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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欣弃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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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逑传--古典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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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08-9-25 20:45:4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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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关睢君子,桃夭淑女,夫岂不风流?花自生怜,柳应溺爱,定抱好衾。谁知妾侠郎心烈,不要到温柔。寝名食教,吞风吐化,别自造河洲。
                    右调《少年游》

  话说水尚书还到家中,看见冰心小姐比前长成,更加秀美,十分欢喜,因说道:“为父的前边历过了多少风霜险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这些荣华富贵,也不甚喜。但见你如此长成,又平安无恙,我心甚慰;又为你择了一个佳婿,我亦甚快。”冰心小姐听见父亲说为她择了一个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几分疑心是铁公子,因说道:“爹爹年近耳顺,母亲又早谢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儿一人,已愧不能承继宗祀,难道朝夕还不侍奉爹爹?怎么说起择婿的话儿来了?孩儿虽不孝,断不忍舍爹爹远去。”水尚书笑道:“这也难说,任是至孝,也没个女儿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个平常之婿,我也来家与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风流不必言,才华俊秀不必言,侠烈义气不必言,只他那一双识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胆,敢担石的硬骨,能言语的妙舌,真令人爱杀。我故立定主意,将他许配与他。”冰心小姐听见说话,渐渐知了,因虚劈一句道:“爹爹论人则然,只怕论礼则又不然也。”
  水尚书虽与铁都院成了婚姻之约,却因铁公子前番说话不明,叫他归询自知,今见女儿又说恐礼不然,恰恰合着,正要问明,因直说道:“我儿你道此婿是谁?就是铁都堂的长公子铁中玉也。”冰心小姐道:“若是别人,还要女儿苦辞;若说是铁公子,便不消孩儿苦辞,自然不可。就是女儿以为可,铁公子必以为不可。何也?于婚姻之礼有碍也。虽空费了爹爹一番盛心,却兔了孩儿一番逆命之罪。”水尚书听了着惊道:“这铁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于婚姻之礼有碍?”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个缘故。”遂将过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撺掇嫁他,并假报喜,抢劫到县堂,亏铁公子撞见救了回来,及铁公子被他谋害几死,孩儿不忍,悄悄移回养好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闻男女授受不亲,岂有相见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义侠之举,感恩知已则有之,若再议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岂非有碍?”水尚书听了,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怪道铁公子前日说话模模糊糊!我儿你随机应变,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爱。这铁公子见义敢为,全无沾滞,要算个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来,这铁公子非你也无人配得他来,你非铁公子也无人配得你过,真是天生美对!况那些患难小嫌,正是男女大节,揆之婚姻大礼,不独无碍,实且有先,我儿不消多虑,听我为之,断然不差。”正是:
  
  女之所避,父之所贪。
  贪避虽异,爱慕一般。

  按下水尚书父女议婚不题。却说过公子自成奇回来报知水尚书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后见父亲上本请斩,甚是快活;又闻得被铁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转升了尚书,愈加愤恨;后又闻水尚书与铁都院结了亲,一发气得发昏。因与成奇苦苦推求道:“我为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却被这铁家小畜生冲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骗他来,打一顿出出气,不料转被他打个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转讨个没趣。这还是我们去寻他惹出来的,也还气得过。只是这水小姐的亲事,我不成也还罢了,怎因我之事,到被他讨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稳稳,一毫不费气力议成亲事,我就拚死,也要与他做一场!兄须为我设个妙计。”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独自居处,尚奈何他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书回来,一发难算计了。”过公子道:“升了尚书,管我不着!”成奇道:“管是管不着,只是要与他作对头,终须费力。”过公子道:“终不然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罢也难明做,只好暗暗设计,打破他的亲事。”过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亲事,我便心满意足。且请问计将安在”成奇道:“我想他大官宦人家,名节最重,只消将铁公子在他家养病之事说得不干不净,四下传闻,再央人说到他耳边里,那时他怕丑,或者开交,也未可知,他若听了,全不动意,到急时拼着央一个相好的言官,参他一本,他也自燃罢了。”过公子听了,方欢喜道:“此计甚妙。我明日就去见府、县官,散起谣言。”成奇道:“这个使不得。那府、县都是明知此事的①,你去散谣言,不但他不信,只怕还要替他分辨理。我闻得府尊不久要去,县官又行取了,也不久要去。等他们旧官去了,候新官来,不晓得前边详细,公子去污辱他一场,便自然信了。府、县信了,倘央人参论,便有指实了。”过公子听了,方才欢喜道:“吾兄怎算得如此精详,真孔明复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耻下问,还有妙于此者。”过公子道:“此是兄骗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没有?前日我在京中,见老爷与大夬侯往来甚密,又闻得大夬侯被铁中玉在他养闲堂搜了他的爱妾去,又奏知朝廷,将他幽闭三年,恨这铁中玉刺骨。又闻得这大夬侯因幽闭三年,尚未曾生子,又闻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禀知老爷,要老爷写书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说明是铁中玉定下的,教大夬侯用些势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恨,他自然欢喜去做。他若做成,我们不消费力,岂非妙计?”过公子听了这番计,只欢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欢喜,还有一妙计,率性捉弄他一番,与公子欢喜罢。”过公子道:“既是如此,一发要请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闻得仇太监与老爷相好,又闻得这仇太监有一个侄女,生得却颇丑陋,还未嫁人,何不一发求老爷一封书,总承了铁中玉,也可算我仇将恩报了。”过公子听了,连声赞妙,道:“此计更妙,便可先行。要老爷写书不难,只是又要劳兄一行。”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辞劳。”正是:
  
  【校勘记】
  ①“那”字原作“由”,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测真无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按下过公子与成奇谋写书进京不题。却说铁公子在西山读书,待到秋闱,真是才高如拾芥,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待到春闱,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进士,殿在二甲,即选了庶吉士。因前保荐侯孝有功,不受待诏,今加一级,升做编修,十分荣幸。此时铁中玉已是二??辏??荚杭奔币?胨?昊椋?灯鹚?〗憷矗?皇浅ぬ就拼牵???砻伲?从直鹞拗幸庵?恕G『盟?惺橐荒昙俾??残腥舜叽倩钩???荚何胖??蛐葱庞胨?惺椋????〗阈????员憬崆住?
  水尚书正有此意,因与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钦召,此番进京,不知何时方得回家。你一个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为不便,莫若随我进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儿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丢在家中,要生孩儿何用?去是愿随爹爹去,只有一事,要先禀明爹爹。”水尚书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说。”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议铁公子亲事,孩儿却万万不能从命!”水尚书听了笑道:“我儿这等多虑,旦到京中看机缘再作区处。但家中托谁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总其大纲,其余详细,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书一一听了,因将家业托与水运并水用夫妻,竟领了冰心小姐,一同进京而去。正是:
  
