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声”获得本年度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电影内容描写二次大战初期,英王乔治六世发表演说的过程。国王发表演说鼓励百姓勇敢捍卫国土,这是很正常也很平常的事,何以要拍成电影?原因是这位国王患有严重的口吃。
本片男主角得奖之后,大陆有几家媒体越洋电话采访我,要我谈谈自己小时候的口吃经验。对我来说,口吃之痛是四、五十年前的事,现在还要认真回忆当年的情景,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不过,记者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请你以自身经验来鼓励今天同样有口吃毛病的年轻朋友。
我在小学三年级时,搬来一家邻居,邻居有个小孩念一年级,说话结结巴巴,经常引来大家讪笑。别人笑完就算了,我大概比较调皮,学他说话的怪样子,一个字重复十几遍。结果到了上课时,老师叫我起来念课文,我忽然间就口吃了,自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同学与老师已经笑声震天了。从此我成了口吃患者,不但上课时说不出话,连遇到大人时,包括老师、父母、邻居、亲戚,甚至陌生的路人,我再也没有办法正常说话了。
我陷入严重的自卑情绪中,避开所有的说话机会,渐渐变成自闭症了。父母见我如此,自然心急如焚,厉声斥责无效,婉言相劝同样没用,只好随我去了。幸好,在学念书期间,大家的焦点都摆在考试成绩上。或许是求生本能的作用,我的自卑感促使我拼命念书,希望以考试成绩的荣耀来弥补口吃所带来的屈辱。
老师们最初见我说话口吃,只能流露同情的眼光,再摇摇头,不知是感觉自己爱莫能助,还是感叹我的未来没有希望。但是我的功课很快就让老师们放心了。从我说话口吃开始,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考试。老师一宣布考试开始,我内心就觉得安全而幸福,因为考试时没有人会要求我说话。
功课好了之后,老师们也很体谅我,从此上课不再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有时连点名都刻意跳过我。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某天下午,上自修课时,导师坐在教室前抽烟(当时还没有二手烟的观念)。稍后,他发觉烟抽完了,抬头看看同学们,就唤我的名字,叫我去他家里向师母拿一包香烟。老师的家在学校旁边的宿舍区,我曾经跟着父亲去拜访过,所以知道地方。一时之间我吓到了,我连向老师说"我有口吃"也说不出,只好硬着头皮往老师家走,心中着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向师母开口要一包烟。到了老师家门前,我按了铃,师母应声出来,问我什么事。我原本要说“老师要我来拿一包香烟。”但这时光说一个“老”字就开始口吃了。师母看我这副怪样子,不免一惊,就说:“是不是老师出事了?”接着穿上鞋就往教室跑去,我只好跟在师母后面跑,心里的焦虑与无助达到极点,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后续的事就不必多说了,我成了全校老师的笑柄。
由于口吃,我从小养成自我要求的习惯。别人的嘲笑声浪越大,我就越加用功,以致于我的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别人念书,也许需要父母或老师"威迫利诱";我念书都是因为"退此一步即无死所",实在是因为自卑感太深了。
我就这样提心吊胆念到高二,在学校除了考试之外没有半点乐趣。高二时,宋之钧老师有一天对我说:“你会念书没有用,你没办法说话。”他拿出当天报纸,指着一个小广告说:“你去参加这个口吃矫正班吧!”这个建议改变了我的一生。当时我连买车票都办不成,要靠写字条才能买到车票,实在到了应该转变的关键了。我想,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在口吃矫正班上课,每周二个晚上,为期二月。经由专业老师的指导,我知道口吃有双重原因:一是心理压力,二是发声困难。为了化解心理压力,我必需想象别人都是善意的,都愿意听我说话,我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其次,别人其实没有那么在乎我说什么,他们各有自己的烦恼,所以我说不说话,说得好不好,别人根本不会注意。与此同时,我还须熟悉自己的声音与表情。当我对这一切都熟悉之后,心理压力逐渐减轻了。
其次,是有关发声困难的部分。第一个字最重要,那么如何顺利说出第一个字呢?字的发声有两种,一是喉音,二是唇音。譬如,“各位先生”的“各”是喉音;而“诸位先生”的“诸”是唇音。喉音比较容易卡住造成口吃,唇音则较为简单。我到现在演讲时,还是常说“诸位先生”而很少说“各位先生”,原因即在于此。因此,练习的方式是:用唇音代替喉音。宁可显得有些笨拙怪异,也不要冒险让自己陷入结巴的困境。
如此矫正两个月之后,我勉强可以用缓慢的速度在公共场合说话,但是一不小心或者稍微紧张,还是难免出丑。我第一次上台说话,是在何西哲老师主办的"口吃矫正班第五期结业典礼"上。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九年的阴霾不可能一扫而光,但总算可以渐渐改善了。人生似乎又出现了光明,这是我青少年阶段最深的盼望。黑暗之后的黎明更显得耀眼,能够说话实在太幸福也太让人感恩了。
如果口吃本身改变了我,那么最明显的是两点:一,我这一生都不会嘲笑别人,我很容易想象别人的痛苦,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同理心。并且,我只要平平安安,就很容易觉得幸福。台湾有一句俚语:“吃苦就是吃补。”我的痛苦使我拥有较强的心理素质。然后,第二点是有关说话的。
我以前不能说话,所以只能多听,听久了就会有些心得,知道应该怎么说话才能让人理解。我的本科是哲学,哲学恰好是一门很难学也很难教的科目。我开始教书以后,每当说话时,一定会从听者(或是年轻学生,或是社会大众)的角度来调整自己的讲解方式,务必充分发挥说话的效果。
另外,由于长期口吃,我也习惯安静沉思与阅读。在别人眼中,我也许显得孤癖或有些寂寞,但是我对于独处已经由“忍受、接受”到“享受”了。做为一个学者,这正好是必备的条件。我到现在写东西还是不用计算机,总计写过的文章超过一千万字,却依然乐此不疲。我念书时的心态大概还像小学生,总觉得有一个观念没弄清楚就通不过老师的检验。遇到演讲的场合,我更是谨慎与兴奋兼而有之,把每一场演讲都当成第一次上台,十分珍惜别人给我这样的机会。
真正的折磨是看不到希望。我年少口吃时,如果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说:不要害怕,你现在不能讲话,但是将来可以靠说话维生。如此我就可以怀着梦想撑过那一段考验。但是这么一来,我的心灵恐怕缺少真正的淬炼而无法变得茁壮。我近年讨论人生意义时,将它由“身心灵”三个角度归纳为三点:一,有工作可以做;二,有人可以关怀;三,有痛苦可以受。其中第三点才是关键。“上帝不会给人他无法承受的痛苦。”不信“上帝”的人,可以将它改为“命运”。藉由痛苦,人的潜能得到开发的机会,让自己成长。这也是孟子所说的:“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口吃的经历使我一生都由正面角度看待各种痛苦。处于痛苦中,我不但不抱怨,反而想认真思考:这一次我该培养何种能力?人的能力不在于他能够得到什么,而在于他能够承受失去什么?明白这个道理,即使一无所有而单单只是活着,也可以乐观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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