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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好:
很长时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人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人,到底以怎样的生命方式体现他的力量。
每次当我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总会让我发怵,发怵自己的样子,悲叹于自己的外表。长期的凳子挪走连躯体现在也都变了形,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有种很难过的感觉,我常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自己变成如此惨状?外表的畸形、生命的坎坷,是不是在冥冥中有一个可以主宰个人命运的东西,在操纵着人类,操纵着世界。
本来,每个人,自来到世界,都应该是公平的。但事实却是有些人长得很英俊,有些人却长得很丑陋,有些一帆风顺,有些却一生坎坷,有些人高大膘悍强壮,而有些人却很羸弱。这令我一次次地去思考,思考命运,思考人生,同时也在思考一个人的灵魂在借助了躯体后,生命所产生的力量应该是怎么样,是有力还是无助?是强悍还是孱弱,她所产生的延续性和穿透力究竟该有多远?
九二年我和父母去普陀,在船上,我连坐都无法坐(晕船让我动弹不得),但我还是支撑着去甲板上看了大海。当时我第一次震憾人的渺小,生命的脆弱。我在想,如果此刻这条大船被巨浪打翻,我们这些人,包括那些平时我所羡慕的高大而强悍的人,都会葬身海底,没有人能逃得出这茫茫大海。此刻,我们不及一只海鸟,能拍拍翅膀飞向蓝天;我们也不及一条鱼,摇摇尾巴游向大海深处,我们都没有,我们平时所自豪的双手,此刻只能作挣扎的样子;平时用来登山的脚此刻也只能用来作无助的踢蹬;而我们最为自豪的大脑,此刻也只能空白一片,无法冷静思考,更无法保佑自己不被海水吞没。
人,是多么地无助,多么地无能。
但是,人,却又确确实实在改变着自然,改变着世界。
于是,我又在想,人的强大,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在支配着人的力量?
我开始考虑起人的特点来:一个大脑、二只手二只脚,一个躯体,就这么个硬件。如果按照上帝对大自然生灵的赐予标准,与其它动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有些动物的条件还比人类优裕,如海狗,它能在岸上海里同时生存。那么,作为灵性类动物的人类,它的生命所体现出来的力量究竟应该在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篇文章,我才找到了答案。
这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一位身患重症的母亲,18年瞒着儿子,含辛茹苦将儿子送进大学。
这位母亲叫赵家娴,今年48岁,是个下岗女工。20年前她被诊断患有鼻咽癌。当时,她儿子才1岁。1997年,赵家娴下岗后因经济困难,从此再也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
赵家娴送过报纸、干过家政,她现在干着一份电梯工的工作,每月工资400多元。赵家娴认为自己对儿子的爱支撑她走到了现在。从一开始,赵家娴就和丈夫达成默契,对儿子隐瞒了她患癌症的事情。这一瞒就是18年。赵家娴含辛茹苦将儿子养大成人。2002年,赵家娴双耳失聪以后,丈夫才将其患癌症的事情告诉了儿子。我们来看看媒体对她的报道:
“15日上午9时,重庆市国际村车站满是候车的上班族。"咚"一声闷响,一身穿白衣黑裙的中年妇女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数十人围住妇女,手忙脚乱地救人。半分钟后,妇女悠悠醒来,挣扎着起身:“完了,迟到了!”妇女手握1元钱零钞,欲拦公交车,没想再次倒在地上,头碰到广告牌上,当即血流不止。
有人忙着上前掐她的人中,还有人打了120。急救车赶到,妇女也再次醒来,坐在地上。妇女却执意拒绝上车。
10分钟后,妇女在急救中心出车单上签上“拒绝救护、后果自负”后,救护车开走,围观的热心人纷纷散去。“你好些吗?”记者上前,妇女感激地一笑:“我能行,没事的。”妇女一边说话,一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嚼起来。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本是留着中午吃。”妇女说,可能是早上没吃好,心慌才昏倒的。
居委会工作人员闻讯赶来,欲送妇女去医院,再次被拒绝,只好端来小凳让妇女坐下休息。1小时后,妇女在闻讯赶来的丈夫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到王家坡新村社区医院。
医生诊断妇女为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同时视力模糊,更重要的是,其两侧瞳孔明显不等大,身体情况非常糟糕。一再追问下,妇女说,自己曾患鼻咽癌进行过放疗。值班医生严肃地告诉妇女,瞳孔变化极可能是原癌症复发或后遗症导致的颅内病变,必须尽快到医院全面检查,同时输液观察数日。
然而,当天下午,妇女输完液离开后,再没回医院。医生在她的病历上写下“已告知病人必须尽快到医院全面检查,但病人因经济原因拒绝,后果自负”。
…………
这就是媒体对一个绝症病人的描述,二十年了,她一直这样活着,每天都在外打零工。连给她看病的医生有一天看到她的时候,都特别吃惊:“你还活着?”
