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残手术病情稳定并转往郊外康复医院那年,母亲也就现在我这个年龄。她想改变的事情太多,如果有可能的话,包括把生命转嫁给我。可她能够做的,仅仅也就是每天倒两次公交车,往返花五六个小时,到医院为我做两顿顺口的饭菜。而什么样的饭菜对我来讲,都和那一瓶瓶的中药汤无甚区别。我不吃对不起母亲,吃了对不住自己,因为当时只想着一件事——灭掉自己。但我还是吃了,人的骨子里亲情还是大于自己的。
母亲很固执,馄饨和饺子是一定要拿到医院现吃现包的,连皮儿和馅儿都要现做。好在医院里备了间厨房,不然她连煤油炉都能搬来,这事她想过。费这么大劲弄出的两顿饭,怎能拒绝?母亲就是这样,硬是把我强拉硬拽过了初残的那段艰难岁月。
一直以来也没能阻止母亲天天往医院跑,后来又转了院,人家不让做饭了,她还是不停地跑。那一阵的我,虽然勉强驱走了死亡的诱惑,却依然在痛苦中舔食着伤口。我每天都不停地写,那伤感的情绪在洒进稿纸的同时,也刺进母亲的心中,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种用孤独排解孤独的方式,她怕我再出现什么其它问题,近乎是在监视着我。我几乎是在求着她说:“妈,你能不能别老往医院跑了,你让我安静安静!我要做点正经事。”那天我先做了一件令她及其不解的事情——把写了半年的一部中篇小说,一张一张纸地全烧了。母亲以为我发了神经,可自打那儿,我像变了个人似的,后来就开始在报刊上发文章,她放心了,还引以为骄傲了,最多有过半月来一趟医院的记录。
老护理员两口子要回农村老家,他们从病残之初一直照顾了我十多年,那关系亲如一家。开始他们并没敢告诉我,更不敢告诉我母亲,等把接班人找好了才对我讲,接班的两位是他们的亲属,也是两口子。新老交办一星期稳定后,我才把消息告诉了养病在家的母亲,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连在话机旁的新老护理都听得真儿真儿的:“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一星期后才告诉我?!
“妈,我早告诉你有什么用?现在一切不都安排得挺好吗。”
“你是不是嫌我没用?我是不是你妈?!
“妈,你这是扯到哪去了?”
“好,你等着,我这就过去!”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说来母亲的不讲道理是有根据的,实事上这件事,除了母亲外,全家都知道。不敢告诉她,怕的就是她又要一天一趟往我这跑。她最近犯病,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看情景,她已意识到全家对她的欺瞒,要不怎么会那么大火气。
俩半小时后,母亲到了医院。他的脸色很难看,不知是急得气的,还是病闹的?先是对老护理的回家原因的细致询问,话语间流露着发自内心的关怀,这点母亲她懂。然后就是对新护理的问询和不厌其烦的反复交待。其实学了一星期,人家什么都清楚。整个一下午,母亲没和我说一句话,我赌气也没理她。快六点了,她才在新老护理的劝说下不安地离去,我清楚,这不安多半是因我们母子间的赌气闹的。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从我这里走后,母亲竟昏倒在公共汽车上,送到医院一检查,大便潜血4个加号,当即住院。
两天后,我去医院看望母亲,像任何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像每次她到医院看我一样,话题还是我的身体。可我的心在流泪、在淌血。我在内心发誓:母亲呀,既然我改变不了你,那就改变我吧!今后,我全都顺从你的意愿,因为你的心理承受力比徒劳的跑路对健康更重要。
临别的时候,母亲硬塞给老护理200块钱说:“13年了,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回家把事处理好,什么时候想出来,再回来。”老护理的眸中亦泪光滢滢的。
母亲腰弯了、背驮了,腿脚也不利落了。打我伤残后,她从中年跑到老年,跑出了一身病。家里的电话都安了十多年,可打电话见不到真人,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有病了别想瞒过她,从话音里就能判断无误。我没病一个个电话也好像要问出点病,我便找辙给她创造机会说:“酸奶没了,香蕉没了,大便特干燥。”于是她又有了前往的理由。别人到医院是为事而来,她是为来而找事。
9·11那年,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胆结石诱发胆囊炎要做胆囊摘除术。这个日子之所以记得清除,是因为我刚刚听完午间的新闻广播,说美国的世贸大厦被撞后就上了手术台。我做的是腹腔镜手术,整个过程异常顺利,从住院到出院5天时间。而母亲的手术就没那么顺了,她是我出院那天住院的,而且因为丙肝阳性不宜做腹腔镜,只能动刀手术。和母亲术后通上手机已是第二天了,因为她中途出了点危险,被送进了ICU观察了一天。这个通话对我来讲,显得有些艰难,我的喉头总感到有些紧紧的,与平时相比,我是那样急切地想见到母亲。手机是妹妹接听的,她转给母亲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依然是:“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这几天怎么也不来个电话说说,让人怪操心的。”
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了,“妈,你心里能不能装点你自己?你比我病重,你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妈说:“嗨,我都快70的人了,你的身体比我值钱。你遭罪快20年了,妈比你心疼!”
那天的电话不同以往的是,并没谈及多少具体的病情,却是一条20年绵长的丝线把母子间的真情,像电影剪辑般串了起来。那时,我还年青,母亲正当中年;如今,我正中年,母亲已近古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