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工程心理网

标题: 许佑生《听天使唱歌》电子版连载(推荐) [打印本页]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41
标题: 许佑生《听天使唱歌》电子版连载(推荐)
(转自搜狐网读书频道)

一个忧郁症患者从自身亲历观点写下的体悟,反映的是忧郁症复原过程中的局部真相。如何在自杀的吸引力中浮沉,如何对抗自杀危机,如何逐步修复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朝着一个比较能够自保平安的积极境界努力。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43
序  
如果患者伤害了自己,作为照料者,不必感到内疚。我们不能为了脑内化学不平衡导致的结果而感到愧疚。照顾具自杀倾向的人,我们必须有能力面对最坏的情况。当病人将那黑暗的想法付诸实行时,我们也要确信我们已经尽力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44
陪忧郁一起度过——写给照料者的文字

    如果患者伤害了自己,作为照料者,不必感到内疚。我们不能为了脑内化学不平衡导致的结果而感到愧疚。照顾具自杀倾向的人,我们必须有能力面对最坏的情况。当病人将那黑暗的想法付诸实行时,我们也要确信我们已经尽力了。伤害不是我们所造成,我们也无须认罪。当然,这么说比做来得容易。对于那些因自杀事件而失去挚爱的人,没有经历过当然无法感同身受。?
    非常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照料者,我们要知道在和精神疾病纠缠时,这种失败的确有可能发生。我们要尽其所能地去对抗,却也要做好坏事可能会发生的心理准备。?

    照顾既忧郁又有自杀倾向的人是个很挑战的任务,照顾者必须有着坚强的心灵和体能,要有耐心,最重要的是还要情绪稳定,否则照顾者也很有可能落入忧郁的深渊。每个人都会失望挫折,也会心情低落,甚至有些人的生活里也都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忧郁症状。但是病理上的忧郁症患者,他们却不寻常地有着更强烈且无休止的沮丧。一旦陷入了忧郁症的深渊,这些人很可能就会产生自杀的逃避念头。忧郁症患者对一切事物都觉厌恶,他们想借由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来结束那令他们痛苦不堪的情绪反应。另一个忧郁症患者常出现的想法,就是要让别人觉得愧疚,就像是:我要让你良心不安,因为你没有好好帮助我去克服痛苦。?

    我照顾过一位患者经历了所有前述的阶段,很多人难以理解他的病因,因为他们觉得他是个幸运儿,也拥有一切。问题就在于,有忧郁症的脑袋却时常无法客观地认清事实,也无法理性地看待原因。这种症状增加了照顾者的挫折,也同时折磨着许多的忧郁症照顾者。照顾这种精神疾病,我们要试着好言好语地去提升病人的自信和价值;但是我们也要有心理准备,有时他们对我们的关怀会听而不闻。在经历了数个不眠之夜,我们的体能已经不堪负荷;这种情况,有时真是会让我们这些照顾者身心俱疲,压力倍增。?

    照顾者能做些什么呢?我们不能永远陪伴着他们,因为我们还有别的责任要尽,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要过。我们不能放弃工作,不能放弃其他的家庭成员,也不可能永远情绪稳定地为他们奉献一切。但是,我们一定要正视患者的自杀的警讯和胁迫。要能好好扮演照顾者的角色并不容易,我们一方面要保持生活中一切事物的平衡稳定,一方面要好好照顾我们的病人。通常,我们不能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无论我们的出发点是多么的善良;我们都很难能正确地预期忧郁症患者会有的心理反应。?

    注意忧郁症患者持续的自杀倾向十分折磨人,所以我们更要坚强,也要运用我们良好的判断力,好在适当的时候伸出援手。但是我们也要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如果自杀的征兆很严重、明显,我们便需要采取适当的行动去防止自杀的发生;但若事情不是那么严重,我们也要知道,让自己能适时地得到放松。如果我们不能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能张弛适当,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除此之外,我们必须十分注意病人的极限。错误的判断,表示时机的不恰当,语言上的误解,都可能导致有自杀倾向的人跨越死亡的雷池。要避免这种情况恶化,我们应该用一种充满着爱、信任、支持和慈悲的心去了解彼此的需要。有人会认为,我们所做的努力,并不能给患者多大的帮助;顶多是让自己也变成另一个忧郁症患者罢了。也许有些人真的就此放弃,还认为能给具自杀倾向的人最大的帮助就是让他们去死。其实那是失败者的借口罢了。每当生命遭到挑战时,如果我们都抱持着那种态度,我们会一次一次地放弃,最终只能做一个失败者。我们会用最大的力量一起克服忧郁症,从很多的病例中可知,只要我们有耐心,这种心理疾病终究能被控制。?

    我们都很希望能有一个可以成功治疗忧郁症的方法和大家分享,但是没有。但我们知道有很多幸运的例子,有些人的自杀从没成功过,那是因为有许多朋友的帮助,而且还使他们康复得很好。衷心盼望,所有的人都能幸运地陪忧郁症患者一起度过。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44

忧郁症患者自己的版本

    自从罹患忧郁症之后,有一些东西自我的体内流失了,那种对世界的高度兴致、对人的热衷观察、对新鲜事务的强烈好奇,似乎没有随着病情好转而通通恢复。?
    我因此知道,尽管的我的忧郁症可能有起色,但心中某些失却的宝贵东西不见得会回来了,并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三根手指往空中作势打个清脆的响声,仿佛变魔术,搭啦,病好了什么也跟着都回来了。?

    不是,事情才不是这样!?

    这当然令我微微感伤,可是我也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在我染病的期间,发现即使是执业中的精神科医师,也不见得都深入得进去患者那种处境,包括他们在内的广大人们,还是对忧郁症充满了一些误解。?

    所以,这本书是从一个忧郁症患者的观点写下的亲身经历,而不是根据精神科医师想当然尔的专业理论,也不是一般人想像的常理,这本书反映了忧郁症复原过程中的局部真相,我如何在自杀的吸引力中浮沉,如何对抗自杀的危机,如何逐步修复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朝着一个比较能够自保平安的境界努力。?

    有些经历与方式说不定连专家想都没想过,甚至不以为然,但我深信唯有亲自走过这条泥泞路的人,才真正了解那种微细的心理纠缠、颠覆、拉扯,也才会在绝境中用肉身又爬又滚,找到一条独特的出路。?

    我熬过的事迹绝不会获得“好人好事”推荐,却是“真人实事”的不二版本,因此我会不在这里大事宣传说,一切都会没事啦,放心好了的空话;也不会制造假象,开一张“病好了你又是彻头彻尾好汉一条”的支票。我只是想很诚实地陈述,忧郁症患者想要自杀是一种神秘的冲动,不小心处理,它永远都会像一条藏匿在你鞋子内的毒蛇,不保证可以与你相安无事多久。?

    但忧郁症病友的人生还是必须继续下去啊,不能百分之百地恢复,某些小小的东西永远失去了,怎么办呢?其实没关系,至少我找国了大部分的健康,懂得作一些自我调整,也能坦然面对“失去”这样的人生体验。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3
第一章  
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耸人听闻的的标题:“一、四、十二月是精神病患者自杀的高潮期”。这时间点是落在农历过年和清明节前后,没想到宛如乡愁在召唤似的,我那已经渐行渐远了的忧郁症,竟然就真的在这个时期“返乡探亲”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4
第一章
从现在起,做自己的父母(1)

    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耸人听闻的的标题:“一、四、十二月是精神病患者自杀的高潮期”。这时间点是落在农历过年和清明节前后,没想到宛如乡愁在召唤似的,我那已经渐行渐远了的忧郁症,竟然就真的在这个时期“返乡探亲”了。?
    今年二月,我在旧金山的博士班春季课程近入尾声时,却染上一场不轻的感冒,以致最后两天的课不得不缺席。感冒好了八成之后,我这人忽就像是跌入了一张软绵绵的无形大网,浑身懒散,没有半点劲道。我成天只是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想碰,也没有力气做。?

    就在初春这种消沉、虚无的情绪里,我隐约嗅到了一股旧日的血腥味,哎呀,感到人生空空洞洞,没有丝毫生趣的那个想法,怎么又悄悄地溜回来了?每当觉得生命失色,在什么都引不起兴趣的情况下,我便一心想死,脚步也情不自禁地往死亡那个黄线框起来的警戒禁区趋近。这时候,窥视死亡、想要尝一尝死亡的味道,变成我在百无聊赖之余,唯一有点心动的目标。?

    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受到死神这样的骚扰了,自杀的念头在隐遁了几个月后,当一切似乎显得太平无事时,它竟又意外地重现脑际。?

    我如果跟一般人说起这个念头,大概会立即被挖苦说,“你穷极无聊啊,才会生出这样无聊透顶的主意”。但是我知道并非如此,这是忧郁症的典型思维又再启动了,脑子不自觉地美化了死亡,把死亡当作一条苦闷人生的出路,一直放在心上发酵酝酿,等待张力凝聚到沸点,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悬崖边,纵身往下跳,化作一道凄美的彩虹。?

    我默默熬了几天,发现还是无力挽回,只好承认:“它,又回来了。”?

    既然事态严重,我就迅速上了一趟医院,与我在旧金山的精神科主治医师道兹女士会面,研讨因应对策。?

    我虽然一直来医院领抗忧郁剂Paxil(克忧果,即台湾出现的Seroxat),服用也没有间断过,但之前曾回台湾两趟,现无法顺利预约时间,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道兹了。?

    这次见到,原本苗条的她,居然变成了大腹便便,判若二人,后来才知道,她再过一个月就要分娩了。?

    人生就是这么无厘头啊,在我跟死亡对垒玩赌命游戏的当儿,却有一个新生命要来人间报到了,还阴差阳错跟我放置在一起,当作两组对照标本,实在够讽刺了。?

    道兹决定将我的Paxil剂量,从每天一颗的30mg增加到40mg,并且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她觉得这次不能全靠药物的提升,而是有必要去尝试一下“认知行为治疗”。?

    自从忧郁症发作后,除了持续服药改善脑血清素,我没有正式求助心理咨询。那是源於我身为一个作家的有恃无恐心理,以为这一套思辩人生、检视生命的技术,我岂有不熟悉的道理,何心劳驾外人??

    但这回,一来没有本钱逞强了,二来也想感受一下所谓“看心理医生”是什么滋味,以致作岸上观,我终于下海了。?

    由于旧金山一向是多种族、文化荟萃的都市,所以这所大医院备有英语、西语和华语的专业人员,道兹医师很体贴,特地帮我预约了一位说国语的心理治疗师,大概是希望我能畅所欲言吧。?

    第一次会面,感到有些意外,她竟是一名年纪颇轻的女子,而且这么巧,也是来自台湾。这下好了,我不仅与我的忧郁症乡愁重逢,还了了乡亲的重逢。?

    她建议我从童年的记忆说起。总结初次会面的印象,我只像是在作一场不痛不养的口头报告。一周后,又到了预约的时间,我不仅兴味索然,还有点失却了信心,想到她那么年轻的样子,其人生阅历果真足够到能为我操刀,割掉我心中那颗早已与我结为一的陈年肿瘤吗??

    我一直在耳边敲着退堂鼓,想要缺席,但当快到了约定时间,仿佛觉得亏欠了谁似的,所以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赴约。幸好那趟去了,才有机会掘开一个密封的泉眼,内心的诸多症结,如汪汪泪水,汩汩涌出。?

    第二次会面,在她的提问下,我讲起了一段遗忘的往事。那是念小学二年级时,我当选了模范生,按照校方惯例,必须请全班吃糖。但因童年家境清寒,作为苦哈哈公务员的爸爸只买得起很普通的糖果,跟上学期与别班的模范生请吃的高级糖,品质很明显差了一截。?

    我当时窘得难以自支,抬不起头,这种本该是鹤立鸡群的骄傲,却一下沦为一种悲下的伤感,这从此也滋生了我的自悲心理;糟糕的是,在后来这又被我的父母无意地一再捅大。因为每学期我品学兼优领了一大堆奖状回家,他们也许内心甚为欣慰,却鲜少流露喜色,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成绩好或表现出色都没什么用”。?

    长久以来,我因此有深深的挫败感,认为自己当模范生、领奖状等荣誉的纪录,都不值得一提,不但毫无成就与喜悦,反而与羞耻、落寞的感觉纠缠不清。?

    我的父母跟许多上一辈的人一样,不善于也无能力去对子女表达亲热,我做得再好,他们反应冷淡,充其量平心接受,视为理所当然,不然就是将欢喜硬生生地遗弃在内心的暗角。我记得当年幼小的自己何等伤感,如同一株成长中的幼苗,渴望象征日光的父母给予我奖励,哪怕是说一两句鼓舞的话,或摸摸头递给我一个微笑,但都没有!?

    爸妈也许是谨记祖宗的训谕,人要保持谦逊,所以从不会让我受宠而又得意忘形。可是,当年身心发育都尚未茁壮的我,在表现良好的时候,却未获得主人“奖赏的零嘴”,心里就始终无法建立起“好行为就有好心情”的自信,以致长大了,只感到自己的不断努力只获有“好行为”这前半段,却没有获得有成就感的“好心情”这后半段,这样有出无进地下去,有朝一日终会掏空了自己,遭到忧郁症的伺机侵入。?

    谈话间我才惊觉,那桩模范生请吃糖的往事,在被唤醒之后,显得历历如昨,羞耻心仍像是墙上一块丑不拉几的污痕,年久了反倒无比清晰,原来它影响我那么深刻。?

    年轻的治疗师笑道,“我知道我的一些病人的思维模式是这样的:哼!因为我是模范生,所以就算我请吃的糖果不怎么样,可我还是全班楷模。但你的思维模式则完全相反。”?

    我无奈地回答:“唉,是啊,作为一名受害人,也许这样我才比较心安。”?

    她很惊讶我能一下子亮出“受害人”的观点,因为其他病人都是在经过了很多次晤谈后,她才能让他们稍微了解到他们正是处于一种“受害人”的位置。?

    我还因此记起了另一道心灵疮疤,那是小学五年级时,全班有一半的人会在放学后留下来补习,一个月缴二百元。那时我们刚搬了家,每天要背着大书包坐公车上学。有一次,我的补习费迟交了,某天补习时,导师就当着众人的面,神情悍然地质问我:“为何不交补习费?”又以一副嫌弃的嘴脸说:“你不是搬家了吗,那为何不转学呢?”?

    我当时既是班长,又是个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只因为当公务员的爸爸手头拮据,势利眼的导师就如此羞辱我,并似乎在逼我转学,此举重创了我小小的心灵。从此,我认为品学兼优有什么用?人品端正、学业优秀,到头来竟还比上区区的两百块钱!?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5
第一章
从现在起,做自己的父母(2)

    那位导师无疑是向我展示了他最糟的人生价值。我这一辈子,什么成就都有一点,就是没什么钱,以致我现在还常常觉得人生空空如也。没想到,当年一个年轻老师的谬误言行,竟铸成了一个学子一生的痛!?
    治疗师对于这位导师的行径频频摇头,大呼怎么可以这样?但这已改变不了它在我心灵上烙下丑疤痕的事实。?

    到了第四次会谈,依据心理咨询的理论,我的“核心思维”(Core Belief)越来越明朗了。这次,她很有兴趣延续上周的主题,想进上步听听我对“受害人”更深一层的说法。?

    我回忆道,自小到大好像有一个“至高的自我”一直在不时监督着自己。在我的思维中,人类就分为两种,一种是加害者,另一种是受害者。而扮演加害者的人,虽然相较之下属于强势的一方,但必须承受道德谴责,乃坏人的代名词。因此,在那个“至高的自我”监视下,我不敢作恶,比较安心去扮演受害人,心里也常常祭出一项自卫的法宝:“我都已经受害至此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嘛?”?

    说穿了,我是“习惯性受害”,扮演受害人才让我有安全感,觉得不至于太强势、太招摇、或过于被千夫指。?

    我一直被受害人意识操弄,因而不自觉选择了受伤、受创的角色,以求自保。久而久之,我的内心世界遂百业萧条,一片凄凉。?

    治疗师试图解开我的偏执,她说:“不过,人生不是只有这么两极啊!”?

    我一步步趋近,感觉已经踏进了核心思维区,回答道:“是啊,但我的一生好像就被两个极端绑死了,许多事物的价值观都只呈现两极,黑与白、好与坏、对与错,至于中间便都没有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要病人带回家作的功课表,叫做“认知扭曲”(Cognitive Distortions),并且出示一份附图,就是“认知模型”(The Cognitive Model),以帮助我了解我们现正进行医疗方案和它的理论架构。?

    在那张功课表上,列出了十二项条目,第一项映入眼帘,就让我心头一震。它写着“全有或全没之思想”(All-or-nothing thinking),天哪!这不正是我的人生观写照?要嘛就全赢,不然就全盘皆输!?

    回想年轻时,我在谈恋爱的过程中不就是如此偏激吗?“如果我不是你的最爱,那我宁愿不要,无论要付出多大的痛苦,我都选择撤退”,而我偏偏把“最爱”的定义标举得过高,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现实意味,所以才会一而再地在爱情场上摔得伤痕累累,原来这都是自讨苦吃。?

    这种“全有”和“全没”的大赢大输法,忽然使我想到了它的另一个形容词,应该就是我们挂在嘴边的“完美主义”,黑白分明,不容许有一丝灰色的杂质渗透其间,坚持而不妥协。?

    推到极致,将“全有vs.全没”的生命哲学摊开来,那“全没”的这一端,终将会演变为“大不了一死了之”的全面牺牲概念,这正是自杀念头孕育的温床。?

    一路细腻去抽丝剥茧,我寻到了多年以来那个自杀想法的窝身巢穴,心中顿时昭然若雪了。这么多年来,自己都被这套“完美主义”的念头搞得鸡犬不宁,做事极极,却自以为不会轻易随波逐流,在执着着一份了不起的美德呢。?

    “你这样不是过得很辛苦吗?什么都那样强烈地分成两极,会很累的,不是吗?”治疗师似乎在用默哀的言语抚慰我。

    我叹了一口气,淡淡地回应:“是啊!是很累。”?

    接着,她马上提醒了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完美主义会造成你那么痛苦,那么它一点也称不上完美,你说是不是?”?

    我被问得一下子愣住了,对哇!自认聪明的我,怎么从来没想通这一点呢?我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完美主义,其实正是我痛苦、烦恼、折磨的根源,所以它分明就带有一个很大的瑕疵,又何来完美之有?我干嘛要紧抱着它,把它当成一条不敢撒手的救生筏??

    这时,她又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国为你的父母是那种极端的典型,所以才影响了你一生的行事风格?”?

    我沉吟了一阵,暗想确实如此,不仅我的父母如此,就连我跟我姐姐也是两个极端的代表,我的一生简直就是在两极里打滚,所以才转不出它的行为模式。?

    治疗师后来又解释了这种“全赢”和“全输”的人生观,她举例说,有个学生一直考一百分,有一次突然考了九十九分,他就以为全世界都垮了。因为在他心里,那不是一分之差,而是“全输”了,他当然会受不了。?

    我茅塞顿开,心疼地说:“以前看社会新闻,看到有的学生因为考不到第一名,或是没考到一百分,竟然选择跳楼自杀,觉得怎么这样想不开!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们的心情了。”?

    All-or-nothing,说得好听,确实是完美主义。有如走在一条高空的钢索上,技术高超,很容易获得底下万头钻动的喝彩;但这毕竟太危险了,代价也太高,一稍有差池,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没有第二次试身手的机会。?

    我的背脊忽然一凉,因为想起了最近才在网上看到的一条新闻,根据有关方面对五千九百六十八名初中学生的调查,目前在青少年中忧郁症的发病率约为百分之十点五七;也就是说,每一百个青少年之中,有十个关之强罹患了忧郁症。?

    另外,国外的统计也显示出,青少年忧郁症的发病率约为百分之二~八,换算一下,那光是台北市大约就有多达四千八百名至一万九千两百名初、高中生罹患此病。?

    说起来,我跟许多台湾的年轻学子一样,都有学业上的第一名主义、一百分主义心结,所以毕业后进入社会,变成了斤斤计较表现成果的完美主义者,往往会为了一分之差或无心之过,而把自己之前的努力与付出一笔抹煞,弄得郁郁寡欢,当然也就难以轻松面对人生了。?

    拨开童年时笼罩在心灵上的迷雾,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在我心里有一个小男孩并没有跟着岁月长大”。这是事实,因为儿童的价值观是好恶分明,他们的世界基本上也是建筑在两极上,“要嘛就是死党,否则是死对头”,呼,真惨!到现在我的人生价值观显然还没有超出这种孩童式的极端。?

    我的心中那个小男孩没长大的另外一个证据,是我还在殷切期盼有着像爸妈那样的权威角色,或给我糖果吃,或说几句好听的话。当然,我再三落空了。?

    著名的心理分析学家霍妮(Karen Horney)根据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说”、“攻击驱动力”引申指出:人的焦虑主要是由于幼年时期的恐惧、不安全感、爱的需求以及罪恶感等复杂情绪形成的怨恨且又受到压抑而才造成的。它在潜意识里支配人的行为模式及人格倾向。?

    这种自我功能受到障碍的最大原因,即在于怨恨及由此产生的攻击与破坏的倾向,原先是向外界爆发的破坏攻击力,但如果因缺乏对象或无法向该对象发出而受阻时,便会转向自身,才导致了日后的自杀思维与行为。?

    喔,照这么说来,难道我的潜意识里那份总想伤害自己的欲望,真的是因为童年对父母的爱的需求遭到压制,常常索求不足而才引起的??

    我认真去探索其中的可能性,战栗地发现果有若干的真实成分,难怪我也因此对父母埋下了又渴望、又怨怼的矛盾情结。可是,难道所有在童年时对双父母的爱都有所欲求不满的小孩,长大了都会有这样的自残心结?那倒不至于,还要加上自己的特殊性格,所以我也要负担一半的责任。?