生病的滋味我经历得太多了,也深有体会。人在这时,会变得更加无助,孤寂而死沉。我一直怀疑这位母亲,在如此重病的情况下,能一直这样坚强地挺着,请允许我在这里用“挺”这个字,因为“活”字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太平凡,太普通,一点也体现不出她生存的不容易。我想,在她内心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支撑着她,使她变得如此坚强,“要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人,为了儿子,自己必须活下去”。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这想法比起某些所谓“崇高的信仰”来得更加质朴,更加实际,也更加富有生命力。这种想法,使她一次次地在生命边缘徘徊,一次次挣脱死神的恐怖,使她的生命时常散发出一种活力,一种动力。我想如果她没有儿子,或者她的儿子已经是儿女满堂,她还有这种牵挂,这种支柱吗?假设她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她会有这种毅力,这种顽强吗?她能活到现在吗?
要说这种女性,我经历过,我母亲在生下我的时候,看着我那遥遥无期的出息日,她的心里常常会产生出一种无奈,但她却始终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有出息(算命先生也告诉过她)。这种信仰使她经历了所有的艰难困苦,一天天面对希望地抚养着我。
去年学校里来了一个叫罗鸣的学生,他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家里靠一个年迈的奶奶维持着。好多次,当那位老人病倒起不了床的起来,想想家里还有一个小孙子等着吃饭,还有那聋哑儿子媳妇回家要来吃饭,一股力量从她的生命深处冒了出来,支撑着她走出家门,买菜烧饭,也是这股力量使她一次次挣脱了死神,挨到了现在。
而此刻,当越家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赶走救护医生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毅力,连死神都为之退却,为之感动。
这哪是一位戴着黑边眼睛,一脸憔悴的孱弱母亲,这哪是一位病入膏盲的绝症病人。假如我们把她与时下讲究的靓女,时尚白领排在一起,你会感觉到她的卑微,她的渺小甚至于她的丑陋。但就是这位不但不时尚,甚至有时病重得奄奄一息之人,她身上因一种信仰所散发出来的顽强生命力此时变得多么强大,强大得充满力量,强大得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之心虚。
记得好多次,当陌生人到学校里来找领导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当着我的面问我领导在什么地方?找他有事商量。在他们眼里,像我这样一个丑陋而矮小的残疾人肯定是没有什么作为,更不可能是这里的创办人。确实讲,如果从外表来看,是不像。正如我们看到那位母亲,她的情况,她的坦然豁达,很难想象她是一个患了二十年重病被现代科学判为死刑的绝症病人。信仰使她克服一切,变得有了力量,而且这种力量比起我们肉身上所发挥出来最极致的力气都大得多,强得多。
是的,我不是一个帅哥,甚至连最起码的标准外表也没有。我羡慕他们,羡慕他们有美好的外表,羡慕他们衣冠楚楚,羡慕他们成熟稳健的身体,
然而,近来常常让我思索、自问的却是:该以怎么样的形态来为自己定位,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怎么样才能使自己本来就不好的外表变得富有价值,生存的价值。
我记得那年我去文理学院给那些大学生演讲的时候,有位女大学生曾这样问我:
你对大学生跳楼有什么看法?