  父命隐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发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书已到京师,原有住宅居住,见过朝廷,各官俱来拜望。铁都院自拜过,就叫铁中玉来拜。铁中玉见水尚书是个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脉,也就忙来拜过,但称晚生,却不认门婿。水尚书见铁中玉此时已是翰林,与我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可称佳妇佳儿。但他父亲前次已曾行过定礼,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写门婿?窥他的意思,实与女儿的意思一般,明日做亲的时节,只怕还要费周旋。又想道:“我与铁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从!且从容些时,自然妥贴。”
  过了些时,忽一个亲信的堂吏,暗暗来禀道:“小的有一亲眷,是大夬侯的门客,说大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书与他,盛称老爷的小姐贤美多才,叫他上本求娶。这大夬侯犹恐未真,因叫门客访问,这门客因知小的是老爷的堂吏,故暗暗来问小的。”水尚书听了,因问道:“你怎生样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爷的小姐已久定与新中的翰林铁爷了。’”他又问:“‘可曾做亲?’小的回他道:‘亲尚未做’。他即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报知老爷。”水尚书道:“我知道了,他若再来问你,你可说做亲只在早晚了。”堂吏应诺而去。
  水尚书因想道:“这大夬侯是个酒色之徒,为抢人家女子,幽闭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欲胡为。就是请旨来求亲,我已受过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唇舌,又要结一个冤家。莫若与铁亲家说明此意,早早结了亲,便省得与他争论了。”又想道:“此事与铁亲家说到容易,只怕与女儿说到有些为难。”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对他说道:“我儿,这铁公子姻事,不是为父苦来逼你,只因早做一日亲,即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亲事,有甚么是非?”水尚书就将堂吏之言说了一遍,道:“你若不与铁翰林早早的结了亲,只管分青红皂白,苦苦推辞,明日大夬侯访知了,他与内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内里弄出手脚来,那时再分辨便难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儿任性,礼如此也。方才堂吏说是有人寄书与大夬侯,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谁?”水尚书道:“这事我怎得知?”冰心小姐道:“孩儿到得知在此。”水尚书道:“你知是谁?”冰心小姐道:“孩儿知是过学士。”水尚书道:“你怎知是他?”冰心小姐道:“久闻这大夬侯溺情酒色,是个匪人;又见这过学土助子邪谋,亦是匪人。以匪比匪,自然相合。况过学士前番为子求娶孩儿,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请斩爹爹,圣上反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闻爹爹将孩儿许与铁家,愈触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耸动大夬侯与孩儿为难。若不是他,再有何人?”水尚书道:“据你想来,一毫不差,但他既下此毒手,我们也须防备。”冰心小姐道:“这大夬侯若不来寻孩儿,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谗上本求亲,孩儿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他一本,叫他将从前做过事,没幸一齐来。”水尚书道:“我儿虽如此说,然冤家可解不可结,莫若早早的做了亲,使他空费一番心机,强似挞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来了,忽报铁都院差人请老爷过去,有事相商。水尚书也正要见铁都院,因见来请,遂不排执事,竟骑了一匹马,悄悄来会铁都院。铁都院接着,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说道:“今日我学生退朝,刚出东华门,忽撞见仇太监,一把扯住,说他有一个侄女儿,要与小儿结亲。我学生即一口就回他已曾聘了,他就问聘的是谁家,我学生怕他歪缠,只得直说出是亲翁令爱。他因说道:‘又不曾做亲事,单单受聘,也还辞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这个仇太监,又不明道理,只倚着内中势力,往往胡为。若但以口舌与他相争,甚是费力,况我学生与亲翁丝萝已结,何不两下讲明,早早谐了秦晋,也可免许多是非入耳。”水尚书道:“原来亲翁也受此累。我学生也有一段缘由。”遂将堂吏传说大夬侯要请旨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发该乘他未发,早做了亲,莫说他生不得风波,就是请了圣旨下来,也无用了。”水尚书道:“早做亲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过公子之害时,曾接令郎养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屡屡推矢。恐仓卒中不肯就出门。”铁都院道:“原来令爱与小儿情性一般坚贞,小儿亦为此嫌,终日推三阻四。却怎生区处?”水尚书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爱慕而愿结丝萝。所以推辞者,避养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伤名教耳。惟其避嫌疑,恐伤名教,此君子所以为君子,而淑女所以为淑女,则父母国人之所重也。若平居无事,便从容些时,慢慢劝他结亲,未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侯与仇太监之事,从中夹炒(吵),却从容不得了。只得烦老亲翁与我学生各回去劝谕二人,从权成此好事,便可免后来许多唇舌。令郎与小女,他二人虽说倔强,以理谕人,未必不从。”铁都院道:“老亲翁所论最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议定,水尚书别了回家。正是:
  
  花难并蒂月难圆,野蔓闲藤苦苦缠。
  须是两心无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缘。

  铁都院送了水尚书出门,因差人寻了铁翰林回家,与他商量道:“我为仇太监之言,正思量要完亲事,故请了水先生来计议。不期大夬侯死了夫人,有人传说他要来续娶水小姐。水先生急了,正来寻我,我也愿早早完婚。两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缘到了,万万不可再缓。我儿你断不可仍执前议,扰我之心。”铁中玉道:“父亲之命,孩儿焉敢不遵?但古圣贤于义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孩儿何独不然,奈何因此蜂虿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乱其素心?若说仇太监之事,此不过为过学士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铁都院道:“你纵能驾驭,亦当为水小姐解纷。”铁翰林·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须明与水尚书言过,外面但可扬言结亲,以绝觊觎之念,而内实避嫌,不敢亲枕衾也。”铁都院听了,暗想道:“既扬言做亲,则名分定矣,内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说道:“你所说到也两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拣选吉期要结亲。
  到了次日,忽水尚书写了一封书来,铁都院诉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所议之事,归谕小女,以为必从。不期小女禀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祸。今再三苦训,方许名结丝萝以行权,而实虚合卺以守正。弟思丝萝既已定名,则合卺终难谢绝矣,只得且听之,以图其渐。不识亲翁以为然否?特以请命,幸亦之教之。不尽。
  弟名正具

  铁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对!得此淑女,可谓家门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只是迎娶回来,若不合卺,又要动人议论。莫若竟去就亲,闺阁内事,合卺不合卺,便无人知觉矣。”因写书将此意回覆水尚书。水尚书见说来就亲,免得女儿要嫁出,愈加欢喜。
  两人同议定,择了一个大吉之日,因要张扬,使人知道,便请了许多在朝显官来吃喜筵。到了这日,大吹大擂,十分热闹。到了黄昏,铁都院打了都察院的执事,铁中玉打着翰林院的执事,同穿了吉服,坐了大轿,竟到水尚书家来就亲。到了门前,水尚书迎入前厅,与众宾朋亲戚相见。相见过,遂留铁都院在前厅筵宴,就送铁中玉到后厅与冰心小姐结亲。
  铁中玉到了后厅,天色已晚了,满庭上垂下殊帘,只见灯烛辉煌,有如白昼。庭旁两厢房藏着乐人在内,暗暗奏乐。厅上分东西,对设着两席酒筵。厅下左右铺着两条红毡,许多侍妾早已拥簇着冰心小姐立在厅右,见铁中玉到帘,两个侍妾忙扯开帘子,请铁中玉?ァ1?男〗慵??杏窠?矗??敛淮???呱????瓜沧巫斡?幼牛?档溃骸跋蛎删?雍瓒鞲咭辏??逃谛摹V坏澜裆?荒苤滦唬?涣咸煨娜粲幸獯沽??该?鑫扌乃煸福?竦蒙俪轮?校?虾裥乙病G肷鲜芗??话荨!碧?杏裨谙靥每醇??男〗闶保?渌得览觯?创┑氖乔车?路??袢杖唇鹱坝窆??虬绲糜胩煜上嗨疲?患?酥痪跎窕晡拗鳎?虼鸬溃骸氨叭烁蟹蛉撕竦拢?桓页菅烂魉蹋?匀璺枷悖?┯诿位攴僮#?拿?信濉=裥仪渍跋煞叮??幸话荨!彼旄骶秃煺保?园萘怂睦瘢?替?愿溃?岱恳??嗬帧0萃昀种梗??硕?骶臀欢宰??替?幻嫦撞瑁?蚴呛馅嵯搀郏?环直鲋鳎?奕硕ㄏ??幻姘谏暇评炊砸??
  饮过三巡,铁中玉因说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难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虽得一第,不足动心,然夫人培植恩私,因时时在人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临事,何人不献刍荛;问途,童子亦能指示。第患听之者难,从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从,正君子之善举也,贱妾何与焉?若论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贱妾者,犹说游戏县堂,无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关天子,岂游戏之所哉?而君子竟谈笑为之,虽义侠出于天生,而雄辨惊人,正言服众,故能耸动君臣,得以救败为功,而令家严由此生还,功莫大焉,妾虽投身,不足报万一,何况奉侍箕帚之末,敢过为推辞哉?所以人推辞者,因向日有养病之嫌,虽君子之心与贱妾之心无不白,而传闻之人,则不白者多矣。况于今之际,怨者有人,恨者有人,谗者有人,安保无污辱?安保无谤毁?若遵父命,而只贪今夕之欢,设有微言,则君子与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尽,再结缡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贱妾之不幸,为君子高风累也。不知君子以为然否?”铁中玉听了俯首连声道:“卑人之慕夫人,虽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况闻两大人之命,岂不愿寝食河洲荇菜?而惶惧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遗恨也。然而两大人下询,实逡巡不知所对。今既然夫人之婉转,实尽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无他议,事归终吉,或为今日而言也。”冰心小姐道:“即今日之举,亦属勉强,但欲谢大夬侯、仇太监于无言也,不得不出此。”铁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与仇太监,皆风中牛马,毫不相及势耳。然作此山鬼伎俩者,自是过氏父子为之播弄。今播弄不行,恶心岂能遂息,不知又将何为?”冰心小姐道:“妾闻凡事未成可破,将成可夺。今日君子与贱妾此番举动,可谓已成矣,破之不能,夺之不可,计惟有布散流言,横加污蔑,使自相乖违耳。妾之不敢即荐枕衾者,欲使通知白譬,至今尚莹然如故,而青蝇自息矣。”铁中玉道:“夫人妙论,既不失守身之正,又可谢谗口之奸,真可谓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养病之事,出入则径路无媒,居停则男女一室,当此之际,夫人与卑人之无欺无愧,惟有自知,此外则谁为明证?设使流言一起,纵知人者,以为莫须有,而辩白者何所据,而敢判其必无,致使良人之子,终属两悬,则将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无虑也,妾闻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挠者,正以砥砺其操守,而简练其名节也。君子得之,小人丧之,每每如此分途焉。譬如君子,义气如云,肝肠似铁,爵禄不移,威武不屈,设非天生,当不至此。贱妾虽闺娃不足齿,然稍知大义,略谙内仪,亦自负禀于天者。不过冥冥〔中〕若无作合,则日东月西,何缘相会?枘圆凿方,人于参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怜,至于患难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隐隐可知。然此时养病,心虽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亲而不敢亲。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犹未白,故已成而终不敢谓成,既合而又不敢合者,盖欲操守名节之无愧君子也。此虽系自揆,而实成天之所成。君与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转不相成,则天生君与妾,不既虚乎?断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浅窥,君子但安俟之。天若监明,两心自表白也。即使终不表白,到底如斯,君与妾夫妇为名,朋友为实,而朝花夕月,乐此终身,亦未必非于干佳话也。”铁中玉听了,喜动眉宇,道:“夫人至论,茅塞顿开,使我铁中玉自今以后,但修入事,以俟天命,不敢复生疑虑矣。”二人说话投机,先说过公子许多恶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说过学士无限毒情,转是激将成功。正是:
  