    更何况仔细想想,其实我的父母不也是受害人吗?在他们的心里面不也有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小女孩吗?有些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不管多老,即使当了人家的父母了,心中的小孩始终没有长大。?

    因为在我们传统文化中,许多人与人的情感被隐藏、被压抑,许多“奖赏的零嘴”被没收,父母们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自然就有样学样,把整套模式移植到了下一代。?

    在我们刻苦耐劳的民族性格中,做得好,没奖励,是应该;做不好,受惩罚,是活该!难怪我们心里的那个小孩,总是苦着脸恪心职责,慢慢地终于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了,大家从来没有打心底感到喜乐,顶多只能暂时性地麻醉自己而已。?

    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就算我弄清了这一切始末,却也无处去讨个偿还,或者争个公道,连起码的沟通、纾解都是不可能了。但我也很明白,不管我们的父母健在与否,或者就算我能找到当年那位导师,像我这样的“锁着儿时苦涩记忆,如今深为某种神经官能症纠缠的成人”,千万不能继续执迷不悟,还在期盼父母、导师给我什么。我应该学习自己当自己的父母,自己当自己的老师,担起照顾自己、鼓励自己、教育自己的责任!?

    总之,想通了我的父母那辈其实跟我一样,也在承受相同的苦,我便释怀了。我们无须再苦苦等待父母能给予肯定的温言暖语,从现在起,我们自己就当自己的父母,靠自己解开自己心头的结,那就能善待自己心中那个不快乐的小孩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5
第一章
你有没有十二条罪状?

    治疗师拿给我的那张“认知扭曲表”,清晰列出了十二道条目,是从贝克(Judith S. Beck)医师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认知治疗》(Cognitive Therapy:Basics and Beyond)一书摘录下来,被我私下戏称是“十二条罪状”,因为每一项都可能是忧郁症病人最常犯的心理毛病,用来随时做自我检验,倒不失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
    我除了跟治疗师当面研究,一一核对,也自行琢磨了半天,发现它的确能勾勒出我内在纠葛的诸多蛛丝马迹。?

    第一项,“全有或全没之思想”(All-or-nothing thinking),我已在前文花了一些篇幅解释过,是一种“零合思考”。譬如心想:我从未获得任何我想要的,坏事总是发生在我身上。习惯这种思维的人最常用到“从不”(never)、“总是”(always)的全有与全无之词汇。?

    第二项,“悲惨的想法”(Catastrophizing),意指凡事都只看负面的那一面,从不考虑事情还有其他的可能面向。譬如心想:糟了,我只要有一点儿焦虑,那我的整体功能就会跟着失常了。?

    第三项,“否定正面思考”(Disqualifying the positive),意指你视所有正面的思想都不算数。譬如一心想着:我把作文写好交上去,拿到了A,但那跟我的文笔无关,只是运气好罢了。?

    第四项,“情感上的自以为是”(Emotional reasoning),意指你总是依照某种特定模式在感觉、在如此认定。譬如你要去见新上司了,可是心头紧张得很,感觉乱乱的,所以据此推断去见新上司的结局一定会很惨!?

    第五项,“标签化”(Labeling),意指你只根据很有限的资料,就轻易地把自己或别人贴上一个类型化的标签。譬如认定我是个不幸的人!或他是一个大笨蛋!?

    第六项,“夸大或缩小”(Magnification/Minimization),意指你在评估事情时,容易犯了夸大或缩小的不确实丈量。譬如心想:喔,他们一定不喜欢我的演讲,我八成会被抛出我的专业领域之外;或是:哼!谁在乎多几百张罚单,都是浪费纸张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嘛!?

    第七项,“感官的渗透”(Mental filter),意指你只观看小地方,而忽略了更大的局部。譬如你只在意工作评估表上一项不是很高的项目,而忽视了其他都很好的表现,就自认是个工作差劲的人。?

    第八项,“自以为会读心术”(Mind reading),意指你自信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即使是在证据何等不足的情况下。譬如心想:他一定会认为我的自信心不够,因为我刚跟他握手的时候力道用得很轻。?

    第九项,“过度概括”(Overgeneralization),意指你把其中一小部分否定的感觉全面铺盖。譬如心想:那个团体治疗的聚会糟透了,完全无用,我不想再去试了。?

    第十项,“当作什么都冲着你而来”(Personalization),意指你认为别人一有何不好的想法,都是专门针对着你,即“对人不对事”。?

    第十一项,“应该\必须”(Shoulds/Musts),意指你相信“应该”是绝对的真理,如果做不到就会有压力反弹,就会谴责自我。譬如心想:人生应该是公平的!或他怎么可以这样?(亦即他不应该如此。)?

    第十二项,“隧道观点”(Tunnel vision),意指你只选择负面观点看事务,而不管其他。譬如报告拿到B,你就心想这位老师一定不称职,才会给好学生如此低的评价。?

    在我与治疗师的详细检验中,发现我在第十一项上出现波峰的最大;也就是说,我的思维模式一直是用“我应该”、“我必须”,或者“人生理当如此”来要求,当事情不见得如此时,我就会有极度的不适应症状,开始自我扭曲、自我质疑、自我否定,以至于自我惩罚、自我放弃。?

    还有,原来我那不时发作的正义感也是源自于此啊!难怪自小我对许多不合理的事感觉那么强烈,对不合理的事耿耿于怀,甚至在忧郁症起来时,不惜扑上去弄到玉石俱焚为止。?

    擒贼先擒王,所以依照治疗师的专业指示,在面对忧郁症时,如果能弄清楚作乱的根源想法所在,就比较知道如何自处因应了。?

    例如,我的问题既然出在太多的“应该”在困扰我,那么每次这种思想一兴起时,我的内心就会拉警报,提醒自己:小心喔,那种“Shoulds/Musts”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了!哪些是合理的“应该”?哪些又是太超过的“应该”?唯有搞清楚这两者的界线,我才不会每一回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哈,有了这一张“认知扭曲”表格,就像握有一面照妖镜,可以让心里的那批魑魅魍魉乖乖现出原形,再拿到阳光下去照照,大概就吱地一声匿迹了吧。?

    道兹医师去生产了,我下一趟去见的精神科医师是被转为介绍威廉医师。他是一名大约五十来岁的和蔼先生,比较他与道兹医师的不同,不晓得是否因男女有别,威廉会问一些道兹女士没问过的问题,譬如我服用Paxil会不会有性功能障碍??

    从电视广告与自行查到的医学知识中,我早知道服用Paxil之后,性的欲望会全面下降,这是它的主要副作用之一。但是因为Paxil确有帮助压制焦虑的神奇效果,尽管它的副作用如此,很多坐立不安的病友还是一开始被开了Paxil的药方。?

    威廉医师说性欲望是一个人感觉快乐、有积极性的基础,譬如患者会在路上开始有兴趣欣赏好看的人,虽然没想干嘛,却总是心旷神怡。他说,没有性欲驱动力的人,就像活在没有花朵的世界,当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而他认为,我的焦虑已经好多了,可以慢慢试着先将Paxil的剂量降低到每天20mg,一周后再加上新的一种没有减低性功能副作用的抗郁剂Wellbutrin,看看会不会使我对人生的那股劲恢复过来??

    这下我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些穿白袍的人准备看我会不会服了药之后发春?哈,我自嘲着。?

    你知道吗?当一个忧郁症病 人懂得消遣自己时,那他的病大概是好了一大半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6
一章
人不见得要长得漂亮,大可以活得漂亮!(1)

    我有一位在纽约、巴黎习画的画家朋友,回来后还成功举办过个展,画作颇受市场与评论界欢迎,算是相当有才情和造诣。?
    几年前有一晚,我们在纽约曼哈顿的一家东方酒吧聊天,目睹当时盛行的那种标榜美色的次文化,一向对自己外貌不满意的他,忽然有感而发问我:“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你要继续当有才华的作家或画家,还是改当人见人爱的漂亮宝贝?”?

    我沉吟了片刻,反问他:“那你呢?”?

    我们竟同时很有默契,异口同声喊出:“漂亮宝贝!”?

    说完后,我们都大叹一声,双肩猛地垂落,忍不住自艾自怜起来,因为知道那毕竟是一场奢想。?

    其实,这不只是我和这位画家朋友的心病而已,世间许多人也都一样,尽管可能拥有了实实在在的学识和本领,或者俗称的内在美,甚至有别的令人羡慕的地方,但一讲到外观,立即就泄了气,总觉得老天爷不眷顾。?

    就像我说的,有些圈子内普遍流行帅哥美女偶像型,比一般社会重视外表的程度更甚,而且一个个的舌头又毒又辣,只要长得不够靓,立刻就会被毫不客气挖苦为“恐龙还跑出来吓人啊”,造成心灵的灾情更惨重。?

    记得有一次到高雄演讲,有位十来岁的小弟弟就私下跟我说,他立志将来要当模特儿,一副顾影自盼状,并很诚实地提到最早在电视看到我的时候,觉得我“长得很抱歉”。(我当时真想掐住他的脖子,但表面上还是保持微笑,以示有修养。)?

    本来,这倒无可厚非,尤其网络发达,图片下载方便得很,自诩为“什么好货色没见识过”的某些人,当然口味更刁了。那套美色哲学,便对作为公众人物的我本来就嫌自己不好看的那个心结落井下石,大卸八块。?

    这个心结其来有自,回想我成长的过程,只记得被爸爸嫌弃,说我是小老头,老是悉眉苦脸。由于不常笑,使我不出色的五官更相形失色了。?

    原来我以为仅仅是对自己的外貌没信心,直到罹染了忧郁症,一路回顾追踪,才惊觉不仅如此,我的整体自信心都只是勉强粘结,有如建立於沙地,即使眼前看起来好端端的,可随时都有坍方之虞。我对外观的遗憾,只不过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海平面下藏着一座惊人的庞大岩床。?

    譬如刚开始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常常会浮出一个耳语:“要是我长得像那个人一样高(或一样好看)就好了!”

    慢慢地,我的耳语变成了“要是我是他就好了”;也就是说,我想当A,想当B,想当C,就是不太想当自己。?

    没有自信心,或者自信心低,照专家的理论,都是源于“不喜欢自我”。为何会发生这么违反常情的事呢?我猜想大概肇因于从小没有获得被肯定、被赏识、被热情喜欢的经验,以致长大了,不习惯去拥抱自我、欣赏自我、喜爱自我。?

    去年在我二度赴旧金山疗养,而博士班尚未开课的那段期间,日子对我真像一叠白纸,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致。我那时的生活简化到吃喝拉撒睡,其余的全云淡风轻,不予理会。?

    有一天,我在一份社区报上看到一则小启,斗大的“裸体心理咨询”攫住了我的目光。?

    咦,这是什么名堂啊?我很久没有对任何事多瞧一眼了,所以这几个字宛如涂上了萤光漆,在夜色中对我眨眼睛。

    反正,我闲着也闲着,便打电话去问个究竟。对方一副还算诚恳的声音,回答得挺热心,解释人在裸体时,可以真正地解除武装与警觉,让内心隐藏的症结不自觉显露出来。?

    我一听,觉得好像是在一片平淡无聊的沙堆里,发现了一颗晶莹的绿弹珠,有点新鲜。?

    后来我鼓励自己去瞧瞧。就算只是玩噱头的商业手法,难得我有好奇心,是那阵子陷在消沉懒散中唯一展现的一丝阳光。?

    那个地点距离旧金山要半个小时以上的车程,我独自去搭加州火车,嗯,很宽敞,人又不多,应该是一个愉快的旅程。不料火车驶到一半忽然停了,播音器广播要乘客们全部下车,因为一节车厢的底盘着火了。?

    那天是纽约双子大楼被恐怖分子驾飞机撞毁的前一日,所以没有人会惊慌,想到是什么可怕的攻击事件。不过火车突然着火了,全体乘客被迫换车,那倒也是不时到处旅行的我生平仅有的一次体验。?

    下车了,我果真看见一节车厢底部的一个长条铁箱正冒出火与浓烟,情景诡异。嘿,生活里不是每天发生的怪事,让我在去进行一桩怪实验的路上遇到了。?

    所以我比预定的时间抵达晚了,那人很亲切,我们相对而坐。我并没有真的脱掉衣服,他说没关系,一切只要以我感觉最舒服的方式就好。?

    我想也是,他设计裸体心理咨询的意义,在于剥光外在的伪装,进而暗示自我,把所有内在的纠葛和盘托出,因此只要我能够尽情无保留地谈,也是一种精神的裸体咨询吧。?

    那天我讲了一些关于童年的不愉快记忆,其中对于外貌不够好看的部分,我多说了些,他马上告诉我,即便是著名服装杂志上在我们看来光鲜漂亮的模特,据他了解,有的一样对自己的外貌不满意,甚至很没有安全感,照旧惶惶不安。?

    我突然记起了以前刚到旧金山时,去参加一个忧郁症团体治疗聚会,大家有许多共通的话题与兴趣。主持的治疗师有一天提及了他的一段故事,说有位前来求助的男士,坐在他面前,很沮丧的数落自己长得不好看。?

    治疗师当时双眼圆瞪,跟我们苦笑说:“你们相信吗?帅哥我见多了,但那家伙长得可是一表人才,还说自己不好看,背地里哀声叹气,那么很多人都要去跳河了!”?

    他解释道,其实我们羡慕好看的人,但越是好看的人,心中才越没有安全感呢,因为外貌是世间最容易消退、最没有保障的东西,不像技能、品行、才华等,可以终生拥有。?

    我忽地豁然开朗了起来。对啊,不管长得好不好看,只要他是没有自信的人,都会为自己的外貌伤脑筋。如果他有自信,那么信心就会为他的外貌加分,好看的更好看,不见得好看的也一样看起来有魅力了。?

    不过,如果一个好看的人,譬如是出色的模特儿,众人皆曰帅,但要是他没有自信心,那么好看这件事,对他而言真是一点关联也没有,就好像无知的小孩拿着一张巨额支票,却不晓得兑现一样,财富完全失却了意义。?

    首先,让我们来面对一项事实吧,谁都希望自己长得英俊、美丽,是不?所以别再说什么“注重外在美很肤浅”一类的空话。?

    连生物学家都证实,雌性动物在择偶时,挑选外表壮硕、华丽、羽毛鲜艳的雄性交配,其实是有理性的,也符合生命的自然法则。?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7
第一章
人不见得要长得漂亮,大可以活得漂亮!(2)

    在一串以人类、鸟类、苍蝇为对象的科学实验中,哥伦比亚大学发现,雌性动物会被异性的高大、健壮、亮丽所吸引,亦即明显的“以貌取人”,但并非纯粹目迷五色,而是感受到雄性的内在力量,包括优秀的遗传基因。?
    所以想要追求自我与伴侣的美貌,本来就是动物的天性,发生在人类身上就是所谓的人性,这原本很正常;但如果因嫌自己不够好看,而产生全面影响,丧失了对自我的所有信心,感觉人生虚虚的,那就有问题了,我的情形好像就是如此。?

    于是我开始收集有关自信心的书籍,详细了解它形成的前因后果,企图找出我的病根。终于在一本史齐洛帝(Glenn Schiraldi)博士著的《自信心规范手册》(The Self-Esteem Workbook)上,我有了惊喜的发现。?

    这本书设计了掌控进度的图表,让读者可以每周进入模拟的自我训练,包括检验自己的信心指标、修正自己的思想模式。在前几章的理论篇中它指出,自信心过多是自大者,自信心过低是自卑者;自大者“相信自己的价值大过一个人”,自卑者“相信自己的价值小过一个人”。而有自信的人刚好介于两者之间,“相信自己的价值是一个人,不多也不少”。?

    例如,自大的家伙总是以为自己优于所有人,自卑的可怜蛋总是觉得自己不如所有人,但有自信心的人既不感到比别人的价值高,也不少于别人,他视自己与其他人平等,也平等看待所有人。?

    作为一个人的价值,这是一种本质,叫做“核心价值”(Core Worth)。普天之下,谁拥有的本质都一样多,不因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外貌、年纪等因素而有所增减。?

    尤其,书中指陈一个关键点,让我如拨云见日。它说,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外貌等这些因素确实是存在的,但它们只是一个人的“市场价值”,并非“核心价值”。?

    市场价值高的人,譬如有积蓄、有权势、有外表、有谈吐,当然“交易”的机会就大,找到“买主”的机率也就相对提高。可是市场价值高的人,并不会因此就使得核心价值也跟着增加。?

    啊,我的问题原来就出在此,常常把“核心价值”与“市场价值”搞混了,甚至当作同样的东西,从“长得不够好看”这种市场价值低的自卑开始,慢慢衍生出“什么都不够好”的核心价值崩溃之情景。?

    书中指出,核心价值必须与表相事件、外在的行为表现分开来,因为核心价值永恒不变,不会因为外界影响而有所增减。?

    但多数的人都犯了错,把核心价值与表相事件、外在表现等同化,视为一体,所以就常会跟着外界波动而起伏。?

    举个最生活的例子,一个女孩子在照镜子时,因嫌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心情变坏;然后她在某个场合,发现有一个长得挺可爱的男生对她打招呼,她就觉得情绪好一点了;但她随即明白对方没有继续注意她,甚至约她的意思,她又陷入沮丧;忽然,又有人赞美她今天穿得很亮眼,她又感到舒服多了;几天后,那个男生真的约她外出了,她高兴得要命;但没多久两人吹了,她又感觉如临世界末日,痛恨自己。?

    这个女生简直在乘坐云霄飞车,每天的心情与价值感都随着外在事件而高低起伏,这种人的自信心比较脆弱,而且据我的经验,还最容易罹患忧郁症呢。?

    因为这种人没有分清楚“核心价值”与“市场价值”是两码子事,一有风吹草动,就伤及那个本来应该如如不动的“核心价值”,因此心神大乱。?

    一个人的“核心价值”如果松动,等于本质动摇,就会有“什么都不如人”、“我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我一无是处”的自我全面推翻感,严重时,还会走上自杀的绝路,因为自杀就是自我毁灭,是一种终极的自我推翻。?

    反之,一个了解“核心价值”与“市场价值”是两码事的人,他遭遇了事情,会合理地把外在表现与核心价值分开处理。譬如,他渴望了许久的升迁机会给别人拿走了,这时,“升迁”是外在事件,尽管没有到手,也不会影响存在于他“本质”里的那个自我价值感。他会这么想:“喔,可能是我的某些专业技能还有待磨练,才能符合那个职务的需求。”而不会做如是想:“妈呀,我升迁泡汤了,一定是我这个人太差了,才升不上去,真惨啊!”?

    再回到前面的观点,“长得不够好看”跟“什么都不如人”之间,可是有着十万八千里的遥远距离呢。但是对一个没有自信的人,既守不住核心价值,很可能就从这头嗖地一声,迅速抵达了那个“样样不如人”的结论。?

    长相是父母的基因共同决定的,而很公平的,每一个人在出生时,谁也不能选择父母,所以长得什么样子,除非是透过后天的外科手术大动手脚,否则已经是先天注定了。?

    但注定了表示不能强求,难道一切就无解了?长相不够好,市场价值低,怎么办呢?认了吗??

    我想到一个红通通的苹果鲜艳欲滴,当然看起来比一个红中透着青涩的苹果惹人注目,卖出去的机会也大,但是两个苹果的营养就不一样吗?它们作为苹果的贡献与价值,其实还是一致的。?

    如果红中透着青涩的那个苹果,能够转而以“营养成分更高、维生素C更多,养颜美容助消化”诉求,难道不会也有人买吗?说不定买气也一样畅旺哩。?

    那怎样才能让自己是属于那种“营养成分更高、维生素C更多,养颜美容助消化”的苹果呢??

    我想应该就是基于一个人对自己的“核心价值”有正确的认知,所以态度一向不卑不亢,表现出怡然自得的气质,让人乐于亲近、情不自禁欣赏吧。?

    一个把自己与众生视为一体平等,也就是深入体会“核心价值”的人,浑身充满了平和之气,给人一股舒服感,人缘自然佳,一样可以拥有可观的“市场价值”。?

    书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教诲值得一提,那就是善用“虽然……不过”(Eventhough……nevertheless)这个自我暗示的用语,不断练习,直到养成惯性,有如安上一面防身的护盾。?

    一般来说,有“不喜欢自我”情结的人都比较习惯用“因为……所以”(Because……therefore)的逻辑推论,他的思维模式一向是,“因为某些外在事件,所以我整个人就不好”,如果修正为,“虽然某些外在事件发生了,但是我仍然拥有很好的做人价值”,那么那个常常不请自来的负面伤害就会减少。?

    书中因而列出了三条急急如律令的符咒,提供给读者勤加练习:?

    第一,虽然……,可是,我仍然拥有很好的做人价值。?

    第二,虽然……,可是,我仍旧是一个有价值与重要的人。?

    第三,虽然……,可是,我的价值感照样没减损或降低。?

    希望我们这些自以为丑小鸭的人,在这样的“可是”训练下,都能在心理上找到变成天鹅的方法,舒服地展翅、自在游荡水塘间。?

    我记得有一个汽车的电视广告,小女孩说她爷爷讲过,人不见得要长得漂亮,却可以活得漂亮!这句话,大概是我所有听到中的最中听、最实用、最人性的精神嘉勉了。朋友,共勉之。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8
第一章
向心中那个批评家顶嘴回去

    自信心低落,说穿了,其实就是心中住了一个古代恶婆婆,老是臭着脸嫌东嫌西,仿佛帮她做的事没一件搞好。但那个恶婆婆可不是别人,是自己!?
    忧郁症患者如果正好也是自信心偏低的人,那么他的内心极可能有两个角色并存,一个是苦命的媳妇,一个是恶婆婆。属于媳妇的那部分,不管怎么努力做,都不可能讨婆婆那部分的满意,更别说是她的欢心了。?

    恶婆婆,是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在西方倒有新解。在《感觉舒服》(Feeling Good)一书中,作者伯恩斯(David Burns)针对心情的治疗提出许多实际的改善之道,他指出自信心低的人,时常自觉没什么价值,这种感觉的来源是内心里“自我批判的对话”。它是内在自我贬低的对话,譬如“我没用,怎么做都不对”、“我不如别人”、“我一定是哪里有错”,这自觉会不断地喂养自己心中那个没信心的小孩,导致情绪沮丧下坠。?

