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一个中国普通农民的故事

Israel

爷爷是个老农民，一起吃饭的时候经常给我讲些过去的故事。
象很多这个年龄的农民一样，爷爷不识字，在他看来历史有几种：
一、“老呱”（老话的意思，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多戏说谣传迷信情节）
说书说的唱戏唱的，杨家将、薛仁贵、程咬金等，我爷爷有时候也怀疑其真实性，但是感觉这些大体是真的。
二、“书本子上写的”
爷爷认为书上写的－很多都是假的，后人编的。（这点要肯定爷爷的看法，书上写的你得“第三只眼”看破解它的真实情况，因为历史很多时候是为政治服务的，很多细节甚至主要内容可以随便涂鸦。）
三、“我亲眼见到滴”
爷爷自身经历过的，每当不懂事的后生晚辈用从课堂上学来的知识和爷爷反驳时，爷爷就瞪起眼、端起架子，故作惊讶并做出受委屈状略带着急仿佛真理在握：“你小孩懂嘛，我亲眼见得那还能有假～～！”然后和解妥协安慰道：“你们说得那些都是书本子上写的，有的也是真的，谁见了？”但爷爷也承认他所知道的也是受到局限所了解的一些片断和碎片－“我知道的都是一段，一段的”
为了让故事有些真实感，我尽可能爷爷的土话方言来叙述，不好理解的地方我尽量加入一些解释，叙述都是些片断，我尽力穿起来。另外由于时间空间有时候交代不清楚有些混乱。

我的老爷爷
爷爷应是1932～1933左右年生人。爷爷也记不清民国多少年了，爷爷眯着眼睛努力回忆，据他推测民国23年生人－“当时宣统不坐殿了，袁世凯也不当大总统了。”
我：我老爷爷是干什么的？
爷爷：你是俺孙子，我只给你说。你老爷爷是汉奸，在矿警队当汉奸，现在的说法叫保安，会使机枪。
我：跟日本人当汉奸？”
爷爷：给（跟）国民党。
我：那时候给国民党干也是汉奸？
爷爷：那时候日本人走了，国民党说八路是汉奸，八路说国民党是汉奸。
我：老爷爷是怎么死的？
爷爷：当时陈毅的老八师（当时应该是山东解放区八路军和苏北新四军组成的华东野战军，领导人陈毅、粟裕。鲁南八师前身应是大名鼎鼎的铁道游击队）打枣庄时候打死的，那时候八路力量已经厚了，日本人一投降时候就有炮了。
和你老爷爷一起当兵的杨XX现在还活着，八路打水楼子现在叫什么去处（地方）不知道了，一枪把肠子打出来了。当时挂彩了，后来就死了。
我：当时那个杨什么把老爷爷收回来的？
爷爷：不是，当时王继美（音）还没出水（逃跑）。当时还打着仗哩。你老爷爷两个仁兄弟是汉奸队长，就把它做了个活（应该是椁吧，棺材的意思）把他放起来了。
我：王继美？
爷爷：国民党第十师师长
我：杂牌部队吧？（我没找到相关资料）
爷爷：那时候都是日本人投降的时候蒋介石收编的杂牌游击队，他就占从税郭到峨山口这一小片，日本人、中央军，八路军他都打，又也不得着（得罪，地方小势力朝秦暮楚，以图自保），大约有五百多口人。当时（日军投降后）八路不得势，跟八路没东西吃，就跟了中央军了。
爷爷:当时王继美挂彩了，就出水了，跑到山口让八路给打死了。当时打仗过了，一个多月到七月才送回来的 (你爷爷)活重，五十多个人抬着回来的。
我：“那个天搁了一个多月还不臭。”
爷爷：不臭，活好，那活木头好，厚！
我大笑：我大爷爷（我爷爷是老三，我爷爷的哥哥）是当八路、解放军，老爷爷当国民党兵？
爷爷：那时候，能吃上饭就行了…….
过了一会又说：你老爷爷那个能折腾，也当过八路－运河支队，也当过游击队、国民党（兵），后来当的矿警队，就是没当马子（土匪）。你老爷爷能种地，（但是）只要听见谁一惑叻（招呼，就像现在工头家乡招民工）就地也不收了，跟着去了。喜欢做生意，上来（开始）贩枪、子弹。在北平北边什么去处（地方）贩枪。
（有一次）投店住宿的时候（经常住的来回歇脚的店），店里头的人说，客，有人想你了(看上你的东西了)，你以后别再来了，你赶紧走！你老爷爷撒腿就跑回家了。
我：枪也不要了？
爷爷：唉～那还不得都晒（sai，三声，丢的意思）了，那时候不晒连命都没有了！
爷爷：那时候，就因为你老爷爷出去贩枪了，没搁家（在家）。你二老爷在家里屙肚（可能是拉痢疾），你老奶奶（就是爷爷的母亲）会过，不舍的给看（看病），后来屙出火来了，就死了，你而二爷爷要活下来比你大爷爷管（厉害），那年八岁，我五岁，当时（二爷爷）就一米几了长得有高又胖
爷爷：八路要起队伍就找你老爷爷，你老老爷那时候搁地来干活来，说让他帮着买点火(子弹)。因为贩火给八路，被黄山前（地名，很近在我们山谷出口处）的高队长，就是二鬼子团长知道了来逮他。“瞎话篓子”出主意让活络活络，他托“瞎话篓子”买了三碗大烟膏子，青花碗那么大的，给高大队长两碗，王中队长一碗就没事了。那时候鸦片膏子哪里都有卖的。买鸦片膏子的帐得还吧，家里三十亩地划给（卖）人家十亩，还剩二十亩。”
我：家里原先有三十亩地啊，没挣着又赔进去十亩？
爷爷：那时候一亩地才出七、八十斤粮食（小麦），那时候人又不知道种菜，也没法种，整天打仗，种了也有人吃你（要粮食吃）。
爷爷：你老奶奶因为十亩地的事不愿意你老爷爷，得拼命，（打架）不让他入家。你老爷爷就和王瞎子一起－两人都会弹弦（可能是拉二胡），边拉边走（卖唱），接着去当运河支队了（运河支队也是有名的八路军游击队，有时候划给新四军，在台儿庄纵横鲁、苏、皖一带活动）。
我：王瞎子是谁？
爷爷：王瞎子以前是中央军因为砍电线把眼崩（溅、烧）瞎了，就回家了。”
爷爷：“后来碰见郭继祥（音，名字像是）。一见就说，咱弟兄俩两年没见了想死我了，把马和枪还给人家跟我回去拉游击把，正缺人哩。你老爷爷就把枪和马还给人家跑回来了。”
我：“那时候老爷爷混上马了，应该是个干部了吧。”
爷爷：“那时候搁运河支队可能混下去能混好了，那时候谁能看清形势？乱啊！你爷爷地头人头熟，有人要。”
爷爷：“接着你老爷爷就跟着杂牌游击队上山拉游击了，后来游击队让日本人给打散了，后来都被蒋委员长收编了，部队在滕县（现在滕州市）让八路（华野）给吃掉了，你老爷爷就跑回枣庄卖油了，贪上不济时（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就去给（跟）王继美干去了，当矿警队了。

