖的。
  盛珠想到那个肥胖的大腕记者的时候,心里哭笑不得,记者在盛珠的印象中当然是文化人,就像作家是文化人一样,这么一个文化人写一篇那个“板寸”的关于错币的文章竟要他给他包一个女人,盛珠在里板镇家乡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事。
  盛珠不知道她悻然离开金达莱歌厅之后,吴老板是如何收拾残局的,想到吴老板一反常态的颐指气使而可怜巴巴地求她的样子,盛珠似乎觉得整个北京都被她看穿了。
  这使盛珠增强了信心。
  同时也使盛珠困惑迷惘。
  临睡前盛珠只得出一个抽象的结论:首先是要赚钱寄到省城的精神病医院,支付丈夫的医疗费,其他一切都不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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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23 14:36:2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珍宝旅馆是紧挨着农民日报社的一家小旅馆。高文妻子郝青来了北京之后,一直睡在旅馆的床铺上,高文送吃送喝,漫长的列车颠簸使她在北京站下车时近乎虚脱了。高文妻子长得尖耳猴脸,面目狰狞,和高文站在一起很不相称,至今人们不知道高文当初为何娶她,高文和她至今没离婚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谜,如果有人进一步知道高文在妻子面前的唯命是从、诚惶诚恐,简直会感到不可思议、啼笑皆非。
  郝青被高文接到旅馆的时候,对高文预备好的那一套谎言虽然有所警觉,但没有追究,也无力追究。睡了一天一宿之后,郝青感到恢复过来了,脑子也清醒了。
  早晨一醒来,郝青就说:“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
  “什么不大对劲儿?”高文早就起床了,正在给她准备早餐。
  高文把冲好的豆浆和从街上买来的油饼放在她床边的茶几上,高文看到妻子的嘴角浮现出不测的笑意。
  “这几天——其实也就是一天一宿,”郝青说,“我虽然晕晕乎乎,但我看出你的神情不对,常常心不在焉。寻呼机一响你就紧张万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我会有什么事瞒着你?别瞎想。”
  “不,不是瞎想。我有这种感觉。你在北京呆这么多年了,就你的性格,你不会闲着的。”
  “怎么会闲着呢?”高文说,“每发一篇作品我不都寄给你吗?”
  “我不是说这方面。我是说在北京你不会没有‘爱情’的。”
  “绝对没有。我的爱情都给你了,还会有什么爱情?”
  郝青一本正经道:“别嬉皮笑脸。你看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你有什么根据?”
  “我会有根据的。你知道我这次到北京来干什么吗?就是来捉拿你的‘爱情’的。”
  “求求你,别诬陷好人。”
  “这样吧,从今天起你把寻呼机放在我这儿,”郝青说,“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
  “这哪儿成!”高文的反应是失态的,之后高文一次次自责,当时为何就不能从容冷静一点呢?“这绝对不成。我跟许多出版社、杂志社的编辑都有重要的事情要联系,耽误了可了不得。”
  “我说了我会通知你。”
  “干吗要你通知?你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在哪儿打电话你都不知道。”
  “旅馆前厅不就有电话吗?”
  “不成。反正不成。”
  “你如果一口答应了我也许就不要了,”郝青坐起身,目光直视着高文,“现在反而更坚定了我的猜测。你心里有鬼。”
  郝青继而自言自语道:“看来还真有这事。没想到我还真试对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在乌鲁木齐就有很多人说你花,我还替你辩护,说你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其实一点也不花。我是一个大傻瓜,一个超级大傻瓜。难怪人们都说这种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唯独妻子不知道。”
  郝青的情绪越来越激烈。
  “真是太傻了,太傻了。”郝青的眼里渗着泪水,“我在家里辛辛苦苦带孩子、上班,没想到你跑到北京来干这种混账事。”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凭什么要胡乱猜疑?”高文端来漱口水,递给郝青。
  “见你的鬼吧。”郝青一下子把水打翻,高文身上、脚上立刻湿了一片,床单上也溅满了水。高文看到妻子丑陋的脸因扭曲变形而更加丑陋。
  高文心口怦怦直跳,郝青头拱着被子号啕起来。
  高文觉得应该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高文今天原打算出去找房子的,现在顾不上找房子了,他要自己好好想一想,如何面对这一难关。
  高文首先意识到妻子到目前为止没有抓到任何事实证据,只根据他在寻呼机响的时候的神情来判断,毕竟是能够搪塞过去的。高文觉得自己的辩白软弱无力,这也是造成她歇斯底里发作的一个因素。
   



高文灵机一动的时候悄悄把寻呼机关了,万一盛珠这会儿呼他,那可就铁证如山了。妻子的机敏他早就领教了。
  高文在关了寻呼机之后,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挽回由于自己的软弱无力和心虚发慌而造成的损失。
  “你也太不像话了。你凭什么无中生有捏造事实,啊?”高文尽量提高嗓门,以造声势,“我如果真跟别人有什么情况,用你的话说有‘爱情’,你这样吵闹我倒也心安理得。可是我在北京一点‘爱情’的影子也没有啊,你把猜测当作事实,这到底还……还让不让我活下去?”
  郝青剧烈抽动的瘦削的双肩让高文联想到一个皮影玩具的动作,高文反击之后,那双肩抽动的频率明显降低了。郝青的号啕此时也转为饮泣。
  “那你为什么不肯把寻呼机放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你怕什么?”
  “你为什么要怀疑我?”高文为自己突然说出这句话而得意。高文觉得这句话相当有力。
  “我怀疑你……难道不应该怀疑你吗?”郝青的语句在中途突然转变了形式,高文觉得郝青大概是感到自己理屈词穷了。
  “就是不应该怀疑我。”高文嚷道。
  “那我问你,”郝青抬起头,高文看到她脸上并没有泪珠,眼睛发红,但也没有泪光,“寻呼机响的时候,你为什么紧张?”
  “那是你的感觉,”高文说,“你说你来北京是专门捉拿我的‘爱情’的,在这种荒唐的心理作用下,我的一切都会被你看作是罪证。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再问你一句,”郝青一本正经,眼睛睁得溜圆,“在北京这么些年,你到底有没有什么名堂?请以我们女儿的性命发誓,你必须讲实话。”
  “没有。”
  高文回答得斩钉截铁。但高文在回答中巧妙地回避了女儿的性命问题。高文不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在这番争吵辩白中,高文一直没有提及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跟郝青是同事。
  郝青在乌鲁木齐近郊的一家水泥厂的宣传科上班。那个男人叫李易,是宣传科的副科长。
  郝青跟李副科长的事不仅在那家水泥厂昭然若揭,高文在乌鲁木齐的单位的同事当中也都传得纷纷扬扬,高文却充耳不闻。高文在这个问题上的大度宽容曾引起许多人私下感叹,很少有人知道高文实际上对妻子在外胡搞是怀着庆幸心理的,高文因此就多了一些解脱,高文希望那个瘸腿男人消耗妻子的一些精力,以求自己的生活相对安静一点。
  李副科长是个瘸子。
  缘于这一身体上的重要特征,郝青的桃色事件也就格外令人关注。
  高文之所以在历次争吵中不提及这一点,是基于这样考虑的:提及了就意味着自己嫉妒,而对那个瘸子,高文认为嫉妒是一种掉价的事;再者,高文不希望妻子跟那个瘸子散伙,甚至也不希望他们有所收敛;最后还因为一点隐秘的骄傲和蔑视。
  郝青一直自称是搞歌词创作的,高文也一直这么介绍她,其实到目前为止郝青只创作过一首歌词,这首歌词被谱成曲之后曾风靡全国。
  郝青唯一的一首歌词题为《真爱》: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芬芳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的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爱
  ……
    第十一章
  高文和郝青的结合缘于这首歌词。
  高文不堪回首那身心交瘁的日日夜夜。高文在自己的处女作《北京往事》里引用了这首歌词却没有注明出处,小说出版后在新疆乃至全国引起强烈反响之后,高文的精神已近崩溃。高文一夜又一夜地失眠,黑暗中睁着恐惧的双眼,想象着这首歌词的作者某一天在报上揭露他的抄袭行为。高文完全是由于匆忙和疏忽而没有注明出处的,高文在文字创作上恪守着良好的职业道德,他认为抄袭是一件不可原谅的耻辱之事,正因为如此,高文才沉浸在悔恨和恐惧的万丈深渊之中。当时好多家媒体质疑这部书是不是他写的,在遥远戈壁上的年轻的高文怎么写出年代久远的北京故事的,对此他不敢申辩,也无力申辩。
  有电影厂要拍摄《北京往事》,高文谢绝了。对高文来说任何一件涉及《北京往事》的宣传都使他惊恐万状。
  高文知道自己患了抑郁症,科学的说法是妄想型抑郁症,就是强迫自己承受实际上不存在的恐惧。
  高文从理智上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歌词作者远在湖北,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看到他的这本书。但高文无法驱除心头的这把尖刀。
  随时随地,只要听到《真爱》这首歌,高文立即就晕眩气馁,心如刀绞。
  为了解脱,高文后来主动跟郝青联系。高文牢牢记住了郝青的名字。高文首先给郝青寄了一本《北京往事》,并坦言在书里引用了她的歌词。
  若干年后高文意识到跟郝青联系是他一生中犯的一个大错,他畸形扭曲的婚姻生活由此拉开了序幕。
  郝青很快就给高文回了信。高文的信是由湖北音协转寄的,高文没想到郝青原来在湖北一个小县的集体企业当工人,高文从如期的回信中知道郝青的生活境遇,他看了回信之后对郝青充满了同情,当然也有向往。在未见到郝青之前,高文的潜意识里一直有这种向往。那时候,高文像所有浪漫青年一样,很容易对远方的陌生女性想入非非。
  郝青在信中倾诉了如何受厂里的同事领导排挤等等,高文觉得能写出这么有才气的歌词的女性受到排挤也是意料之中的。“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许多才华横溢的人对此都有着切身体验。
  让高文感到彻底释然的是,高文在小说里引用了她的歌词非但没有让她反感,反而让她引此为荣。
  高文没想到郝青第二封信中就提出想调到新疆,离开让她饱经身心伤害的鬼地方。当然这是指她的家乡。
  郝青在信中倾吐了对美丽神秘的新疆的神往,郝青写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去新疆旅行,现在,我则更想在那儿生活,让冰雪皑皑的博格达峰永远保护我……
  当时美国总统里根正在中国访问,高文在一张报纸上看到里根在人民大会堂的演讲,里根说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去中国旅行。高文不知为何要把里根的演讲和郝青的信中的话联系在一起。高文放下报纸的时候神思缥缈而恍惚,高文想象着跟他通信的姑娘的模样。高文后来回忆起,在他对她外表形象的想象中始终出现两个极端,郝青在他的想象里不是貌似天仙就是丑不忍睹。
  在第三封信中,郝青一览无余地对高文表达了爱情。郝青的切入口有两处,一处是那本《北京往事》,一处是新疆。
  郝青说看完《北京往事》她激动万分,作者的才华和思想情感久久地震撼着她,使她夜不安席,食不知味。郝青说她预感到一个从她懂事时就产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那梦想就是嫁给他——《北京往事》的作者。
  郝青没忘再次表达对新疆的神往。
  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构成了她迫切调至新疆工作的理由。
  高文微微有些失望的是,对他要求她寄一张“玉照”的事,她在回信中只字未提。
  高文没有多想。高文觉得仅凭她治愈了他的抑郁症这一点,也足以让他帮这个忙。
  高文终于替她联系好了单位。这期间他俩信件频繁,隔天还要通一次电话。直到郝青带着一切手续来到乌鲁木齐准备去那家水泥厂上班的时候,高文才第一次见到她。回忆那次在乌鲁木齐站的相见,高文依然感到尴尬,这足以证明当时实际相见的尴尬程度。
  郝青当然属于高文想象中的“丑不忍睹”的范畴,但把她纳入这个范畴依然还是出乎高文的想象。郝青的个子首先就出乎他的想象,他想象中的郝青一定个子不高,无论是貌似天仙还是丑不忍睹,高文都固执地认为她的个头一定是偏矮的,而实际上郝青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高个,其次才是丑,再其次就是瘦。
  高文在新婚之夜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郝青的圈套跟她结婚的,高文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对他的威胁。高文甚至在和她结婚的时候连她的父母、她的家庭都不愿多问一句,高文至今也不知道她的真正来历,也从未见过她的父母。郝青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高文的引用是一种抄袭,这完全是高文对她的提醒,厚厚一本书只引用了几行字,当事人也难以察觉,高文在后来跟她聊天时,讲到他所患的抑郁症,讲到他给她写信的动因就是为了摆脱心头的这把尖刀。高文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正在给她授之以柄。高文在让郝青知道他的秘密之后,他的悲剧已经不可逆转。
   


《北京往事》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被拍成了电影,并在国际上获奖。
  高文则更深地被郝青攥在了手中。直至生了女儿。直至今天。
  高文来到北京也没让他从抑郁中摆脱出来,后来的一个闪念让他起死回生。实际上说起来也很可怜,这根救命的稻草竟是一部小说的构思,高文发誓要写一部能获诺贝尔奖的大作来证明自己。《北京往事》越成功,他心上的刺就扎得越深,而“诺贝尔奖之作”不仅会拔掉那根毒刺,更会为他验明正身,他的才华和人品即便在死后得到验证,也能给他巨大的现实的力量和安慰。高文就是靠着虚妄中的“诺贝尔奖之作”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危机,面对郝青,面对必须面对的不容他抽身的一切,他就拼命想自己的大作,拼命构思“诺贝尔奖之作”,只有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部大书中,他才能不被吓倒,不会崩溃。正是这样难以言说的有效自疗,他的抑郁症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使他还能正常写作和生活。虽然盛珠是第一个察觉他的病情的,却不知道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原因,也就是说不知道他是如何自救的。
  郝青去旅馆的水池边洗漱完,喝了豆浆,吃了油饼,说:“这样吧,既然你不肯把寻呼机给我,怕我坏了你的好事,我也不强求你了。你今天带我上你以前租的房子去看一看,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跟那老头都闹翻了,怎么带你去?”