    作者建议要改变这种恶习的想法,有三个步骤可以遵循:?

    第一,当内在自我批判的想法升起,训练自己一一写下那些念头。?

    第二,看着写下的念头,学习去检验这些想法的扭曲之所在。?

    第三,练习向心中那个批评家顶嘴回去,并且学会真实的自我评价方法。?

    他说有一种最有效的运用法,就是所谓的“三栏式技巧”(three-column technique),方法很简单,先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垂直地画两条线,平均分成三栏。?

    第一栏写下“自动生出的念头”(automatic thought),第二栏写下“认知扭曲”(cognitive distortion),第三栏写下“合理的反应”(rational response)。?

    我照他的指示做了这个练习,先在第一栏的下方写出我平常惯性的想法,例如,“我最没用,家务老是做不好”。

    然后,在第二栏下方,要找出为何它是扭曲的,理由都在前一篇文章“你有没有十二条罪状”中,像是“全有或全没之思想”、“悲惨的想法”、“否定正面思考”、“标签化”等十二项。?

    所以,我找出来了,第二栏那儿应该填上“过度概括”,因为我这种念头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认为自己“老是”、“总是”做不好,确实是太快做总体性的概括结论了。?

    第三栏下方,要填写合理的反应,所以我认真想一想,对啊,也许我炒菜不够好吃、做起菜笨手笨脚,但是不见得其他的家务都做不好,比方我洗碗洗得还蛮干净,或者扫地扫得很俐落呀。一件事做得不好,不能马上就概括所有的事都做不好。?

    最后,我在第三栏写上了“谁说的,我别的家务做得还不错哩”。?

    这种练习久了,会很容易在第一栏中,检查出来自己习惯犯的毛病。因为在第二栏、第?

    我记得在旧金山参加团体治疗时,有一位会员很爱狗,于是制作了一个爱犬的网点,因为用心收集经营,深受欢迎。他就跟一家大卖场合作连结,约定从他这个狗网站连过去,在

    想通了这点,她就走出来,跟呆坐着的丈夫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然后,给他一个拥抱,化解了彼此的短暂冷战。?

    她说自己这么做,竟然不感到委屈,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愉悦心情。因为自己有能力从病人的角色跳出来,偶尔也照顾丈夫了。真舒服啊!有能力照顾别人,对一个忧郁症患者而言,是一项莫大的鼓舞。?

    还有一次,她的心情很坏,一直哭不停,后来哭累了,丈夫陪她出门散散心,那时她在楼梯口很感念地说:“这些日子真的很感谢你,托你那么多的照顾。”?

    丈夫再搂一搂她,微笑道:“你知道,有时我也需要这些,因为我也会累,但你这么说,我感到很好。”?

    忧郁症患者向照顾的人真心地说谢谢,不只是安慰了对方,也让自己好受很多,就像送花,接收者与赠送者彼此都嗅到了香味。?

    常常,我们认为照顾者都是很亲密的人了,那么熟,还言谢,岂不见外?其实不然,人心是肉做的,再亲的人,听到真诚的感激,还是会无比舒坦。?

    别忘了,当你不是那么痛苦时,请赶快向你身边的那个(群)人,好好地道个谢。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8
第二章  
yoyo的个性相当羞涩,跟远在台湾的那只“小姐姐”kiki的泼辣、好动简直形成反比。我推敲yoyo一定是被以前饲养的主人虐待过,才会畏首畏尾,丧失安全感,以致每当它一看到我们站起身,一团阴影逼过去,立即一溜烟,吓得躲在暗处。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9
第二章
破除减去法的人生观

    在我生病的这段期间,kiki一直都是由姐姐帮忙照顾,当我病情逐渐稳定后,便决定还是不要它“物归原主”,因为姐姐常年独居,有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在身旁作伴也是挺好。?
    所以,我到旧金山后,又领养了一支猫,取名为yoyo,同样冠上了父姓,与kiki刚好是一公一母,宛如我们膝下的一对子女。?

    许yoyo是一只浅灰色的虎斑猫,我到旧金山动物收容所时,在一屋子的铁笼中逛一圈,我一眼就相中了它。那时它才满一岁,听说是原饲主搬家,新家不能养猫,才被送到这儿等待新主人。?

    yoyo的个性相当羞涩,跟远在台湾的那只“小姐姐”kiki的泼辣、好动简直形成反比。我推敲yoyo一定是被以前饲养的主人虐待过,才会畏首畏尾,丧失安全感,以致每当它一看到我们站起身,一团阴影逼过去,立即一溜烟,吓得躲在暗处。?

    怯生生的yoyo引发我的爱怜,让我甘愿发挥大量的爱心,去抚慰它先前的不快回忆。果然两个月后,它熟悉了新家,渐渐自在了,只是温吞、文静依旧,我想那是个性使然,也就随它去。?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讽刺,爸爸在我小时候一再提及,我的文气要是能跟姐姐的豪气对调就好了,这样子一来,男孩豪迈,女孩斯文才恰如其分嘛。这套言论曾造成我心头既深且大的遗憾,一辈子隐隐作痛。?

    现在倒好了,我养的两只爱猫,母的kiki凶巴巴,张牙舞爪的;公的yoyo却没脾气,娟秀得很,景况似乎跟爸爸看待我和姐姐一模一样,可谓“惨痛的历史在下一代重演了”。我时常在逗弄yoyo时,便回想起爸爸生前的这种评语,而心生黯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真正好笑的是,尽管它们不真是我的一双子女,而是猫,但因为我自己有早年受苦的深刻经验,从不敢在kiki和yoyo跟前流露一丝“唉,你们要是彼此的个性对调就好了”的心思,便是担忧它们通灵性,恐怕因此感觉被感觉被否定、被嫌弃,也会像人一样受伤。?

    不去伤猫的心,我却还是忍不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kiki和yoyo都和我住在一起,那你会爱谁多一点呢?”或者“假如两只都在吵,你会先抱谁?”?

    有一次一位好友提醒我:“爱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何一直都以为爱是被瓜分的?你爱kiki,并不会减少去爱yoyo,反之亦然。在你的想法里,好像爱就只能是那么大罢了,而且会被分割,变得越来越少。”?

    他一语惊醒迷糊人,经过细心检证,我发现他所言确实好比一锄下去,凿到了我人生观中摇晃得最厉害的那根地基桩,而追根究底,它的形成显然跟我父母早年对待我的方式有重大关连。?

    在人格长成的童年、青春期里,父母对子女明确表达的那份爱,往往是他们一生当中身心灵安定的基础。?

    然而我的爸妈,就像许许多多传统的父母,不善于表露内心的慈爱,反倒一味迷信“严格管教才是爱护子女”的古板教条,因为怕宠坏了我,所以不愿把好意、善意、正向、肯定的那一面朝我展示,而是以冷淡、训示代替热情、鼓励,终于日积月累,造就了我往后郁郁寡欢的人格。?

    在尚未觉察到自己的忧郁症之前,我对父母的管教方式顶多心底有怨言,却觉得逝者已矣,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深陷于忧郁症的折磨后,我才犀利地看穿了,他们早年对我的这一套父母经,竟然就像如来佛在念金箍咒,法力无边,逼得我即使长大成人了,都还会为此头痛、心痛,浑身不对劲,余毒袅袅。?

    罹患忧郁症的病人倘若细心去回溯,大概都不难发觉,小时候没有从父母那儿获得安全感的遗憾,影响了他们一辈子。那不只是幼年时不愉快的回忆而已,更是一个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既然结不了疤,就难保不会有留下一些“情绪的病毒”、“精神的细菌”,造成终生弱体质,受害匪浅。?

    从小没有被父母以正面态度嘉勉、鼓舞过的人,一旦长大了,会习惯性地“抄袭”父母的眼光来观看自身,觉得自己无论作出什么成就,心里都虚虚的。这种人对于爱的感受很不确定,虽然极度渴望被爱,却也老是有“我一定不值得人爱”的疑虑在自我折腾。?

    这样的小孩长大成人了,缺乏父母明确的爱作后盾,因此没有安全感,对于爱,便会养成一股奇异的哲学,就是“减去法”。他认为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计量,当分给心爱的人事物时,会越分越少,所以充满了终会枯竭的危机感、忧虑感,看什么事难免消极、悲观。?

    在心情坚定时,这种拿一把刀削来砍去的“减去法”还不至于作乱,可以像一只泼猴给镇压在大石头底下。但是万一遇到心情低落,亦即情绪的抵抗力差的时候,这只泼猴就会呲牙咧嘴发威,挣脱出来四下捣乱。?

    我记得以前在一家报社上班时,跟一位一级主管私下谈到他那组某位员工的薪水,我诧异地说:“哇,他领那么多呀,这样对其他人不会不公平吗?”?

    那位主管,也是我的好友,跟我无话不说,这时正色地回应;“你错了,不是他领的太多,而是其他人的薪水都过低。我们应该想办法去帮其他同事争取调高待遇,而不是拉下这位员工的薪水,硬是跟其他人齐头式平等。”?

    我听了一愣,心想也对,比起其他大报的待遇,这里的员工作同样的差事,报酬的确短少了人家一截,他这一番话确实指出了整体问题的关键。?

    他既言之成理,但我为何不能也查知到这个真相呢?为何我总在看事物之际,情不自禁就会动用拉一干人下水的“减去法”,而不是提拔大伙鸡犬升天的“增色法”呢??

    听他说完后,我内疚了好久,自责为什么这般小里小气,而不像他那样大人大量??

    事后,我仔细去留意我那位同事主管的成长背景,查出了一条重要线索。原来他是家族里的长孙,从小被一堆长辈呵护,在家里又是老大,发言有一定的分量,这样的经验对他自然很有助益,因为有自信,所以乐于去分享与助人,他的性格是属于光明的,具有锦上添花、以及有雅量祝福他人的美德。?

    我很羡慕他有这种美德,更羡慕他有幸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使他生命的底子厚厚的,一生受用无穷。?

    反观自己因为被“减去法”的人生观笼罩,常会有提不起劲的轻微倦态。?

    记得读高中时,和几位同学到一位很疼爱我的导师家里吃饭,在餐桌上,她看见其中一位颇有福相的同学吃得狼吞虎咽,便很欣慰地说:“我最喜欢看人吃得津津有味,什么菜都很好吃的样子。”?

    我呢,则正好相反,是属于天生吃相端正又细致的人,从外观瞧,不管我吃的是何等美味,或许都会以为不太可口。?

    听见导师那么说,我的心一沉,顿时沮丧得要命,因为吃相是一种天性,作假不得,我无法为了讨好她而去硬拗,乔装出一副大块啖肉、大口喝酒的德性啊。她仿佛订下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标准,叫我望洋兴叹,倍感挫折。?

    对于无辜被冤枉的事,我一生最痛恨,但这一回遇到的是导师,我也没辄了,只好委屈往肚子里吞。?

    导师是从事教育多年的资深人,桃李满天下,照理讲,看多了学生的千形百状,应该很了解这种人性才对。她可能言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觉得她八成是在挑剔我的嘴刁,从此心口凉凉的,鸣金收兵,采取撤退之道,避免再上她家吃饭了。?

    当我发现自己的吃相讨好不了导师,童年时代讨好不了父母的类似空虚感就跟着侵袭上来,心想:“我既然怎么都讨好不了,那就算了,拉倒了!”我因此马上向后转,黯然退场。?

    分析起来,像这些例子都是“减去法”的价值系统在我的体内作怪,习于这套模式的人,平常便不容易壮大、快乐起来,一到了忧郁症爆发后,就更惨了,如同掏空一个人性格的地基,造成自暴自弃。?

    因为当焦躁的情绪累积到燃点时,我擅长运用的那套“减去法”逻辑就会开始蒸发,搅拌一股黏搭搭的念头死劲地纠缠过来,推到极致,心里就会这么下结论:“那我大不了不要活了,不去跟忧郁症斗,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减去的观念,正是削弱、退让的意思,就像加减乘除四法之中的“-”,如果一直减下去,终究会减到零为止,所以随着忧郁症病毒的恶化侵蚀,慢慢演变成“全面归零的弃守状态”,我便满脑子想着干脆放弃算了,包括放弃生命、放弃奋斗、放弃一切!?

    一段没被父母足够肯定的早年经历,竟然威力这么大,逼迫我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为此付出巨额代价,甚至差点赔上了生命,这真是天下父母始料未及的吧?而我的父母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大概也要惨然禁声,大悲无语了。?

    我既然知道“减法”的人生观一直在作怪,让我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我必须时时检视自己的想法、行为,不要给悲观有机可趁,要不断鼓励自己多用“加法”,学会祝福别人,为别人的好而高兴,停止在角落里自怜!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49
第二章
认清死神的真面目(1)

    从小时候起,我跟死神就开始有正面交手的经验,甚至可心说,我是被它老人家一路惊吓长大的。?
    念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清明节,爸爸牵着我的小手,前在台北市六张犁一带访友。走在人行道上时,远望有一座青山,缀着点点白斑似的土坟,我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每年的清明节人家都有得忙,我们家却不用去扫墓??

    爸爸回答说,因为老家在大陆,祖坟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墓可扫。末了他还加上一句“以后等我死了,你们就可以来扫墓了啊。”?

    不知怎地,从那天起,他这句话就宛如一株韧性奇强的杂草,种在我的心田,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陆续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死掉了。而只要这种失怙或失恃的状况一出现,我都会在梦中哭得像泪人儿,伤心到几乎要窒息了,就有几次因为哭到歇斯底里,换不顺气而憋醒过来。?

    那个时代,查阅历书以确定当日吉凶的风气十分普遍,似乎每个家里都有一本。我没事也喜欢从抽屉里搜出来翻一翻,算算看自己的命有“几两重”,以及读些论断命运的古文诗签。?

    我记得其中有两页,是根据你出生的时辰,来推算父母当中哪一位会先辞世。这种估算法无论准不准,一开头就把我吓坏了,不晓得当初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神经!这种事干嘛要让人预先知道啊),我每次翻农历书,看到这一页,就有脊梁发冷地跳过去,连眼睛也不敢稍作停留。?

    因为想到不管是爸爸或妈妈,谁先离我而去,我都受不了。?

    就这样,恶梦持续了一年多,我童年里最大的惊惧,终于揭晓了答案,是爸爸先走了。他在我刚升上初一那年的中秋节前夕病逝,而且命运作弄人,葬仪社为爸爸挑选下葬的地点,竟然那么巧,就位在当时我和他逛到六张犁所远望的那座青山,福州公墓。?

    他那时说的话也一语成谶,此后我果然年年来为他扫墓,清明节再也不得闲了。?

    爸爸走了之后,很奇怪,我的恶梦并未结束。每隔一段时期,我仍旧会作同样的梦,有时梦见爸爸死了,有时梦见妈妈死了,一样没有例外,平常在现实生活中绝少哭泣的我,在梦中却哭得气如游丝。?

    如果是梦见爸爸死了,哭醒过来,我顶多满心怅然,更添虚空,因为那已经是事实了;但若是梦见妈妈死了,往后的那几天里,我便会惊惶不已,害怕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除了富有人家葬在高级墓园外,台湾人一般的土葬,往往会将一座青翠的山峦啃得像恶心的癞痢头,说白一点,实在比乱葬岗好不到哪里去。?

    爸爸死后的前三年,因为是新坟,加上妈妈说她很希望能多来为爸爸的坟上香,跟他说说话,便时常领着姐姐和我,一家三口往这个葬得乱七八糟的大土堆钻,最密集时一个月要报到七八次。?

    我初中三年,最常作的户外运动就是这种变相的“登山活动”,在这条凄苦死寂、荒草蔓长的山路上,度过了本来应该最有活力的青少年时期。?

    在心底,其实我对爬那座乱葬岗极不舒坦,潮湿斑驳的墓碑、阴森黑白的死人照片、捡骨后胡乱丢弃的棺木盖、始终黏黏搭搭的霉味,在在让我对死亡烙下狰狞的印象,感到嫌恶压迫,充满无助与不安。?

    扫墓完毕,从辛亥隧道口走下山,沿着辛亥路一带都是葬仪社,我便时时看见有人出殡、披麻带孝办丧事,有时还会目睹刚捡起来的焦黑色骨骸,曝在一旁的马路边晾干,似乎触目所及都是死神的影影绰绰。?

    爸爸亡故后的第六年,妈妈在一场突发脑溢血中匆匆撒手人寰。我那时刚考上东海大学,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初次离家,住在一堆都是陌生人的宿舍,心头本来就揣着惶恐,某个周日早晨,接到打来学校转了又转的电话,姐姐说妈妈病倒了,噩耗有如落井下石,更叫我形同惊弓之鸟。?

    我急忙从台中赶回台北,但妈妈在加护病房里一直昏迷不醒,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我们都没能说上话。?

    这次由姐姐出面处理丧事,不知是谁的主张,反正妈妈的坟刚好位于与爸爸相同的那一座山,但在另一边,由不同的山路蜿蜒而上。那边的坟规划得稍微好一些,至少有砌出水泥阶梯,但同样散布浓厚的湿气与阴冷。?

    从此,我和姐姐每年扫墓就要跑两头,这一家子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在扫墓时,看到别的坟塚都是来了一堆人丁,就倍感孤单苍凉。?

    在我初一到高三的青春期中,也就是我人格成长最重要的六年里,我经常陪着妈妈来上爸爸的坟,被迫跟阴寒的死亡为伍。等到以台湾人习俗六年可以捡骨了,意味不必到爸爸的墓地走得那么勤快,却轮到要上妈妈的坟了,我青少年的十年生涯简直就在这座乱葬岗打转,转呀转的,老是没能转出去。?

    我彼时的幼小心灵一直害怕父母死亡,怕了半天,他们还是一一离我而去,而且都是五十岁出头,比大多数人的爸妈走得早很多。那时,我对人生还在似懂非懂之际,倒是先领教了死亡的滋味,由于手足无措,只好全部硬吞下去。?

    后来,妈妈之死相当突发,又发生在我生平第一次离家外住的艰苦适应期中,所以我跟死神接触的经验,一概是用“被吓的”,亦即死神塞给我的,都是难以消化的恐惧。?

    我大概注定要被死神“按表操课”,每隔一段时日,它就会发发威,有年,我又被吓了一次。?

    那年我考进了早年声名赫赫停刊而刚复刊的《文星》杂志。那天傍晚,我正坐在办公室赶稿,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位以前互相爱取笑作乐的高中同学打来的。?

    因为跟他习惯疯言疯语了,所以当他一提到另一位高中死党的名字,话没说完,我就嘿嘿笑,插进了一句打浑话:“唉,他又干嘛了啦?”?

    我原以为他会说“这家伙又失恋了”或者“他老兄又出了什么臭事”之类的笑柄,没想到我的嘿声未歇,他接下来的话像极了一把利刃,狠狠划过我的喉头:“他出车祸,开车过平交道时,被火车撞死了。”?

    什么?撞死了?我有没有听错??

    怎么不是像连续剧演的那样,通常出车祸,不都只是住住院,让人担心一阵,编剧故弄玄虚,但很快就没事了?他竟是当场撞得车毁人亡,毫无挽回的余地,一拍两瞪眼,就这样翻出一张绝命牌,死了??

    电话收了线,但我的魂仿佛收不回来,恍惚到极点。?

    我这位英年早逝的高中同窗,念大学时才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骑机动车被横冲直撞的公车扫倒,大腿骨折,动了一场手术,镶入一条大钢条支撑。?

    那时我们还笑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岂料,就在我情绪最放松,随口乱说笑的当儿,居然意外接获他的死讯,落差之大,连带地将我父母过世的那团巨硕阴影又整个掀了开来。?

    自那天起,我变得疑神疑鬼,总是惊恐死神会在我最没有警戒心的时候降临,将我身边看重的熟人一把掳走,留下无止无休的错愕。?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50
第二章
认清死神的真面目(2)

    那两年里,我和一位朋友友谊深厚,又由于相隔两地,久久才见一次面,我经常情不自禁陷入恐怖的想象,疑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致命的意外,屡番吓得自己六神无主。?
    从小到大,我就像是被死神玩弄在手掌心的猎物,没事这边抠一下,那边捏两下,总要闹得我心神不宁,静不下来。包括我唯一的血亲,姐姐也动过几次大手术,死神可说一再利用我的父母、亲人、好友,来恶化我心灵上那个没有安全感的伤口。?

    岂止如此,不久后,我发现只要我挂心的,死神都不放过。三年前我领养了一头小母猫,视它如自己的小孩,疼爱有加,还将它冠上父姓,取名为“许kiki”。?

    它是全家娇宠的小霸王,常常跳上床,与我共眠。某个早晨,我慵懒地伸伸脚,感觉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知道是它,又踢了几下,它竟然一动不动。?

    我当时的神志迷糊,还在将醒未醒间,立即吓得跳起身来,赶紧俯过去瞧个仔细。我伸手推了kiki几下,它仍旧没有动静。天!我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口腔,我的老天!它不会是睡到一半,翘辫子了吧??

    这可不得了,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忍不住用力推了一把,kiki总算慢慢动了动脚趾,很不甘愿地醒过来。?

    真是的!从来没听见有猫能睡得这么沉,这种敏感的动物不都很警觉,风吹草动也瞒不过它们吗?偏偏我们家的许kiki这么能睡,熟睡得像一头猪,跟死神联手整我嘛,把我吓得险些折寿。?

    二○○○年四月,我在台湾疗养忧郁症,九月kiki因为眼角的毛微微脱落,我便带它去看兽医,得知是空气潮湿所致,领了一包口服药。?

    因为是胶囊药丸,我只会剥开胶囊,将粉末混在猫食里,骗它吃下。但兽医说最好的效果是直接吞服,所以有时由姐姐下手,将kiki的嘴往上扳开,再把药丸丢进喉咙,强迫它咽下。?