[ 本帖最后由 Israel 于 2006-2-1 06:27 PM 编辑 ]

Israel

累了，一会再写，没有写道农民的苦难部分。
看了余华《活着》我感到故事背景农民生活部分还是令人震撼的真实，很多人觉得那种生活是很虚构的。我想写一下爷爷的故事，增加一下这种真实感。
让更多的象我这样的80年代的朋友也能了解真实的过去。

Charlie Z. Song

我 在 想 同 样 的 事 情 ： 写 写 我 的 爸 爸 和 妈 妈 ！ ！ ！

绿罗裙

非常支持楼上两位把你们所了解到的真实历史写出来，我很感兴趣。
我倒是一直没机会听老一辈们讲那些苦难的岁月。

Israel

关于抗战时期的生活

我:你小时还记得有什么事吗？
爷爷：哪有什么事?就是干活呗,放牛！六岁的时候还放一只驴！
我：那时候你就能放驴了，那么厉害！
爷爷：那有什么办法？当时咱家有二十亩地，那时候一亩地才打多少粮食？七八十斤！又雇不起工（小孩也得干），不光是咱雇不起，有五六十亩地的也雇不起，谁都来吃你。
我：都是什么人来吃？
爷爷：中央军九十二军（应该也是国民党地方部队，爷爷分不清）、杂牌游击队、八路都来吃。我记得当时九十二军中央军当兵的在墙外头（山上石头打成的院墙）摘老百姓南瓜吃，当时候玉祥他娘－我得叫老奶奶了－她说，老总，内（你）摘俺家南瓜干吗滴～当兵滴给他敬了个礼说，大娘，俺也没办法，蒋委员长退到四川去了，留我们在这里扫荡鬼子，我们断了粮饷了－当兵的也说理。
都吃老百姓，就是日本人不吃－他们有粮饷供应。日本人隔三差五来扫荡，从门前过去，遇到日本鬼子骑着大马，日本人就说，小孩，你们好好的吧！见到老百姓就说，良民你们好好的干活！检查老百姓就看手上有茧子嘛，要是满手茧子就是良民要不是日本人就怀疑他。
二鬼子欺负老百姓，看见什么都要。大鬼子（日本兵）纪律很好，除非在你庄上打死了他的滴人了，那一个庄什么不留，都给你烧杀干净，人畜、砖瓦不留！咱诸峪庄那次烧得连个鸡窝也没剩。说得玩花姑娘那些什么除非打仗打红眼了，不欺负老百姓！要是欺负了老百姓，老百姓报告上去要执行军法滴～我5岁那年发疟子（疟疾），掉到沟里那个难受阖瑟(发抖)，还是让一个日本兵看见了给了我一个药疙瘩（估计是奎宁），我到吃肚子里过几天就好了，都喜欢小孩。
我：当时家里都有什么人？
爷爷：你老爷爷在运河支队当八路，我12岁的时候大哥出去八路了。家里就我还有你老奶奶。
我：不是刚开始都跑吗？
爷爷：刚开始跑，后来就不跑了。日本人刚来就进山躲着去了，后来只要来了庄长挑个小旗过于迎接就没事了。再后来都投日本人了，（顺从了）不少人都去当二鬼子了，发军装。平常种地，穿上军装就去守炮楼，没事再回来种地。
日本人很少，都在枣庄、滕县、费县几个地方。都当二鬼子了。
我：我老爷爷当了吗？
爷爷：他没当过。
我：那时候炮楼多吗？
爷爷：山口，山后都有，八路就在咱那一小块转悠，出不去，地方多说有二十里路（方圆）。
我：好像扫荡后有一枪打穿根据地的说法。
爷爷：那时候八路团长张广忠（音）写信给XX（小弟记不清了）庄庄长，说要借道过路。庄长叫张XX垒围子不让八路过，最后还是没守住，让八路过去了（突破了）。打了日本人二鬼子的炮楼，鬼子就把张XX杀了，那个冤啊，用刀子杀了喂的狼狗，日本人那个狼狗真雄！(厉害)，个子跟小牛样。后来他二儿47年给他报仇，杀了那两个告状的汉奸头子。
那时候死人真不当回事，你杨二爷爷，我和他喝酒时候还经常说，一回，晚上揭开麦垛子里面一看有三个死人都没有头，吓毁拉(吓的厉害)！晚上不敢出门了。