  合卺如何不合欢,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识得其中妙,始觉圣人名教宽。

  这个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缠,丝萝再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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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08-9-25 20:46:2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厮缠实难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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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脸而粉白,眉儿黛绿,便道是佳人。不问红丝,未凭月老,强要结朱陈。岂知燕与莺儿别,相见不相亲。始之不纳,终之不乱,羞杀洞房春。
                     右调《少年游》

  话说铁中玉与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后,虽不曾亲共枕衾,而一种亲爱悦慕之情,比亲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并不出门。水尚书与铁都院探知,十分欢喜不题。
  却说大夬侯与仇太监俱受了过学士的谗言,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许多势利之举,都打点的停停当当,却听见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已结了亲,便都大惊小怪,以为无法,只得叫人来回覆过学士,过学士听见,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词屈礼,远远求他一番,到讨他一场没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参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气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夬侯与仇太监,指望夹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静静结了亲,此着棋又下虚了,却将奈何?”因差了许多精细家人,暗暗到水尚书、铁都院两处细细访他过失。有人来说:“铁翰林不是娶水小姐来家,是就亲到水尚书家中去。”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虽说做亲,却原是两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恩爱甚深,住了三日,并不出门。”过学士听在肚里,甚是踌躇,道:“既已结亲,为何不娶回家,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为何又十分恩爱?殊不可解。莫非原为避大夬侯与仇太监两头亲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虽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离而为两。今要大夬侯去娶水小姐,他深处闺中,弄他出来,甚是费力,若铁翰林日日上朝,只须叫仇太监弄个手脚,哄了他家去,逼勒他与侄女儿结成亲,他这边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罢了。”算计停当,遂面拜仇太监,与他细细定计。他太监满口应承道:“这不打紧,若是要谋害铁翰林的性命,便恐碍手脚。今但将侄女与他结亲,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爷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这件事大一半关乎我学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来,做个媒正,使他后来无说。”过学士道:“这个自然。”因见仇太监一力担承,满心欢喜,遂辞了回来,静听好音不题。正是:
  
  邪谋不肯伏,奸人有余恶。
  只道计万全,谁知都不着。

  却说铁中玉为结婚,告了十天假。这日假满要入朝,冰心小姐终是心灵,因说道:“过学士费了一番心机,高出大夬侯与仇太监两条计策,今你我虽不动声色,而默默谢绝,然他们的杀机尚未曾发,恐不肯便休。我想大夬侯虽说无赖,终属外廷臣子,尚碍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强求可无虑矣。仇太监系宠幸内臣,焉知礼法?恐尚要胡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铁中玉道:“夫人明烛机先,虑周意外,诚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视此辈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辈何足畏?畏其近于朝廷,不可轻投也。”铁中玉听了,连连点头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随众入朝。
  朝罢,回到东华门外,恰好与仇太监撞着。铁中玉与他拱拱手,就要别去,早被仇太监一把扯住道:“铁先生遇着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来请。”铁中玉问道:“我学生虽与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却有内外之别。不知有何事见教?”仇太监道:“若是我学生之事,也不敢来烦渎铁先生。这是皇爷吩咐,恐怕铁先生推辞不得。”就要扯着铁中玉同上马去。中玉因说道:“就是圣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见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也太多疑,难道一个圣旨,敢假传的?实对你说罢,皇爷有心爱的两轴画儿,闻知铁先生诗才最美,要你题一首在上面。”铁中玉道:“如今这画在哪里?”仇太监道:“现在我学生家里,故请同去题了,就要回旨。”
  铁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虽防他,却听他口口圣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马并辔,同到他家。仇太监邀了入去,一面献茶,一面就吩咐备酒。铁中玉因辞道:“圣旨既有画要题,可请出来,以便应诏。至于盛意,断不敢烦。”仇太监道:“我们太监家,虽不晓得文墨,看见铁先生这等翰苑高第,到十分敬重,巴不得与你们吃杯酒儿,亲近亲近。若是无故请你,你也断不肯来,今日却喜借皇爷圣旨这个便儿,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缘法。铁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监们看轻了。”铁中玉道:“内外虽分,同一巨人,怎敢看轻?但既有圣旨,就领盛意,也须先完正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莫要骗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罢,我也有个法:圣上是两轴画,我先请出一轴来,待铁先生题了,略吃儿杯酒,再题那一轴,岂不人情两尽?”铁中玉只得应承。
  仇太监就邀入后厅楼下,叫孩子抬过一张书案来,摆列下文房四宝,自上楼去,双手奉出一轴画来,放在案上,叫小太监展开与铁中玉看。铁中玉看见是名人画的一幅磬口蜡梅图,十分精工,金装玉裹,果是大内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面。刚刚题完,外面报过学士来拜,仇太监忙叫请进来,不一时,过学士进来相见,仇太监就说道:“过老先生,你来得恰好。今日我学生奉皇爷圣旨,请铁先生在此题画,我学生只道题诗在画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铁先生大才,拿起来就题完了。不知题些甚么,烦过老先生念与学生听,待我学生听明白些,也好回旨。”过学士道:“这个当得。”因走近书案前,细细念与他听道:
  
  恹恹低敛淡黄衫,紧抱孤芳未许探。
  香口倦开檀半掩,芳心欲吐柏犹寒。
  一枝瘦去容仪病,几瓣攒来影带惭。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过学士念完,先自称赏不已,道:“题得妙!题得妙!字字是蜡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辉!”仇太监听了,也自欢喜道:“过学士称赞,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将画收了,拿出酒来。铁中玉道:“既是圣上还有一轴,何不请出来,一发题完了,再领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监道:“我看铁先生大才,题画甚是容易,且请用一杯,润润笔看。”因邀入席。原来翰林规矩要分先后品级定坐席,过学士第一席,铁中玉第二席,仇太监第三席相陪。饮过数巡,仇太监便开口道:“今日皇爷虽是一向知道铁先生义侠之人,不知才学如何,故要诏题此画;也因我学生有一美事,要与铁先生成就,故讨了此差来,求铁先生见允。今日实是天缘,刚刚凑着。”过学士假装不知道:“且请问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铁兄?”仇太监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我学生既要成就这段姻缘,只得从实说了。我学生有个侄女儿,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贤淑,今年正是十八见了。一时拣择一个好对儿不出,今闻知铁先生青年高发,未曾毕婚,实实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见尊翁都宪公,道达此意,已蒙见允。昨日奏知皇爷,要求皇爷一道旨意,做个媒证,皇爷因命我拿这两轴画的梅花图来,叫铁先生题。皇爷曾说:‘梅与媒同意,就以题梅做了媒人罢,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①今画已题了,不知铁先生知道么?’铁中玉听了,已知道他的来意,转不着急,但说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当辞。只恨学生命薄,前已鱼雁于水尚书之庭矣,岂有复居甥舍?”仇太监笑道:“这些事铁先生不要瞒,我都访得明明白白在这里了。前日你们做的把戏,不过为水家女儿不肯嫁与大夬侯,央你装个幌子,怎么就认真哄起我们来了?”铁中玉道:“老公公此说,可谓奇谈。别事犹可假得的,这婚姻之事,乃人伦之首,名教攸关,怎说装做幌子?难道大礼既行,已交合卺,男又别娶,女又嫁人?”仇太监道:“既不打量不娶不嫁,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来,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不同眠同卧,却又分居而住?”铁中玉道:“不迎归者,为水岳无子,不过暂慰其父女离别之怀耳。至所谓同眠不同眠,此乃闺阁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击纲常,切不可信此无稽之言。”
  