我当时这样给她解释:我说一个生命最大的价值并不是能赚多少钱,也不是能当多大的官。而在于,当他的生命在处于最艰难最坎坷之际,还能坚定地去面对一切,坦然处之,勇往直前,这是一种豁达,更是一种生命力量和价值的体现。
这个时候,外表已经显得不再重要。
假如,一个人在没有了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后,哪怕躯体再强悍,肌肤再发达,他都只能是一个弱者。从某种程度上讲,精神和信仰有时是一个人的灵魂,失去了这种灵魂,我们根本无法来体现出人的本质和力量,这可以说是悲剧性的人生。
这种悲剧性,不幸曾在一个艺术大师身上得到了验证,他就是沈从文。
当有一天他灵魂中的精神支柱被抽取和榨干后,我们的文学大师,变得无所适从。
沈从文,1902生,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三十年代著名作家。 在他的一生中,写下了近千万字的文学作品。
这位文学巨匠,在1949年他中年的时候,两度自杀,我们来看看他当时的遭遇:
先是长子沈龙朱看到他将手伸到电线插头上,慌乱中沈龙朱拔掉电源将父亲蹬开;再是将自己反锁在房内,用刀片割开手腕动脉及颈上血管,并喝了些煤油。及至有人破窗而入,已是鲜血四溅。获救后,他甚至一度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
在沈从文的学生、作家汪曾祺看来,使沈从文受到“致命的一击”的是1948年3月郭沫若发表了《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定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文中斥道:“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好了,就这些文字,彻底否定了沈从文的人生价值,否定就否定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精神信仰这个东西,对一个纯文人来讲,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几乎是他灵魂的全部。现在,灵魂被抽取了,他的心也死了,心死了,身体却不让他死,你说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感觉。。
及至1949年元月,沈从文的内心发出这样的呻吟:“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
作为一个纯文人,他一生所追求和营造的精神宫殿可以说是他生命的一切,在这个精神宫殿中,他的生命才变得洒脱,变得强大,充满穿透力。我不知道一个文人,一旦离开了他一生为之呃心、为之苦心经营的殿堂后,孱弱的躯体会变得如何瘫软。现在,一篇《斥反动文艺》把他多年来所寄托的信仰,他的精神的领域倾刻间土崩瓦解,毁于一旦,只留下孑然一身茕茕于废墟中的一具肉体,在风雨飘摇中挣扎。而往往在这时,人的生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现在让他去打扫女厕所,管理女厕所,这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何况他已成了人民的公敌,凭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能做些什么呢?躯体强壮而政治身份突出的人多的是。
我认识过几位艺术家,在那个时代,几乎都做过类似工作,精湛的书艺写来写去就是那些“女厕所”、“男厕所”之类,如果让他去写“反击左倾反案风”之类的大安报,已经是对他最高的待遇了。
沈从文甚至怀疑自己多年来为之所经营的宫殿,自己的信仰是不是全错了。他陷入了深深地困惑中。以至于在1969年写道:“给我机会再去人民大学教书,怕犯错误,不敢去。勉励我再去写小说,缺少新生活经验,不敢去……我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人到了这种悲剧性的时候,是没有一点权利,也没有一点力量去辨别对错的。沈从文没有怨伤任何人,因为他根本没有能力辨别自己多年来所做的一切,自己一向引为自豪的艺术修养和多年来呃心铸造的艺术成就真的如别人所说的反人民反国家?他也不想去争辩。躲进小楼成一统吧,但别人不会就这样轻易让你躲进去,想躲?没那么便宜。说不定下次来得批判更有革命激情。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如果当初他有着某些人那样敏锐的政治方向性,他完全可以见风使舵,完全可以做一个为政治助阵呐喊的吹鼓手,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
但是,他失败了。这个时候,他生命的力量,已经随着宫殿的倒塌而失去了力量,变得那么瘫软、无助,那么不堪一击。作为一个作家,这时,他的艺术生命已经死了,既然艺术生命都已经死了,凭他那孱弱的躯体又能强到哪儿呢?