  “那电报是谁给你的?我拍电报是叫他转的。”
  “我昨天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高文说,“正好遇见你的电报。房东的楼下有一个传达室,电报是我自己在传达室拿的。”
  “好了,别说这些了。我去看看总可以吧?好歹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了,我的信大多是他转给你的。你跟他吵翻是你的事,作为你妻子,既然来北京,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看他。”
  “你现在就要去吗?”
  “现在就去。”
  “下午去行吗?”
  “干吗躲躲闪闪的?现在就去。莫非你在那里金屋藏娇?”
  “又在胡扯。我说下午去,这怎么叫躲躲闪闪?我说不让你去了?”
  “那现在干什么?”
  “你在北京到底要住多长时间?”
  “干吗?现在就想撵我走了?碍你事了,是吧?”
  “我是说,你如果呆的时间长,我就必须要找房子,旅馆哪能住得起。”
  “那个厂子要倒了,我高兴呆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是我的自由。”
  “婷婷怎么办?”
  “想撵我走就直说。”
  “你怎么神经过敏?我什么时候撵你走了?”
  “你这么说不是明摆着的吗?”郝青倏然降低了嗓音,情绪由激怒转为忧伤,在漫长的吵闹生涯中,高文对她的这种瞬间万变的情绪已了如指掌,“我带她已带这么多年了,够了,没有义务继续带她了。”
  “这是一个母亲说的话?”
  “别跟我唱高调。你做父亲的呢?”郝青又大声嚷道,“你做父亲的都干了些什么?”
  高文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这明显是伸出舌头让她咬。
  “回去我就告诉婷婷,说你死了。”郝青说这话时眼圈儿有点发红。
  “这也好。”高文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说你在北京泡妞。”
  “别胡说。”
  “别把我惹急了,”郝青脸上又出现这种令高文讳莫如深的表情。每当这种表情浮在她脸上的时候,高文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把我惹急了,我叫你身败名裂。别忘了,你当时为什么娶的我。”
  高文的身心在预料中受到沉重的一击。高文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高文在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领着妻子来到那幢住了好几年的楼房。这幢楼离珍宝旅馆不远,两站地,高文没有乘车,而是领着她走来的。高文故意在一些胡同里绕,高文想让郝青晕头转向,以至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人找不到这幢楼。高文不乘车而执意要走来也是同样的目的。乘车容易记住行车路线,会为找到这幢楼提供方便。
   



高文之所以决定带她来,高文自然有他的阴谋。高文知道二○九室一直搁置没人住。二○九室离施大爷的二○一室隔了好几家。二○九室的主人至今未从自己原来的住处迁来,据说跟房管的纠纷没有得到满意解决,所以就强占着原来的住处不肯搬。二○九室的主人是那个村子唯一至今还没有搬迁的。
  高文领着郝青悄悄来到二○九室,然后使劲叩门,并叫道:“施大爷,施大爷……”
  高文的这种把戏没有让郝青看出丝毫的破绽,高文暗自庆幸。只是高文没想到传达室的李大爷已注意他了,确切地说是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郝青。
  高文喊了一阵又叩了一阵之后,装作一副很沮丧的神情说:“他不在。真倒霉,走了这么远的路,吃了闭门羹。”
  “你没钥匙吗?”
  “我留人家的钥匙干吗?”
  “那我们在门口等一会儿吧,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
  “那好吧。”
  等在门口的时候,高文自然盯着过道那头的动静。一般来说施大爷这时正在睡午觉。施大爷有睡午觉的习惯高文是知道的,高文选择这时候来而没有同意上午来,是出于他的周密的考虑的。
  过了一会儿,高文说:“施大爷喜欢在外面瞎转,一时半刻回不来。我们走吧。”
  这时候,郝青微微有些警觉,她觉得高文的神情还是不自然,就说:“你是住这儿吗?”
  “咳,”高文一扬头,装作一副遭受了莫大委屈的神情,说,“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住这儿,我敢叩门吗?我敢瞎叩别人的门?这不是挨骂吗?再说,一个生人来开门,我怎么向你解释?”
  高文的解释让郝青信服了。
  高文跟郝青下楼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故意跟李大爷打了一下招呼:“李大爷,没午睡?”
  李大爷盯着郝青看,说:“刚醒。”
  高文连忙转身离去,不敢再跟李大爷多说一句,高文害怕李大爷问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前几天他带着盛珠出出进进的时候,李大爷问过他,他说是妻子。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妻子,李大爷的惊诧会让郝青怀疑的。
  郝青在后面喊道:“走这么快干什么,有人杀你呀?”
  “我平常走路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文在一个西瓜摊旁停下来,买了两块西瓜,郝青走近的时候高文递给她一块。
  “你吃吧。外面的东西我不敢吃。”郝青说。
  高文对妻子的这种丫环命小姐作风嗤之以鼻,但表面上他不敢说。
  高文心想,早晨的油饼不是外面的?
  高文吃完西瓜往旅馆方向走的时候,郝青问:“你和施大爷为什么闹翻了?”
  “这老头太抠,我管房租还要管他伙食费,”高文的这一不满不是瞎编的,“买一个鸡蛋都要问我要钱。”
  后一句话是胡说的。说完,高文感到一阵歉疚。盛珠在的时候,施大爷买菜做饭、忙里忙外的情形浮现在脑际,高文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这么多年都受了,”郝青加快步伐,紧跟着高文,“怎么正好在我来的时候你受不了了?”
  “谁说是在你来的时候?你来之前我们就闹翻了。”
  “是呀。我是说怎么正好就这几天闹翻了?”
  “我是有意的?”高文说,“我是知道你最近要来?”
  “我不是写信说要来的吗?”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你就说要来,你说话哪有个准头。你几乎每封信都说要来。”
  郝青不吭声了。
  “我再问你一句,你在北京要呆多长时间?”高文郑重其事地说,“要呆时间长我就租房子,要几天就走我就不急着租房子。”
  “我住旅馆住不起,你住旅馆就能住起了?”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不回施大爷那儿住了吗?你重新找房子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郝青突然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在北京泡妞,我刚来就撵我走……”
  爱凑热闹的人很快围了上来。
  高文顿感无地自容,好像陡然被人脱光了衣服。最终,他像逃犯一样逃离了围观的人群。郝青依然站在那儿撒疯泼赖。
  “这个流氓,我从新疆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刚来他就要赶我走,他在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他带我东躲西藏……这个流氓!我多可怜呀!我在新疆累死累活,替他把女儿拉扯大,他却一直欺骗我,在北京花天酒地……”
  郝青的号啕大哭声和围观人群的愤愤叹息声,在高文跑了很远时,还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
  施大爷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人群中的。其时一些人已经散去。郝青也只是在有气无力地干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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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23 14:37:4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在一家汽车配件门市部门口,高文遇上了施大爷。高文见到施大爷的时候,后者正从汽车配件门市部隔壁的小旅店里出来。
  当时高文正满脸羞红,妻子的无理取闹他自然不能跟施大爷说,实际上高文根本就不能向施大爷暴露这个妻子的存在,高文在最后一秒中没有忘乎所以,而是稳住了阵脚。不然高文在愤怒与羞辱中差点就向施大爷倾诉一切了。
  “施大爷,您怎么在这儿?”高文在和施大爷对峙了较长时间后说。
  “我到处找你。”施大爷背着双手,阴阳怪气地说,“我大清早就出来了。你现在到底住在哪儿?跟盛珠是不是闹翻了?”
  “盛珠怎么了?”高文急问。
  “我倒要问问你盛珠怎么了?”
  “她说什么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你昨晚是不是睡在她上班的那家餐厅了?”
  “盛珠昨晚回去睡了?”
  “对。回来睡了。是不是因为你们闹翻了,她才跑回去睡的?”
  “没有,”高文说,“我俩好好的。”
  “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你这小子,要是欺骗你妻子,在外面另搞女人,我饶不了你。”
  高文一时犯糊涂,不知施大爷说的“妻子”指谁,盛珠?还是郝青?醒悟之后,高文说:“施大爷,我怎么会呢?”