  【校勘记】
  ①“他文人自然知道”,原作“使人看见着象他文人自然知道”,今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仇太监道:“这些话是真是假,我学生也都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爷,我这侄女定要嫁与铁先生的,铁先生却推脱不得!”铁中玉道:“不是推脱,只是从古到今,没个在廷礼义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监道:“我学生只嫁一妻与铁先生,谁要铁先生又娶一妻!”铁中玉道:“我学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辞后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辞焉?”仇太监道:“铁先生娶妻的前后,不是这样论。若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闲花野草,虽在前到要算做后了。”铁中玉道:“若是闲花野草,莫说论不得前后,连数亦不足算。至于卿贰之家,遵父母之命,从媒的之言,钟鼓琴瑟,以结丝萝,岂闲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监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难道皇爷之命,到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汉,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有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今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人?就请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俱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讼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却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要袒护同官。”过学士道:“老公公与铁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开口。既承下问,怎敢袒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见,切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拘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与过学士面前,又深打一恭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就饮干了酒,就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兄料来推脱不倒,不如从直应承了罢,好教大家欢喜。”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思想: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庭,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书多,弄做个腐儒。若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若是皇爷的圣旨是违拗不得的,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些迂阔的俗套了。恰好今朝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秀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虑尊公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圣旨,只得也罢了。若说没装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的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画。今画二轴,才只题得一辆,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罢。”
  铁中玉不知是计,因说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遂老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去题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说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因举手拱行。铁中玉因见过学干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就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说罢,竟被仇太监哄上楼去。正是:
  
  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
  只道飞鸿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哄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上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中列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的:
  
  珠面官披宫样妆,朱唇海阔额山长。
  阎王见惯浑闲事,吓杀刘郎与阮郎。

  那女子看见铁中玉到了楼上,忙立起身来,叫众侍儿请过去相见。铁中玉急要回避,楼门已紧紧闭了,没法奈何,只得随着众侍儿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就回过身来立着。那女子自不开口,旁侧一个半老的妇人代他说道:“铁爷既上楼来结亲,便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不须害羞,请同小姐并坐不妨。”铁中玉道:“我本院是奉圣旨上楼来题画的,谁说结亲?”那妇人道:“皇爷要题的两轴画,俱在楼下,铁爷为何不遵旨在楼下题,却走上楼来?这楼上乃是小姐的卧楼,外人岂容到此?”铁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的计策妙是妙,只可惜在我铁中玉身上毫厘无用!”那妇人道:“铁爷既来之,则安之。”铁中玉道:“你们此计若诬我撞上楼来,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称圣旨题画,哄我上楼来的,况且又是青天白日,现在有过学士在楼下为让,自诬不去。若以这等目所未见的美色来迷我,我铁翰林不独姓铁,连身心都是铁的,比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明烛达旦的关云长还硬铮三分,这些美人之计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个无赖之人。只因初见面,故装做些羞羞涩涩,不肯开言。后面偷眼看见铁翰林水一般的年纪,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洁洁,到象一个美人,十分动火,又听他说美人计没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这官人说话也太无礼!我们虽宦官家,若论职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儿,也要虎做个小姐。今日奏明皇爷嫁你,也是一团好意,怎么说是用美人之计?怎么又说没用?既说没用,我们内臣家没甚名节,拚着个不识羞,就与你做一处,看是有用没用?”因吩咐众侍妾道:“快与我拖将过来!”众侍妾应了一声,便一直上前说道:“铁爷听见么?快快过去陪个小心罢,免得我们罗唣。”铁中玉听见,又好恼又好笑,只是不作声。众侍妾看见铁翰林不做声。又见女子发急,只得奔上前来,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夹七夹八的乱吵。铁中玉欲要认真动手,却见又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话说:‘山鬼之伎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只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张椅子,远远的坐下,任众侍妾言言语语,他只默默不睬。正是:
  
  刚到无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刚。
  若思何物刚柔并,惟有人间流水当。

  铁中玉正被众侍妾罗唣,忽仇太监从后楼转出来,一面将众侍妾喝道:“贵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对铁中玉说道:“铁先生,这段姻缘已做到这个田地,料想也推辞不得,不如早早顺从了罢,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气。”铁中玉道:“非是学生不从,于礼不可也。”仇太监道:“怎么不可?”铁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见《会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许与内臣交结。’交结且不可,何况联姻?”仇太监道:“这是旧制,旧制既要遵,难道皇爷的新命到不要遵?”铁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须明奉了圣旨,谢过恩,然后遵行。今圣旨不知何处,恩又不曾谢,便要草草结亲,这是断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谅。”
  二人正在楼上争论,忽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将上来,将仇太监请了下去。原来是侯总兵边关上又招降了许多乱人,又收了许多进贡的宝物,亲解来京朝见,蒙圣上赐宴,因前保举是铁中玉,故有旨诏翰林铁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铁衙来召,闻知被仇太监邀了去,只得赶到仇太监家内来寻。看见铁翰林跟随的长班并马俱在门外伺候,遂忙禀仇太监要人,仇太监出来见了,闻知是这些缘故,与过学士两个气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都说不出来。侍宴官又连连催促,仇太监无法奈何,只得叫人开了楼门,请他下来。
  铁中玉下便下来,还不知是甚缘故,因见侍宴官与长班禀明,方才晓得。又见侍宴官催促,就要辞出。仇太监满肚皮不快活,因说道:“陪宴固是圣旨,题画也是圣旨,怎么两轴只题一轴?明日圣上见罪,莫怪我不早说!”铁中玉道:“我学生多时催题,老公公匿画不出,叫学生题甚么?”原来这轴画原在楼下,因要骗铁中玉上楼,故不取出。及骗得铁中玉上楼,便将这轴画好好的铺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听见铁中玉说匿画不出,因用手指着道:“现放在书案上,你自不奉旨题写,却转说匿画,幸有过老先生在此,做个见证。”铁中玉见画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开一看,却画的是一枝半红半白的梅花,与前边的磬口梅花又不相同,磨墨濡毫要题。侍宴官见铁中玉要题画,因连连催促道:“题诗要费工夫,侯总兵已将到,恐去迟了。”铁中玉道:“不打紧。”因纵笔一挥,挥完掷笔,将手与过学干一拱道:“不得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监只得送他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凭胆,冷脸骄人要有才。
  胆似子龙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来。

  仇太监送了铁中玉去后,复走进来,叫过学士将题画的诗念与他听。过学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两重芳,仔细看来觉异常。
  认作红颜饶雪色,欲愁白面带霞光。
  莫非浅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晓妆。
  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春色费商量。

  过学士念完,仇太监虽不深知其妙,但见其下笔敏捷,也就惊倒,因算计道:“这小畜生有如此才笔,那水小姐闻知也是个才女,怎肯放他?”过学士道:“他不放他,我如何又肯放他?只得将他私邀养病之事,央一个敢言的当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
  只因这一算,有分教:镜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过学士央谁人上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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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08-9-25 20:46:5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察出隐情方表人情真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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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美恶由来看面皮,谁从心性看妍媸。
  个中冷暖身难问,此际酸甜舌不知。
  想是做成终日梦,莫须猜出一团疑。
  愿君细细加明察,名教风流信有之。

  话说过学士与仇太监算计,借题画的圣旨,将铁中玉骗到楼上,与侄女结亲,以为十分得计,不期又被圣旨诏去陪侯总兵之宴,将一场好事打破了。二人不胜烦恼,重思妙计。过学士道:“他与水小姐虽传说未曾同床,然结亲的名声,人已尽知。今要他另娶另嫁,似觉费力,莫若只就他旧日接回去养病的事体,装点做私情,央一个有风力的御史,参他一本,说是先奸后娶,有污名教,再求老公公在中寻个手脚,批准礼部行查,再等我到历城县,叫县尊查他养病的旧事,出个揭帖,两下夹攻,他自然怕丑,定要离开。”仇太监道:“等他离开了,我再请旨意与他结亲,难道又好推辞!”二人算计停当,便暗暗行事不题,正是:
  
  试问妒何为,总是心肠坏。
  明将好事磨,暗暗称奇怪。

  却说铁中玉幸亏圣旨召去陪侯总兵之宴,方得脱身。回家与父亲细说此事,铁都院因说道:“我想你与水小姐既结丝萝,名分已定,就是终身不同房,也说不得不是夫妇了,为何不娶了来家,完结一案?却合而不合,惹人猜疑?仇太监之事,若不是侥幸遇了圣旨,还要与他苦结怨家,甚是无味。宜速与媳妇商量,早早于归,以绝觊觎。”
  铁中玉领了父命,因到水家来见冰心小姐,将父亲的言语一一说了。冰心小姐道:“妾非不知,既事君子,何惜亲抱衾绸。但养病一事,涉于暖昧嫌疑,尚未曾表白;适君又在盛名之下,谗妒俱多,贱妾又居众膻之地,指摘不少。若贪旦夕之欢,不留可白之身,以为表白之地,则是终身无可白之时矣。岂智者所为?”铁中玉道:“夫人之言,自是名节大端,卑人非不知,但恐迟延多事,无以慰父母之心。”冰心小姐道:“所防生衅者,并无他人,不过过氏父子耳。彼见君与妾之事已谐矣,其急谗急妒①,当不俟终日。若欲早慰公婆之心,不妨百两于归,再结花烛。但衾绸之事,尚望君子少宽其期,以为名教光。”铁中玉见冰心小姐肯嫁过去,满心欢喜道:“夫人斟情酌理,两得其中,敢不如命!”因告知父母,又禀知岳翁,又请钦天监择了个大吉之日,重请了满朝亲友,共庆喜事,外人尽道结亲,二人实未曾合卺。正是:
  