杂牌游击队就是那时候的地主，地主家有点粮食谁（军队）都来吃，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干脆就把地把家当都卖了，拉上本家亲戚弟兄，穷弟兄们一起买枪买火－那时候又好买，拉起队伍上山打游击去了！
八路是从山西来得，38年来的，我记得日本鬼子来没多长时间八路就来了。上来来到咱鲁南也就一个团，先上来（开始）去的是沂蒙山。
北边徐庄，南到北庄，东到高桥，西到咱那地方（付庄）。
那时候八路那个穷啊，真是可怜人（让人同情）。
咱家锅屋那时候住了一个班人，我拿点盐糇子（盐块和上面炒的）给他们卷煎饼吃。找点豆芽子炒碗给他们吃，吃了一根，吃完饭又端回来了，说我们是有纪律的。
庄长齐（凑，收集份子的意思）嘛，八路军吃嘛。
我记得41年那年八路在黑峪有个工厂让鬼子给肮（烧）了，冬天十一月都没穿上厚衣服。那里还造手榴弹，一摔炸成两半的。黑峪是和咱诸峪一样四面都是山。
我：八路都有枪吗？
爷爷：八路军什么枪都用，和杂牌游击队一样。单打一－就是打一火压一火的。汉阳造、铳子、压连仓(就是一次压五发子弹的，说了很多枪名不知道那些称呼怎么打)的都有。妇女没有枪。
我：八路什么军装？
爷爷：和国民党九二路一样都是黄色的。
我：女兵有学生吗？
爷爷：哪有？！都是受老婆婆欺负的媳妇、买了养着的（童养媳），还有就是家里穷的吃不上的。
我：当时都作些什么宣传。
爷爷：八路就宣传呗，说八路好，为了穷人…..八路军宣传的好－纪律好，说得人也信。
我：大爷爷什么时候当八路去的？
爷爷：44年，当时八路力量就厚了！
我：那时候要粮食吗？
爷爷：杂牌游击部队、八路军来了就要家家户户给烙煎饼（我们那里的一种干粮，而大而圆，极薄，多孔，多是用杂粮）一次给他们烙十斤。谁当庄长就问谁要粮，按地齐（收集）份子，要不就埋了庄长。
我：八路军也白吃吗？
爷爷：八路军也不欺负老百姓，吃百姓的给饭票，饭票有什么用？（没法兑现）把煎饼捏碎了装到胸前白布兜里，装满它。今天这个庄住上几天，明天就转移到别的庄去了，走得时候都是排着队唱着歌走的，再过两天就来一个政委到处打听部队有犯纪律的吗，老百姓都说没有没有。
我有些不解：那样的话不给不行吗?
爷爷急道:：不给哪行？！那不得饿肚子？！
（我一想老百姓也不敢就不做声了。）
爷爷：爷爷：:那时候日本人从枣庄来咱那里进山扫荡，就像是现在计划生育的人得信了（得到消息了）来进山逮人了，八路军、杂牌游击队力量薄，听到信都跑了。庄户嘴（庄稼汉）也下湖干活（都躲进地里干活）去了。就我没跑，我在家里放牛，二鬼子找不到人就找到了我，我那年才9岁，（被逼着）给日本人带路。
我：日本人多吗？
爷爷：五百口子人，二鬼子翻译官叫日本人太君。鬼子翻译官你知道吧？搁现在话说就叫记者。
（我笑的把汤吐到碗里了。）
我：汉奸多吗？
爷爷：一半汉奸吧。
爷爷：跟着我有四个日本鬼子，大部队离有两里路，四个鬼子兵是尖兵，探路的，怕中埋伏。咱老家你知道都是山疙瘩，搁处哪（到处）都是石头，羊肠子路，转几步就见不着人了。
那时候什么路，人走不开，从诸峪能排到蛤蟆洞（两个村子有几里地），黄喇喇的一排（军服），当兵的穿钉靴，背三八式，水葫芦、洋镐、粮食，书包一人身上得有四十斤，人家真正规！当官的穿大皮靴。路不好走，鬼子的炮车（马拉炮车）都进不了山。
一个兵走几步就在路上用一个象烙铁差不多的东西往石头上打个印子（记号），后面的大部队就按这个印走。
走了一个钟头走到十峪间，逮住一个老头，就放我回来了，让他带路。日本军官从书包里摸出两个罐头给我，启开一个，翻译管说：“小孩米西米西，你回去吧！”。我就吃着罐头去了，一个罐头留给你老奶奶了。罐头一个是鱼滴，一个是肉的。我记很清楚，罐头盒子前两年才刚晒（丢）。那时候哪见过罐头?肉都吃不上。