    姐姐有时也会回家前交代我记得要照兽医指示,用她的方式让kiki服药。?

    有一次她才说完,想了想,马上自行纠正:“喔,我看不要好了。你还是将药粉混在它的食物里,不然你若用我的方式,让kiki直接吞药,万一不慎,它哽住了,或有个什么意外,我想你绝对会受不了的。”?

    她的这席话很保留,真正的意思是,如果kiki当场在我面前有个三长两短,以我那时还在跟忧郁症搏斗,情绪高高低低的情形下,可能会受不了打击,跟着做些可怕的傻事。?

    而她并非过虑,在忧郁症袭击我的那段时日,我对死亡的认知确实产生了扭曲的变化。因为从小被死神吓大,当我浸泡在忧郁症病毒中,几度徘徊在痛不欲生的边缘时,就忍不住有一股积怨,想“泼死神一头滚烫的热水”,即使代价是用我的肉身当燃料,都在所不惜。?

    还有一种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形式上的死亡,也让我受苦极深。我在高二暑假时,跟一位同班同学发展了一段微妙的爱,两人经常在上完半天的暑期辅导后,相偕同游,情愫日渐滋长。?

    但是美好的夏日假期结束了,高三上学期一开课后,那位同学忽然不动声色跟我切断了所有联系,连每天在班上碰到面,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形同陌路。我试图问个明白,那位同学始终避开,宛如要彻底在我生活中消失。?

    我还曾经遇见一位德国人,短暂相恋后,也是没有预兆、不留下文,就凭空消失了,并留下我满肚子的迷惘和惊恐。?

    说起来,这些遭遇都算是一种形式上的死亡,当亲密的人采取最不负责任的分手方式,说不见就完全不见了,单方面遁走,其实跟死了也没有两样。?

    像这样,过去一路上,我身边至亲的人,甚至爱猫,都被死神当作工具来整肃我,让我成长的路上战战兢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心灵有个永远填补不了的大坑洞。?

    所以,当轮到我本人跟死神面对面,便着实不想受它摆布了,自杀的念头于是时时浮起。在那个被忧郁症苦缠到神智不清的时刻,我的逻辑是“自杀乃死于自己手里,而不是结束于死神的蹂躏下”。?

    我的父母病故,我的高中好友死于车祸,我的姐姐一度动手术,以及我心仪的人用比死亡好不到哪里去的失踪手段,都让我惊吓且忧心不已。这笔账,我全算成是死神假藉外力(疾病、火车)作乱。?

    所以,在死神还没对我启用它善用的这些工具前,我企图以自杀反击,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避免被死神设计的外力套住,很阿Q的,我竟因此觉得自己总算赢了死神一回合。?

    听起来很愚昧,是吧??

    细想也很无奈,毕竟传统文化从不曾教会我们如何去面对死亡,一句“未知生,焉知死”的古训,使得子子孙孙对死不敢过问。当亲友死去,我们感受到严重失落,却没有一套法子让我们安抚情绪、梳扒迷惑,只得草草收拾心情,各自躲起来狼狈疗伤。?

    爸爸过世时,我才十二岁,无能参透生死,也不曾有任何长辈跟我谈及死亡的意义,或者传授我一丝悼念亡者、安慰生者的技巧。?

    等到妈妈也过世,我已经十八岁了,可能被认为已经够成熟,不须抚慰了,就任我一边凉快去。?

    所以,算起来,我就像在这套文化系统长大的许多人一样,对死亡的认知都是“放牛般的小孩”,尽管充满了迷思、不安,也求助无门。只有随便每人胡乱涂鸦,凭想像去画死神的鬼脸,吓坏自己。?

    这都是源于我们的文化和习俗把死亡当作忌讳,人们绝口不提,或能避则避,导致了很多成长中的心灵对死亡没有应变能力,影响一辈子。?

    在生病的那段期间,这一套逻辑不时左右我的脑意识,整个理论的架构建立在我一生的“死亡经验”上,因此动不动就会想起自杀,以为这么一来,便可以大声向死神示威叫嚣:“我人都死了,再也不会被你吓到了,你那些恐吓了我一辈子的伎俩通通收起来吧。”?

    这么看来,我在病魔摧残下,老想要自杀,对自杀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奇异向往,并不是“寻求解脱”的单一想法而已,深入去检视,自杀之念是与我全部的生命经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

    我不禁怀疑,有些忧郁症病患会不会像我一样,心中的那个自杀情结,是跟我们一生当中某个或某些重要的人之死有关,譬如父母、手足、配偶、朋友的过世,所造成的惊恐、伤心、疑惑,始终没有被妥善地疏通和安顿,囤积在体内,转而变为对死亡一种深沉的怨怼,自杀遂成了赌气式的反击??

    等到我的病情慢慢有了起色,脑子似乎也运作得灵光多了,再回头一想,视野又不同了。我想道,其实连自杀,也都是死神的一种工具啊!?

    我如果当时撑不了而跳下楼去,或服药一睡不醒,表面上看是自杀,不接受死神摆布,说穿了,终究还是死神赢了。因为一旦我死了,不管是死于什么方法,我这一条命总之是死神收割的战利品。?

    我也才逐渐了解:唯有好好活着,才是击败死神,不让它得逞的最好方法,而非自杀。?

    这个转念,正是我复原过程中,极其重要的折返点。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51
第二章
找一张心灵的书桌

    好几次,我跟一位好友开玩笑,说他永远不会得到忧郁症,就算全天下人几乎都感染上了,他大概也会是例外中的一个吧。?
    他只是笑而不语,有时他会正色回答:“其实不然,只要条件成熟,谁都会得到忧郁症,我也不可能例外。”?

    不过,我的玩笑话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那是因为我观察到好友的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正是距离忧郁症患者的性格最远的那一面。?

    他的人生观是把握眼前,规划近程,尽力去做,至于结果的好坏他会接受或看开。?

    我则不同,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普遍上人家都还没有烦恼到的事,我已经一心一意担忧起来了。而那些忧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抱负,多半只是芝麻绿豆的日常事件。?

    我一向深信“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常常保持远虑,对还没成气侯的问题预先操心,还自信是美德,其实伤自己最深。?

    譬如,我一直没有用记事本的习惯,全部的约会、计划要做的项目,我都是靠一颗脑袋瓜子死命记住。因此我的脑神经变得很管用,相对地,也日渐“神经兮兮”,老觉得遗漏了什么。?

    为了尽责任心,以及怕遗漏重要的事,我的记忆力被训练得十分顽强,什么有的没的都一把抓,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也操心,那个也忧虑,所有大大小小的水桶,都被我悬吊在半空中。?

    因此在我的经验模式里,没有“轻轻放下”这个东西,只有“高高提起”这个举动。我的外表看似慢条斯理,骨子里却是道地的急惊风,凡事都很急,急得获得结论、急得找到答案、急着解决问题,如果事情不是照我的意思演变,情绪便会开始焦躁。?

    有人则刚好相反,他的雷达网只罩在一定的范围内,不会像我漫天撒网似的“全都录”。所以基本上,他从容、稳扎稳打、按部就班。?

    后来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有些人的书桌有个特点:起先书桌上还摆得挺整齐,不消多久,就会被他下班回来口袋掏出的零钱、发票,以及每天拆封的信件堆得凌乱不堪。?

    后来我发现,那张书桌对他而言不只是一张桌子,也是心灵一个休憩的角落。因为他把每天的琐事全部搁置在桌面上,表示他暂时有个收藏的空间,不用随时挂心、事事烦恼。?

    我呢,现实世界里,属于我的书桌一定是摆饰整齐,就算乱一阵子,一旦看了心烦,便赶快动手整理。另外,抽象地说,我也没有这么一张“心灵的书桌”,所以什么物事都抓取在手中、背负在身上,终于逐渐被沉重的负荷压垮了。在忧郁症复原的过程中,我才了解到一个人“拥有一个零乱的角落”多么重要,它可以帮助我暂且放下,心境舒缓,这些都是康复的必要条件。?

    扩大来说,这张书桌也可能是象征物,只要能助益我们放轻松、随便搁东西的方法,都算是那张“心灵的书桌”。找呀找的,我有了新发觉,那就是——涂鸦,在白纸上随兴乱画,有时有造型,有时乱七八糟一团,视情绪而定,果然消耗了我许多焦虑的能量。?

    所谓涂鸦,就是没有一定的画法,也不必画得像什么,反正就是藉着笔端发泄内心的诸多情绪。因为完美主义的倾向、事事担忧的特质、责任感的驱使,忧郁症患者的心理结构,是一环扣着一环,十分严密,因此他若烦恼起来,那真是一发牵动全身,也就是全体总动员!?

    这样紧密连结的气质,最适宜靠着涂鸦的“不按牌理”法则,释放自己的紧张、密度,亦即中医“泄”法。?

    尤其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早已习惯了文字架构的训练,字与字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因与果之间,都要有强烈的逻辑关系,不能打迷糊。这时,我的放轻松方式,就应该是“反其道而行”,以涂鸦的凌乱与随意,破除文字的密密结合之特性,来将自己解绑。?

    我猜测多数的忧郁症患者都像我一样,非常相信逻辑观,我们以为“我没做坏事,为何这样的下场会轮到我身上”、我们以为“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何这样对待我”、我们以为“这样不合理的事,怎么会存在”等等,深为其苦。当事情按照逻辑发展时,我们会很有安全感,假如离谱了,变得不合逻辑,我们的那个深信的架构就会反抗,不准它变。不过一个人的单薄力量,往往改变不了事实,当它终究变了,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就跟着崩溃了。?

    所以,就这么说定,现在便去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随身准备一枝铅笔,情绪纷乱时,就给它鬼画符一下,让心中监禁的那些折磨人的大鬼小鬼通通现出原形,滚出来吧!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52
第二章
其实,我们不孤单(1)

    《晚安,忧郁》出版上市后,我的文字书写告一段落了,很神奇地,我的另一场生活书写竟因此才刚要展开,亦即有机会走到人群里,去印证我在书里所描述的种种心情和病情。?
    通过出版社的擘画安排,我和胡因梦连袂在各地作了五场巡回演讲,每一次我都在听众席里发现一张张眼熟的脸孔,倍感惊心。?

    倒不是说我先前认识他们,而是许多听众冲着忧郁症的主题而来,若非身边有亲友为此所苦,就是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不必他们开口,很多张脸庞均无声地流露着一股郁结。那神色无比熟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我醒目地看到了发病以来已经跟笑意隔离、跟生命疏远的自己,心里起了一阵阵绞痛。?

    《晚安,忧郁》新书发表的全省演讲行程中,有年轻人、女性、知识分子,最明显的是一群中年男女,特别是携带子女来现场的爸爸妈妈型听众,可见忧郁症这场蓝色心灵风暴真的是“雨露同沾”,不放过任何一种人。?

    虽然自己也经历过几次生不如死的发作痛苦,但是记得在一次会场上,当我瞧见了一位面容苦到几乎可以拧出苦瓜汁的中年男子,牵着像是儿子的小男孩赶过来听演讲,我的心就在滴血。?

    这是一张何等扣紧人心的脸啊!那种流布在五官的苦涩,简直是用利刃一刀刀刻凿出来。近几年,我在报社工作,因采访的需要,以及周游列国去增广见闻,总算也是阅人无数了,但我没有看过另外一张像这么苦的脸,以致当我的眼神飘过时,竟然有股剧烈的冲动,想陪他大哭一顿。?

    不用他告诉我,光凭那张不言可喻的脸,我就猜得出他遭遇到了什么。大概是熬过了无数个失眠夜,精力透支,食欲每况愈下,看什么都没胃口,对人生懒洋洋,觉得不会再有有任何吸引或安慰了。然而,他身为人夫人父,一家子的重担都扛在肩膀上,即便已被忧郁症纠缠到身心憔悴,形容枯槁,快要撑不下去了,还是必须天天勉强自己又爬又滚地去上班、去赚钱、去活着,连自杀都可能是一份奢侈了。?

    我至少不用养家,当狰狞的忧郁症进犯时,就算已经瘫死了一大半,我还可以随时放下写作,躺在床上赖死赖活,几天几夜足不出户,像一只命运凄惨的小动物躲起来舔噬伤口。?

    可是这位爸爸可不行,每天早晨都要跟黑天暗地的心情作战,逼自己穿戴整齐出门去,万一真的不支病倒了,暂时不能上班,心中也会被失职的内疚紧紧绑得片刻都不安,感到没有疗伤的权利。?

    我在数个演讲场合,看见了不少这样的爸爸,脸上的苦全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来忧郁症的痛苦不只是抽象的、感觉上的一种形容,它真的可以具体变成一张如此写实的脸,把苦的内涵表露得淋漓尽致啊。?

    更多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女性们,在演讲过程中,从开始就一直安静地掉泪到结束,神情萧瑟,浑身里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中。?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哪,我觉得都可以与他们心心相印,因为我实在太了解忧郁症造成的苦了。即使只是跟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我便看透了他们的处境,而忍不住浩叹。?

    许多忧郁症患者可说是无名英雄,毕竟这种神经官能症不像一般生理疾病,有个照出肿瘤的X光片或验血数据可以证实一切,而在某种程度享受起“当病人”的特权。忧郁症患者多半要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常常连家人都无法谅解,斥指为装病、偷懒或不负责,除了病本身的折磨,往往还要额外扛下来由它延伸出来的诸多压力,尽管如此不堪,患者还是要在明明很想死的这条烂泥巴路上匍伏而行,苟延残喘。?

    所以,我在会场上看见的都是英雄,他们克服了忧郁症惯有的心灰意冷、力不从心,亲自来到现场聆听,做得比我好多了,我心中不禁为这群患难的同胞感到骄傲。?

    前后花了半个月左右,五场演讲结束的当晚,一直随行的总编有了发现,下了这样的结语,准确地击中我的心结:“咦,佑生哪,我发现你这五场的演讲内容都不一样。”?

    我苦笑道:“是啊,你也注意到了?这样你就知道做一名忧郁症患者有多辛苦了吧,即使我明白五场演讲来的听众都不同,可是我也不能忍受自己重复讲一样的内容,好像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我,就在那儿跷着二郎腿,心想,哼,我的耳朵可是张大大地在听喔,你这小子可不要讲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然丢脸呐!”?

    基于完美的自我要求,我在五场演讲上,自动自发分别拟出了五份不太一样的重点抒发,如此才感到比较心安,否则那个象征“超自觉的良心”,虎视耽耽在俯瞰着我,这下可就有笑话可看了。但是,为了“超完美演出”,我也等于多承受了四倍的压力。?

    我相信在以上所有这些会场上的听众席里,不管年纪大小,不论男女,许多人背后可能也有一段非常煎熬的压力,甚至是想自杀的磨难,一旦说出来,都是催人热泪的故事。?

    可惜,在演讲会场上时间有限,而且人来人往,就算演讲终了,有不少听众私下来跟我多聊几句,看得出一副憔悴的神态,我毕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深入的生命点滴。?

    倒是在网上,我一直接获读者的来信,跟我娓娓细诉他们染病的经过,有的到现在还与我保持固定的联络,我才得以进入了一篇篇灰色的心灵纪事,怵目惊心地读到跟我类似的梦魇现形记。?

    其中,有两个读者,一位是小梅,另一位是J,他们的来信,都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忧郁症与死亡阴影在他们身上拉扯的剧烈现象,血泪交织,我读来再眼熟不过了。原来为忧郁症所困住的人们或许互相不认识,但隐身在各个角落都承受着相同的蹂躏啊!当每一张受苦的嘴发出微弱的呻吟,竟然都一样悲切,混合成了雄浑、沉郁的灵魂之歌。?

    为了让更多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分享这支“万人大合唱”(据保守估计,全台湾罹患忧郁症的人口约四十六万)的悲怅交响曲,我征求两人的同意,转载了他们部分的信件内容。?

    小梅约莫是在《晚安,忧郁》一上市就来信了,在第一封信上劈头这么写着:?

    “你的书中,有好多好多感受是我一样经历过的,我很佩服你可以写得如此淋漓尽致。或许你会对我这样的感受与表白觉得厌烦,但是我不会讶异。因为我也是一个总在追求特别、追求完美的人,每每我感受到我的生命特质有相同的同伴时,我总不禁兴起排斥之感,却又矛盾於自己长久以来所渴求的,不就是能了解与相知相惜的生命个体吗?”〖=B51〗

    记得读到这封信的起头时,我嘴角泛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它挺准确地描述出了忧郁症患者的局部特质:“不甘于落入俗套,汲汲追求独特的自我”(很典型的完美主义之心理反射)。我敢这么武断地说,就是因为我也正是这种好笑的家伙,常常自以为不同凡响,却因此老把自个折磨得莫名奇妙。?

    随后,没有赘言,她就直接写到跟死神交手的惨烈战况了:?

    “已经治疗三个月的忧郁症,好像真是甩也甩不掉的乌云,细细绵绵地交织在我的生命旅程里。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我知道我在矛盾,我知道其实大部分的自我是向往着死亡、解脱和心灵自由!我知道内心的自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越严重越好,希望我能真正死去,不再背负压抑的痛苦。?

    “我也有一个残破的过去,甚至残破到已经失去记忆、感觉和印象……只知道,每每一个画面会让我痛苦,那是一个小女孩,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在哭泣着、颤抖着,可是我记不得为什么她这么痛苦,记不得了……我想,她也和你心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样,渴求爱、接纳与关怀……?

    “我一次次在生死交界之处撑过,但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必须在一堆无法了解和明白的人面前撑过去,有时压抑不住,连哭,还得跑到厕所里偷偷地哭……那种压抑,是会撕裂人的心智,是会破坏人的灵性。越来越害怕,这样下去,我将不再是个人,只是空有躯体、痛楚和绝望……不过,也藉着你的书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谢谢你……”?

    听见小梅的呐喊,我马上写了回信,那感觉好像是耳闻了一只同类的狼,在远处受了伤发出熟悉的狂嚎,声声凄绝,于心不忍要赶过去救援。?

    不久,又收到了她的来信,依然字字沾着血迹,让我感受她那奄奄一息的元气:?

    “救救我,我无法停止下来。我的心好难受,我一直喘息,好似快要窒息。我的身体不停抖动,仿佛悬在半空。救我,我的泪水一直往下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怕,好怕,我怎么了?不要抓我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救救我,我好想消失,拜托揪紧我心的手放松。?

    “因为我也清楚明白,没有人会在乎我这小小的生命。我真希望寄完这封信给你之后,我可以找到消失的方式,不再麻烦你,不再麻烦别人。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想要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没有温暖,没有尺度,没有界线,谁来带我走?死,并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死,并不会让人更加体验它的痛。死,却代表着消失。消失,很多很多事情就会跟着消失,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没有药物的美好。谢谢你曾经的担心,你该知道,我解脱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53
第二章
其实,我们不孤单(2)

    “内在的我在反抗,但是那种虚荣,已经战胜我心中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女孩,她哑口无言地站在心灵的暗处,我看见她搓揉着裙边,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她低低的头因为啜泣而上下摆动,我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她,但我无力也无能去帮助我心中的那个小女孩,只能任她继续待在心灵的暗处:医生,她应该是属于阳光般的女孩,她的笑容应该是纯真的,她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到处受累受苦,不是吗??
    “我在逼迫她,要她成长,却发觉她极力反抗,她选择了激烈的方式回应我,给我悲伤,给我痛苦,给我犹豫,给我挣扎。我无法帮助她,我无法开导她,所以我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中。我该怎么办?我好喜欢我心中的这个小女孩,这才是我最喜欢的我,可是我的周遭环境不能妥协我拥有她,所以我隐藏起,把她放在角落。可是她还是会不安分地跑来跑去,遇见过她的人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反应,他们怀疑这个小女孩是我吗?我好惊慌,怎么她又跑出来,在我应该规律的生活里?我好惊恐别人怎么看她?我好难受!请给我帮助!?

    “这些都是我发作时写给我医生的信,那些一直紧抓心灵的恶魔,有时不只是单纯地因为脑子里的东西失控了……而是很多的过往所堆积成的,不是吗?”?

    读完了小梅的这封长信,我很能体会那份心境——处在无止无尽的恐慌中。几乎每个被忧郁症掐住灵魂的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吧,没有随着身体长大,幼年的某些惊吓或畏惧,从此定格在脑子里,成为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也化作成年岁月中缺乏安全感、不时隐隐作痛的病灶。?

    我常在想,忧郁症患者所纪录的内在轨迹,假如拿给一般身心健康的人阅览,恐怕都不过是“满纸荒唐言”罢了,可是在另一个忧郁症患者的眼里,却刚好相反,像是“家书抵万金”,通篇充满了亲切的乡音呢。?

    几乎在每一封信上,小梅都提及了死亡,像是:?

    “在发病时,想死的心是如此强烈,刚毅叛逆的自我,却也救了自己一命。当我越想死,另一个自我就越不让自己死去,所以,我紧抱着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冲进房间,拉开抽屈,找出我的药,抖着手,流着泪,吞下药丸……再安慰自己,等等就好了,等等就会睡着了,不会再有痛苦。?

    “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我是如此确信只有当下发作的人才能感受,因为没有发作的我,也很难再度感受起那样的痛……每每在吞下药之后,感觉那样冷冰冰的东西,正在改变自己,是一种很残忍的体验,很难过,很贬低一个心灵的价值。?

    “步入了书店,不知不觉我被一本书吸引了,一本忧郁症女作家黄子音写的书,《另一种清醒》。略略翻过,我没有勇气读下去,却又放不下。里头有着我的情欲,有着我的狂想。我又望了望我的手腕,生命跳动的地方。我知道怎么才是正确的死亡方式,我知道我只是想尝尝血液外流的滋味,我知道我只是又被体内的一股黑暗力量给控制了。”

    小梅后来又捎来了一封信,主题简洁扼要,仅有两个字:“解脱”,显然这仍是她心心念念所系。?