  【校勘记】
  ①“急谗急妒”,原作“忌才忌妒”,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尽道春来日,花无不吐时。
  谁知金屋里,深护牡丹枝。

  铁中玉与水小姐重结花烛,过学士打听得知,心下一发着急,因行了些贿赂,买础一个相好的御史,姓万名谔,叫他参劾铁翰林一本。那万谔得了贿,果草一道本章奏上,道:
  
  陕西道监察御史臣万谔,奏为婚姻暖昧,名教有乘,恳请查明归正,以培风化事:窃惟人伦有五,夫妇为先;大礼三千,婚姻最重。故男女授受不亲,家庭内外有别,此王制也,此古礼也,庶民寒族,犹知奉行。从未有卿贰之家,寡女孤男,而无媒共处一室,以乱婚姻于始;更未有朝廷之士,司马宪臣,而有故污联两姓,以乱婚姻于终,如水居一之父女,铁英之父子者也。臣职司言路,凡有所见所闻,皆当入告,臣前过通衙,偶见有百两迎亲者。迎亲乃伦理之常,何足为异,所可异者:鼓乐迎来,指视哗笑者满于路;轩车迎过,而议论嗟叹者夹于道。臣见之不胜骇异,因问为谁氏婚,乃知为翰林铁中玉娶尚书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也。及详问其哗笑嗟叹之故②,乃知铁中玉曾先养病于水冰心之家,而孤男寡女并处一室,不无暧昧之情。今父母徇私,招摇道路,而纵成之,实有伤于名教。故臣闻之,愈加惊骇,而不敢不入告也,夫婚姻者,百礼之首,婚姻不正,则他礼难稽。臣子者,庶民之标,臣子蒙羞,则庶民安仰?伏乞陛下,念婚姻为风化大关,纲常重典,敕下礼臣,移文该省,行查铁中玉、水冰心当日果否有养病之事并暖昧等情,一一报部施行,庶几多露之私有所戒,则名教不伤,有裨于关瞄之化者不浅矣。因事陈情,不胜待命不至。

  
  ②“及详问”原作“不道详”,今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万循史本到阁中,阁中商量道:“闺中往事,何足为凭?道路风闻,难称实据!”就要标坏了,当不得仇太监再三来说道:“这事大有关系,怎么不行?”阁臣没奈何,只得标个“该部知道”。仇太监看了,不想竟将本送到御前,就关会秉笔太监,检出本来,与天子自看,天子看了,因说道:“铁中玉一个男人,怎养病于水冰心女子之家?必有缘故。”因御批个“着礼部查明覆奏。”
  命下之日,铁中玉与冰心再结花烛已数日矣。一时报到,铁都院吃了一惊,忙走进内堂,与儿子、媳妇商量道:“这万谔与你何仇,上此一本?”铁中玉道:“此非万谔之意,乃过学士之意,孩儿与媳妇早已料定必有此举,故守身以待之,今果然矣。”铁都院道:“他既参你,你也须辨一本。”铁中玉道:“辨本自要上了,但眦时尚早。且侍他行查回来覆本时,再辨也不迟。”铁都院道:“迟是不迟,只是闻人参已,从无一个不就辨之。若是不辨,人只疑情真罪当,无可辨也。”铁中玉道:“他要参孩儿官箴职守有甚差他,事关朝廷,便不得不辨。他今参的是孩儿在山东养病之事,必待行查而后明。若是查明了其中委曲,可以无辨;若是不明,孩儿就于不明处方可置辨。此时叫孩儿从哪里辨起?”铁都院听了,沉吟道:“这也说得是。但是万谔是我的属官,怎敢参我?我须气他不过。”铁中玉道:“大人不必气他,自作应须自受耳。”铁都院见儿子如此说,只得暂且放开。正是:
  
  闲时先虑事,事到便从容。
  谤至心原白,羞来面不红。

  按下铁都院父子商量不题。且说礼部接了行查的旨意,不敢怠慢,随限即行文到山东巡抚去查。过学士见部里文收行了去,恐下面不照应,忙写了一封书与历城县新县尊,求他用情。又写信与儿子,叫他暗暗行些贿赂,要他在回文中将无作有,说得妥妥稳稳,不可迟滞。过公子得了父亲的家信,知道万谔参铁中玉之事,欢喜不。?貌课奈吹剑?缺噶税俳鸩⒐??壳妆适椋?醇?刈稹?
  你道你县尊是谁?原来是铁中玉打入养闲堂,救出他妻子来的韦佩。因他苦志读书,也就与铁中玉同榜联捷,中了一个三甲的进士。鲍知县行取去后,恰恰点选了他来做知县。这日接着过公子的百金并过学士的书信,拆开一看,乃知是有旨行查铁中玉在水家养病之事,叫他用点私情,必致其罪。韦佩看了,暗暗吃惊道:“原来正是我之恩人也,却怎生区处?”又想想道:“此事正好报恩,但不可与过公子说明,使他防范。”转将礼物都收下,好好应酬。过公子以为得计,不胜欢喜而去。
  韦知县因叫众吏到面前,细细访问道:“铁翰林怎生到水小姐家养病?”方知是过公子抢劫谋害起的祸根,水小姐知恩报恩,所以留他养病。韦知县又问道:“这水小姐与铁翰林俱是少年,接去养病,可闻知有甚私事?”众书吏道:“他的闺中事,外人哪里得知?只因前任的鲍太爷也因狐疑不决,差了一个心腹门子,叫做单祐,半夜时潜伏在水府窥看,方知这铁爷与水小姐冰清玉洁,毫不相犯。故鲍太爷后来敬这铁爷就如神明。”韦知县听了,也自欢喜道:“原来铁兄不独义侠过人,而又不欺暗室如此,真可敬也!既移文来查,我若不能为他表白一番,是负知己也。”因暗暗将单祐唤来,藏在身边,又唤了长春院的住持僧独修和尚,问他用的是甚么毒药。独修道:“并非毒药,过公子恐铁爷吃了毒药死了,日后有形迹,但叫用大黄、巴豆,将他泄倒了是实。”
  韦知县问明口词,候了四五日,抚院的文书方到,下来行查,韦知县便将前后事情,细细详明,申详上去。抚按因是行查回事,不便扳驳,就据申详,做成回文,回复到部。部里看了回文,见历城县的申详,竟说得铁中玉是个祥麟威凤,水小姐不啻五洁冰清,其中起衅生端,皆是过公子之罪。部里受了过学士之嘱,原要照回文加罪铁中玉,今见回文赞不绝口,转弄得没法,只得暗暗请过不士去看。过学士看了,急得他怒气冲天,因大骂韦佩道:“他是一个新进的小畜生,我写书送礼嘱托他,他到转为他表彰节行。为他表彰节行也罢了,还将罪过归于我的儿子身上。这等可恶,断放他不过!”因求部里且将回文暂停,又来见万御史,要他参韦知县新任不知旧事,受贿妄言,请旨拿问:其养病实情,伏乞批下抚按,再行严查报部。
  仇太监这里有力,不两日批准下来。报到山东,抚按见了,唤韦知县去吩咐道:“你也太认真了。此过学士既有书与你,纵不忍诬枉铁翰林,为他表彰明白,使彼此无伤,也可谓尽情了。何必又将过公子说坏,触他之怒,又叫人奏请来拿你,叫本院也无法与你挽回。”韦知县道:“这原不是知县认真,既奉部文行查,因访问合郡人役,众口一词,凿凿有据,只得据实申详也,非为铁翰林表白,亦非有意将过公子说坏。盖查得铁中玉与水冰心养病情由,实因过其祖而起,不得不祥其始末也。倘隐匿不申,或为他人所叁,则罪所何辞?”巡抚笑道:“隐匿纵有罪,尚不知何时;不隐匿之罪,今已临身矣。”韦知县道:“不隐匿而获罪,则罪非其罪,尚可辨也。隐匿而纵不获罪,则罪为真罪,无所逃矣。故不敢偷安一时,贻祸异日。”巡抚道:“你中一个进士,也不容易,亦不必如此太执,莫若另做一道申详,本院好与你挽回。”韦知县道:“事实如此而委曲之,是欺公了,欺公即欺君了,知县不敢。”巡抚道:“你既是这等慷慨,有旨拿问,我也不遣人送你,你须速速进京辨罪。”韦知县听了,忙打一恭道:“是,是。”因将县印解了下来,交还巡抚,竟自回县,暗暗带了单祐与独修和尚,并过学士的书与礼物,收拾起身进京。正是:
  