  “我会查清楚的。”
  施大爷一拐一拐地走了之后,高文看着汽车配件门市部隔壁的小旅馆,心头一紧。
  施大爷是不是在附近的旅馆里查找他?施大爷已经知道了那份电报的内容,盛珠尽管再三说是李大爷搞错了,但固执的老头宁可相信李大爷也不相信盛珠。施大爷一定是怀疑高文带着另一个妻子住在附近旅馆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施大爷的判断是正确的。
  珍宝旅馆深嵌在一条巷内,不易找到;如果找到了,施大爷就不会进刚才那家旅馆了。高文这样想着的时候,暗自庆幸。
  紧接着高文的脸色骤变,他看到施大爷正朝那一群人那儿走,郝青在稀散的人群里干号的声音还隐然可闻。
  施大爷大清早起来时,盛珠已经不在了。盛珠是什么时候走的,施大爷不知道。施大爷推开房门,看到被子整齐地叠放着,而盛珠已不在屋里了,施大爷从胃里倒出一股酸水,同时感到眼睛一阵发涩发潮。
  他以为盛珠肯定上班去了,盛珠在施大爷的想象中是失眠一夜、饱经精神折磨的,盛珠肯定知道了丈夫——高文的丑事,施大爷顽固地认为盛珠强忍痛苦瞒着他,盛珠昨晚一个人回来睡觉就说明了问题。
  施大爷也不知道为何对盛珠有这种复杂的感情。作为大爷辈,盛珠完全可以做他的孙女,可施大爷儿子女儿都没有养过,更找不到真正的爷爷的感觉。可如果说施大爷对盛珠图谋不轨,这显然言过其实。
  施大爷对盛珠的怜惜之情,他本人有时也感到莫名其妙。
  施大爷在见到盛珠第一眼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另一个女孩的形象。
  施大爷是在舞场认识那个女孩的。
  附近有一个化工厂,化工厂的工人俱乐部每天晚上都办舞会。
  施大爷晚饭后遛弯儿路过俱乐部的时候,强劲的舞曲曾让他非常兴奋,刚开始他还不知道里面在跳舞。
  知道里面是舞台,施大爷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些电影场面,男女搂抱在一起翩翩起舞的画面总让施大爷兴奋而又歆羡。
   

施大爷有一次壮着胆子,花了五角钱买舞票溜了进去。
  施大爷每每想到第一次进舞场的情形,眼里都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
  宽敞的舞厅映在迷离混浊的各色灯光里,果然是男女搂抱在一起,更要命的是施大爷刚要在挨墙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一对搂抱在一起跳舞的男女过分的行为就吸引住了施大爷,那男的分明是在亲着女的,施大爷还注意到男的把手紧摁在那女人的丰臀上。
  施大爷坐下之后,那一对男女在飘移不定的憧憧人影中不见了。
  施大爷目光环顾,他发觉挨墙的椅子上只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他,女的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披散着头发,双手摞在双膝上。其余的都在舞池里跳舞。
  施大爷始料不及的是,披散着头发的姑娘朝他走来。后来这位姑娘承认,在她准备请他跳舞的时候,她没有看清他是一个老头,施大爷也感觉到姑娘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愣了一下,但姑娘还是伸手邀请了。
  施大爷既兴奋又慌乱,他不知道姑娘要干什么,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之后,施大爷更加兴奋也更加慌乱。
  施大爷当时由于情绪异常说起了河南土话。高文至今不知道,施大爷是说起河南土话的时候才含混不清的。
  “怎么了?”姑娘礼貌地问。
  施大爷这才想到不该说让人听不懂的话,施大爷在明确自己应该吐字清晰的时候,他说的话一般都不再是河南土话了。
  “我没跳过舞呀!”施大爷躲闪着。
  “没关系,我带你跳。”姑娘说。
  施大爷居然真的站起来了,姑娘把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的时候,施大爷紧张得挢舌不下,像木偶一样机械地站着。
  姑娘披散的头发上散发着一种施大爷从未闻过的香味。施大爷日后回忆起这种香味时依然兴奋又慌乱,而且多了一层秘不可示的含义。
  舞当然没有跳成。
  姑娘离去的时候神情沮丧。
  又一曲响起的时候施大爷看到了高文。施大爷不敢相信高文也在舞场,更不敢相信高文这次搂着跳舞的就是披散着头发的姑娘。
  施大爷瑟缩着身子,磷火一样的目光紧追着高文和那姑娘。施大爷后来在心里承认,对高文隐秘的嫉恨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施大爷不愿回想他后来看到的情形。施大爷在回想那种情形的时候心里极不好受。
  高文在跟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姑娘跳舞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把嘴紧贴在姑娘的嘴上,更要命的是姑娘也非常主动,紧紧地抱着高文。施大爷还看到姑娘的手在高文的背上上下滑动,虽然隔着衣服,施大爷还是想到了“抚摸”这个词。
  施大爷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但施大爷明白他是不能发作的,他不仅没有理由制止高文这样做,甚至压根儿就不能让高文知道他也来了舞厅。
  施大爷在决定进舞厅以至进了舞厅之后都有一种犯罪感,他发觉舞厅里还没有一个人的年龄有他这么大的,连在门口卖票的人也是小青年。施大爷在这之后就像隐瞒一次耻辱的犯罪事实一样,隐瞒着去舞厅的事,所以高文至今也不知道。
  高文每晚吃完晚饭出去的时候,施大爷都有一种潜在的愤然情绪,好像高文要去和他的女人约会似的。施大爷知道高文是去那家舞厅跳舞。
  那一晚,高文在搂着披散头发的姑娘跳舞的时候,施大爷溜出去了。
  施大爷在俱乐部门外心事重重地徘徊着,高文和那姑娘亲嘴的画面跃过晃动的人头和扑朔迷离的灯光浮现在他眼前。
  有一些男女从舞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施大爷知道散场了。
  施大爷像鬼一样猫在对过那幢楼的一个门洞内,他看到高文跟另一个矮胖的女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出来,施大爷以为高文勾搭上披散头发的姑娘了,看到高文没跟那姑娘一起出来,施大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安妥感。
  披散头发的姑娘大概是最后从舞厅里出来的,施大爷躲在门洞里主要是为了看她,她走出舞厅大门之后,里面就不再出来人了。
   

施大爷看到披散头发的姑娘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施大爷心里便产生一种怜惜。
  后来施大爷跟在姑娘身后走着。工厂住宿区内的路面非常干净,姑娘的身影就映在非常干净的路面上,施大爷行色鬼祟,若干天之后施大爷也不知道为何跟在那姑娘身后。直到施大爷折回往自家方向走的时候,姑娘也没有察觉到他。
  施大爷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不过他没敢进舞厅,高文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施大爷认为高文肯定在舞厅里。
  施大爷躲在昨晚的那个门洞里,窥视着俱乐部的门口。
  施大爷在门洞里躲了两个多小时。他想等到舞厅散场,他想再看看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姑娘。
  散场的时候,施大爷未见到高文,但见到了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披散着头发,跟昨晚情形一样。
  施大爷就在第二晚知道了姑娘为何老是那样用头发遮掩着一半脸颊,施大爷是在等到周围没人的时候主动跟姑娘说话的,依旧行走在工厂住宿区非常干净的路面上。
  姑娘的眼睛下面有一块很醒目的疤痕,施大爷后来在路灯下看到那是一块深褐色疤痕。姑娘向一个仅有一面之交的老头敞开心扉,倾诉苦恼,不仅让施大爷惊奇,姑娘也感到惊奇。
  施大爷称姑娘为“小同志”,这种老式称呼令姑娘别扭。
  “小同志,”施大爷说,“舞场乱得很,你可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坏男人。”
  “我是坏女人,”姑娘说,“还担心什么坏男人?”
  姑娘在某种积压已久的冲动中流出了眼泪,施大爷仍是惶惑不安。
  施大爷在知道了姑娘跳舞时为何跟男人那么亲热时,施大爷心中产生了一种更深的怜惜。这和后来施大爷猜测高文在外面鬼混时对盛珠产生的那种更深的怜惜相仿。
  “我不主动跟男人亲热,我在舞厅就没男人请我跳舞。”姑娘说。
  “只要让他们占点便宜,尝到甜头,我在舞厅就不会干坐着。”姑娘说。
  “他们都知道我脸上的疤痕,都不愿跟我跳舞。”姑娘说。
  “我有什么办法?”
  “男人都坏透了!”
  “男人狗屎不如!”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都是色鬼!”
  “男人都该杀!”
  姑娘在咒骂男人的时候似乎没意识到眼前的老头也是男人。
  施大爷在姑娘恶毒地骂男人的时候,心里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施大爷让姑娘看到的是一种喜不自禁的面部表情。
  施大爷还知道了高文跟姑娘并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固定的关系,高文只是无数爱占便宜的男人中的一个。
  后来施大爷跟着姑娘来到了一个卖冷饮的小摊前,姑娘买了一块巧克力冰砖,姑娘没想到老头抢着付了钱。
  姑娘离开冷柜,吃着冰砖的时候,眼睛里发出一种闪烁不定的光晕。
  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姑娘扔掉冰砖纸,她是在吃完冰砖的时候产生那种荒唐而惊人的想法的,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恶作剧,她怎么也没想到偶尔玩的小小恶作剧几乎影响了老头的整个残生。
  “老头,你是不是也想亲我一下?”姑娘说着,把嘴伸到施大爷面前,“我让你亲。来吧,亲一下吧。对了,亲两下也可以……”
  施大爷自此之后好多天缓不过气来。施大爷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姑娘,施大爷每每想到姑娘把嘴伸向他的情形,心口就剧烈跳动。当然施大爷那一次自然没有亲那位姑娘,这对施大爷来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施大爷适应不了那种猝不及防的进攻,施大爷逃走了。
  施大爷记得那一晚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的腿已软得站不起来了。
  施大爷不知道那个头发披散的姑娘对他来说是噩梦还是美梦,不过施大爷一直在心里坚持认为自己当时逃走是对的。
  至于心中到底有没有遗憾,施大爷不敢想。
  好几年前的一次不可思议的艳遇被盛珠重新勾起,施大爷觉得迷惑不解。
  正如高文所料,施大爷在附近查访了好几家旅馆,施大爷期望“活捉”,他甚至认为盛珠并不知道全部内情,施大爷认为高文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部分地骗住了盛珠。
  施大爷在查访的时候,脑子里并不是出现高文和另一个女人鬼混的情形,他脑子里叠印的是盛珠和那个小姑娘,就是脸上有疤痕的那个“小同志”。
  施大爷虽然在旅馆没查到高文,但施大爷并没有放弃捉拿高文“罪证”的打算。
  施大爷离开高文的时候,当然不知道高文正以惊惧的目光注视着他。
  施大爷在来到那群人中间的时候,自然知道了围观的起缘来自这个干瘦的、个子极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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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6-10-26 22:00:3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高文回到珍宝旅馆就躺在了床上。
  高文平躺在床上的情形,完全就像在等待上帝的裁决。
  高文奇怪,这时候他还居然能把那首歌词默诵了一遍: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芬芳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的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爱
  ……
  高文奇怪为什么在默诵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闯进了盛珠的形象。
  紧接着高文的心像被一只铁爪紧攥着一样感到窒息。盛珠的丈夫是在患了抑郁症之后变疯的。
  高文担心自己也会变疯,妻子郝青一旦把他的抄袭行为公布于众,高文知道自己必疯无疑。
  高文无数次在心里辩解,那根本不算抄袭,是合理引用。但最终战胜不了感性的臆想中的恐惧。《北京往事》这部小说里有一个表现一对饱经沧桑的老夫妇生离死别的场面,原型就是那对来自北京的后来成为高文中学老师的老知识分子,高文为了在唯美的安详中体现一种特别的沉重,把一生一世的风云动乱化为零,化为爱,特让笔下的一个人物朗诵了这首简单的歌词。高文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记住这些句子的,他对流行歌曲从不感兴趣,书印出来之后高文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一首别人创作的歌词。
  高文如果让笔下的人物唱,而不是朗诵,那么一点事也没有了。或者朗诵完了,让她(小说中的人物)说一句这是一首歌词,那么同样一点事也没有。
  高文后悔得痛不欲生。
  高文想象着郝青从施大爷那儿知道实情之后的情形,高文的精神再次接近崩溃。
  高文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高文在这时候还能睡着完全得益于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在崩溃的边缘,高文突如其来地感到一种让自己镇静的力量,就像天使从天而降,魔鬼便溃不成军;就像《圣经》中的摩西在西奈尔山上直接看到了上帝,高文想到自己站在诺贝尔奖的领奖台上。高文陡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温暖,轻松,镇静,勇敢。他就这样睡着了。高文在睡梦中变得强大无比,成为世界名人,受美国总统接见,甚至引起外交纠纷,那几句歌词早就灰飞烟灭,至多成了使高文更有趣的狗仔队的八卦新闻。
  高文傍晚时分倏然从美梦中醒来,看到郝青坐在床边。
  郝青正对着一个镜子往脸上抹粉,郝青的神色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高文懵懂了,他不知道郝青的泰然自若之中包藏着怎样的祸心。高文多想在刚才的梦里多拖延一会儿啊,面对郝青,就像面对噩梦。
  “你醒了?”郝青瞥了一眼高文。
  “嗯,”高文惊恐万状地坐起来,问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是说刚才……”郝青放下镜子,把粉刷收起来,“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在大街上干喊几声心情就好多了。”
  高文依然不能释然。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高文说。
  “我怀疑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呀。你是搞文学的,你难道连这都不懂?”