    “有很多时候,家人的关心方式会造成更大的裂口,这也是我说服我的医生要我的父母让我在暑假自己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原因。好难熬!真的是很难熬!常常我也是凶完妈妈之后,再躲在棉被里哭,恨自己的暴怒无常,恨自己是家人的累赘。死亡的意念更加深,更迫近我滴血的心灵!好似真的只有死亡才能安慰我们的痛苦,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解决所有身心撕裂的痛苦!”?

    当时,我自己也才跟姐姐发生了严重冲突,看完了她的信,知道那种与家人对立,或是孤立于家人之外的煎熬,我便写了真心相对的回信互相打气:?

    “这是一条极端辛苦的路,我昨夜又发作了,被我姐姐激怒,我对她大吼,说如果她不赶快离开我的房子,我不是杀了她,就是杀了自己。然后,我不接所有的电话,我的伤口一再被无知的姐姐捅破,流出大量鲜血。但她似乎也有病吧,只是不自知。唉,看来我们都必须好好撑着,不要被击垮了。加油!”

    忧郁症患者与患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交情,就字面来说,确实很符合那一句“患难之交”的成语,尤其把那个“患”字做了最鲜活的诠释。因为在这个病症的扭曲下,我们的行为模式出现了很大的变异,常让家人慌张不知所以然,也深感头痛。我们似乎被所有的人误解,或至少当作一团迷雾笼罩的怪物,不晓得到底怎么了?但只有在同样是忧郁症患者的友谊里,我们才感到一丝释怀与松懈,觉得被接纳、被理解、被同情、被安慰,而这对我们而言,正是无比珍贵的疗愈力量之一。?

    最后我得知小梅考上了研究所,简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准备甄选考试的期间,也是她与我通信最频繁,正值心情起起落落,所以她能金榜题名,其艰辛程度实在非外人能想像,我真为她大力喝采。?

    另一位读者J,跟我结缘比较早,甚至可以荣膺我的“最全职读者”头衔。可能在我的文章中可以找到共鸣,他读熟了我的每一本书,还对每一个出处如数家珍,令我称奇不已。?

    但是他一直到我出版了《晚安,忧郁》之后,才跟我提起他也有忧郁症,原来在他以往的遭遇里,因为罹患了这个病,使得一些人对他敬而远之,因此他不敢轻易告诉他人。?

    J一向表现出体贴的人格特质,他的来信上挂满了一串固定的好友名单,显示他时时念着朋友们,总会不时寄一些振奋士气、安慰人心的电子卡片或问候信,提醒别人他的存在、他的关心不变。?

    譬如有一次,J转寄了一封信,主题是“我喜欢你”,文间的蛛丝马迹,基本上相当地反映了他的心思。?

    以下,我摘录了这封信的一小部分:?

    “这是一本翻译的书,译者为杨茂秀,是由远流出版公司出版发行的。这是美国作者沃博与齐华丝特合作的一本图文集,以插图为主,少少的文字为辅,大约只需花十分钟就可以翻完,但翻完之后,却令人忍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好人。?

    我喜欢你,因为你会记得我告诉你特别的事。?

    我喜欢你,因为如果我准备好要拍打纸袋,你就会预备好要被吓一跳。?

    我喜欢你,因为当我觉得悲伤时,你不会老是要我立刻高兴起来。?

    我喜欢你,因为……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你在总是比较好。?

    ‘我喜欢你’这样的话,总是很少出现在中国人的口语间。因为含蓄,所以给了吝啬合理化的藉口。其实,我觉得‘喜欢’这样的情愫,还带着对对方性格行为的欣赏与肯定,换个角度看,这还是一种鼓励。既然有关正面的意义,为什么不敢让对方知道呢??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53
第二章
其实,我们不孤单(3)

    当网络革命伊始,在网上的我们莫不额手称庆,科技创造了一个无国际、无隔阂的新纪元,在应运而起的虚拟社群中,既交心又交情;但是回归到创造革命的‘人’时,网上的热情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B51〗?
    还有一次J转寄了一纸题名为“送给我的朋友们”的卡片式信笺,一段文句之后,就配上一幅衬底的图,互相搭唱,十分细致。彩绘的是美丽的星空,文字则是这么写着:?

    “今晚是有着奇异空间的日子,欢迎您来到这个盛会。在火色的星云中,生活着各色各样的人,想过这个世界是这么大吗?星云、星系,还有星球,但是我却遇到了宇宙中的一个你,而且成为你的朋友,希望一同珍惜这份缘分!”?

    我猜想J可能因此活得蛮辛苦吧,动不动就把一份心肠系在别人身上,有如把控制自己心情的开关交给别人。如果有人珍惜还好,但时常是交到了粗心大意,甚或毫不在乎的人手上。?

    我总是很珍视着J的付出,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费尽心思地活着,深悉个中滋味。表面上处处考虑他人,其实出发点都是怕别人不再爱我了。?

    J有一段时日的来信都很短,好像是被火烧着,情势所逼,而发出急促的求救信号,连我读起来都可以感受到那股十万火急的焦烦,诸如:?

    “糟了,躁郁来了!”?

    “越来越讨厌自己了,完了!真的完了!”?

    “不知何时它又来了,来了,到了我身上,和你一样痛苦!”?

    “今天发现我服的抗躁症的药,是一般癫痫患者在服的Tegretol,在打这封信时,我刚服完药,尚有一丝清醒,清醒的时刻也愈来愈短了。”?

    “四月中旬就是我的生日,上天的玩笑就是,让我停了一年的药,再度出现在我的生活,生活是快过不下去了。”“真的很讨厌那种恐惧上身的感觉,觉得自己很卑微,讨厌的事很多,只是哪里又是海角天涯,能让我躲一辈子?”?

    J的困扰不止于此,还有他家人从不愿接受他生病的事实,甚至阻止他去看医生,或者把他偷偷去就医所领回的药丢弃,反正就是完全否认有关他患了忧郁症的一切。?

    糟糕,他遇上了最难缠的那一类“忧郁症患者的家人”,不但不能形成支撑的后盾,还成为病情加剧的触媒。?

    记得J曾经说过他不会去死,而会活下去,因为活着比死更痛苦之类的话,他等于选择了一种更残酷的死亡方式,读来让我怵目惊心。?

    那是他写在日记上的往事,关于他对爱人的依恋,大概基于患难相扶持吧,他也将之寄给我,一览他如废墟般的心境。

    他是这么写着:?

    “很难想像你我已经不在同一方向,不再共同拥有同一个梦想,这段日子,不论我如何试图改变,试图扭转都是没有用的,想打电话给你,医生不准,日子在这样的纠结中过了下来。我和你和事之间,正被轧盘在某个小说情节转折处,动弹不得,我无法跳脱你的时间,即使自己没有发现,你也没有发觉。?

    你不喜欢这种说法,但是这阵子我是真切的如此度过,现在的我在药的作用下思绪片片断断,这短短的几十个字,我已反复写了无数次,我努力地想选一种清醒的方式来告诉你我的心情,但是药物是无情的,抵抗只是引来更多的反弹,往往更令人害怕,并且往往超过我所能承受的。?

    我哀叫得像是一只野兽,绝望地想找回逝去的人,和那些遗留下的曾经气味。我很混乱,但是我必须选这种方式告诉你,告诉自己,我必需要选择这样的凌迟,毕竟它比我选将绳子套在脖子来得容易,因为活着比死更可怕。?

    我想呓语这生命的情境,你入微的细听是一种自私,是一种残忍,而且你具有比世界上大部分的更有善意,具有二到三倍的善意,我自恃着你我曾经爱恋,强迫你的接受,这可能是违背了原本再与你结合的本意,它将再度把你推向天涯海角。?

    活着、死去,对我来说,都不再是一个积极的行为,因为在病的煎熬下,活着才是一个罪的解脱,活着的凌迟更能释放我极大的狂兽、侵馈我仅剩的意识。”

    在跟那么多读者见面、通信的过程中,我常想起一句成语“相濡以沫”。它形容鱼儿被钓上岸了,放置在鱼笼中,缺乏水分,一尾尾鱼儿便吐出口沫,互相滋润,苟延残喘,协助彼此度过生死交关。这句成语引用在忧郁症患者之间的患难与共,实在再贴切不过了。?

    当发病时,我们不都像是那一尾尾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鱼吗?无助透了,有时连精神科医师也无法听懂我们的心声,因为他们没有发作的亲身体验,多半只会从医学原理判断。这时,只有同样在忧郁症王国飘荡的游魂,才能互相用灵魂对话。?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如同照镜子那般清晰,或许忧郁症患者真的有所谓的共同人格特质,甚至拥有同样的一张苦脸!?

    然而,我因此知道自己并不是世上唯一这么煎熬的人,总是好受多了,那感觉比什么药丸都补效哩。?

    人的心理很奇妙,知道也有别人在承受同样的苦时,自己的苦就变得比较容易下咽了,好像它会被众人分割成很多小部分似的。?

    忧郁症患者刚开始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深沉的害怕,恐慌这个恶疾只侵袭了自己。所以,如果你正在忍受忧郁症的折磨,请用力告诉自己: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我不孤单,我会撑着。?

    网上有许多忧郁症病友组织起来的网站,分享心情、互相打气,建议你不妨从网络的触角下手,呼叫同类,壮大自己。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0
第三章  

但是这一回,我却碰见了一位态度轻忽的三十岁出头男店员,首先,既不问我需不需要用袋子装,直到我开口要求,他才动手;但也没用贴纸固定,直接就一把将汤杯塞进纸袋,而置袋沙拉的塑料盒于不顾。然后,他便转头喊下一位,草草将我打发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1
第三章
别跟“失败者”生气

    在旧金山我的住家(市场街、卡斯楚街)附近,有一家俗称的健康食品店“Harvest Market”,除了沙拉吧、各式甜点颇受欢迎,每天会煮四锅不同口味的汤,例如不腻的甜薯汤、爽口的青豆汤、一直是我的最爱。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间理论上应滋养我的店面,有天竟让我吃足了苦头,倒尽胃口,而且元气大伤。?
    那天我为了午膳想吃清淡的,照例来到这家店买靓汤。通常结账时,假如我买了汤和沙拉,店员都会问需要放进袋子里吗?如果顾客点头,他们就会先把沙拉盒摆进纸袋底层,再在汤杯边缘贴上两道贴纸,以防溅出汤汤水水,跟着放在沙拉盒上方,服务手法算是允当。?

    但是这一回,我却碰见了一位态度轻忽的三十岁出头男店员,首先,既不问我需不需要用袋子装,直到我开口要求,他才动手;但也没用贴纸固定,直接就一把将汤杯塞进纸袋,而置袋沙拉的塑料盒于不顾。然后,他便转头喊下一位,草草将我打发。?

    我十分纳闷,这家伙为何如此粗鲁,于是很不以为然地一边大摇其头,一边自行把沙拉盒放进纸袋,低声说了一句:“Lousy service.”(服务真差!)?

    他老兄马上问我:“你说什么?”?

    我想谁怕惟啊!遂再次把那句话咬字清晰重述了一遍,他立即变脸,说:“那你出去!”?

    好啊,恶人这下打算先出手先赢不成??

    我越想越不对劲,又不是我理亏,因此折返回去质问他:“你是经理吗?不是!那你只是一名员工,怎么这样对顾客讲话?”?

    他仍是一副老大状;“你要是不喜欢在这里购物,那就不要来!”?

    旁边有另一位女性结账员,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就抢着替她的同事说话,我想跟这两人讲不清道理,算了。?

    回到家想想还是生气得很,理亏的人竟还那么嚣张,这种人最可恶了!因为他替老板得罪顾客,反正他领的是死薪水,老板少一名客人,他也不会少领一毛钱,亏到的还是不知情的老板。?

    我照着收据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想找经理抱怨服务品质太差,结果一听声音就是刚才那个女结账员,自称是经理,说她在场目睹了一切,如果顾客不尊重他们,他们也不会照单全收。?

    天哪!什么跟什么嘛!她有没有一点待客的基本常识啊?什么都没弄明白就乱下结论,只手包庇属下。假如她真是经理的话(我很怀疑),那还真是一丘之貉呢,也难怪了。?

    一整天,我为了这桩遭遇,气得七窍生烟,情绪全搞砸了。?

    我在前面文章中,提及了许多类似的处境,自己常在这种进退之间失据,两头无出路,生气也是白搭,但不生气又有违一向的做人原则。?

    很多人碰到不合理的事,有的一笑置之,有的咒骂两声就没事了,总之不放在心上折磨自己。但是有忧郁症体质的人,似乎往往办不到,我们一定会很认真地生气,从头到尾当一回事,觉得“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气到后来,仿佛自己是最后一个道德灯塔的守护人。?

    我们要的是一个公平合理,偏偏世间霸气、流里流气者居多,照他们的游戏规则玩,我们若坚持己见,自然要沦为受气包了。?

    根据我的观察,有忧郁症发作经验的人,对做人处世的原则非常坚持,黑白分明,但是置身在这个灰扑扑、什么原则都变得模糊了的世界,注定了这样性格的人要把自己折腾得憔悴不堪。?

    后来我注意看那张收据,居然那家伙还算错钱,把一杯汤重复轮进,连打了两次,多算了我一倍价钱。这家伙不仅无礼傲慢,连做个收账员的基本功夫都不及格,忽然间我释怀了。?

    因为在英文日常用语里,像这样的家伙,常被称为“loser”(失败者),大意是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什么都不会有何成就,不过并非我认为职业有贵贱,他做店员就低下或不好,而是指他显然做事不尽职、做人不厚道,甚至连做简易的算数都不会!?

    假如我跟这样的“失败者”生气,一整天的正常情绪被他毁了,那真是不值得,我也等于沦为跟他一样,是道地的“失败者”呢。?

    忧郁症病人秉持的正义感,是一个奇异的东西,我们很容易看不惯不尽合理的事,一旦发现了,就会据理力争,有时得罪人,又给自己惹来一堆鸟气。?

    但我们不是无缘无故找人碴,都是为了一个道理之争。我们无法让不公正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矇过去,非要争个黑白的界线出来不可。?

    所以,常惹忧郁症体质者生气的对象,多半是那些粗心大意践踏别人感受、行事不公、举止粗暴的人,一般端正的人还不太容易惹我们生气呢。?

    既然,我们常常被社会上这一批“失败者”给气到了,就应该时时切记以下的两点保身之道:?

    第一,生他们的气,并不代表你这个人爱生气,因此别责备自己(因为有忧郁症体质的人,生完了别人的气之后,更常常开始生起自己的气,譬如怪自己脾气不好、没有修养),这只是表示你还有正义心肠、还有所坚持、不肯同流合污,而且心里要明白,这反而应该是一件值得表扬的好事哩。?

    第二,但是一直跟不具悔过心、没有反省能力的他们生气下去,等于跟他们一般见识,心情全被他们拖下水,傻傻地付出惨痛代价,自己也就变成同样的“失败者”了,太不值得。?

    不过,话虽如此,人生该生气的时候还是得生生气,如果你确定那是基于一份正义感的话,但要懂得如何适时摆脱跟“失败者”生气的那股强烈的拉扯力,这样我们才是赢家!?

    从此,我决定不再上那家店消费了,也不因此觉得可惜,因为抵制恶商家、不姑息不肖雇员,让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匹夫有责!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1
第三章
用绿笔画一个圈圈

    当我的忧郁症的脑子不快乐,或浸泡在一场生气的余怒之际,以我最新体会的经验而言,这时当事人很容易就会转化成一座灵敏的电波接收台,而且很糟糕,似乎对负面的信号格外敏感。?
    这当儿,坐下来看看电视,让剧烈起伏的心情顺势滑到平坦的坡地,是许多人最常采取的方法。不过可要小心,万一不慎转到正在放射“有毒辐射”的节目频道,那就惨了,等于将排放毒气的那支大烟囱,直直接进了自家的臥房窗口。?

    譬如,以我的“切肤之痛”,时下最热门的谈话性节目,是完全碰不得的。因为这一类的节目已经失去了设置的初衷,不再理性探讨问题或议题,而是政治挂帅,充满了浓得公不开的怨怼之气。比方执政党的代表人马,与在野党的代表人马开骂,一律“罪不及己”;也就是说大家怪来怪去,什么都怪,就是不怪自己。而观众蜂拥打电话进来也一样,指东指西,骂天骂地,节目中遂交织成一片臭烘烘的怨与恨。?

    绝不夸张,我就有一次亲身的火线经历,身心挨炸,差点到玉石玉俱焚的地步。?

    那天,我为了想买电脑,在外头受了一有肚子气(详情请见“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一文),回到家,打开电视,正好在播谈话性节目,我没警觉,照样收视。结果越看越不对劲,那些来宾一开口竟然也在喷火,而且喷的都是添加燃油的熊熊烈火。?

    出席者每个人代表不同党派、利益的立场,一连番枪林弹雨抢攻对方阵营,“怪罪”成了这个社会的共识,大家枪口一致,怪尽天下人,但就是独独不怪罪自己!?

    这样怒气薰人的谈话性节目不断地在对我的脑子施放有毒的辐射线,我渐渐察觉了病象:忧郁、烦躁、苦涩、焦虑的诸多负面情绪神出鬼没,已经将我团团包围。?

    “电视节目会杀人?”我的意识赫然出现这样的自觉,对啊,不良的节目岂不就像身体内不良的癌细胞,终究会侵蚀生命力与灵魂的质地??

    怎么每个振振有辞的专家,都变成了喷火的恐龙?难怪台湾整块地都在着火!事实上不仅专家而已,仔细一瞧,这个地方的每个人只要一张开嘴,不都在喷射毒汁?因为我们不再检讨自己,只会忙着检讨别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而“我”俨然是唯一幸存的真理!?

    电视本来有一个最大的功能是娱乐,但为了创造收视率,有许多节目改走偏锋,大家齐放火,有意无意都做了“焚烧人性”的帮凶。?

    那晚,我先是被电脑店的人员气得七窍生烟,然后又被鼓吹恨意的节目煽风点火,前后夹攻,脑子里熄灭了好一段时日的怒火因此漫天烧开。?

    犹记得当我忧郁症刚发病时,简直看不得新闻报导,一开电视,我就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因为,几乎每一则新闻都具有强大负面能量的杀伤力,车祸、凶杀、欺骗、自杀、朋党营私、贪污包庇等种种“实在搞不懂为何我非要知道不可”的这些拉杂新闻,冲着我穷追猛砍而来。?

    于是,那阵子我根本不敢,也不想看新闻。只是没想到这时我的精神复原状态已相当稳定了,居然一不谨慎,心情稍有闪失在先,抵抗力骤然减弱,还是会被谈话节目逼到角落,受困在后。?

    很讽刺的是,明明应该娱乐观众的电视,有时反过来成为伤害观众的刽子手,让人一点也乐不起来。?

    所以,你想到过吗?你不快乐的来源,极可能就是那台每天陪伴你、娱乐你的电视机??

    根据我的观察,容易被忧郁症或任何神经官能症侵袭的人,多数都具有接收“外界波”的灵敏体质,而电视不论是指萤光幕具体的“放射波”,或是内容引申也来抽象的“情绪波”,都会轻易“波及”这样一对敏锐的耳目。?

    不过,你可不要因此把你家的电视机砸掉喔,固然散播怨恨的节目像癌细胞侵袭,但是仍有一些好节目就像优质细胞,能强壮我们的身心。?

    电视机是我们接收能量的工具罢了,它本身并不具备对错、好坏、如果我们透过电视机吸收好能量,那它就是珍贵的娱乐。否则,我们透过电视吸收坏能量,那它不折不扣就是加害身心灵的凶手。?

    举个例子吧,放眼这么多的电视节目,喂养我最多愉悦的便是引进日本台播映的“超级变变变”。这个有创意的节目一向颇获好评。对寻常观众就很讨好了,对身心俱累的人尤其有安抚的效果。?

    日本民众报名“超级变变变”踊跃,有时更是全家,或班级,或社区总动员,乐意来到这座舞台,发挥想像力,将肢体与道具巧妙结合,达到视觉上的吃惊、意外、赞赏。?

    例如,有一位青年侧面屈膝仰卧,膝盖以下罩在一根貌似钢管的纸套里,头颅则戴着一口钟,当他弓起膝,朝自己的头部撞击时,在黑色布景的掩饰下,远看像有人在推悬挂的沉重木槌,咚咚咚敲打晨钟。?

    为了营造敲钟的画面,他必须一直以屈起的膝盖骨拍撞天灵盖,嘴中还不时发出匡隆隆的声音,制造音效。一旁的评审们隐〖=SS〗個〖=SE〗着笑,想瞧他多撞自己几下,表示分数的灯号开始一盏一盏亮了,跳跃式地往上激增。灯号跳得激烈,他撞脸就撞得更凶,观众都笑成一团。这招创意十足的苦肉计,终于使他过关了。?

    像这样目睹每一组参赛者挖空心思,把想像力天马行空的能耐,化作精彩的表演,真是赏心悦目。?

    “超级变变变”在日本大概称得上是全民运动,我曾看过一位八十岁的老阿伯表演木匠干活,起先他刨木、磨皮,看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巧思,直到他敲歪了一根钉子,将裤管捲起,利用脚板与脚趾的弧度,涂黑化妆成一把板手,两根脚趾头夹住钉子,拱起脚板,象征板手那根弯曲的部位,慢慢将钉子拔出。?

    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咦,挺有趣的嘛,评审们纷纷给高分。最惊奇的是,这位老翁精力过人,表明他是一连报名了五次出赛,都功败垂成,这一回总算成功打进准予上台的复赛。被主持人访问时,他鼓起中气讲话,一脸笑盈盈,好像这是他一辈子最开心的片刻。?

    主持人要他跟大伙问好,老伯伯精神奕奕抓起麦克风,义正词严即开口道:“全国的民众……”仿佛正准备发表天皇的致全国同胞文,那副认真至极的态度激得我当场笑出来。?

    哎,好久没这样畅怀地笑了。老先生全力以赴、乐在其中的精神,实在令我不住动容。?