  不增不减不繁文,始末根由据我闻。
  看去无非为朋友,算来原是不欺君。

  韦知县到了京中,因有罪不敢朝见,随即到刑部听候审问,刑部见人已拿到,不敢久停,只得坐堂审问,道:“这铁中玉与水冰心养病之事,是在你未任之前,你何所据而申详得他二人冰沮玉洁?莫非有受贿情由?”韦知县道:“知县虽受任在后,则任前之事,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以事在前面推诿?若果事大隐约无人知觉,谢曰不知,犹可无罪。乃一询书吏,而众口一词,喧传其事,以为美谈,而知具明知之,而以为任前事,谢曰不知,则所称知县者,知何事也?”刑部道:“行查者,铁中玉、水冰心之事,而波及过其祖,何也?”韦知县道:“事有根由,不揣其本,难齐其末。盖水冰心之移铁中玉养病者,实感铁中玉于县堂其抢劫生还,而怜其转自陷于死地也。水冰心之被枪劫至县堂者,实由过其祖假传圣旨,强娶而然也。铁中玉之至县堂者,实由过其祖抢劫水冰心,适相遇于道,而争哄以至也。使过其祖无抢劫水冰心之事,则铁中玉路人也,何由而救水冰心?使铁中玉不救水冰心,则过其祖与铁中玉风马牛也,而何故毒铁中玉?使过其祖不毒铁中玉,则水冰心闺女也,安肯冒嫌疑而移铁中玉于家养病哉?原如此,委如此,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不以实报?”刑部道:“这也罢了。只是铁中玉在水冰心家养病,乃暧昧之事,该县何以知县无私?其中莫非受贿?”韦知县道:“知县后任,原不知,因奉命行查,乃知前任知县鲍梓,曾遣亲信门役单祐前往窥觇,始知二人为不欺暗室之伟男儿、奇女子也。风化所关,安敢不为表白?若曰行贿,过学士书一封,过其祖百金现在,知县不敢隐匿,并当堂交纳,望上吴御览。”
  刑部原受过学士之托,要加罪韦知县,今被韦知县将前后事并书贿和盘托出,一时没法,只得吩咐道:“既有这些委曲,你且出去候旨。”韦知县方打一恭退出。正是:
  
  丑人不自思,专要出入丑。
  及至弄出来,丑还自家有。

  韦知县退去不题。却说刑部审问过,见耳目昭彰,料难隐螨,十分为过学士不得,只得会同礼臣覆奏一本。天子看见道:“原来铁中玉养病于水冰心家,有这许多委曲。知恩报恩,这也怪他不得。”又看到二人不欺暗室,因说道:“若果如此,又是一个鲁男子了,诚可嘉也。”秉笔太监受了仇太监之托,未必实实如此。若果真有此事,则铁中玉、水冰心并其父母奉旨久矣,岂不自表?何以至今默默?若果当日如此不苟,则后来又何以结为夫妇?只怕还有欺蔽。”天子听了,沉吟不语,因批旨道:“铁中玉与水冰心昔日养病始末,水居一与铁英后来结亲原由,外臣毁誉不一,俱着各自据实奏闻。过其祖曾否求亲水氏,亦着过隆栋奏闻,候旨定夺。”
  圣旨下了,报到各家,铁、水二家于心无愧,都各安然上本复旨,惟过学士不胜懊悔道:“只指望算计他人,谁知反牵连到自己身上!”欲待不认,遣成奇到边上去求,已有形迹;欲待认了,又怕儿子强娶之事愈加实了。再三与心腹商量,只得认自己求亲是有的,儿子求亲是无的,因上疏覆旨道:
  
  左春坊学士臣过隆栋谨奏,为遵旨覆奏事。窍以初求窈窕,原思光宠蘋蘩;后日狐绥,岂复敢联萝乌?臣官坊待罪,忝为朝廷侍从之臣,有子诗礼业身,已辱叨翰苑文章之士。年当成立,愿有室家。臣一时昏愦,妄采虚声,误闻才慧,曾于某年月日,遣人于边庭戌所,求聘同乡水居一之女水冰心,欲以为儿妇。不意既往求之后,叠有秽闻,故中道而掩耳。不识县臣以今之耳目,何所闻见,而证往日之是非?而且过毁臣子以强娶之名。夫既强娶,则水冰心宜谐琴瑟于微臣之室,何复称红拂之奔,以为识英雄于贫贱也?窍所不解。蒙恩下查,并据实奏闻,仰祈天监,勿使鲍鳏辱加麟凤,则名教有光,而风化无伤矣。不胜待命之至。

  过学士本上了,铁中玉只得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臣铁中玉谨奏,为遵旨陈情事。窍以家庭小节,岂敢辱九五万乘之观;儿女下情,何幸回万里上天之听。纶音遽来,足微风化不遗;阖室是询,具见纲常之为重。既蒙昭昭下鉴,敢不琐琐以陈?臣于某年月日,遵父命游学山东,意在思得真传,一切公务都捐,何心又闻闲事?不意将至历城县前,见被多人拥挤奔冲欲倒,因而争闹至县,始知为过学士隆栋之子过其祖,抢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以为婚之所致也。臣见之不觉大怒,思为婚姻嘉礼,岂可抢劫而成?县官迫于不义者,助桀为虐。因纵水冰心而归。臣于此时,实不知过其祖为何人,而水冰心为何人也。不过路见不平,聊为一削之,何尝恩于何人,而仇于何人也?孰知仇者竟至毒臣于死,而恩者遂至救臣于生也?臣时陷身至此中,而两不知也,既生而始知其死臣者为过其祖,生臣者为水冰心也。死臣者情虽毒,然臣未死,可置勿问。既知生臣者为水冰心,而后细察水冰心之为人,始知水冰心冒嫌疑而不讳,为义女子也;出奇计而不测,为智女子也;任医药而不辞,为仁女子也;分内外而不苟,为礼女子也;言始终而不负,为信女子也。臣感之敬之,尚恐不足报万一,何敢复有室家之想哉?今之所为室家者,迫于父命也,岳命也。父命止知遵常经,求淑配,不知臣前之遇,出于后,岳命盖感臣保侯孝,而得白其冤,因思结好,不知水冰心前已行权,后难经正,然屡辞而终弗获辞者,盖岳父误认臣为君子,而臣父深知水冰心为淑女,而彼此不忍失好逑也,故执大义,而百两迎之,不复问明烛避嫌之小节矣。虽然两番花烛,止有虚名,聊以遂父母之心,而二性之欢,尚未实结,不欲伤廉耻之性。此系家庭小节,儿女下情,本不当渎奏,今蒙圣恩下采,谨据实奏闻,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铁中玉本上了,水冰心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铁中玉妻水冰心谨奏,为遵旨陈情事。窍以黄金以久炼为钢,白璧以不玷为洁。臣妾痛生不辰,幼失慈母,严父又适违功令,待罪边戌,茕茕寡居,孤守家庭,自应闭户饮泣,岂敢妄议婚姻?不意祸遭同乡学士过隆栋之子过其祖,窥臣妾孤懦,欲思吞占,百计邪诱,臣妾俱正言拒绝。讵意圣世明时,恶胆如天,竟倚父岩岩之势,蜂拥多人,假传赦旨,打入内室,抢劫臣妾而去。臣妾于此时,身若叶而命若鸡,名教不可援,而王法不可问,自惟一死。幸值铁中玉游学山东,恰遇强暴,目击狂荡,感愤不平,因义激县主,救妾生还。当此之际,不过青天霹雳,自发其声,何尝为妾施恩,而望妾之报也?乃恶人自知阳抗理屈,而阴谋施毒,遂令铁中玉待毙于寺僧之手,而万无生机。而臣妾既受其恩,苟非豺狼,安忍坐待其死,而不一为救援也?因用计移归,而求医调治。此虽非女子所宜出,然事在垂危,行权解厄,或亦仁智所不废也,臣妾敢冒嫌疑而为之者,自视此心无愧,而此身无玷也。若陌路于始,而婚姻于终,则身心便难以白,故后臣父水居一感铁中玉之贤,而欲以臣妾侍中栉,而屡命屡辞者,以此也。即父命难违,而如今已谐花烛,故两心犹惕惕不安,必异室而居者,亦以此也。此非矫情也,亦非沽名也,止以炼黄金之钢,而保白璧之洁也。至于过其祖强娶之事,抢劫之后,又勒按臣行牌而迫婚,遣媒使戌所而逼允,真可谓强横之甚者也,即今事已不谐,而又买嘱言路,妄渎宸听,尤可谓父子济恶,而不知自悔者也。国法自在,恩威上出,臣妾何敢仰渎。蒙恩诏奏,谨据实以闻,不胜待命之至。

  水冰心之本上了,铁都院也上一本道:
  