  郝青的表情不是在装假,高文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心头的那根毒刺一下子飞走了。
   



高文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郝青对高文的嘘气自然作出了文不对题的理解:
  “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让你出丑。实际上,出丑的是我,不是你。”
  “知道就好。”高文说。
  “你说知道什么就好?”
  “知道是你自己出自己的丑就好。”
  高文奇怪,施大爷既然都去了那儿,怎么没有从她的哭诉或别人的劝说中察觉,她就是他所要查找的他的“另一个妻子”呢?难道施大爷在察觉了之后没有直说,替他留了一手?
  后一种判断不太可能。施大爷只要稍微一问,就会引起郝青的警觉。郝青知道他的房东是一个老头。
  而郝青现在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心里存着施大爷给她留有疑问的样子,高文知道她没有这种城府,捕风捉影都会让她炸窝,何况是有了迹象?
  “高文,晚上我请你上饭店,算是我赔礼,好吗?”
  “你怎么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
  “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郝青笑了笑,又更正道,“应该说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天使?”高文诧然之中流露的讥讽显而易见,“天才的想象力。”
  “我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别不把你老婆当人。走吧,出去吃饭。”
  他们来到离珍宝旅馆不远的一家小餐厅。正是用餐时间,但这家餐厅却冷冷清清的,郝青想要另找一家,高文已跨进来了。高文不敢跟她在附近过多地抛头露面。
  郝青只好跟了进来。
  郝青进这家饭店的时候撅着嘴,嘴角的愠怒之色很明显,高文知道这是因为他违抗了她的意愿。
  坐下之后,高文涎着脸,说:“别生气,我请客。我主要太累了,不愿跑了。”
  服务员拿来菜单的时候,高文递给郝青:“你点吧,你尽管点。”
  郝青点的菜尽是猪身上的,有红油猪肝、火爆猪肚、盐煎肉、麻辣腰花、叉烧肉、干炸里脊肉。郝青不喜欢吃素菜,高文知道郝青为了增加体重,不放过任何一次多吃高脂肪食品的机会。
  高文恰恰相反,他喜欢吃素菜。郝青点完菜之后,高文原本想补一两个素菜,他看了看郝青,便懒得开口了。
  吃饭的时候,高文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其实高文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一次又一次忍住了。根据高文的经验,跟郝青在一起只能就事论事,不能挑起新话头,任何一个新的话题都意味着冒险。但高文对憋在心中的这个问题还是问了出来。
  高文说:“我来北京好几年了,你一直说要来却一直没有成行,这次怎么突然来了?”
  “我说了,我是专门来‘捉奸’的。”
  “为什么恰恰是这时候来?”
  “这时候怎么了?你说的‘这时候’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来?”
  郝青把准备送到嘴里的一块叉烧肉放在小碟里,神经质地望着高文:“你说呀!”
  “说什么?”
  “你为什么说恰恰是这时候来?”郝青把筷子也放下了,“啊?”
  高文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过失。高文为了抢占制高点,先发制人地提高嗓门说:“随便说说,你又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来得太突然了。这有什么?我说什么了?难道我不能说话了?”
  显然高文这一招平息了她的紧张。
  “声音轻点。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说我应该什么时候来?”
  “好了,不谈这个问题。”
  “我们那个厂子要倒了,上班不上班无所谓,”郝青嚼着叉烧肉,说,“所以我就来了。”
  高文心想,时间充裕了,不正好给你跟那个瘸子提供了更多机会吗?干吗跑到我这儿来讨没趣。
  高文也只是心里嘀咕而已,高文知道这类话提及半句就会激起狂涛恶浪。
  高文又想试探试探施大爷的情况,却不知如何说,高文担心不慎露出蛛丝马迹来。
  正在高文斟酌犹豫的时候,郝青说:“今天早晨那个驼背老头真可笑!”
  “哪儿的驼背老头?”高文掩饰住自己的恐慌,故作轻松地问道。
   



“就是我在哭闹那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头,他以为我被男人甩了,大骂男人,他说‘男人都坏透了’、‘男人狗屎不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是色鬼’、‘男人都该杀’,你说那老头说得对不对?”
  没等高文回答,郝青接着说:“老头说不值得为男人哭。”
  “他自己不就是男人吗?”高文知道这老头就是施大爷,高文拿筷子的手颤抖不已,幸好郝青没有注意到他的手。
  “是呀!他走了之后,我心里纳闷,他不也是在骂自己吗?”
  “老头……”高文欲言又止。
  “老头骂完掉头就走。我看这老头不是疯子,就是大圣人。”
  “你是不是在老头面前瞎说我了?”
  “没有。我一句话也没说。”
  高文悬在空中的心回到了实处。高文知道施大爷有时候是非常粗疏的,但这次老头的粗疏拯救了他。
  高文在心里对老头感激不已。
  其实高文的判断不尽准确,老头不是粗疏。郝青的丑陋外貌帮了他的忙,施大爷根本没有把郝青跟高文联系在一起。
  吃完晚饭回到旅馆的时候,高文再次说:“我们心平气和谈一谈,好吗?”
  “谈什么?”郝青用火柴棒剔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吐了出来,“谈离婚?告诉你,没门儿。如果你执意跟我离婚,我不会手软的。我会让全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你的抄袭丑闻。标题我都想好了,《获国际大奖的电影原著原来是一篇抄袭之作》,怎么样,标题够吸引人的吧?”
  高文原来想跟郝青谈的是租不租房子的事,如果她呆的时间长,就租房子;时间短,高文打算就住旅馆了,等她走了,高文再搬到施大爷那儿住。
  高文没想到她又神经过敏。高文强作锐气,说:“这样只会搞臭你自己。那能算是抄袭吗?美国阿肯色州一名妇女状告克林顿总统对她性骚扰,结果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靠骂名人出名已经不行了,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哟——”郝青拉长语调,“你还有这一手?跟谁学的?你是克林顿总统吗?啊?”
  “我不是克林顿总统。但也是一位名作家。”
  “在中国阿猫阿狗都能当名人。想当初我也是名人。否则我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湖北,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你是阿猫阿狗式的名人。可我不同,我是堂堂正正的名人。”高文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而且抱负远大!”
  郝青不知道高文心中的“诺贝尔奖之作”,因为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更不会对郝青说。他准备素材一直是随意的,暗地的,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别的,而是心理学范畴的事,即最能安慰自己的事最不愿跟别人说。道理很简单:没法说!折磨的理由有多么隐秘荒诞,安慰的理由就有多么隐秘荒诞。所以没法说。
  “好意思说!”郝青恶声恶气地说,“你还能自我标榜堂堂正正?你是为什么跟我结的婚?你不清楚吗?”
  “当初我因为爱你才跟你结的婚……”
  “见你的鬼吧。别把我当三岁的小孩。你因为爱我……”突然,郝青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因为爱我……爱我?我俩站在大街上,你说你爱我,看看别人会不会相信?你会爱我?爱我这么多年不跟我同一次房?连孩子都是向别人借的种才有的。你说……你爱我?”
  在郝青歇斯底里的痛哭声中,高文颓然无语。
  这时候,我们知道了另一个事实,高文的女儿高婷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更隐秘的事实是:高婷是郝青跟那个瘸子的结晶。
  高文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妨碍他对婷婷父性的情感,反而还多了一层深刻而秘不可宣、难以诉说的同情。
  父亲对女儿的同情是一种什么滋味,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
  在郝青哭喊的时候,婷婷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高文的脑际。高文感到眼睛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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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06-10-26 22:03: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夜色降临的时候,高文突然想起寻呼机已关了一天。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寻呼机类似现在的手机,是交流通讯的至高无上的工具。高文此时正在大街上游荡。和妻子争吵了一天,斗智斗勇了一天,担惊受怕了一天,高文借故出来时浑身松坦多了,在晚风的轻拂下,高文甚至有了一种优哉游哉的感觉。高文已经忘了多长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高文刚要意识到要好好珍惜、体味这种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戛然而止,取代的依然是郁结在心的沉云乱絮。就在这时候,高文想到盛珠今天可能呼他了。
  高文打开寻呼机,嘀——嘀——嘀声在高文听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高文知道这是开机的信号,不是有人呼他。
  高文想到盛珠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呼他而久久不见回音的情景,心里产生一种酸涩。在关机的时候,当然接不到她的寻呼信号,但盛珠肯定没有想到他关机,盛珠一定以为他遇上什么麻烦了,盛珠在猜测他遇上麻烦的时候心里一定不好受。盛珠当然不会想到别的麻烦,盛珠想到的肯定是他妻子察觉了什么,所以他才没有回话。
  高文决定到那家餐厅找盛珠。高文听盛珠说过那家餐厅的名字,“文化餐厅”这一名称还曾遭到他的暗暗讥笑。高文知道那餐厅在小庄那一块,便乘车前往。
  高文很快找到了“文化餐厅”。“板寸”在高文询问盛珠在不在这儿上班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古怪表情。
  “你是这儿的经理?”高文问。
  “这还有假吗?”“板寸”扬了扬头。
  “板寸”油滑的京腔令高文生厌,但高文说话的语气依然平和:“能不能告诉我,盛珠到底在不在这儿上班?”
  “被我解雇了。”
  “什么时候解雇的?”
  “昨晚。”
  高文意识到盛珠被解雇与昨晚她陪这位老板和他的朋友上歌厅有关,于是问:
  “昨晚……她不是陪你们上歌厅了吗?”
  “看来你对她的行踪还挺了解。你是她什么人?”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你知道她现在上哪儿了吗?”
