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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首先是从被欺骗开始的。那一年的某个下午,年幼的我裸着身子光着屁股,在一棵大榕树下与伙伴玩耍,相互追逐嘻闹,享受着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个既然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到来,彻底的打破了生活的平静。当时她弯下了她的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抚着我的双肩,神情激动,眼含喜悦的泪光。那一刻的我就这么望着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激动告诉我她是我的妈妈。这真是个熟悉的名字,因为年幼,我却把过去忘记得差不多,但仍无法拒绝这两个字带来的亲切感。我想信任就是从听到“妈妈”这两个字开始给予的,只不过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她将制造一个恐怖的存在,这个谎言让我困惑数年,待我慢慢醒悟后又感到深深的羞耻。
她真的是我妈妈,她从她的家乡里赶来。那一年,我的父母亲婚姻解体,我归父亲抚养,我姐则留在母亲那里。出于对父亲家乡的偏见,她总认为父亲这边的人是野蛮粗暴的,不重视小孩的教育。我离开,她过了一段患得患失的日子,终于熬不住对儿子日夜的担忧思念,毅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来我父亲的家乡,一个三四百公里外的农村,把我接回去。她来到村庄的这段时间,所幸我父亲在外务工,并不在家,我由爷爷一个人照顾。虽然已经离婚,但是情义尚存,何况她毕竟是孙子的亲生母亲,爷爷不好拒绝,也就让她留了下来,以飨她思儿之心。未料到的是,几个月不见,三四岁的我对她已经生份。当然晚上,她想要我陪她一起睡,然而习惯了与爷爷一起睡的我,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开始了一连串的阴谋。首先,她用一位母亲固有的温柔与甜言蜜语,外加糖果零食之类的糖衣炮弹,消除我对她的陌生感,以达到用最快的速度笼络感情,建立信任;其次,她用反间计,在我面前不断的数落我爷爷,至今我仍然清晰的记得,她滔滔不绝停攻击爷爷的衰老丑陋,又编织慌言,说爷爷老了就会逐渐变成老虎。老虎是什么?是一种凶猛的动物,是以吃人为生的,她反复的向我讲述老虎的形象与它的可怕,让我心生恐惧,而爷爷本身患有白殿风皮肤病,这种皮肤病与他的白头以及脸上的皱纹又成了他会进化成老虎的明证。慌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这句话在当时只有三岁的我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证明,慢慢的在母亲的语言轰炸之下,脑海空空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我,完全失去了判断力,几天下来,就相信了母亲的慌言;再者,母亲又用她那滔滔不绝的口才,绘声绘色的说自己的家乡,也就是我的出生地,是多么多么的美好,山青水秀,地大物博,有非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还有个慈祥的曾祖母,正用她那悲悯目光眺望远方,日夜盼望着我的归来。终于,我彻底的被这种带有欺骗性的母爱征服了,开始用畏惧的眼神望着爷爷,夜里再也不敢跟爷爷一起睡,转向母亲的怀里了。
又过数日,母亲见时机成熟,便在一个下午,趁我爷爷不在,哄骗我说带我去县城,要给我买漂亮的衣裳。县城,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充满了各种新奇漂亮的东西,令人向往。我同样清晰的记得,当时我就在客厅上的桌子下一个人悠然自得的玩耍,听完她的话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一头钻进她的怀里,被她抱着走了。
几个小时过后,爷爷回到家里,四处寻找我与母亲,却不见踪影。这下可炸开了锅!爷爷与村里的人一经商量,全村的青壮全体出动,在附近四处寻找,但还是了无结果。这下大家终于明白了,母亲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偷回去。当是八十年代的农村都比较贫穷落,加上邻村,几千人的两个村庄只有十几部摩托车。最后,这十几部摩托车兵分两路,一拨向县城陆丰驶去,一拨向邻县海丰驶去。这两条路是母亲回家乡的必经之路。
其实这个时候的母亲与我也并没有走多远,那时候的交通不好,这些偏僻的村庄根本就没有汽车经过,要坐车必须得步行一个小时,在某个路口搭摩托车(去邻县海丰的路,因村庄地理位置在两县之间,去陆丰县城还不如去海丰的某个大镇来得近,故母亲走时选了这条路)。母亲深知这个地区的人素以团结凶悍闻名,有“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之称,若被发现后果不堪想象,为谨慎起见,不敢搭摩托车。走了一段路后,母亲并不知道走后多久才会被发现,就带着我远离大路,躲藏到一条山沟里,在一丛竹子旁栖身,等待天黑。几个小时后,暮色快要降临之时,想来后来追捕的人已过头,母亲就带着我继续赶路,不过这次不是直接去邻县,而走向了附近的一个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有几户人家是我爸这边的亲戚。在天黑前,母亲便赶到了亲戚的家,说是来好久不见,特来问候作客,亲戚见此,毕竟久未相见,心里也非常的高兴,就热情的招待了我们。次日一大早,母亲就带着我谢绝了亲戚的挽留,同样不敢去搭摩托车,步行直奔邻县。我们走后没多久,那位热情的亲戚便得到了消息,顿时懊悔不已。
村庄里的那两拔人是真的追到县城车站,一路上逢人就问,那些载客的摩托车司机,更是个个都打了招呼,说是见到我们,就立即向他们报告消息,而那些摩托车居然也全部答应了。
母亲与我,步行到邻县的某镇后,就坐车到了县城,抵达车站时天色已黑,也没有到惠州的班车了,就在附近一间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母亲再也经不住我这一路的崔磨,终于给我买了一件外套。见母亲的承诺落实,我心里自然是无比开心,将新衣服穿到身上,小手不时的去捏胸前那个会响的东西,一路上那真的是兴高采烈。坐上汽车,在惠州小金路口下车,再搭河源车……十几个时候过后,终于到了我母亲的家乡,同样也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偏僻村庄。家就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间上,一幢黑瓦白墙的房子前,坐着一个老人,微笑的望着我们,她就是我的曾祖母,果然非常的慈祥,走到她的面前,她伸出那温暖的双手,抚摸我着我的脑袋,再把我拥进怀里,没有牙齿的嘴巴喃喃地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说着说着,就把袋里的熟花生塞到我手里。我转过身,抬头一望,白云朵朵,尽染金色,夕阳正浓。
2008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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