  都察院副教御史〔臣〕铁英谨奏,为遵旨陈情事。臣闻结婚以遵父命为正,择妇以得淑女为贤。择妇既贤,结婚既正,则伦常无愧,而风化有关矣,人言何恤焉?臣待罪副都,官居表率,凡有不正者,皆当正之,岂有为子求妇而不择端庄贤淑,以自贻讥者也?臣有子中玉,滥侧词林,颇知礼义,臣为择妇亦已久矣,而不获宜家,宁虚中馈。近闻兵部尚书水居一,有女冰心,幽闲自足,莫窥声色,而窈窕日日闻,才智过人,孤处深闺而能御强暴,臣屡欲遣子秣驹而无媒,今幸水居一赦还,为怜才貌,适欲袒臣子于东床,两有同心,而因结缡,此两父母之正命也,遑恤其他?乃臣子中玉,则以养病之住嫌为辞,臣细询之,始知公庭遇变,义气之所为;闺阁救人,仁心之所激,小人谓之暧昧,正君子谓之光明者也,不独无嫌,实为可敬。故三星启夕,不听儿女之言;而百两迎归,竟行父母之命。彼二人虽外从公议,而内尚疾守私贞,此儿女之隐,为父母者不同之矣。至于人之吹求,或亦谋媒不遂,而肆为讥谤,自难逃明主之精鉴③,臣何敢多喙焉。蒙恩诏奏,谨据实以闻,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③“精鉴”原作“鉴鉴”,今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铁都院之本上了,水尚书也上一本道:
  
  兵部尚书水居一谨奏,为下自陈情事。窃闻婚姻谓之嘉礼,安可势求?琴瑟贵乎和谐,岂宜强娶?《诗》云“展转反侧”,犹恐不遂其求,何况多人抢劫,有如强盗;高位挟持,无复礼义?宜女子誓死不从,而褰裳远避也。幸,妻亡无子,仅生弱女,拟作后人,虽不敢自称窈窕,谓之淑人,然四德三从,颇亦闻之有素,安忍当罪父边庭遣戌之日,而竟作无媒自嫁之人之理者也?乃过其祖一味冥顽,百般强横,不复思维,竟行动夺,一假传赦诏,劫之于臣家,二伏莽汉抢之于南庄,三鸿张虎噬,制之以御史之威,可谓作恶至矣。若臣女无才,陷于虎口,几乎不免矣。此犹曰纨袴膏梁之习,奈何过隆栋为朝廷重臣,以诗礼侍从朝廷,乃溺爱不明,竟以赫赫岩岩之势,公然逼臣于戌所!臣若一念畏死,而苟合婚姻,则名教扫地矣。因思臣一身一女之事小,而纲常名教之事大,故正色拒之,因触其怒,而疏请斩臣矣。孰知侯孝功成,请斩臣正所以赦臣也。又买嘱言官,以为污蔑之图,又孰知污蔑臣女者,正所以表彰臣女也。至臣女所以表彰,臣女疏中已悉,臣不敢复赘渎圣聪。然过隆栋父子之为恶,可谓至矣。蒙恩诏奏,谨据实上闻,伏乞加察而定罪焉。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五本一齐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大廷吐色,屋漏生光。不知天子如何降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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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08-9-25 20:47:2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回 验明完璧始成名教痴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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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玉石水火盈庭跻,两不相和到底①。若要敦伦明理,毕竟归天子。圣明一察谗言止②,节义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隐括春秋旨。
  
  【校勘记】
  ①此句萃芳楼藏版本作“各有封章互诋”。
  ②此句原作“明照里一察谗言止”,不合谱式,今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铁英父子、水居一父女并过学士五道本一齐上了,天子看见,因御便殿,诏阁臣问道:“这事各奏俱到,还当如何处分?”阁臣奏道:“今五奏看来,这过其祖强娶水冰心,以致铁中玉养病情由,似实实有之,不容辨矣。但强娶而实未娶,谋死而尚未死,似可从宽。如铁中玉犯难,救水冰心之祸而自受,祸人不免,应是侠肠。水冰心感恩,移铁中玉养病,冒嫌疑而不惜,似为义举。然一为孤男,一为寡女,同居共宅,正在贞淫莫辨之时,倘暧昧涉私,则前之义侠,皆付之流水。若果如县臣所称,窥探而无欺暗室,则又擅千古风化之美,而流一时名教有光者也。臣等远无灼见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行查若此,似无可议。但县臣后任,只系耳闻,未经目击,不足服观听之心,一时难以定罪。望陛下降旨,着旧县臣将前事一一奏闻,庶清浊分面此断有所公矣。”天子点首称善,因降旨:
  
  着旧历城县知县将铁中玉养病情由,据实奏明,不许隐匿诬罔。钦此。

  圣旨下了,登时就传旨。原来前知县鲍梓行取到京,已钦选北直隶监察御史,正出巡真定府,见了报,知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已结了亲,因万谔疏参,故有此命,因满心欢喜道:“铁翰林这头亲事,我原许与他成就,只因受了此职,东西奔走,竟未践前言,时时在念。近闻他已遵父命,结成此亲,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圣旨,命我奏明,正好完我前日之愿。”因详详细细覆了一本,道:
  
  直隶监察御史臣鲍梓谨奏,为遵旨回奏事。窍以义莫义于救人于危,侠莫侠于临事不畏,贞莫贞于暗室不欺,烈莫烈于无媒不受。臣于某年月日,蒙恩选知历城县事。臣虽不才,莅任之后,遂留心名教,以扬朝廷风化之美。适值学士过隆栋之子过其祖,闻兵部侍郎今升尚书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为妻,托府臣命臣为媒,时臣为属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时水居一被谪,因见水居一这弟水运,道达府臣与过其祖聘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运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凡民间允亲,以庚帖为主,水运既允,因送庚帖于过宅。孰知水冰心贞女也,无父命焉敢自嫁?为叔水运催迫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窍写水运亲女之生庚,以为庚帖,而水运愚不知也。及至于归,水冰心执庚帖非是,不往,而水运事急,因以亲女往焉。过其祖以误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戏过其祖者,既而过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为召,欲邀水冰心会亲而结亲焉。孰知水冰心侠女之俏胆拨天,偏许其往,使其遍请贵戚,大设绮筵,又偏肩舆及门,又使其雀跃于庭以为得计,然后借鼓声之音,以发其奸状,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心愈恨而谋愈急,因访知水冰心秋祭于南庄,因伏多人于野,以为抢劫之计。熟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驺舆,招摇而往,招摇而还,以为抢劫之标。及其抢劫而归,众诣睹为荣观焉,乃启车而空无一人,惟大小石块、一黄袱而已,于是喧传以为笑。此水冰心三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受其三戏,其情愈迫,因假写水居一复职之报条,遣多人口称圣旨往报也。水冰心闻有圣旨,不敢不出,因堕其术中,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携利刃,往而欲刺焉。适铁中玉游学至此,无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于道,同结至县堂而告焉。至问出其故,因叱散众人,而送水冰心归,欲彼此相安于无事也。不意过其祖怏怏焉不得于水,欲甘心于铁焉,因授计寺僧,而铁中玉病危也。铁中王病危,铁中玉不自知。幸水冰心仁女也,感其救己之死,而不忍坐视其死,因秘计而移其归,迎医而理其病,甘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议而安焉。非青天为身,白日为心,不敢也。过其祖闻而愈怒也,因以暧昧污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风化惩之。臣待罪一县,则一县之名教风化实在其职,臣何敢不问?但思同此男女之情态,淫从此出,贞亦从此出也,又何敢不见不闻,尽坐以小人哉?万不得已,因遣善窥捕门役单祐,前往窥探之,如知铁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帘以窥,不以恩爱废义;异席盼甘,又不以矫洁废情。谈者道义,论者经权。言事则若山,不啻过于良友;诠理则迎机一点,不啻明师,并无半语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感激,而有喜心;内外交言,而无惭色。诚古今名教这准而全正者也,臣闻见之,不胜欣羡,因思白璧不易成双,明珠应难成对,天既生铁中玉之义男儿,又复生水冰心之侠女子,夫岂无意?臣因就大义思之,非铁中玉而水冰心无夫,非水冰心而铁中玉无妇矣。故以媒自任,而往见铁中玉,劝其结朱陈之好,以为名教光。熟知铁中玉正以持己,礼以洁身,闻臣言怒,以为污辱,已奋然而行,竟不俟驾。其磨不磷,涅不淄,豪杰之士也。臣即欲上闻,因臣职卑,急欲转详转申,最为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不虚生,后复因铁中玉力保侯孝之事,不居一由此赦还,因而缔结朱陈。此虽人事,实天意成全。臣闻之不胜欣快,以为良缘佳偶,大为名教增色。不意御史万谔不知始末详细,误加参劾,致蒙圣恩下询往事,天上遂夙心。臣不胜雀跃,谨将前事据实一一奏闻。揆之于义,义莫义于此矣;按之于侠,侠莫侠于此矣;〔考之贞烈〕,贞烈莫过于此矣③。伏乞圣明鉴察,时加施异,以为圣世名教风化之光。臣无任感激待命这至。