  “无可奉告。”
  “我有点急事找她,请告诉我,好吗?”
  “我没有这个义务。再说,我哪知道她上哪儿了?”
  高文不知为何对这个经理突然感到深恶痛绝,但他离开餐厅的时候表面没有任何反应。高文的内心活动永远不能变成外部力量,这不能不说是高文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的悲剧性因素。
  高文猜想盛珠可能会去施大爷那儿,于是他又跑到施大爷家。施大爷在高文进屋之前正在卫生间“出恭”,高文在施大爷拉开门的时候发现他脸涨得通红,高文知道这种脸色是施大爷“出恭”之后的正常脸色。
  “盛珠在不在?”高文单刀直入地问。
  “我正要问你呢,你把她气跑到哪儿去了?我下午去餐厅找她了,那里的服务员说她不在那儿上班了。”
  “她没回来过吗?”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没回来。”施大爷说。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今天我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你妻子在新疆有好好的工作,干吗要在北京的小饭店打工?”
  “当然是为了跟我在一起。我让她先找个工作干着,以后想办法把她调到北京。”
  “不,不,”施大爷煞有介事地摇着头,说,“我寻思了一个下午,觉得你小子是在耍花招,盛珠……可能不是你妻子。给你拍电报的那个女人才是你的妻子,你在骗盛珠。盛珠肯定不知道你有妻子,现在你露了马脚,盛珠这才气跑了。我寻思的没错吧?”
  高文想否定,但一刹那间止住了。高文觉得既然施大爷发神经对他的这种事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迟早会被他查出实情的,何不现在顺水推舟告诉他实情?
  高文递给施大爷一支烟,并替他点燃,自己也燃了一支,然后拉着施大爷在沙发上坐下来。
  “施大爷,”高文神情恳切,语气低缓,“你寻思的没错,是这样的,盛珠不是我妻子,拍电报的那个女人是我妻子……”
  “真的?这么说是真的了?”老头的反应之激烈出乎高文意料,他站起身,大张着那张又瘪又皱的嘴,像要随时吞掉高文似的。
  高文被吓蒙了。但既然都承认了,说服老头是他唯一的选择。
  “施大爷,你听我慢慢说……”
  “不,不,我不听,我要找盛珠去,我要告诉她你是个骗子。”
  施大爷走到门口的时候,高文强行拉住了他。高文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这一切盛珠早就知道了。”高文说,“我什么也没骗她。”
   



让高文感到蹊跷的是,荒唐可笑而又固执己见的施大爷对他的这句话却信了。高文以为让老头相信他说的话需要花费很大精力,但他从施大爷茫然的眼神中判断施大爷没有怀疑他。
  “我妻子拍电报的内容,我也告诉盛珠了。盛珠知道我妻子来了北京。”
  “这么说,盛珠……也在骗我?她怎么说是传达室的李大爷看错了?她说没有的事,替你搪塞得干干净净。盛珠会这样傻吗?”
  “盛珠怕您着急,所以才这么说的。”
  接下来,高文把跟盛珠如何相识的经过如实告诉了施大爷。
  “盛珠是个好女人,她来北京是为了挣钱给丈夫治病。”高文最后说。
  “原来是这样……”施大爷喃喃自语,好像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一切。
  “她是安徽人。但她在新疆呆过好长时间。”
  高文后来所说的施大爷一句也没听清,施大爷的态度很暧昧,高文不知道施大爷下一步会做什么。
  高文在离开施大爷这儿的时候,施大爷依旧神情叵测。高文是带着悬念离开的。
  高文再次游荡在大街上的时候,知道郝青在旅馆一定疑神疑鬼,想入非非,但高文实在不想回旅馆,一想到她那张狰狞的脸高文就不寒而栗。
  高文恍惚茫然地乘上了西去的小公交,高文乘上车之后才意识到此举全是被动和无意识的,小公交售票员的吆喝声执著而又可怜巴巴。高文不知道他乘车要去哪儿。到了京广大厦这一站,高文下车了。
  高文下车之后首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想好了是要寻找盛珠的时候,心里又犯疑,夜色遮盖下的茫茫京都,上哪儿去找盛珠?
  高文判断,盛珠今天可能一天都在找工作,或许现在已经找好工作正在上班了。
  盛珠由于在家乡的时候在饭店干过活儿,高文判断盛珠找工作的目标可能还是饭店,尽管她已被那个令人生厌的“板寸”炒了一次鱿鱼,但盛珠初到北京,不会改行的。
  高文想起了盛珠说的挨着家乡里板镇电影院的那家餐厅,盛珠就是从那儿开始步入后来的生活的,包括入狱坐牢,包括和那个名叫柯迪的小青年结婚。
  直到这时,高文还没有产生以盛珠经历为蓝本创作小说的打算,因为他还没有产生那种通常被人们称作“灵感”的东西。
  高文在京广立交桥下的一家家小餐厅门前停留、观望,后来高文觉得这样盲目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便不再抱期望今晚能找到她了。
  那位化工厂的脸上有疤痕的姑娘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他的,高文准备穿过立交桥底下的公路到京广大厦门口看看热闹,他对出没于这类五星级大饭店的人很是歆羡,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高文对所谓“崇高的精神”已远远不像当初那么热衷并共鸣了,高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在这类大饭店里包间房和一个个美女共度良宵。高文在立交桥下的公路中间被那位姑娘叫住了。
  “哎,你去哪儿?怎么,不认识我了?”
  姑娘嘻笑着脸,高文愣了半天才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对不起,”高文说,“我一时……”
  “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在餐厅吃面条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我看你朝餐厅望,我还以为你认出我来了呢。”姑娘在闪烁的车灯和京广大厦门前各色绚丽灯光的辉映之中,充满鼓励和诱导意味地望着高文,“怎么,还想不起来?我们在分厂俱乐部跳舞……”
  那家化工厂是北京化工企业的一家分厂,被人们简称为“分厂”。高文差不多有半年没去那里跳舞了,但他还是一下子想了起来。高文还依稀记起了姑娘的名字。
  “呀,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姓安?叫安……什么来着?”
  “安蓉。”
  “你怎么在这儿?”
  姑娘没有回答高文的问题,急急地问:“你现在不去分厂跳舞了?”
  “是好久没去了。那儿每晚还开吗?”
  “一直开着。”姑娘说,“你现在上哪儿?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玩的地方?”
   


“上哪儿玩?”
  “最低消费一百元。怎么样,有兴趣吗?”
  高文开始很紧张,高文以为姑娘干上了那一行。北京人通常把这类人称为“鸡婆”。高文进一步记起了姑娘跟他在分厂的工人俱乐部跳舞的情形,安蓉的放荡和大胆曾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后来高文知道了,安蓉不是“鸡婆”,她在附近给一家歌厅拉客,每天从工厂下班之后就来这里,给歌厅拉客是她的第二职业,每介绍一位客人进歌厅她可得二十元提成费。
  高文来北京这么多年还从未进过歌厅。高文靠稿费为生,早就听说过歌厅的消费水准,他是没有经济能力去歌厅消费的,因而高文对歌厅总是敬而远之,不敢问津。
  高文好多天之后回忆起第一次进歌厅时的心情,依然认为当时处在一种滑稽可笑的冲动之中,而这种心情在高文决定跟那个名叫安蓉的女工尝试一下“最低消费一百元”的滋味时就产生了,进去之后高文恍若如梦,脸上有疤痕的姑娘把他介绍给经理之后就走了。高文注意到安蓉跟歌厅的合作是一种现炒现卖的生意关系,当时经理就给了她二十块钱。
  高文在歌厅里呆了几个小时,高文离开歌厅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花,这家名叫金达莱的朝鲜歌厅的经理对高文的热情让他意外而又兴奋,经理叫千善子,是来自东北延边的一个丰满迷人的朝鲜族少妇。
  高文不知道千善子对他的热情是缘于他本人的魅力,还是缘于作家的身份,离开歌厅的时候高文答应为她们歌厅写一篇文章。
  高文不是空头许诺。高文的题目都想好了,叫做《朝鲜歌厅风靡京城》,高文准备在文章里重点介绍金达莱歌厅。
  高文知道今晚又吃又唱又有小姐陪坐。若不是千善子经理开恩,他倾囊也不够如此奢侈的消费。
  高文口袋里只有二百多块钱。
  高文走出金达莱歌厅时,已是深夜了。
  他按开寻呼机键钮,只见上面依次显示着:
  郝女士:请速回
  郝女士:请速回电话
  郝女士:你是不是被汽车撞死了
  郝女士:请速回,我要自杀了郝青寻呼的时间分别是晚上九点十分、十点零八分、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十一分。
  高文之所以没听到寻呼信号,当然是由于歌厅的音乐歌舞声的掩盖所致。高文一下子傻了眼,萦绕在脑际的千善子的形象也倏然逃遁。高文知道郝青说的自杀是恐吓,她不会自杀的。
  换一句话说,她若真的就这么自杀了,高文会感到彻底解脱的。
  高文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顿生一种恐慌与罪孽之感,仿佛他真的看到了郝青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
  高文坐上面的后,绞尽脑汁想对策。郝青的机敏他是知道的,所编的谎言稍有漏洞就会让她察觉。
  可是直到下了车,来到珍宝旅馆门口,他依然没有想好怎么骗她。
  而迷人的千善子形象却重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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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06-10-26 22:10:3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那一夜——应该说是后半夜,在珍宝旅馆住宿的不少旅客都听到了一○一房间的吵闹声,茶杯被摔碎的剧烈声响更是惊天动地,从沉睡中惊醒的旅客有的敲击墙壁,有的直接叩房门,以示抗议。直到旅馆值班人员起来制止,郝青和高文的争吵才逐步平息。
  高文睡到上午十一点多钟起来时,郝青已不在房间了。
  郝青在挨着高文的另一张床上睡。高文发觉床上的被子整齐地叠放着,郝青放在床头柜上的镜子、梳子、抹脸膏也都不在了,高文慌忙打开衣橱,郝青放在衣橱里的包也没有了,高文脑际的第一个闪念就是郝青去火车站了。
  去乌鲁木齐的火车北京每天只发一趟,晚上九点多钟发车,如果高文现在去北京站肯定能见到她,她大概正在售票大厅买票。
  高文不愿去北京站。即便是最后的送行,他也不愿去。
  但高文又觉得不踏实,郝青会这么轻易走了?郝青是不会放过他的。高文心口又怦怦跳了。在高文的猜想里,郝青一回到新疆就会奋笔疾书,把他抄袭她歌词的丑闻复印无数份,投递到全国所有报刊。渐渐地,高文又感受到了心口的那把尖刀。
  高文顾不上刷牙、洗脸,套上衣服,打上面的直奔北京站。
  高文意识到必须稳住她,不能让她走。
  高文在北京站找遍了每一个大厅也没找到郝青。高文在臭烘烘的人群里挤来挤去,高文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高文后来重新挤到售票大厅,他看到由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的时间没有变,这就是说郝青此刻不可能离开北京。
  高文来到车站广场东边的地铁出站口,买了一瓶冰汽水一气喝下去。这时候他猛然想到了首都机场。
  郝青会不会乘飞机走?高文刚一产生这一想法就觉得不大可能。郝青不可能乘飞机的。她从未乘过飞机,根据她平常生活的节俭程度,她不仅不会乘飞机,也不会想到乘飞机。
  高文决定在车站等。郝青说不定正在赶往车站的车上,她或许去采购什么东西没有直接来北京站。
  高文看到郝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郝青背着包,气喘吁吁,目光涣散。高文飞步跑到她面前:“你要去哪儿?我在这儿等了一两个小时了。”
  “你管我去哪儿!”