    还有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表演“钓鱼”。她愉快地走出来,喔,袜子穿反了,她一弯腰,从头发上拔下两粒饰物,塞在深蓝色袜头,就变成了有两粒眼珠子的小鲶鱼。真妙,子反面脚趾端的那两条线尾巴,刚好形成鲶鱼的鱼须。

    她又向前走几步,将黄色的上衣外套翻下,罩住下半身,黄色的内里是深蓝色,裹住她躺平翘起的屁股,摇身一变,又成了一尾成年的大鲶鱼。?

    小女孩过关了,当主持人问她上台前有没有跟菩萨祷告,她说有。主持人又问,那有没有念什么咒语呀,她点点头,说她早晨在自己的手心,以绿笔画了一个圈圈,到了中午都没被人发觉,就表示会有好事发生。所以,过关即代表那桩好事来临了。?

    小女孩此话一出,大家都一愣,主持人问她是谁教的?她的答案一出,更让众人惊讶,是她自己想的。?

    我不禁做个鬼脸,哇,真了得!?

    当小女孩说出绿色圈圈时,神情专注,一脸“我相信”的模样,我还以为这是哪个高人教给她的一招祕诀,谁知道竟然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所以,搞半天,所谓的绿圈圈,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游戏心情罢了??

    可是,从那位小女孩满脸深信不疑的神色,连我都不能相信这仅是她自个儿的想像力。继之一想,为何不能是出自那小女孩的小脑袋呢??

    也就是说,她如此执着地相信在手心画一个绿色圈圈,只要藏好了,不让人家知道,那么必然能心想事成,好事便会落在她头上。?

    她虽然小小年纪,却向我示范了一个大道理:只要诚挚地深信自己能够成功,成功自然容易降临。因为这是一种素朴的信仰,发出强烈的磁力,将心里想的吸过来。?

    我突然想起了《绿光》那部电影,人们只要在看到天空边缘出现难得的绿光时,认真地在心中祝祷,愿望便能实现。?

    从绿光到绿圈圈,不都是在显示人心中那股信仰力量的伟大吗?尤其小孩子的心眼单纯,凡是他相信的,就不再变来变去,直直进行下去。然而,反观成人总是思前顾后,信仰里参杂着太多的掂算与考量,结果三折四损,信仰就虚脱了。

    我发现容易感染忧郁症的人,大半是心眼单纯,不喜欢太复杂的人事物,偏偏身处的世界弯弯曲曲的,长期被迫扳扭,才导致气息奄奄。?

    我怀疑某些忧郁症患者是不是像我一样,心坎里面蹲着一个小孩,始终没有长大,单纯地、坦直地信仰着什么,不肯改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看到电视上那个纯真的小女孩,忽然让我如释重负。?

    因为我长久以来一直很内疚,觉得心里藏着一个小孩,还活在单纯的年代,拒绝成人那套奇巧的处世之道,真不长进,何况以天真的直肠子面对这个世界,搞得自己伤痕累累,我更加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可是,当我看到那位小女孩单纯地在自己的手心画个绿圈圈,一心相信好事临头,那种美丽而坚定的信仰表情,多使我感动。对啊,就算我心底有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小孩,又有什么关系呀!?

    心眼单纯的人仅管不懂得转弯,难免被撞得鼻青脸肿,但也并非罪过啊。?

    我细腻地追根究底,我的一部份忧郁症来源很可能是因为内心的那个小孩,被强迫架在冷硬的现实之前手足无措,以致不得不用“崩溃”来作为自我保护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今,透过那名小女孩画绿圈圈信仰好运降临一事,我明白形体长大了,内心没有跟着长大,还是一个单纯相信童话的小孩,懒得学习大人擅长的机巧,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2
第三章
去听天使唱歌

    当我第一次看见这种生物时,不禁低呼,直觉造物者太妙了,它就是貌似天使的“冰海精灵”(ClionePapiLionaceaPallac)。?
    产地在日本北海道的“冰海精灵”,被台北海洋馆引进,一公开露相之后,就因外表具有特质之美而惊艳四方。?

    它全身透明,有两支薄翼般的翅膀,心脏地带可透视底下红通通的、彷若拥抱一颗热情的红心。怎么看,它在水中冉冉飘动,都像浮在半空中的天使,难怪又被称作“海天使”?

    仅管在想像中,以及书籍或电影中,都找得到天使的踪跡,但是亲眼看见“冰海精灵”这种活生生的动物,那么神似云端的天使,心口还是涌上了赞叹。?

    尤其“冰海精灵”存活在零下二度的流冰中,天寒地冻的,那一颗火热的红心显得格外炽烈,甚至还感觉得到正在扑通扑通地跳。如果没有那红得如同一盏灯的心,它似乎只是一尾透明的浮生物罢了。?

    多么奇妙啊!它的独特长相提醒了我天使庇护世人的那份赤裸裸的爱。?

    海天使的外形让我想起了一段故事,有一晚我应“晶晶书店”老板阿哲的邀请,在那儿办了一场《晚安,忧郁》发布会。那一场,出席者几乎清一色年轻人,很多都还是在校学生,穿着制服赶来。?

    看着他们犹带着几丝稚嫩神色的脸庞,我的胸口登时一缩,无比心疼,很明显地阴恻恻的忧郁症果然连这些正要绽开蕾的青春生命也没有放过。?

    作为一名注定要承揽社会、家庭压力的青年人,又有忧郁症纠缠,宛如枷锁上身,我对这些年轻小朋友不免多了一份疼惜。?

    演讲结束后,一位穿制服的男学生拿着一份剪贴簿走过来,说:“学长,我知道你是中正高中毕业,所以我特地跑去图书馆里,把以前的校刊都翻出来,找到你所有发表过的文章,全收放在这本剪贴簿里,要送给你作纪念。”?

    我惊喜万分,随手一翻,天哪,在那个教忠教孝的年代里,我居然还写过像“如何发扬中华文化”这种喊口号的八股文章里,心头涌起了那个青涩岁月的若干记忆。?

    看着这位学弟卡其色制服上绣着熟悉的校名,感到窝心与亲切,也很感动他这么用心,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也是如此体贴人,乐于带给别人意外的惊喜。?

    忽然心血来潮,我于是一半祝福,也是一半提醒他,永远保有一颗体恤的心,因为这是人间最可贵的资产,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保护自己,不然常常会让自己受伤。?

    我会如此说,也许是有点敏感,但从经验上得知,细心而体恤的人常常以别人的感觉为思量,等于把自己的心放在一个众多脚跟踩来踩去的公共通道,难保随时有哪个冒失鬼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去,造成好久都难以消肿的瘀伤。?

    而且,这样的人在真诚付出之后,多半也抱有比较高的期待值,希望事情会如己所愿,别人会有回响,不过往往只有失望的份,期盼得越高,摔得越惨。?

    当一再被人家有意无意踩伤了,或是再三承受失望的打击,这当儿往往便是忧郁症最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刻了。?

    忧郁症的病友常常会有自己一片好心,竟被辜负了的失落感,其实这时不妨想像自己是那只拥有一颗红心的海天使,不管外界的寒流多冷,它的心房永远都是红通通,那才是道地的一颗赤子心哪。?

    想像自己是那样的海天使,在严冰的海里兀自悠游自在,仿佛在唱歌玩耍,我那有时梗塞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2
第三章
七道保平安的护身符(1)

    久病成良医,这句话用在时时都要在跟忧郁症对抗,进而深谙相处之道的患者身上而言,实在是最贴切的描述了。?
    每一个病友大概各凭本事,都在其复原过程里,养成了一些“应付狡猾忧郁症”的独家秘诀。?

    以下便是我这两年来,真的算得上是用血泪代价换取来的宝贵经验,不敢说是熬成婆了,但也因多次实验,“三折肱”之后,证明有敷骨长肉的疗效,希望以因此对新近加入忧郁家族、经常摔得青一块,红一块的菜鸟伙伴们有所裨益。?

    第一,小心提防焦虑

    依据我的经验,忧郁症发作时,情绪跌到深邃的谷底,全身虚脱,还不是最危险时刻。如果加上有焦虑在一旁搧风点火,就容易出事了。?

    因为忧郁症与焦虑双双调和,患者会有片刻都熬不住的感觉,亟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举动,来平息内在的剧烈起伏。这时,自杀的念头最常趁虚而入。所以说,焦虑往往是忧郁症患者的杀手。?

    长期服用抗郁剂,用意除了提高脑中的血清素,也在克制焦虑,使其不能作怪,可见固定服药的重要。?

    通常那种又急又猛的焦虑感受一来,服用镇静剂会有不错的功效,大约三十分钟以内,会帮助患者进入放松的安宁状态,不会毛毛躁躁,一直想做点什么那样地坐立不安了。?

    一旦焦虑被妥善控制住,想死的那种固执想法,就去掉一大半了,剩下来的一小股叛乱势力就好对付了。?

    而看医师,是领取克制焦虑药物的正常管道。但是药物务必交由家人或亲近的朋友保管,不能放在伸手可取的地方,否则在一念不清明的情状下,很可能把全部药物都吞下。?

    如果晢时手头上找不到镇静剂,我的替代方法是让人有节奏地拍拍后背,最少达十分钟之久。这么一来,积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就会慢慢被拍打的劲道先是转移注意力,再来化解掉,感觉好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废去全武功”。?

    万一你的身边没人可扮演这个拍背心的角色,也可以用站姿,背对墙壁,距离十公分,然后身子微微向前倾,再放掉力气,让身子往后倒,自然拍打壁面,连续动作下来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

    最后万不得已的一招,就是俗称“男抖穷,女抖贱”地抖腿。我发现有规律性地抖动双腿,是纾解内在焦虑很好的招数,只是看起来不雅观,适宜独处时使用之。?

    第二,不要看电视,多听轻柔的音乐!

    电视的干搅十分强,尤其是立场鲜明的谈话节目,或者是通常没什么好消息的新闻节目,看了只会让坏心情雪上加霜,毫无娱乐放松的好处。?

    因此,现在就去开掉电视机,不必迟疑。?

    我在养病期间,只听两种音乐,一种是“新时代音乐”(NewAge),另一种是“古典音乐”。因为前者是以让自然界与人的心灵世界和谐相融为创作宗旨的乐风,后者则多抒发悠扬的情意。?

    新时代音乐还有许多跟冥想、身心灵松绑有关的助益,有时只是单纯地收录了海潮的拍打冲刷、林间的鸟鸣婉转、夏日的雨声潺潺,会使焦烦的内心产生减压效果。?

    古典音乐中有许多弦乐,例如小提琴、大提琴,正是古人所说的“丝”的声音,那种特有的平顺、滑溜音质能够潜移默化,帮助听众拉直内心的九弯十八拐。?

    至于有歌词的音乐容易分心则不推荐,而且它十之八九的辞意充满了哀伤与嗟叹,不是失恋就是人生无常,说不定会使病友触“歌”生情,反而不好。?

    偶尔,当独自听音乐听到接近忘我时,不妨鼓励自己随着律动翩翩起舞,不必按照什么舞步,只要是顺着情绪与音符的流动而扭腰摆臀、手舞足蹈,想像自己是一篷风中的草絮,有助于舒展身心。?

    第三,多看色彩鲜美的图片书或杂志!

    在忧郁症搅人心神时,文字书很难看得下去,每一串字密密麻麻,真像一堆热锅上的蚂蚁,助长了心中的烦躁。这时,轻松地翻阅图片最实惠。?

    人的眼睛跟大脑有连线,观看愉悦的色泽、影像,自然会在悦目的同时,达到赏心。?

    我很幸运,刚好有一位大学时代的死党皮皮,在猫头鹰出版社担任副总编,他们除了与英国著名的DorlingKindersley出版社合作,引进了许多印刷精美的图鉴,也制作了不少精采的图片书。我因此有缘收集了一堆,刚好在忧郁症肆时派上用场。?

    我第一次注意到DK的系列产品,是一九九三年到伦敦旅行时的惊喜发现。他们出版的城市志图文并茂,尤其把图片镶进地图的架构中,显得丰富缤纷。我当时一口气买下了《纽约》、《伦敦》、《巴黎》三本书,使我在欧洲的旅程锦上添花,回到当时居住的纽约后,更是按图索骥,逐一寻宝,收获丰盛矣。?

    后来忧郁症发作,什么书都不太读得下去,我便想到用赏心悦目的图鉴,来取悦自己日渐灰黯的眼界。?

    这一招果然有效,像是收录了全世界五百种以上的《树木》图鉴,以及《观赏鱼》、《猫咪》、《鸟类》、等图鉴 ,印刷的各种动植物纤毛毕露,大自然艳彩的色泽跃然纸上,几乎就要溢出来似的,每翻一页,眼睛就亮一下。?

    听说他们最近又出版了《玫瑰》图鉴,我急着要去找来看看,因为有古诗“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为证,自古以来毕竟很少有愁眉苦脸的赏花人啊。?

    我的这个独家点子,后来被我一位朋友的姪女发扬光大。她才念初中,却因为脑里长了肿瘤而必须住院开刀治疗,年纪虽轻,已懂得体恤一路陪同的妈妈辛劳,从不喊苦,在医院里只是静静翻着精美的食谱,看那一道道可口的菜色解馋,以压制病中的烦闷。?

    所以生病期间,心头苦涩,靠视觉的取悦来平衡,就显得十分重要,这时翻风景、服装杂志,也都是不错的眼睛吃冰淇淋。?

    谈到色彩,注意床单宜选择清爽的颜色,如淡绿、天蓝、鹅黄、粉紫等,每天要躺那么久的地方,实在不适宜铺得很沉很重的感觉,如深蓝、黑色、墨绿,都会使人有躺在阴湿地,一直往下陷的错觉。?

    第四,准备一盒巧克力!

    这可是专家者言喔,加上经过我的实验,才敢拍胸脯说有效!?

    伦敦中性大学的神经心理学家马丁在“英国心理学会”年会中报告指出,就科学作用而言,巧克力的味道能让人的脑波变得“狂乱”,达到安慰的效用。所有接受测验的志愿者都觉得巧克力味道让他们心平气和,情绪自然放松。?

    所有志愿者闻过了其他的实验品如薄荷、杏仁、草莓、大蒜等人工香味后,接着再闻巧克力、烘培过的豆子、咖啡、猪肉等物,结果发现巧克力脱颖而出,安定人体的功效一枝独秀。?

    实验小组证实,巧克力的味道会使脑中的α与β脑波增加,而α脑波最常见于清醒且心情愉快的成人,β脑波则常见于正在作心算的人。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7:33
第三章

七道保平安的护身符(2)

    他们猜测可能是巧克力的味道使人联想到蛋糕、甜点,可以转移当事人的注意力,进而松弛身心。?
    以我个人的猜想,巧克力其实是一种文化产物,被人类的历史赋予了许多浪漫与爱情的典故,所以一闻到巧克力,让人有一种被爱的幸福感,或是以往吃巧克力的甜美回忆便涌上来。?

    我在生病那段时日,有朋友送了巧克力,我固定每天吃一粒,让浓浓的甜味溶化在嘴里,心中总是会渗出一丝丝说不出的安慰,好像是在犒赏自己。?

    后来我也发现,神奇的冰淇淋也具有跟巧克力同样的安慰效果。只要舔一球香草或樱桃巧克力的冰淇淋,我的心就会轻飘飘起来,好像回到童年那段比较快乐的时光里去。?

    第五,找寻激发你能量的好气味!

    你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验,在每次经过西点面包店前,如果刚好是糕点出炉的时间(通常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你的鼻子飘满了香喷喷的面包气息,情不自禁就深吸一口气,然后舒服地拱起双肩,好像吸进了一口人间最纯洁的氧气,而有心旷神怡之感??

    这种体验可一点也不希奇,根据纽约一所研究机构“润瑟勒科技中心”的实地观测,好闻的气味确实有神气效果,会使人变得乐于助人。?

    研究人员在一座大型购物中心内,选择飘出不同气味的店家前,向来往的顾客请求换零钱,或是故意笨拙地弄掉一枝笔,看看过往的人会不会有日行一善的行为??

    结果,在同样的时间、相同的来往流量、距离商场进出口远近都一样,以及同等光度的情况下,测试了一百一十六位顾客后发现,在烘烤咖啡豆或是烤饼店的店面前,愿意替人换零钱或帮忙捡起笔的人数,比在没有任何气味的店前超出了一倍多。?

    主持这项调查计画的贝伦教授作结论说:“好的气味让人愉悦,愉快的人对别人就比较好。”?

    密苏里大学的安德森教授则指出,难闻的气味会使人变得具有攻击性。?

    所以,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记忆中甜美的气味,例如祖母煎鱼的味道、母亲擦万金油的气息、初恋情人身上佩带玉兰花的香味等,都会在我们的脑意识里储存,变成愉快的连结档案,一旦重新嗅到,心里的正向能量就会释出。?

    从这套理论出发,假如我们能够将激发自己能量的气味找出来,想办法在心情郁结时多嗅几口,将如大旱之望云霓。?

    万一你没有这种记忆里的味道,一般来说,时下流行的香精油倒不失为不错的取代品,像是薰衣草、佛手柑的味道,或燃烧或涂抹在脉搏跳动的腕际,都有舒畅身心的妙处。?

    第六,多听笑话,多看笑话!

    我在旧金山养病期间,多亏了一位从台湾来就业的朋友杰森,常常为我带来免费的一丝欢笑。?

    他住在硅谷附近,每周日都会开一小时的车程,来旧金山与我们会合,下午一起去健身房运动(即使我想偷懒,也会被他或哄或强制去动动筋骨)。途中,我们最大的娱乐就是听笑话,他时常有备而来,我也颇捧场,每一回我都笑得乐不可支。?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的笑话“叫爸爸”。有一天美玲家里有人按电铃,她一打开门,发现站着一位相貌不错的男人,身后的妈妈立即开口说“叫爸爸!”?

    美玲一下愣住了,怎么妈妈莫名其妙忽然要她对眼前这个人叫爸爸呢?她迟疑着,妈妈又催促了:“叫爸爸啊!”?

    美玲仍无法置信,站着发呆,妈妈更急了,连续催她:“你这个孩子怎么搞的,叫你叫爸爸啊!”?

    美玲心想天啊,时隔那么多年,突然一个陌生男子现身,妈妈要她叫爸爸,居然是来认亲的,原来她另有身世,一时无限委屈,不禁哽咽着,小声叫出口:“爸爸!”?

    妈妈马上提高音量抱怨:“叫那么小声,爸爸在楼上怎么听得见,好带这个人上楼去修电视呢?真是的!”?

    我记得当时还笑得弯下腰去呢!往后只要我这个朋友一提起“叫爸爸”三个字,我就会噗哧笑出声,变成我们之间的好默契。后来为了报答友人解闷的好意,有一趟我回台湾度假,特地上书店去买了好几本笑话集送他,“吃人一斗,回人一升”。为了让书的实效提高,送他之前,我一口气看完了那几本笑话集,有些笑话还真绝,让我笑得前心贴后背。?

    笑话的神奇,就是它抓住人们的理解漏洞,能常在最后关键点击破,造成“喔,原来如此”的效果,使人产生意想不到的爆笑。?

    当忧郁症发作时,自己不要因情绪惨跌而闹笑话就很好了,哪有心思去听笑话、看笑话?话虽不错,但平常养成看笑话的习惯,确实会让自己的肚子有强烈蠕动的下意识经验,那会提醒笑的感觉。?

    尤其,现在的网络提供许多免费笑话,有些还真逗趣,即使在我懒洋洋、万事皆无力之际,仍能扎我一针,就射些许苦笑的能源。因为即便是苦笑,也是一种笑喔!?

    第七,一天只烦一天的事!

    电影《乱世佳人》最后一幕,郝思嘉在经历了人生的巨变后,荘园百废待举,说出了一句旷古名言:“明天的事明天再烦吧!”?

    这个处世哲学,正是忧郁症患者最该学习的榜样。因为忧郁症有一个典型症状,就是容易失去耐心,很急躁,“一口气”便烦起了全天下的事情,然后才觉得压在肩头的担子越来越沉重,强撑的结果终于拦腰折断。?

    我因此很注意到意大利正在推行的一项运动,主旨在放慢生活步调、保护本土传统的“慢拍城市”。它开始于格利弗市,现在已有七十座城镇加入。例如格利弗一家餐厅坚持故乡菜的风味,所有的菜肴、调味料和高汤均以细火慢炖,拒绝席捲全球的速食文化。?

    这家餐厅的主厨说,现代网际网络世界使得人们对所有事情囫囵吞枣,该餐厅不仅秉持古老的烹调传统,还坚持找回失落的悠闲自在。?

    意大利另有一项呼应的运动,就是每个月有一天规定禁止开车上路,如今已有将近两百个城市享受到了无车干扰、悠哉宁静的礼拜天。?

    这两项崇尚悠闲的运动,给予我不少启示,当我在忧郁症侵扰时,完全去耐心,看什么事情很急,担心作不完,一烦就烦个没完没了。?

    那是因为忧郁症患者最容易拿着放大镜,“故意吓自己”,心想天哪!怎么这么多烦恼,如何消化得了??

    这时,纷纷扰扰之际,就要强迫自己接受一项制约行为:一天只准烦一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烦吧!?

    譬如说,如果你看到这里,发现“哎呀,这本书怎么还没看完?”没关系,先搁下,明天再继续吧!?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4
第四章  
那种被恶灵紧紧抓住而透不过气的感觉,十分惨烈,逼得我做什么都不对劲。在偌大的屋子里,我显得无依无助,透明又单薄,胸口的气总嫌呼不足够,而脑中也老是回响着同样的一道绝望之声:“怎么办?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6
第四章

我是一名自杀未遂者代表!(1)

    尽管时隔一年半了,但回想起来,我仍然相当清晰地记得那一夜,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因为那段期间,我刚被医师诊断出来罹患了“中度忧郁症”,每到了寂寂长夜,虽然身心俱疲,但还是没有睡意。那一晚,我又开始了已经重复好些天的苦行僧旅程,在关得只剩下几粒昏暗灯泡的独居顶楼中,像游魂一般,没有目的地来回飘移。?