在中国文坛,郭和沈都是能呼风唤雨的文学巨匠,但从人格造型来讲,我还是看重于沈从文。他没有郭沫若敏锐的政治风向标,因此变得更愚纯、更执着。但这种人往往经不起政治风雨,经不起那些权势们一瞬那的随意捺压,而他们孜孜追求的信仰一旦倒塌后,往往会无所适从,自己的艺术生命也因此走到尽头,剩下的只是一具吃饭的机器。
我又想起了徐渭,这位饱经沧桑的文人。
很早以前,我就看过老舍、夏衍、巴金、朱自清的文章,我常想,在他们的脑子里可以铸造出多少个艺术殿堂?他们癯瘦而有点羸弱的躯体里面(你只要看过他们的照片就会知道,他们并不高大,更没有如北方人的膘悍强壮),到底有多少力量使得他们的生命能够穿透一个甚至几个时代,能延续多久……
从公元70年罗马大军占领耶路撒冷,摧毁圣殿起,整整一千多年,犹太人一直过着被迫害被流浪的生活,但他们的心中时刻没有忘记过重返故园,回归耶路撒冷的信仰。直到1967年的六日战争,在联合国6月7日停火协议的前夜,以色列才攻入耶路撒冷,才完成了犹太民族两千年以来的愿望——重新返回他们的圣殿西墙——哭墙,献上犹太民族世世代代迟到的祈祷。
这是多大的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毅力,在这种信仰和精神支柱中,他们的身躯和个人生命已经变得并不重要。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价值的体现,一种力量的展现,一种对灵魂和宗教的渴求。宗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载体。
我们再来讲讲这堵哭墙,“哭墙”,也称“西墙”,它是耶和华神殿被罗马军队彻底毁掉后的一堵残留下来的墙壁,被视为犹太人信仰和团结的象征,也是犹太人认为这是自己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每到安息日这一天,尤其在犹太逾越节、新年和赎罪日这几大犹太教的节日里,教徒们云集在哭墙前,他们在这里举行宗教仪式,他们在这里进行忏悔祈祷。
这是一堵在常人看来最普通不过的大墙。长52米、高19米,由27层巨大的大小不均的灰白色石头构建,这些巨石之间没有水泥之类的粘和物,是当年石匠们用精湛的手艺建造而成,石缝之间的接合面非常的结实和吻合。在这里,哭墙已经不是一堵普通的石墙,它是一个精神的祭坛,一个灵魂的归宿,一个民族精神的全部。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的长城,长城,其实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所在。我一直对秦建造长城抱着一种崇敬而畏惧的心态。她如我们民族的威武,那样雄壮威严,傲视世界。但一直以来,后人对秦始皇构筑长城贬多于褒:说他残忍,为了这个工程,耗费了多少银两,坑杀了多少生灵。试想,不造长城,国家就能平安了吗?生灵就能免屠了吗?国力就能强大了吗?张献忠破蜀的时候,光是女人的脚丫不是削垒得如山一样吗?那些病恹恹的朝廷命官躺在大床上一年所抽大烟的银两又何知多少。
有人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残疾人能做到现在这样,太奇怪,但我觉得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浅估了一种力量,精神的力量。他们不知道,生命,一旦被裹上一种信仰,将会变得强大无比,这种强大何止是千百倍,简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靠着这种力量,这种信仰,我走到了今天。应该说,我做得远远不够,自己的成绩也远远没有自己心里所期待的那样。我终于知道,外表,其实只是一种外壳,而能穿透时代,延续永久的只能是一种精神。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将一如既往地努力下去。
写于二OO六年九年一日
改于九月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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