绿罗裙

Israel，辛苦了，写得好啊（这种格式很有创意），顶了。
事情的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这两天去重新采访你爷爷了？

Israel

尝试的，但是线索太乱，时间上也不好掌握，既没有年代表也没有家乡地图来严格考证一下一些细节，爷爷也不识字。只好把爷爷的原话略加整理分类涂鸦出来。写的好绝对说不上，不过我喜欢这种土的掉渣的真实感，历史看的太多了反而喜欢这种生硬、拙朴的感觉。但是感兴趣的和能理解的实在很少，发到天涯煮酒论史上几乎无人理睬，可能他们更喜欢大历史，帝王将相的。
如果不行我考虑如果－有价值我也有兴趣的话在丰满各种细节，润色后就用小说的风格写出来。
爷爷在厨房做饭，我就跑来跑去，爷爷对这些也很感兴趣，觉得很兴奋，问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爷爷难说不会隐恶扬善，我对《活着》那部小说里面的人物人格、道德水准和全部亲人都死掉这样的命运感到不可思议，很怀疑！
农民身上的狭隘、自私、愚昧、保守、狡猾的一些缺陷、特质竟然找不到～～
一百亩地当时就能那么富裕吗？我也有些怀疑。
慢慢的疑点越来越多～～
或许这些和死亡和伤痛比起来不值一提吧。

波波

Israel兄弟真棒，佩服！佩服！顶顶顶顶。。。。。

风吹尘

佩服佩服，请Israel老弟继续，很有余华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