    那种被恶灵紧紧抓住而透不过气的感觉,十分惨烈,逼得我做什么都不对劲。在偌大的屋子里,我显得无依无助,透明又单薄,胸口的气总嫌呼不足够,而脑中也老是回响着同样的一道绝望之声:“怎么办?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我忽然很想扯破嗓子,放声嘶喊,或者最起码的底线是拿起话筒跟谁讲讲话都好,否则身旁堆满了百无聊赖的虚空,使我的忧郁之结打得更加死紧,缠在脖子,简直要窒息了。?

    然而,都深更半夜了,我还能去吵谁呢?这种时刻,连那种所谓的夜光鸟大概都已就寝了啊。?

    瘫坐在电话旁,我觉得非拨一通电话出去不可,不然就像坐在流沙里,逐渐下陷,即将要灭顶了。?

    就在走投无路之余,我蓦然想到了怀恩。?

    怀恩是我以前在报社的同事,做人热心,被大伙封作康乐股长,因为每次的同事聚会,她都是负责张罗的不二人选,任劳任怨。?

    后来我们先后离开了报社,我又一度旅居纽约,几经世事更迭,并不常联系。直到二○○○年夏天,我的忧郁症爆发,她辗转得知,我们那一条中断多年的线才又搭上了。?

    老友重逢,我也因此才愕然知晓,怀恩一向给人活泼开朗的印象,其实私下也被忧郁证纠缠,受苦了许久。在我新近加入“忧郁一族”,还是一只菜鸟的当儿,她便以老大姐的过来人资格给我打气。?

    怀恩那时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令人无边着慌的深夜里,化身为一道救命符,她说无论我在什么时间,只要有需要,都可以打电话给她,记得她还强调“不管多晚”。?

    我想也对,因为在这种人人都睡得香熟的时刻,就算至亲好友接到我的催魂电话,也会闷在心里口难开。但是怀恩本身尝过忧郁症肆虐的恐怖,她绝对有体恤的同情心,一定清楚患者被折磨到求助无门的滋味,应该不会怪罪才对。?

    果然,电话一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虽是被吵醒的,听出是我,心里登时有数了,口气很有助人的豪迈意味,马上平抚了我打搅人好梦的罪恶感。?

    即使如此,我一开头依然先道了歉,随即怯怯地问她:“你以前会有我这种恐慌的感觉吗?我现在觉得做什么都不是。”?

    不料,怀恩异常平静地答道:“岂止是以前,我连到现在都偶尔还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听了惊异不已,哑然无法应答。原本我以为她已经从忧郁症的怒海中脱身上了岸,没想到她竟那么轻松地表示自己还在其中浮沉哩。?

    所以,她是第一个向我启发“必须学会跟忧郁症作朋友”的最佳范本,惠我良多。?

    那晚跟她谈了一阵,有如在最焦烦的关头,凿到了宣泄的出口,的确阻缓了些许心头火烫的岩浆流势,也使我们正式成为互相关怀、鼓励的良朋病友。?

    怀恩姓蓝,英文直译成blue,虽有些蓝色忧郁的味道,但她的名字取得真好,那晚她雪中送炭的义举,确如其名,让我心“怀”感“恩”,因此后来当我获知她以“二十一男性成长协会”执行长的身份,出面主办一场预防时下男性自杀风潮的座谈会,二话不多说,自愿前去助阵。?

    一到了会场,都是生面孔,亦即没有我熟识的艺文界人士,这也难怪,因为在这个特殊话题的设计下,怀恩邀请的全是医界专家,以及一位生命线总干事。?

    怀恩拿起麦克风,在开场白中指出,现在女性企图自杀的比例虽然高过男性,但是男性自杀成功的比例,却反过来是女性的两倍。也就是说,男性不想自杀就罢了,一旦有此念头,那多半是非成仁不可!所以,整场座谈会的宗旨,在于协助面子至上的男性们充分了解“自杀是一种心理疾病,对症下药,其实是可以医治与预防的”。

    怀恩逐一介绍在座人士,固然我对身旁医师们的长相不熟,但是有些人算是大名鼎鼎,甚至有精神医疗界的大佬在内,连我这个门外汉都久闻。?

    置身于这批专业出席者当中,我的角色不仅突出,也有点尴尬。在怀恩的介绍辞里,我是一位作家,因为最近出版了一本《晚安,忧郁》,对于自身感染忧郁症的历程有写实的描述,她当然也透露了我前一阵子曾经验过自杀的低潮。本来我还挺自在地坐在那儿,心想大不了,我就是一位作家嘛,刚巧把亲身经历过的心灵风暴陈述出来,我还幽了自己一默,认为相对于这些抢救自杀者的专业人士,我的在场,不正是人家所说的“平衡报导”??

    然而,聆听这些医师们轮流的发言,我慢慢坐立不安了。?

    有人一劈头,就直指想自杀的人都是心理病态的折射,也有人陈述自杀者都是处于情感障碍,一时之间,什么“失败者”、“边缘人”、“人格异常”等的字眼纷纷都出笼了,听得我如坐针毡。?

    有一位医师还针对男性自杀成功的比例高于女性,提出了反证,他说女性自杀大多使用安眠药,不过现在这种药是死不了人的。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7
第四章
我是一名自杀未遂者代表!(2)

    我听了毛骨悚然,在这批医师的嘴中,我和许许多多想自杀的人似乎都不过是一则则个案罢了,只是一堆报表上面无关痛养的数据,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当那位医师很权威地道破“吞服现在改良制造的这种安眠药死不了啦”,听入我的耳朵里,仿佛是变相在建议“不如去效法中国大陆的农妇喝农药比较快吧”。?

    回想我前一阵子才刚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两次给送入急诊室,被这些医师如此一说,我倒像是瞎胡闹的幼稚病人,吞些明知不会致死的药丸,只会在那里装死装活??

    天哪,这些号称“专家者流”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他们既然在精神医学科夙有口碑,照理说,应该最懂得人类的心理才对啊,为什么言谈中听不太出来一丝给予病人生机的悲悯?那些专业术语冷冰冰,毫无人情味,让原本已很脆弱的寻死者听了更加心碎!?

    我越听越气愤,心想如果连站在防堵自杀第一线上的医师们,都这么不够敏感与体恤,难怪自杀者无处可逃,非与社会庞大的偏见碰撞,弄得浑身是伤。?

    我忽然想起了日本文坛大家菊池宽写过一篇文章“自杀抢救业”,叙述京都自古以来即自杀者众,皆以投河为主,文中还对明治时代,自杀人士情有独钟的鸭川,做了细致的地理介绍,譬如哪个地段最适宜投身自尽,以及河渠映着美丽的灯火夜景,浪漫氛围如何让自杀者在生前最后的时刻,忘却了死亡的凄凉。?

    有一位老婆婆住在江边,因此夜夜听闻落水声和自杀者的非鸣,便撑竹篙赶来救人,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副好身手。?

    那篇文章看似平淡,其实内藏作者身为文人的那一份悲天悯人,有着丝丝缕缕的伤怀。?

    想一想,在场的这些精神科主治医师们难道不也是操着“自杀抢救业”吗?可是在他们的嘴中,我没听到同体大悲的心肠,也没有起码的一点怜惜,有的只是医学上宛如结了一层冰的形容词。?

    我是最后一个发言者,这时也不知道是否忧郁症病毒被激怒而窜升起来,已顾不得失礼了,尽管大佬与名医当前,我还是率自点起了一把火,出声放炮。?

    起先,我环顾一下坐在台上的几位出席者,然后徐徐地开了口:“我们在座每个人的桌前都放有一个名牌,我刚才没有注意看我的牌子上写些什么,但是我想在今天这种场合,我的名牌最适宜写上‘自杀未遂者代表’。刚刚听了几位专家的发言,心里很庆幸除了我,没有其他的忧郁症病患,或是想自杀的人在场,不然一听到那些不是失败者,就是边缘人,或是异常、障碍的汙名化标签,大概一个个都真的要气得去自杀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甚至有些肃杀,在场的记者们从埋首振笔疾书,都改变姿势,一个个抬起了头,睁大眼睛,仔细倾听我的耸动言论。?

    会场上还架有几支电视台的摄影机,我不晓得自己的这些话会不会播出去,但是不管啦,失礼也好,失态也罢,我既然是个自杀未遂代表,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丢脸吗??

    何况,在座的医师代表之所以会被怀恩邀请,应该都算是医界的开明派了,但如果连他们讲话都还如此不自觉地充满“专业暴力”,少了将心比心的温柔,病人还能期望什么??

    平常医师们高高在上,对病人惯例性训话,更不见得听得进病人的心声,老是以医生自己的观点评断病人,罕能体贴到病人的立场。眼前正是难得的机会,总得强迫他们听一听自杀者的说法,因此我决定放炮如仪。?

    “刚才的几位医师所用的那些术语,固然可能是医学上的专有名词,使用得一点也没错,但是想想看,如果整个社会到现在还是只会以这样极端负面的字眼,一厢情愿地标示自杀者,将我们异类化,难怪我们不想跟社会对话,也不愿求救!”?

    接着,我痛心地提出了一则例子,有一回在电台受访有关忧郁症主题时,主持人提及他有位朋友因为也被诊断有忧郁症,医师建议他去申办重大伤病卡,结果他这位朋友不能接受自己是“重大伤残者”的事实,以为一辈子都毁了,竟尔选择跳楼自杀。?

    会有自杀冲动,以及想以自杀寻求解决的人,当然都可能有精神上的疾病困扰,以致其思考生死的观点大异于常人。而医师在看待自杀者时,难道不能多用病患已经处在泥沼的角度来思索、体谅吗?用我们的语言,才有可能产生良性对话,一味地用刺激性的字眼,难不成自杀者就会“闻之而奋起”??

    精神病患在身心最脆弱的时候,把自己交到了医师的手上,假如这时医师还天真地把病患当作一根韧性强的铁丝,在手中大力扳来扭去,不折断才怪!?

    我发言完毕,会场上鸦雀无声,连番放炮之后,似乎仍有浓浓的烧焦味。?

    沉默半晌后,开始有零星的反驳了,一位医师强调他们使用的辞汇已经很中性,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

    我没有再回应,其实是懒得回复了,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失望。倘若一位理应了解充分人类思维的精神科医师都“没想到”一个忧郁症患者,也是曾自杀过的人的反应会这么强烈,那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的反应激烈,或者精确地说,我所代表的那一群自杀者对这些标签的反应强度,居然不在专业医师的预料之中?我会对“失败”、“异常”、“障碍”的说词如此反感、抗拒,这样的行为模式不是应该在专业医师的理解中吗??

    哎,这也就难怪了。?

    既然他们事先“没相到”,当然到了面对病患时,难免就会鸡同鸭讲,少了同理心,甚至说些在伤口上撒盐的话,于事无补。?

    自杀,就是放弃自身宝贵的生命,这样的一桩大事,决不是区区一个“人格异常”或“情感障碍”的标签就能一笔解释带过。许多自杀者的背后,往往都有复杂的生命体质、纷乱的情感纠葛,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随便用一则“负面性格在作崇”的理由,实在太简化了自杀者的痛苦。?

    幸亏我自杀没死成,才有机会说出这段积压在胸臆的话。假如我当初吞了药一命呜呼,那就半个字也迸不出口,只有继续任由世人冤枉、曲解下去了。?

    后来,我发现隔天的几家平面媒体都辟出不小的篇幅,报道了这场十分符合时事的座谈会,但是有关我的发言却只字也没提。反而是在“另类媒介”,譬如电子报和有线新闻中,详细看到了我这段抢白,这反映了什么现象呢??

    可见象征社会主流的大报纸仍有顾忌,不敢照登我的“自杀未遂宣言”,以及我对医界的大胆藐视!反之,向来嗜腥逐羶的分众媒体,当然就大事报导了我的激愤言论,医师的话则沦为聊备一格。?

    对于自杀者,不管成功与否,一般人总是这样,若非故做忽视,就是当作渲染八卦的素材。?

    总之,从那天起,我正式多了一项头衔,在原有的“作家”、“忧郁症病患”之外,我还是一个“自杀未遂代表”呢,真是始料未及。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7
第四章
安眠药是我的快乐丸(1)

    二○○一年六月,我因为大量服药,神志不清地被送入急诊室,接连两天进出两次,如果你问我当时是不是想死,我也答不上来,那是一种很纠葛牵绊的心态,说“想”或“不想”都不是我真正的答案。关于忧郁症患者想自杀的念头,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容易解释。?
    我常回想起那次的经验,也试着找出解答。在忧郁症病毒的强力渗透下,自杀变成一股神秘的冲动,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伺机发作,一不留神就会爆发出来。?

    举凡为失眠严重所苦的忧郁症患者,大概对于安眠药、镇定剂都会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好像是一位周遭的人都说它有害,唯有你深知它优点的朋友。甚至以我的感觉,它是一位善于安慰人的老友,总在心力交瘁的时候,轻轻抚着我的背,温柔地唱起定魂的摇篮曲。?

    我的失眠其实早在被诊断出有忧郁症之前就缠身了,甚至可说小时便遗传了爸爸精神衰弱、不好睡的体质。?

    大约十岁那年,记得有一次为了一桩不顶重要的事,将鲜少早睡的爸爸摇醒,然后他便无法再入睡了,辗转难眠后,干脆起床,苦着脸唉声叹息:“这是我好不容易能够睡熟的一晚,通通被你毁了,哎,真是不懂事的小孩。”?

    那个遗憾,深深留在我的心坎,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

    爸爸一生清瘦,属于书生型,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上司的好幕僚,白天运筹帷幄,思路发达,夜里脑子显然没下班,仍转个不停。?

    在我出世那段期间,他将一笔以当时标准算得上优渥的资金,全部挪去跟人做生意,但凭他老实以及不提防人的个性,最后遭到友人上下其手,血本无归。?

    从此他的时运不济,失业了好一段时日,后来才在公家机关谋到一个文职的差事,干了几年,即便能力强,最多也只升到组长,混得不算太好。?

    为了抚养我和姐姐,他的微薄薪水入不敷出,挖东墙补西墙是常有的窘境。有一天,不通人情的房东太太居然跑到他的办公室,赖着不走,拉高嗓子,当面向爸爸的同事们告状,奚落他付不出房租。?

    爸爸回家转述给我们听时,我忘不了他当时的悲苦神情,大男人被逼到这种不只是颜面扫地,简直是“斩首示众”的田地,心中激动可以想见。?

    他常常挂在嘴里一句话,说自己是老牛拖车,疲累不堪,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两个姐弟还小,他大概早就跑去自杀了。?

    小小年纪,常看到爸爸眉头深锁,我的罪恶感因此很重,自觉不仅爸爸的失眠这笔账要算在我头上,连他死不成偏偏又活不好,也是我的罪条之一。?

    沉重的家计,加上体质为害,让爸爸一辈子失眠,生前始终没睡过好觉。“子承父业”,我从小也是睡不好,几乎每天做梦,而且醒来的时候,梦境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往往一晚不只一个梦),约莫是身子睡了,脑子却彻夜未眠。?

    这种情形在我二十几岁时最惨,从午夜上了床,眼睛睁到天亮还没闭乃家常便饭,对于那种一碰到枕头就呼呼大睡的人,羡慕得要死。?

    这么说吧,我差不多一直都在跟很糟糕的睡眠品质为伍,似乎也应该被捉弄惯了才对。但是当忧郁症引爆了另一场恐怖的失眠,我照样给炸得四分五裂。因为普通的失眠与忧郁症引起的失眠一比起来,有如小巫见大巫!?

    忧郁症引发的失眠,伴随着体内一股滚烫的焦虑,决不是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数羊而已。在尚不知道自己罹患了忧郁症之前,我已经挣扎于几周的重度失眠,即使吃了安眠药,仍然全身紧崩,陷入假寐状态,而无法放松进入梦乡。?

    那时,觉得自己是躺在一锅煮得正沸腾的热水里,水分逐渐蒸发,直到锅底干了,全身的细胞都快焦掉,被折磨得五内俱焚。?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条活生生的鱼,被夹起鱼尾巴,卟通丢进爆得火热的油锅中,当场成了干煎鲳鱼。那阵子,我的床就像一只被烤得红通通的平底锅,一躺上去,我便哀号翻滚。?

    没有亲历其境的人,绝对很难想像这种酷刑的滋味。?

    后来,上精神门诊求医,在原先的安眠药之外,我加服了有助身体放松的镇定剂,双丸齐下,总算勉强称得上“睡着了”。?

    刚就医的那几个月,每天上床前,我都要吞下两种药丸,预约一场暂时性的解脱。安眠药的剂量也从开始时的一颗,增到一颗半,再加到两颗。?

    六月初,《晚安,忧郁》上市,出版社力邀胡因梦跨刀,安排她与我联袂做六场演讲,以及一连串的媒体访问、记者会押阵,日子变得奔波、操烦起来,关于新书的评价、市场反应,这种得失心也逐渐映射在我的情绪上,慢慢出现了溜滑梯的飙高窜低险状。?

    在新书未出版前,我才从旧金山养了半年的病返回台湾,生活平静规律,五月的整整一个月里,我还可以三天两头去健身房,自以为病都好了。?

    讽刺的是,直到《晚安,忧郁》一出版,仿佛为了应验这个书名,我真的又跟忧郁冤家路窄,面面相觑之际,不得不尴尬地道声晚安。?

    就在这当儿,我完全不知道服用了几个月安眠药的习惯,宛如一条阴险的毒蛇,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即将要对我展开致命功击了。?

    六月上旬,在台北做完第一场的演讲,我立即被推向一波波疯狗浪似的媒体专访行程。到了预定去台中演讲当天,因为来了一场台风,出版社临时通知我取消计划。?

    那天是周末,早晨挂断了取消的电话后,我突然跌入一种抓不着边际的空虚里。这天以前,我的每一天都被排得满满的,好像一个虚脱的人给两个大汉架起来走,还能走得有模有样,现在忽然两旁拉撑的力道消失了,我便双脚一软,瘫掉了。?

    也许还跟天气有关系,前一天仍风和日丽,这天天色阴沉,也有了些许凉意。?

    我的忧郁症体质,对于遽变的气候总是很灵敏,只要不是渐次变化,大起大落的外在环境,向来会神准地干扰我的内在小宇宙。?

    无精打采之余,我第一个想到该通知在东海读书的干弟弟,因为我不去台中了,原本说好要他来演讲场地与我会面。?

    我和弟弟结缘于网络,平日我很少上网聊天,但六月初的那几个夜里,独自在家,深感无聊透顶,鬼使神差在一个网站的聊天室跟弟弟搭上线。?

    当时他切过来一个讯号,主动与我攀谈。据他后来说,因为我的代号有“作家”两字,他觉得网上充满了臭屁的人,“伪名假号”满天飞,他就想来踢馆,测试我究竟有多少真材实料。?

    我一看他的代号有“台中”字样,便心血来潮说“既然你住台中,六月某日的那个周六下午有空吗?你可以到金石堂公益路书店听我的演讲”,对谈中慢慢揭晓了我的身份,两人也越聊越来劲。幸亏有他,帮我度过了那段枯燥日子。我们讲好了,他当天要来书店听演讲,当一名认真做笔记的听众。由于在网上和电话中谈得投缘,我和他虽然从未谋面,当场兴起,就约定了以兄弟相称。?

    本来这些对我都只是一时好玩,并未放在心上,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鬼,年岁差我一大截,能有多少重叠的交集?岂料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弟弟甚至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打电话跟弟弟说因为台风之故,不去台中了,原定行程全部空下来,都是多出来的时间,既然原先说好可以借此机会当面一叙,那他何不上台北一趟。他说也好,下午就会启程。?

    眼前似乎有事可期了,但我的心依然空荡荡,就像指南针一旦莫名其妙被撞歪了针,只会在盘面上胡乱打转,再也无法正常运作。?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8
第四章

安眠药是我的快乐丸(2)

    我在家里做什么都不对劲,走来走去,躺一下又爬起来,满屋子绕,家里变得好深邃,我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似的。渐渐地,这种形式上没有目标的感觉,内化形为奇异的心情,好像连我的生命都跟着变得没有目标了,心底响起了一道道诘问:“我活着是干什么?一场空而已。”?
    我那时方寸已大乱,一心只交战于“没有人爱我”的心灵古战场,童年没被父母肯定足够的恶梦,连带引起自信心的低落,丧失成就感,视快乐为粪土,以及父母双亡之后投下的被遗弃阴影,要命地都在这个节骨眼迷障了我的心神,化身为魔咒。?

    我忽然在书架上看到了一大罐药盒,装着我从旧金山带回来的镇定剂,旁边还有我以前留在台湾没吃完的安眠药。一刹那,我仿若见到了一位知心的老朋友,满脑子都起了神奇的化学变化。?

    我在旧金山时,曾于某个独处的白天,一口气吞下六、七颗左右的安眠药,大约半小时后,药效发作了,我感到一股飘飘然。?

    就在刚靠上枕头时,全身软绵绵,所有的警戒神经都缴械了,睡意于是像幸福的滋味一丝一丝渗出来,仿佛那是一份允诺,保证自己马上就要有一个甜觉了。这对于曾经被困守在失眠深渊的我而言,是深具迷惑的。?

    所以,当我蓦然瞥见了那些药物,即刻浮上心头的就是在旧金山那个午后的幸福错觉。?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在脑袋一阵空白下,将书架上所有找得到的药丸通通吞下肚。那时我想到的不是阴森森的死亡,而是不受打搅的休憩与甜美的安息。?

    依我的经验,通常药效扩散开来大约需时三十分钟,所以趁着头脑还清醒,我又拨了电话给弟弟,叫他不必来台北了,因为我吃了一些安眠药,到时睡着了,无法去接他。?

    他紧张地问我一共吃了多少颗,我说不知道呀,反正你不用来了啦,好了,不说了,我想要去睡觉。?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行哪,坚持还是要上来找我,但在我当时的想法里,弟弟与我只是初识,又不晓得我住在哪里,跟我只能靠通电话、上网联系,如果我没约好地点去接他,大台北人海茫茫,他根本无从找起。?