  “你要回去?”
  “你管不着。”郝青说完,往售票大厅走去。
  高文一把拽住她,说:“我向你道歉,昨天夜里我脾气不好。”
  “晚了。”
  “什么晚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郝青挣着要走,高文死死拽着她的手,说:“跟我回旅馆吧。我求你了。”
  郝青站着不动了。郝青平静地说:“那好吧,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去了?你如果能老实告诉我,我就跟你回去。”
  高文这才想起昨夜他回旅馆之后,郝青发怒的焦点就是高文自始至终没有明确告诉她他去哪儿了。
  高文由于被舞厅经理千善子搞得神思恍惚,找不到一个能让郝青信服的理由,所以东拉西扯,没有明确回答郝青穷追不舍的焦点,这更激怒了郝青。在郝青发脾气摔茶杯的时候,他也发火,高文想以此压倒郝青,高文说:“我去哪儿你管不着。”
  高文没想到郝青现在还在追查这个问题,高文非常后悔,如果昨夜精心编一个让她看不出破绽的理由,事态就不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好吧,我告诉你,”高文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罪,“我打麻将了。在海淀区的朋友那儿打麻将。”
  郝青半信半疑地望着高文,说:“打麻将?”
  “输了四百多块。”为了使自己的谎言更真实,高文进一步展开了思路。
  高文知道打麻将赌博对郝青来说不是不可饶恕的。
  “真的吗?你没有去泡妞?”
  “嗨,”高文一扬头,“你要我怎么跟你说?把心掏出来?”
  郝青似乎信了。高文从她的表情上得出结论,一场风暴过去了。
  “那你昨夜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就是想激你!”
  郝青跟高文回到珍宝旅馆之后,高文的寻呼机响了。高文立即摁停响声。高文知道肯定是盛珠在呼他。
  “谁呼你?”
  “你怎么神经过敏?是天气预报。”
  郝青不吭声了。
  高文知道郝青在注意他,高文摁开键钮,往回摁了几档,递给郝青看:“你看,是不是天气预报?”
  郝青没有看。郝青知道寻呼机有定时传送天气预报的功能。
  高文靠在床上,把键钮摁到最后一项,果然是盛珠要他速回电话。但高文知道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出去。
  直到傍晚,高文才溜出来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按寻呼机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公用电话。对方回答没有盛珠这个人。
  高文知道盛珠肯定久等不见回音又失望地走开了。
  晚上,高文在旅馆房间里坐卧不安。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盛珠守在公用电话旁等他回音的焦急情形,一会儿又浮现出美丽的千善子的身影。郝青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旅馆公用的洗澡间回来的时候,高文心中陡生一个恶毒的念头:她怎么没有在北京大街上被汽车撞死?
   



接下来,高文的心沉浸在恐惧之中,高文为脑子里突发的闪念而恐惧,高文想害死郝青。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高文很快就自责了,他觉得自己太可怕了。高文的愧疚不安没有引起郝青的注意。
  “洗好了?”高文望着郝青,“舒服吗?”高文为自己语调的温柔而感到滑稽荒唐。
  “我想好了,”郝青一边梳头,一边说,“我打算明天回去。”
  “多呆几天吧,来一趟北京不容易。”高文不知道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知道,欲擒故纵的方法对郝青是很适宜的。
  “你听我说明天回去一定心花怒放,何必还要装样子!”
  “我讲的是真心话。”
  “那好吧,我就多住几天。”郝青斜视着高文,在床边坐下。
  “那我……今晚就出去找房子?”
  高文的目光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试探,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要多住几天。
  “去吧,去找房子吧。”郝青说着,嘴角浮现出一种古怪的、不测的笑意,事后高文才猛然意识到那是一种洞察一切的笑意。高文只好起来向外走。
  “站住!”郝青叫道。
  高文一惊,回过头时发觉郝青面容沉静下来了。
  “高文,”郝青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语气问道,“还有一件事我闹不明白,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吗?”
  “你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就一件,你告诉我,好吗?”
  “你怎么了?换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事,你说。”
  “我这几天跟你在一起,有一件事我很纳闷,你在夜里做梦时经常说一个叫橡皮子弹的东西,开始我听不出你说的什么,可你夜夜说,我终于听清了,你说的就是橡皮子弹,为什么?是一个人名吗?”
  “我不知道。梦话我哪知道啊!”
  “你别装,这里肯定有猫腻。我会搞清楚的。”
  当然,郝青至死也没搞清楚,也不可能搞清楚。
  高文义无反顾地走出房间,不愿再搭理她一句。高文走出珍宝旅馆,打上面的直奔金达莱歌厅。来到歌厅门口的时候,高文意识到应该给千善子打个电话,昨晚他并没有说今晚要来。他不知道千善子是不是真的欢迎他再来,千善子的热情是出于对他的一见钟情,还是一种职业本能,高文尚把握不准。抑或是为了有求于他?高文没有忘记答应给她写一篇扩大知名度的文章。
  高文按千善子给他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她的电话。千善子那甜美的略微沙哑的声音撩拨得高文兴奋异常,千善子似乎也渴望立即见到他。高文放下电话的时候心里踏实多了。
  高文走进歌厅大院时,千善子已站在歌厅门外。千善子穿着墨绿色的紧身长裙,柔软的腰肢,结实浑圆的丰臀和坚挺的双乳炫然夺目,高文记得昨晚她穿的是一条碎花长裙,而今天的穿着更使她增添一种庄重高贵的气韵。
  “你好。”千善子站在门口,微笑道。
  “你好。”高文直愣愣地望着她,“太迷人了。”
  “别胡说。快进去唱歌吧。”
  “不,我们找一个别的地方,聊一会儿天,好吗?”
  “这怎么行,”说着,千善子已推开了门,“正是营业时间,我哪能走得开。”
  高文跟着千善子进去之后,迷离闪烁的灯光和稀疏的烛光使他立即沉浸在另一种情境之中,依旧有人在唱歌。
  高文在千善子指定的地方坐下之后,两名小姐立即送来了饮料和歌簿。高文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收费的,跟昨晚一样。
  千善子在吧台旁忙碌着什么。高文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雪碧。
  唱歌的是一位男士,显然是五音不全,唱得曲不成调,词和屏幕上显示的也对不上号。
  高文焦急地等着千善子。千善子终于款款地朝他走来。
  高文往里边移了移,他希望千善子能和他挨在一起坐着。
  千善子隔着桌子在对面坐下时,高文把她拉了过来,
  “我想跟你挨在一起坐。”
  千善子咯咯咯地笑开了。高文在昨晚就发现千善子一遇上什么事就会这样咯咯咯地笑。
   


千善子挨着高文坐下之后,高文立即就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千善子又一阵咯咯咯大笑,把高文的手挪开了。
  “这些小姐都在看着,不能胡来。”
  “我想你……”
  “想我?咯咯咯……”
  高文再次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隔着丝质衣裙,高文感到这位朝鲜族少妇的大腿有一种醉人的弹性。
  这一次,高文发觉千善子没有挪开他的手的意思。
  千善子依旧悄悄地说:“你知道我多大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
  高文知道千善子肯定没有他大,但他感到千善子一直以为她比他大。
  “我都快三十了。”
  高文在心里暗笑:我四十都出头了。
  高文长得年轻,这是高文的资本之一,高文至今也没遇上一个人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比他的实际年龄小。
  “你今年多大?”千善子问。
  “我俩差不多。”
  “不,你肯定没我大。”
  “我也快三十了。”高文胡说道。
  “那你看上去怎么这么年轻?”
  高文转移话题:“告诉我,你今天想我了吗?”
  千善子把高文放在她大腿上的手移开,说:“想你有什么用?我早就结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没关系。你可以做我的情人。”
  千善子又咯咯咯大笑。
  “笑死了,”千善子喘着气说,“当你的情人?这真是异想天开。”
  高文的心凉了大半截,他甚至感到民族不同所产生的无法沟通的麻烦。
  “在北京,找情人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高文觉得词不达意,最想说的并没有说出来。
  千善子站起来,说:“我回去问问我先生同意不同意,好吗?”
  千善子离开之后,高文怅然若失。高文觉得千善子太让他难以捉摸了,千善子对他的热情显然超出了正常范畴,就在刚才打电话的时候,高文也从语气上感觉出了千善子对他的不同寻常,可见了面却如此话不投机,这是高文始料不及的。
  一位小姐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高文叫住她:“请把你们经理叫来。”
  千善子来了之后,在对面坐了下来。
  “还要点什么吗?”
  “不要了。对了,来点啤酒。”
  “借酒解愁?”千善子笑道,然后招呼小姐上啤酒。
  千善子接过小姐上的一听蓝带啤酒,主动跟高文坐到一起。高文在千善子倒啤酒的时候,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来,为我们相识,干!”千善子端一杯递给高文,自己端起一杯。
  高文一气喝干。
  千善子喝了大半杯。
  “我真的爱上你了……”高文略带醉意地说。
  “别说这些,好不好?像昨晚那样聊天多好。对了,最近写什么呢?”
  “别笑。我是真的想你。你今天想我了吗?”
  “没有。”千善子说着,用手在高文的脸上轻轻摁了一下,举止神情之中透着一种母性的意味。高文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憧憬着乔治·桑式的爱情,那是一种充满母性光辉的爱情。
  “有什么大作吗?”千善子放下酒杯,说。
  “没有。”
  “你说把你写的小说带来给我看,怎么没带?”
  “以后会让你看的。”
  “你的《北京往事》连我们歌厅的小姐都知道,你原来这么有名。”
  高文两眼微闭,把手放在千善子的大腿上恣情地抚摸,千善子迟疑着,她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千善子没察觉在提到《北京往事》时高文的失色,更不知他此时用她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求求你,让我摸一摸吧,没人能看见。”高文哀求道。
  千善子终于还是断然地挪动大腿,拿开高文的手。
  千善子悄悄说:“你干吗不结婚?你应该结婚了。”
  高文睁开眼,想把他的婚姻经历和现状全盘告诉她,他不仅早就结婚了,而且妻子现在就在北京,但高文又觉得表达这一切太复杂,让千善子理解这一切更是非常困难的事。高文打消了和盘托出的念头。
   


 高文说:“我想和你结婚,行吗?”高文也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你跟你先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好吗?我爱你,我真的爱上你了。”
  千善子没再咯咯咯大笑。
  千善子怔住了。
  高文不知道千善子怎么倏然怔住了,他望着千善子,说:“怎么了?”
  “没怎么。”千善子说,目光痴呆。高文不知道乐观开朗的千善子何以突然如此。
  “是不是我……刚才的话伤害你了?”高文问。
  千善子低头不语,居然主动拿起高文的手,高文怦然心动之中发觉千善子正把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大腿上。
  “其实,”千善子说,“我跑到北京来,就是为了摆脱他。我一直想和他离婚,跟他结婚的当天我就想离婚,可五年了,我无法开这个口。我需要鼓励,我知道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件事,在延边市,我遇到的全是反对的力量。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不说他老实,可我就是爱不上他。也从未爱过她。”
  “那你怎么和他结的婚?”