  
  ③此二句原作“更贞莫贞于此矣”,有脱漏,今据萃芳楼藏版本增改。

  鲍梓本上了,天子览过,龙颜大悦,道:“原来水冰心有如许妙用,真奇女子也,铁中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当不得仇太监通了秉笔太监,要他党护。秉笔太监因乘间奏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贞淫大关头也。今止凭鲍梓遣下设单祐一窥,即加褒美,设有奸诡情由,岂不辱及朝廷?且奴婢看铁中玉与水冰心自上本内说的话,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笔太监道:“铁中玉本上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性之欢,尚未实结。’水冰心本上说:‘于今已谐花烛,而两心犹惕惕不安,必异室而居者,正以炼黄金之钢而保白璧之洁也。’据他二人自夸之言看来,则今日水冰心犹处子也,恐无经理。倘今日之自夸过甚,则前日之誉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爷再加详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将铁中玉、水冰心并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联亲问。”秉笔承旨,便传与阁臣,阁臣因传出外廷。众臣闻了,谁敢不遵,因于次日午朝齐集于便殿,正是:
  
  白日方垂鉴,浮云忽蔽焉。
  岂知云散尽,依旧见青天。

  不一时,天子驾坐便殿,百官朝贺毕,天子先召铁中玉上殿。铁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看见铁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敬喜,因问道:“向日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愿妻女的是你么?”铁中玉应道:“正是臣。”天子又问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么?”铁中玉又应道:“正是臣。”天子道:“既两件具是汝,则汝之胆识,诚可嘉矣。然胆识犹才气之能,如县臣所称,养病于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五夜无欺,则古今之奇行矣,果有此事么?”铁中玉道:“此事实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礼应如此也。”天子道:“此事虽有,然已往无可据矣。且问你:上本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性之欢,尚未实结。’此又何故?”铁中玉奏道:“臣与水冰心因有养病之嫌,义无结亲之礼,但迫于父命,不敢以变而废常,故勉承之,而两番花烛也。若花烛而即结二性之欢,则养病之嫌,终身莫辨矣。故臣与水冰心至今犹分居而寝,非好为名高,盖欲钳众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为人伦光耳。”
  天子听奏,欣然道:“据你所奏,明水冰心犹然处子也。”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闻命,即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展龙目而看,见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妩媚女子也。因问道:“你就是水冰心么?”水冰心朗朗答应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子道:“前县臣鲍梓上本,称你三戏过其祖,才智过人,果有此事么?”水冰心因奏道:“臣妾一女子,焉敢戏弄过其祖?只因臣父待罪边戌,臣妾一弱女家居,过其祖威逼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以脱祸耳。”天子又道:“你既知脱祸,怎不避嫌,却移铁中玉于家养病。”水冰心道:“欲报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当日陌路,且不避嫌,今日奉父母成婚,反异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当日之嫌,一时之嫌也,设有谤言,从夫即白。今日之嫌,终身之嫌也,若不存原体以自明,则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辨,沥血难明。今日蒙恩召见,却将何颜以对陛下?”天子听了大喜道:“若果存原体,则汝二人,又比梁鸿、孟光加一等矣。朕当为汝明之。”因传旨命太监四人,引入朝见皇后,就命皇后召宫人验试水冰心果系处女否。四太监领旨,遂将水冰心引了进去。正是:
  
  白玉不开终是璞,黄金未炼尚疑沙。
  两番花烛三番结,始有芳名万古夸。

  四太监引水冰心入后宫去朝见皇后,不多时,即有两人先来回旨道:“娘娘奉旨,即看老成宫人试验水冰心三遍,俱称实系处子,娘娘甚喜,留住赐茶,先着始婢回奏。”天子听了,满心欢喜,因对阁臣说道:“铁中五与水冰心已经奉父母之命,两番花烛,而犹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节,以表名教,以美风化,则前之养病,五夜无欺,诚表表矣,夫好逑中出类拔萃者也。若非朕召来亲问,而听信俘言,岂不亏此美节奇行!”因召过隆栋问道:“汝身为大臣,不能训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抢劫,若非水冰心多才善御,必为其所辱久矣。强梁骄横,罪已不赦,乃腹肆为谤毁,几致白璧受青蝇之玷。又行贿买嘱县臣,大干法纪。”过隆栋见天子诘责,慌忙无措,只得免冠伏地,奏说道:“臣非毁谤,实不知铁中玉与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天子又召万谔诘责道:“汝为御史,当采幽察隐,为朕表章风化,奈何听道路浮言,污蔑侠烈?朕若误听,岂不有伤名教?”万谔闻责,惊得汗流浃背,惟伏地叩头而已。天子又召韦佩嘉奖道:“汝一新进知县,能持正敢言,不避权贵,且言言得实,事事不诬,诚可嘉也。”因命阁拟旨,阁臣因拟旨道:
  
  朕闻人伦以持正为贵,而持正于临变之际为尤贵;节义以不渝为奇,而不渝于暧昧之时为更奇。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动声色而三御强暴,已不寻常矣,又能悄然解难于未然以报,且又能安然置身于嫌疑而无愧,其慧心俏胆,明识定力,又谁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者,琴瑟已谐,钟鼓已乐,而犹然励坚贞于自持,表清洁于神明,诚女子中之以圣贤自持者也。铁中玉既能出韩愿于虎穴,又能识侯孝于临刑,义侠信乎大臣者矣。若夫水冰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亲骨肉;燕居密迩,如畏敬大宾;接谈交饮,疏不失情;正视端容,亲不及乱;从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往,而礼可不没。至若已系赤绳,犹不苟合,诚冥冥不堕行之君子也。以铁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诚可谓义侠好逑矣,朕甚嘉焉。其超进铁中玉为学士,水冰心为夫人,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端,宫袍宫衣各十袭,乌纱、鸾冕各一领,执御前金莲鼓乐旌彩迎归,重结花烛,以为名教之宠荣。水居一、铁英义教子女,善结婚姻,俱褒进一阶。韦佩申详无隐,报命不欺,具见骨鲠之风,任满钦点重用。鲍梓覆奏详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过隆栋纵子毁贤,本当重处,姑念经筵著绩,着降三级。万谔奏劾不当,罚俸半年。过其祖三行抢劫,放肆毒谋,谋虽未遂,情实可恶,着该县痛儆一百,少惩其横。呜呼!有善弗彰,人情谁劝,有恶不瘅,王法何为?朕不敢私,众其共凛!特谕。

  阁臣才拟完圣谕,水冰心蒙娘娘赐了许多珠翠宝物,着四太监领出见驾谢恩。天子大喜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从未闻君子淑女相为悦慕,已结丝萝,而犹不肯草划合卺,以防意外这谗,如汝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结花烛,万姓观瞻,珠令名教生辉也。汝归宜益懋后德,以彰风化。”铁中玉、水冰心并众臣一齐谢恩,欢声如雷,侍臣得旨,此时执出的金莲宝烛,一对一对,已点得辉辉煌煌;合奏的御乐,一声一声,已打得悠悠扬扬;排列的旗帜,一行一行,已摆得花花绿绿。铁中玉与水冰心簇拥而归,十分荣幸。正是:
  
  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铁中玉与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过天地,再排香案,谢过圣恩,然后再拜父母,重结花烛。只因这一番是奉圣旨之事,满城臣民,皆轰传二人是义夫侠妇,无不交口称扬。惟过不士被降,又见儿子被责,不胜悔,又不胜怒,追究耸使之人,将成奇尽情处治。万谔被罚,十分没趣。水运虽做个漏网之鱼,然惊出一场大病,因四心感哥哥、侄女容情,不敢再萌邪念。仇太监见圣上如此处分,也不敢再萌邪念。正是:
  
  奸人空自用心机,到底机深祸亦深。
  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钦。

  铁中玉与水冰心这一番心迹表明,直如玉洁冰清,毫无愧作,方欢欢喜喜结花烛。这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筵同饮,彼此交谢,铁中玉谢水冰心,亏他到底守身,掩尽谗人之口;水冰心谢铁中玉,亏他始终不乱,大服天子之心。饮毕合卺,众侍妾拥入洞房,只见翠帏停烛,锦帐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于飞之乐,十分荣满。后人有诗赞之曰:
  
  三番花烛始于归,表正人伦是与非。
  坐破贞怀惟自信,闭牢心户许谁依。
  义将足系红丝美,礼作车迎金钿肥。
  漫道一时风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辉。

  铁中玉与水冰心自结亲之后,既美且才,美而又侠,闺中风雅之事,不一而足,种各堪传世,已注入二集,兹不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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