  “说来话长。”千善子独自喝了一口啤酒,说,“他是我爸爸的救命恩人。那一年我爸爸上山打猎,遇上了野熊,我们那儿称野熊叫黑瞎子,我爸爸在和黑瞎子搏斗中受了重伤,是宋成——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救了他。他是一名拖拉机手,那天正赶上他去山里拉木料。他把昏迷不醒的爸爸拉到自己家里,精心调养了一个多星期,爸爸脱离危险之后,我和妈妈才找到宋成家。宋成就这么成了爸爸的救命恩人。我后来若不同意嫁给他,爸爸就要去寻死。”
  “你在家是做什么工作的?”
  “幼儿园的老师。”
  “他呢?”
  “他是个体户,开拖拉机搞运输。”千善子说,“他家不在延边市,在附近的一个镇子上。跟我结婚之后,他搬到了延边。好了,不谈他了。”
  “长得帅不帅?”高文兴致不减。
  “别谈了。”千善子嘘了口气。
  “跟他离了吧。好人有什么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吧?”高文说。
  千善子茫然地摇了摇头。高文当时根本不知道千善子摇头的潜台词,千善子认为高文什么都不懂,尤其是不懂她内心的渴盼。
  千善子渴望爱情,高文在跟千善子进一步交谈之后捕捉到了这一致命的信息。千善子来北京就是为了寻找爱情。
  千善子的一个朋友嫁给了一位韩国老板,韩国老板在中国经营着一个规模庞大的贸易公司,金达莱歌厅就是这家贸易公司的下属单位,她的朋友拍电报要她来当歌厅经理的时候,千善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千善子从延边启程的时候心中隐秘的愿望燃烧得她兴奋异常。在她的想象中,偌大的首都早就有一位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在等着她,可来北京一年多了,出入歌厅的那些挥金如土的大款没有一个能让她看得上。见到高文,千善子感受到一股清风的沐浴,一片异样的碧空的笼罩。可今晚,当她感觉到高文的油滑,高文的信口雌黄,高文的欲火,千善子的失望是不言而喻的。
  高文意识到这些之后,他变换了策略,他强迫自己不能性急,要有耐心,也不再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高文跟千善子探讨爱情。高文觉得爱情这个词对他来说不仅生疏,而且古怪,好像一个搞中文的人在谈论数学,一个连ABC都认不全的人回答英语提问一样,高文在有这些感觉的时候,心里震颤不已,高文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爱情的幻想与追求对高文来讲,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高文离开歌厅的时候还不到十点钟,那种感伤与沧桑的心绪还没有退尽。高文跟千善子相约过几天再见。
  千善子把高文送到门口。高文走出歌厅的时候遇上了安蓉。高文跟安蓉搭讪的时候,郝青已从歌厅对面的一个小理发店出来了。
  郝青跟踪高文到歌厅门口,她没有进歌厅,而是躲在理发店窥视。郝青没进歌厅是害怕不能“活捉”,过早被高文察觉对她“活捉”是不利的,何况会给高文留下撒谎的余地和空间。
   

“怎么样,今晚拉到客人了吗?”高文问安蓉。
  “哟,你还上瘾了!”安蓉穿着超短裙,丰腴的大腿一览无余,“走,陪我喝一杯去。”
  高文知道她说的上瘾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在歌厅玩上瘾了。但高文没想到她会要他陪她喝酒。
  高文隐隐记得她脸上的疤痕,现在那疤痕依然被头发遮掩着,高文拼命盯着她大腿看,以此调动自己的兴趣。
  高文没想到安蓉已挽住了他的手。
  高文说:“不能喝了,我刚在里面喝多了,肚子盛不下了。”
  “不喝也行,”安蓉说,“今晚你得好好陪我玩一玩,我搞到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拉上,心情不好。”
  安蓉用另一只手伸进高文的胸间抚摸着。
  高文想了想安蓉在分厂跳舞的情形,对她现在的举止不感到惊讶了。
  “你说怎么玩?”
  “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收费吧?”
  “也随你便。”
  高文几乎被安蓉架着来到了一幢住宅楼的底下,高文几次试图挣脱均被安蓉束缚住了,高文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异性,尽管她有着丰腴的、袒露的大腿,可推搡之中看到她脸上丑陋的深褐色疤痕,高文还是感到别扭,更提不起兴趣。
  “你要干什么?”高文看到四周尽是垃圾,他害怕安蓉要挟他的钱,紧张地问。
  “你不知道吗?在分厂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你了。”安蓉嗲声嗲气地说着,用手在他的下身胡乱摸着。
  在她要解高文的裤扣时,高文制止了。
  高文说:“我老婆在家等我,现在不行。”
  “没关系,我会让你快活的。你尝到甜头之后肯定会主动找我。你试试吧。”
  安蓉扯开了他的裤子,在她任意折腾的时候,高文脑子里依然是千善子的形象,高文嘴上却说:“不,不……我老婆在家等我,我不能胡来。这太对不起我老婆了。”
  “又不收你的钱,不就一会儿工夫吗?亲爱的心肝,主动点。你不会后悔的。昨晚把你介绍到歌厅我就后悔了。你这样的美男子,不尝尝我的甜头,也白活在世上了。”
  高文觉得安蓉的动作举止明显受一些“毛片”的影响。他冷静地看着安蓉竭尽所能的种种努力,脸上一点情欲之色也没有。
  高文在她进一步扒他裤子的时候,大喝一声:“不行!我不愿和你干。”
  高文穿好裤子,说:“我要回家。我不能对不起我老婆。”
  郝青就是在这时候蹿出来的,从附近的一片树影之中蹿到他们面前。高文最初的惊恐充满着懵懂,因为他并没有看清来人是郝青,而待他看清正是自己老婆的时候,他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这中间,安蓉像兔子一样溜了。
  郝青任安蓉溜走而没有撒野,高文感到蹊跷。接下来更让高文蹊跷的事发生了。
  郝青双腿一弯,跪在高文面前,抱头大哭。
  “我冤枉你了,高文。今天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好丈夫,我早就盯着你们,你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你是大好人,大好人啊……这事不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啊……在这种时候,你都挺住了……”
  郝青转而抱着高文的头,哭声越来越无所顾忌。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我一直怀疑你。你讲什么我都不相信。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是畜生!我是猪!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二转子’……”
  “我对不起你呀……”郝青继续哭诉着,“对不起你啊,什么橡皮子弹,什么梦中情人,我全不管了。我相信你,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相信你!”
  高文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高文嘴角的笑意既刻毒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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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06-10-26 22:13:1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连续七天没有盛珠的消息,施大爷寝食不安,焦虑异常。高文妻子在北京,盛珠自然不会跟高文在一起,那么盛珠人上哪儿了呢?
  施大爷几乎每天都在这一片转悠,他期望能在大街上遇见她,他总觉得盛珠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她不会走远的。施大爷不知道自己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施大爷在农民日报社门口遇到了郝青。他当然不知道她叫郝青。但他记得那天这个高个女人在那儿干号的情形。他也知道她哭诉的原因。她被丈夫抛弃了,她丈夫在外面胡搞女人。当时及后来施大爷也没有想到她会是高文的妻子。可今天见到这个高个女人的时候,不知哪根神经起作用,施大爷产生了跟她聊聊的愿望,施大爷在产生这一想法的时候,依稀记起了那天围观的人中这样的话:“她丈夫也太不像话了,这么老远跑来竟丢下她不管,跟别的女人鬼混。”施大爷在走向郝青的时候,心里一动:她会不会是从新疆来的?
  “哎,我见过你……”
  郝青正在看农民日报社门口张贴的一个什么通知,见老头招呼她,悚然一惊。
  “见过我?”
  “你那天在那儿哭,我正好路过……”
  郝青想起来了。今天她在这儿等高文,她今天回新疆,高文到农民日报社找一个朋友,看看能不能买上卧铺票。
  郝青警觉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从新疆来的?”
  “是呀!怎么了?”
  “真的是从新疆来的?”施大爷浑身为之一振。
  “这还有假吗?”
  “你丈夫姓什么?”
  “干吗?”
  “告诉我,没错。”
  “我丈夫姓高。怎么了?”
  “叫高文。是吧?”
  “是呀!”
  “果然如此。”施大爷抬头盯着郝青的脸看,“原来高文的妻子是你。想不到,想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郝青不耐烦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施大爷神经兮兮地问。
  “不知道。我哪儿知道。”
  “告诉你吧,你丈夫干的那些丑事,我全知道。他本来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是他房东。”施大爷冒冒失失地说。
  施大爷说完便感到后悔,也有些害怕。他不知道为何对高文如此憎恨,让高文知道了他“告密”的事,高文还会在他那儿住下去吗?施大爷也认为高文平常对他不薄。
  “什么丑事?”
  “你都知道了。怪我多嘴!怪我多嘴!”施大爷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她那一天的哭诉不是说明她已知道盛珠的事了吗?
  施大爷准备走的时候,郝青拽住他的手臂,郝青的眼睛已不能睁得更大了:“你真的是高文的房东?”
  “你拍的电报就是我递给他的。这还有假!”
  这么说,高文依然骗了她,她记得高文说电报是他自己无意中在传达室拿上的。
  自那一天晚上她跟踪高文,耳闻目睹了高文的“英雄本色”之后,她对高文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高文在她的不曾有过的软语细声之中诚惶诚恐,哭笑不得。高文一心巴望她早点回新疆,昨天晚上当她平静地说明天回去的时候,高文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表现得不温不火。高文对自己的表演很满意。直到今天上午,郝青也没有变卦。高文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地方冒犯她。
  高文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出在他找朋友买卧铺票的时候,要知道这样,高文宁可多拿一千块钱买高价卧铺,也不会把郝青丢在这儿让该死的施老头撞见。
  郝青的嘴唇开始打哆嗦,提到电报,郝青似乎确定老头所说的是实话。
  “大爷,”郝青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您说的丑事,是什么?”
  “怪我多嘴,怪我多嘴,”施大爷拿开郝青的手,“你千万不能告诉高文。”
  “什么丑事,快说呀!”
  “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
  “我那天哭……”郝青愣了一下,“我那天哭只是怀疑。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快告诉我,什么丑事?是不是他带别的女人在你那屋子里混?我来了,所以他让我住旅馆?”
  “这么说,我还真的帮你大忙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快说呀……”一句“老不死的”溜到嘴边,郝青咽了回去。郝青感到她的脑血管快要爆裂了。
   



 愤怒已使她的脸扭曲变形。
  “那女的现在还在吗?”郝青吼道。
  施大爷这才意识到他的出卖会给盛珠惹麻烦,施大爷一时不知如何挽回局面,张口结舌之中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施大爷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逃遁。施大爷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郝青于疯狂的激动之中眼巴巴地任施大爷溜走了,待她想到要追上他,搞清事情真相的时候,高文出来了。
  “我朋友已打电话了,我们去就可以拿上当天的卧铺票。”
  郝青没有听到高文在说什么,高文顺着郝青的目光望去,他的脸一下子苍白失色,他看到了双手交叉在背后、蹒跚而去的施大爷。他顿时明白了郝青为何嘴角泛着白沫,脸色涨得紫红。
  “你又怎么了?”高文发觉嗓子一刹那间沙哑了。
  郝青没有去追施大爷,她转过脸,凶狠而愤怒的目光在高文脸上扫荡着。
  “你是不是听那老头胡说了什么?”
  “是老头胡说,还是你胡说?”郝青浑身抽搐,“你到底还是骗了我。你这个流氓!骗子!”
  郝青掉头往对过巷子跑去,高文跟着跑了过去。郝青跑到珍宝旅馆,见一○一房的门锁着,站在过道上便哭开了。
  高文赶来掏出钥匙打开门,把郝青拖进了屋子。一些旅客纷纷从自己房间走出来,他们诧然的目光似乎在互相询问:一○一又出什么事了!
  高文把郝青拖进屋子的同时,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哭什么啊?”高文决定先发制人,“老头是神经病,你知道吗?我跟他吵翻了,他显然是在陷害我,你信他的?”
  “我拍的电报到底是你自己拿的,还是他转给你的?”郝青嚷道。
  高文一时想不起当时如何跟郝青说这事的,他支吾道:“这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拿的和他转给我的,不是一回事吗?我反正去接站了。”
  “你为什么骗我说是你无意中拿上的?”
  “确实是我无意中拿上的嘛。”高文记起了当初是怎么说的了,“我隔几天去那儿拿信和稿费,那一天无意撞上了你的电报。”
  “胡扯。电报是老头拿给你的。你接到电报才转地方住的,你和那个小婊子在老头那儿鬼混,你怕老头告发你,所以就把我安到这破旅馆来了。你这个骗子!流氓!我还把你当好人,真是瞎了我的眼!”说着,郝青猛地抽了高文一个耳光。
  高文惊住了,他本能地用手捂着脸,骇然瞪着她。
  郝青从包里抖出一个瓶子,郝青拿着那个瓶子在高文眼前晃了几下,说:“告诉你,我这次来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我是带着这瓶药来的。”
  “你喝下去吧,我不会拉你的。”
  “没这么容易。不搞个鱼死网破,我是不会死的。”
  高文突然大叫道:“你去吧,你去吧,去告我抄袭吧,我不怕。”
  “不要你教。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高文放下捂在脸上的手,失声痛哭。高文记得这是他跟郝青结婚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
  这天晚上,郝青神秘失踪了。高文在寻找郝青的时候特别注意听了面的车上的交通广播,高文预感郝青会在车祸中丧生。高文觉得郝青在北京大街上神志不清地行走的时候,完全有可能被汽车撞死。那瓶安眠药高文悄悄收藏起来了,郝青吃药自杀的可能几乎可以排除。再说,她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而自杀。
  郝青是在高文上厕所的时候离开珍宝旅馆的。房间里还留下她的一个包,高文由此判断她不会回新疆的。
  高文恰恰没有去火车站找她。
  一个星期之后,高文接到郝青发自新疆的电报,电报上说她平安抵达乌市。高文不敢相信电报是真的,更不敢相信郝青居然会拍电报报告平安返疆的消息。
  高文后来也坦然了,高文想到郝青那扑朔迷离、游移不定的性格时,觉得一切都自然了。
  高文接到电报后,立即给郝青写信。
  高文在信中力陈自己的忠诚,把老头痛骂了一顿。从郝青的回信看,她似乎对那老头的话也不怎么相信了。
  高文知道,郝青没有忘记他那晚被一个女人勾引时所表现的“真金不怕火炼”的“本质”。
  当然,郝青在关键时刻偃旗息鼓、悄然返疆的真正原因,高文在好多天之后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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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06-11-4 17:31:2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高文和盛珠终于又通过寻呼机联系上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呼我?我急死了!”高文对着电话筒嚷道。
  “我呼过你好多次,都没有回音,我以为你老婆看管严,你不方便。你老婆走了吗?”盛珠倒是不急不躁。
  “早走了。”高文说。
  “那我今天可以见你吗?”盛珠的声音里多了些感情色彩。
  “你现在在哪儿?干什么?”高文问。
  “我在丰台呢。我现在在饭店当二老板。说来话长。今天能见你吗?”
  “今天不行。我现在要去天津,我是在北京站给你回的电话。你怎么跑到丰台了?”
  “是朋友介绍的。这家饭店的老板要到俄罗斯开店去,就把这饭店转给了我,我现在当二老板。他这一两个月内就走。”
  “你挣上钱了吗?有没有往回寄钱?”
  “还没有。我急得要命,柯迪现在的治疗费全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支付,我下个月无论如何要寄几千块钱回去。”
  “你上哪儿弄几千块钱?”
  “我看看这饭店怎样,若不行我就打算上歌厅。”
  “你要上歌厅,我可以介绍你去。”
  “不用。我已联系好几个歌厅了。在歌厅一晚能挣上千块。”
  “那你就把自己卖了。”
  “那也没办法。喂,你现在回到施大爷那儿住了吗?”
  “这个该死的老头,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把我俩的事一股脑儿告诉我妻子了。我怀疑他的神经有问题。他到处找你,打听你。邪了门了。”
  “他找我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现在还住他那儿,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老头那天是无意间遇上我妻子的,遇上之后他就说了我俩的事,老头好像特别恨我。老头认为我在欺骗你。我看老头八成是爱上你了。”
  “别恶心人了。这老头也太过分了,怎么会把我俩的事告诉你妻子!你妻子没少跟你闹吧?”
  “总算过去了。一提起我就害怕。应该说暂时过去了。这样吧,你明后天呼我。”
  “就这样。我挺想你的。”盛珠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高文说完,听见那边挂断了电话。
  高文放下电话,朝躺在床上看他的小说的千善子笑了笑。
  千善子虽然手捧着书,目不斜视,高文所说的话她却一句不落地听到了。千善子没有感到意外,在和高文进一步交往之中,高文诚恳地跟她讲了自己的一切,当然包括这位名叫盛珠的女人,还有他的妻子,还有施大爷。而《北京往事》引发的一切,他当然没讲。
  高文是在千善子的寓所给盛珠回的电话。千善子住的两室一厅是总公司给她租的,位于歌厅后面的一幢住宅楼的六层。
  一个月内,高文已多次来这里和千善子幽会、做爱,高文对千善子的胴体已非常熟悉。高文是在和这位朝鲜族少妇做爱的高潮之中接到盛珠的寻呼信号的,事后回想这一幕,高文嘴角总是浮现出自嘲的笑意。而当时高文来到床边面对千善子沉吟不语的面容时,觉得自己过于放肆了。不该当着千善子的面撒谎,更不该在电话中跟盛珠调情。如果是一个月前,高文决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高文清楚自己,他在想得到而没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使出浑身解数伪装自己,而一旦得到,他就恢复了本来面目,无遮无挡,真实而又诚实,自己所有的恶习都敢暴露。
  “别生气。”高文坐在床边,抚摸着千善子袒露的浑圆的肩,“那个乡下丫头也蛮可怜的。我撒谎,是为了不伤害她。”
  “可你伤害我了。”千善子放下那本被高文撕下封皮的《北京往事》,“你这人可真有本事,谎话张口就来,你现在去天津?”
  原来,高文害怕看到这本书,但他缠不过千善子,便在书店买了一本送她,却悄悄地把惹眼的封皮撕下,弄得千善子在歌厅兴师问罪冤枉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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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06-11-14 20:10:41 | 只看该作者
“这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嘛。前几天我确实准备到天津,天津有一个书商,我打算跟他合伙搞畅销书,他早就要我去了。”高文接过千善子的话说。
  “唉,”千善子用嘴咬着睡裙的一角,下颏伏在弓起的双膝上,“真拿你没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作家都是些什么人。人家一只脚踩两只船,你们一只脚不知要踩多少只船。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投胎的?”
  高文感到歉疚,他想说一点歉疚的话,可这类话刚一在脑子里酝酿,歉疚之情就
  消失了。
  高文没有想到跟迷人的千善子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捷,高文在千善子的寓所跟她做爱并且任意胡侃的时候,常常感到惶惑。那一天晚上,高文在歌厅跟千善子第二次会面之后,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渴望爱情的千善子对他不感兴趣,这是高文那一天晚上走出歌厅时得出的结论,高文觉得他所流露的好色之态是令她厌恶的。事实上,高文那一天晚上离开歌厅的时候灰溜溜的。
  郝青回新疆的当晚,高文壮着胆子厚着脸皮再次来到金达莱歌厅的时候,千善子眼里立即噙满了眼泪,千善子在歌厅里向来不失经理的威严,处处小心注意,但那一次她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哽咽着对高文说“我想你”的时候,有两三位小姐站在旁边。
  高文迷惑不已,千善子拉着他的手来到一间包厢。这对千善子经理来说是破天荒的事,自出任金达莱歌厅经理以来,她还从未和任何一位客人在包厢单独呆过。歌厅行业总是和公安人员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定期检查歌厅是警察的一项工作内容。千善子曾在包厢里陪警察唱歌跳舞,和警察搞好关系,以使他们开绿灯,但千善子也不是单独一人在包厢陪警察,无论警察人数多少,千善子总是喊一些小姐来共同陪伴。千善子在高文第三次来歌厅的时候独自领着高文上包厢的时候,一些小姐惊得睁大了眼睛。
  高文和千善子第一次做爱就是在包厢里。千善子领高文进去之后,立即锁上了门。
  千善子捧着高文的脸,恣情地吻他的时候,高文还没有从迷惑中醒来,高文觉得千善子的行为有很大的突发性,以为她醉酒了。高文知道,作为歌厅经理,为了应酬是常喝酒的。高文定了定神之后,却发觉千善子嘴里毫无酒味。高文后来没再想什么了,千善子狂热的吻和紊乱的呼吸已使他不能自制,高文梦寐以求的是千善子柔腻洁白的大腿,高文的第一回应就是掀开千善子的丝质裙裾,双手像深嵌在滑动的细软的泥沙之中一样蠕动在千善子大腿的丰腴之中,如果包厢间隔音性能不好,那么即使大厅里鼓弦喧响,歌声不绝,肯定还是有人能听到千善子放肆的喊叫……
  高文回想和千善子第一次做爱的情形,耳边不断回荡着千善子喊叫着发出的三个字:“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高文记得整个做爱过程都伴着千善子这句话,千善子沉浸在极度高潮之中,浑身颤抖得像一片树叶一样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说这句话。这句话似乎成了她特定时期的一种本能。
  高文在千善子身上找回了双重自信,精神的和肉体的。高文由于这种自信,在和千善子后来的交往之中变得毫无顾忌了,他和盛珠的关系,他和盘托出,自然是因为他觉得他已牢牢地拴住了千善子。
  “你说你要搞畅销书,什么叫畅销书?”千善子常常用这种天真的目光望着高文,“你的这本《北京往事》不是畅销书吗?”
  “不是。它不是畅销书。”
  “怎么不是?我们歌厅的小姐都知道,还不畅销?”
  “你别提它。”
  “为什么?你为什么怕提它?”
  “我怕提它干吗?”
  “你好像什么都说,就是不愿说《北京往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啊?”
  “都是老皇历了,老说它干吗。”
  高文转移话题:“畅销书就是好卖的书,读者愿意看的书,”高文说,“它与作者的灵魂无关。”
  高文觉得后一句话千善子是无法理解的,高文常常跟千善子说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话,每当这时候,千善子便睁大眼睛,像一个小学生面对一位威严庄重的老师一样。有一次,高文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他发觉他的笑声明显受千善子影响,也是“咯咯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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