    我以为这样的托词,已经可以打消他北上的念头,断线后,就慢慢踱到卧房,把我钟爱的长条枕头移到窗口旁的那张床沿角落,这样躺下了之后,可以一仰头就望见淡薄的天光。?

    才躺一会,浓浓的睡意遂龚上来了,久违的幸福感也跟着满溢出来。药效已经将我的基本判断力都催眠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极可能是自杀,或者无意中会导致死亡,就是无力阻绝,情不自禁让困顿的身心滑落梦乡。?

    就在将睡未睡,类似弥留之际,我听见门铃声大作……?

    这是很奇特的服药后现象,有必要说明一下。因为接下来我所有的动作都从“意识层”转为由“下意识层”发出指令,亦即指挥身体的命令不再如寻常一般,系经由大脑下达了,而变成一种自发性的行为。?

    例如,当我昏沉沉快睡着时,只是脑子区域挂出“打烊”的牌子,但耳朵里的听觉神经还在工作,一听见有门铃声响,脑子想都不用想,身体就自动有了反应,起床去开门。?

    因为“门铃响”与“去开门”是一个前因紧扣后果的相关性连结,在清醒时,已经强而有力地输进我的下意识层,所以就算不需经由大脑指挥,身体各部门亦自知听到门铃声后,该作何反应。?

    同时,这也解释了从听到门铃声起,我的脑子已因药物催眠,处于完全停摆的状态,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在我醒来之后,即使搜尽枯肠,翻遍脑海里的记忆库,也都不记得了。?

    以下,便是我后来听他人转述,拼贴起来的事情经过。?

    原来,当我最后一通电话打给弟弟,叫他取消台北行时,他人已经赶到巴士站,正要搭车。?

    当然他没有听从我的话,还是上了车前往台北。在车上,他拨我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已经没人接听了,正好他拿着我的《晚安,忧郁》一书同行,急中生智,翻开最末的版权页,找到了出版社的电话,开口找总编辑,言简意赅地说出了重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你不认识我,但是请你们赶快去许佑生的家里看一看,他好像吞下了很多药。”?

    所以,我那时听见的门铃声,正是总编与我的好友石姐火速赶来的拦截之作。?

    我的意识层里还有一丁点残存的最后记忆,感觉迷迷糊糊起床,开了铁门后,看见两团黑人影,站在纱门后方。再接下来的一切,我全无所悉了。终究我是如何被送到了医院的急诊室,过程完全一片空白。?

    另个还有一幅不甚清晰的画面,是我在急诊室的床上被摇醒,喝下了一碗黑不溜丢的奇怪液体。后来我听说,那东西叫作活性炭,是为了中合胃里大量的药酸。喝完后,我又不省人事了。?

    我脑子映出的下一个印象,是已经回到家里,不晓得中间相隔了多久,只意识到夜色相当暗了,姐姐煎了一盘萝卜糕,旁边还有一位男生,正在跟我共食。?

    他就是我在网上与电话中建立交情、尚未碰面的弟弟。在台北下车后,靠着跟总编的手机联系,他也一路赶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始终守在我的床榻旁。?

    万万没想到,我和他竟是这样子见了第一面。?

    据他说,当我在昏睡中,他坐在一旁,真的就参照我在《晚安,忧郁》中提及,因为从小很难得笔,至今双边的眼角还没有出现一条鱼尾纹,他反正坐在床畔无所事事,干脆好好检查一下我紧闭的眼窝,确实找不到皱纹,果然没有乱说哩。?

    扒了几口萝卜糕,因为睡意仍浓,我就上床去睡了。姊姊和弟弟当晚都留在我家过夜,一个睡客房,一个睡沙发。隔天早晨,我记得在卧房门口跟弟弟道别,他回台中去了,从头到尾,他长得什么模样,我的记忆区都没有挡案。而那一天到底怎么过的,我也不清楚,大概一整天都在昏睡吧。?

    对于那天,我仅有的回忆,是入夜后在卧室的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最早之前和精神科医师友人私下要到手的镇定剂,当时没有吃完,就去正式就医了,所以一大包红红白白的药丸便搁在抽屉一角。?

    乍看到那些药,我竟然满心欢悦,宛如老友相逢,一口气又吞下了。?

    第二天的吞药,我可说完全没有主观意见的加入,就像肚子饿了,随手抓到食物,就往嘴巴里吞。因为前一天的药效仍在体内,脑意识依旧迷迷蒙蒙,对于药物,自然缺乏理性上的检视,只剩下感性上的依赖,吞了再说。?

    后来我才知道,当晚姐姐本来想留在家里继续陪我,但是我脾气拗,说想一个人静静,坚持要她回去她位于木栅的家。就在我独处时,像游魂东晃西荡,又意外找出了药物,便毫无犹豫吃了。?

    在前一夜从急诊室回到家里,我接到好友的越洋电话,跟他讲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唯一记牢的是他一再叮嘱我“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务必要通知我。”?

    他这句话是在我药性发作时一再说的,所以变成了强迫输入的符号,二度吞药后,我一样兴起了幸福的恍惚感,觉得很快就又要进入甜美放松的梦境了,正在陶然期待。这当儿,好友交代的催眠指令,遂在我的脑子亮起了灯号标志。我于是像机器人那般,没有意识地拿起手机,按了自动拨号键。?

    以下的事,也是后来我根据他人提供的线索才拼揍起来的全貌。?

    好友接到我语焉不详的电话后,知道我再度乱吞药,又急又气得直跳脚,只好赶紧打电话告我姊姊,要正在回家路上的她,马上折返我家中探个究竟。?

    就这样,那晚,我又昏迷地被送入同一家医院的急诊室。?

    不到四十八小时内,我闹出了两出剧情荒腔走板、演员鸡飞狗跳的荒谬剧。也许在别人的眼中,我好比一名闹笑话的小丑,但天晓得!正如小丑的笑脸上经常画着一颗不搭调的夸张眼泪,我两次近乎寻死的举动背后,也是淌着这种小丑式的泪水——别人尽看到表象的好笑而已,只有当事人自知内在的心酸。?

    只不过世事真讽刺,祸福之间很难一刀切下去,分个一清二楚,有时祸反而是福,关于我的自杀,正好就可以做此注解。?

    二十五岁以前,我常常郁郁寡欢,甚至严重的时候一度想轻生。但是万万没料到,在最近这一年被忧郁症缠身的日子里,也正是因为性格救了自己一条命。昔日之祸,居然成了今日的救命灵丹。?

    因为我凡事注重优雅,身上那条美感的神经异常发达,实在不想“死得很难看”。假如没有这层奇怪的顾虑,或许我在忧郁症病毒苦苦相逼的关头,便会选择跳楼,那大概现在早就沙扬娜啦了。?

    依照我自个儿的分类,自杀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刚性自杀”,另一种是“柔性自杀”。前者采取激烈的手段,譬如从高楼纵身跳下、卧轨、撞车、服毒,就算救也救不太回来了;后者具有弹性,并不是死路一条,在真正气绝身亡之前,仍有一大片宽敞的腹地能够紧急煞车回转,譬如服用安眠药、割腕,救回来的机率比较高。?

    在我的认知中,跳楼者多半非死不可,而且一摔下去,死状甚惨。说来可笑,我一向优美成癖,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摔成那副死相,或者像卧轨、服毒,都是死得连自己做鬼也不想多看一眼。?

    所以,即便在忧郁症病毒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神智迷乱,我的潜意识仍存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坚持,才没有选择跳楼之类的刚性自杀。?

    那时我的念头中,还想留个全尸,所以当死亡的狰狞阴影逼近之际,我自然而然依照心性,选择了服用药物,这也就是我有机会被救回来的原因。?

    因此,在从鬼门关绕了几趟后,我又被原货送回,话说起来,这不是挺嘲讽的吗?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4:59
第四章

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1)

    那天,我在一本周刊上,无意翻到一页最新的产品资讯,双眼登时一亮,原来是苹果厂牌甫推出了一款带点酷味的笔记本电脑。?
    可能是这本杂志的编排活泼,视觉效果讨好,又或许是近来心里早就在嘀咕想换电脑了,才会使对很多事都已经失却兴致的我,也不禁集中起心神,整个人因而有了些许精力。?

    浏览完文章,我想起了前些日路过诚品敦南店的一楼商家,曾瞥见不少人在围观一项展示物,对照一下造型,喔,不就是这款刚出炉的新品吗?我当下有了主意,打算再度光临,搞不好看对眼了,当场买回家。?

    做一名现代专业写作者,我总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安慰的理由与鼓舞的借口,心想什么都能省,就是一部好电脑不能省,也因此顺水推舟,偷偷溺爱自己,前后已经更换过几部电脑了。?

    人家不都说心情不好时,花钱最容易排遣,许多心理专家也证实购物的确不失是一种调整或转换心境的好方法。?

    这样说好了,在我忧郁症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就算中了头彩,送我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去逛街大血拼,也勾不起我半点兴趣。但是在情绪平平,凡事都淡然的当儿,出门去买自己中意的东西,例如书、CD,总是会在趋凉的心口多多少少点燃起一些温暖的火星。?

    而这时,买一部新电脑的想法,就像一个能够乞求到快乐的魔咒,让我心魂都迷乱了,脑子再也容不下别的念头。我不多耽搁,搭计程车赶去了诚品敦南店,直奔一楼的苹果电脑专卖铺。但东瞧西看了半天,咦,怎么前些天还摆在这个平台上好端端的那款新样品不见踪影了??

    我于是开口询问了那位年轻的服务员,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喔,那一台啊,今天早上被一个客人买走了。”

    “那你们没有别台了吗?”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珠。?

    “没有,就那一台sample而已,要进新的必须等一阵子。”?

    “如果那是你们目前唯一的一台样品,而且杂志还帮你们登那么大的一篇报导,那你们就不应该卖掉啊,否则怎么对得起专程赶过来想看的客人呢?”我泄气极了。?

    “那位客人带着现金来,一定要买,我说这是样品,他也无所谓,坚持要买走,我又有什么办法?”服务员的脸上一丝歉意也没有,还觉得我这样逼问他很奇怪,仿佛我很不知趣,在挡人财路似的。?

    但明明不该是这样子啊!为何现在做生意的人连这点基本常识与道义都没有了,就算拗不过那位客人,他不是起码该跟我道个歉吗??

    “那你们总该有那款新电脑的目录吧?”我简直要虚脱了。?

    “没有,还没有印出来。”服务员是吃错药了吗,狠心到底,就是没有任何一点不好意思的表示。?

    “你们在这里开一个店面,既没有样品给客人看,也没有目录,这样对我们这种专门跑一趟的客人实在太不公平了吧?”我的气虚开始转变成一股愤怒。?

    那位服务员仍然祭出他的一句法宝,表情冷淡:“他要买走,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会口口声声说“我有什么办法?”一股气登时往脑门冲,几乎脱口要骂人了,真想大叫出声:不会道个歉呀,向客人说一声对不起,难道就会少一块肉吗?现在做生意的待客礼貌,都唏哩哗啦给冲进马桶里去了吗??

    此时,也不管什么超炫超酷的电脑了,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我气得微微颤抖,在柜台上拿起了一张名片:“这是你们经理的名片吗?我要打电话向他反映,这种事太不合理了。”

    服务员一副爱打你去打的态度:“对啊,你去跟他讲才有用,跟我讲这么多有什么用!”?

    啧,好嘛,这位天兵,我真是被打败了,他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歉意也就罢了,末了还形同补踹上我一脚。?

    我心中的那股正义感顿时如一锅煮沸的开水,这是原则之争,总要争个理出来。?

    爬上了二楼诚品书店,在门外大厅找到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我开始照着名片的号码,拨手机给这位经理。幸好,是他本人接听,我便将原委说了一遍,这下可妙了,真是有什么上梁就有什么下梁。他的回答居然与那位服务员如出一辙:“是啊,那位客人就说一定要买,我们也没办法。”?

    我的妈啊,又是一个“没办法族”冒出来了,天哪!难道连干到经理职位的人,也不懂得待客之道吗?他也是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对不起,还跟我抱怨苹果原厂只配给他一台,他也没办法啊。?

    我宛如一名痴心狂,苦命地追索着一个再简单也不过的“对不起”,偏偏怎么也要不到手,但越得不到,我就越愤慨、越偏执,以致一寸寸陷进了无底的气苦中。?

    当天回家后,我在电话里跟一位朋友提及此事,他一路听到我说拿了名片要打给经理,就在话筒那一端笑了。我纳闷地问他笑什么,他说一般人碰到这种服务态度恐怕就算了,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认真去打电话抗议。?

    想一想也的确是这样,我的“原则之争”常常变成一颗包裹着糖衣的苦果,看起来外表似乎是甜美的正义感,但是才舔不到几秒钟,甜味马上退了,取而代之就是苦得叫人反胃的涩味。?

    然而,我的正义感难道有错吗?这不就是我们从小被教养长大的信念?对跟错之间,就像黑与白,不是没有妥协的余地??

    总之,一个不懂得转弯的正义感,一迳直挺挺要撑到底,屡番为我捅出了篓子,灾情不一,但至少都绝对赔上了情绪。

    譬如,有一次我搭联合航空,从旧金山要飞往纽奥良,在丹佛转机时,当快跑穿越了大半个机场,气吁吁赶到登机门时已来不及了,仅差了两三分钟,眼睁睁看着飞机慢慢转向驶开。?

    由于错不在我,而是航空公司安排班机的衔接上出了问题,但当晚已经没有飞纽奥良的班机了,因此我们一伙人只好在联航设置的旅客服务柜台前排队,办理住宿以及更换隔天转机的证件。?

    也许航空公司基于弥补,让我本来搭乘经济舱前座(比经济舱的间隔稍大,通常保留给拥有高里程数的乘客)的机票,升等换成了头等舱。?

    没想到隔天,我一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时,柜台员却不认账,当我指出这是头等舱的票证,她说在电脑里查不到修改的资料,反问我是否只付了经济舱的票价,我答是,她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好像是说:“那有何疑问?付经济舱的钱,不就应该坐经济舱的座位吗?”?

    我进一步跟她解释昨晚是旅客服务柜台人员经手,她竟说她不知道是谁,摆明了公事公办,不肯通融。?

    我的正义感一下子像火山轰隆隆作响,即将凶性大发,喷出岩浆来肆虐了。?

    不是我贪小便宜,妄想坐一趟头等舱,而是这么大的一家航空公司,怎么可以做事如此草率?是他们整个系统出现前后不一的紊乱,但经手人员却不认账,还要乘客自行认了,当场让我们有如变成了揩油者,简直冤枉透顶。?

    我极度愤怒,气到连英文都险些讲不清了:“你们这样……这样不承认,不是等于在欺骗顾客吗?”?

    我觉得这是原则之争,一件坏事之所以形成,不只是有人先作坏事,也是因为有人纵容在后,前后两相配合起来,才会拍板定案。在我的想法里,姑息的人一样有过错。?

    所以,我那顽固的正义感又在急速运转了,不肯罢手,以愠色瞪着那位柜台员,好像这是正义与邪恶之战,我要是稍一放松原则,坏蛋就得逞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5:01
第四章

正义感成了我的十字架(2)

    可能我用的是“欺骗”两个字,而不是像“不尊重”或“搪塞”这类软性一点的形容词,这在美国是个十分严重的指控,另外她也被我的气恼模样吓到了,不敢继续敷衍我们,只好低头闷闷地说:“那我去请示我们的主管好了。”?
    就这样,一位男性主管接到电话赶了过来,查清楚状况,毕竟知道商誉重于一切,闹大了他们也讨不到便宜,于是二话不吭发给我头等舱的登机证。?

    事后,我觉得,坐上了头等舱,我并不因此特别开心,认为自己捞到什么油水。我真的不愿意这样气呼呼声张,但是叫人难过的是,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要这样凶起来,才争得到该有的正义。?

    假如要扮好人,软趴趴地好颜好色去谈,人家根本不理你!结果,你不但损失了该有的权益,更不堪的是你变为“成就一桩坏事的帮凶”,而后者才是我的正义感最不能忍受的。?

    这样在机场扮黑脸,只是其中一个例子,我经常遇见类似的景况,因此被气得歪七扭八的。后来我倒也想出了症结所在,那就是一般人的正义感是具有弹性,行得通就闯一闯,行不通也不妨拐个弯,甚至于抱着“哎呀,算了”的心态,这样当然不会蕴积沮丧。?

    反观我的正义感则不然,不能忍受些许折扣,但常常一坚持下去,正义能不能到手犹未知,自己却笃定先成了受害者。即使如此,我也不愿迁就,因为在我的信念里,一份无法坚持的正义感,不就跟放弃没有两样了吗??

    后来我倒有个奇特的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其体质就是藏着这种太硬梆梆的正义感了。我们自以为的坚持,慢慢变成了脾气上的一股拗,以及不信邪的过度理想性格,最后导致发狠了,竟不惜用自己的单薄身子去冲撞世间所谓的不公义(任何看不顺眼的不合理现象),而一再被庞大的反冲力道弹回来,深受内伤。?

    在出版了《晚安,忧郁》之后,我有机会到一些书店演讲,听见读者们的发问,也收到读者大量的电子信件,从他们的反应中,我确定了许多曾经有过忧郁症体验的人也跟我有同样的性格、类似的遭遇。?

    亦即我们特别不愿去忍受不合理的事,当别人有本领说:“算了吧,跟那种人(或那种事)计较有什么用,不如自己想开在点。”我们就是办不到,若不是傻兮兮想改变现状,撞得满头包;就是被挫折、失望压得动弹不得,或是自个在那儿气得不成人样:“怎么可以这样!”结果,世界还是没有因为我们的正义感而改善一些。?

    在我的身心状况稳当时,还能驾驭得住正义感,使它能收能放;但是在我心境不宁,或是有忧郁症的余绪干扰时,我的正义感就会变成一个空转的马达,拼命内耗,最后一步步走上玉石俱焚的困境。?

    所以,想要知悉忧郁症患者有时那份看似不可理喻的拗,就必须挖掘源头,先去探索他们对正义的观感。事实上,正义感老是成为某些忧郁症患者背负的十字架,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必然无法弄清楚“这一群人”有时候到底怎么搞的。?

    好了,回到我在诚品书店的现场吧,和那位差劲经理断了线后,我的脑子已给气糊涂了,情绪如覆水收不回来,心想赶紧躲进书店里避难吧,也许借助书店的宁静气息可以浇熄怒火。?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竟然找不到《晚安,忧郁》的踪迹,逛了一圈,才在后方的通道上,看见我的这本新书从落地摆起,高高一整叠。?

    如果是在平常我的脑袋清醒时,就会轻易判断出这其实是一个惹眼的好位置,进书的量也比一般新书要多许多,落地摆起更显得气势。?

    但是我此刻的意识已经焦掉了,无法正常思考,一下子看到这么高一叠我的新书,内心第一个反应浮上来的是“完蛋了,还剩这么多,没有半个人买,全部滞销。”?

    这时不仅我的整个意念扭曲了,连带地,从我的眼中所望出去的世界也跟着急遽变形。那一叠原本是书店强力促销的书,赫然变成了一叠卖不掉的书,对我百般嘲笑。?

    毁了,毁了!我的心凄苦到极点,一直在无声狂叫:“我是一个失败的作者,我一事无成,我太没用了!”?

    当日接下来的行程,我应该是要在七点钟赶去电台,接受关于新书的专访,但是这时我的全身乏力,心想:还去上什么电台啊?书卖得这么惨,再怎么宣传都没用了!?

    我忽然想打退堂鼓,准备缺席。可是这个想法才一窜出来,心中便很不安,因为这是现场访问,万一我临时不到,现在通知也来不及了,不是把人家害惨了吗??

    不去宣传新书,损失自我权益事小,要是让人家急得跳脚,当无辜的陪葬品,那可更叫我痛苦。?

    我只好硬着头皮赶去电台了,那次的访问我坐在录音间,大概是所有上过的节目中最心不在焉的。后来,果然我的一位读者写信说,他刚好听见了那集访谈,觉得好像我很疲累的样子。哎,我的心情就像一面镜子,真是骗不了人。?

    前后折腾了几个钟头,回到家我已经木然了。刚好每天固定会来探望我的姊姊正在收看谈话节目,我也就跟着瘫在沙发上,接受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来宾疲劳轰炸。?

    所有的电视谈话节目都大同小异,习惯以当天最受瞩目的话题为主,邀请各方人马出席,其实不外就是在大车拼,为自我的立场、利益辩护,并且攻击对方,说穿了比喧闹的斗鸡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也真是头号大蠢鸭,看到每个人大声咆哮,斯文扫地,全身为之气结了,居然不赶快转台或者干脆逃进卧房,还坐在那儿被炸得二百五一个。目睹这天的这种乱咬成一团的混乱场面,跟我当日下午在电脑店铺的受气情形,不正异曲同工吗?大家顽固地坚持己见,谁也不肯道歉,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吗?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呼,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就是永远错不到自己头上。?

    唉,多么讽刺啊,这年头,会认为自己有错,而深深感到抱歉自责的,大概只剩下像我这种忧郁症患者,然而绝不是什么硕果仅存,而是烂果子仅存。?

    结果,我这只蠢鸭整整耗在电视机前一个半钟头,前仇加上新恨,被那些来宾的嚣张言论、跋扈态度气得半死,脑子里的毒素又恶化了。?

    后来实在疲累不堪,但躺在床上好久,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便懒洋洋爬起来。这时姊姊已经回她家去了,踱到空寂的客厅,抓起当天的晚报,好像除了正版,后面的几大张连翻都没翻,所以就信手翻阅起来。?

    影剧版斗大的标题立即吸引住我的目光,才读了几行,差点儿吐血。竟然是艺人萧蔷出版小品书,写真照片、涂鸦配上她的小诗,甫上市一周就夺下文学类畅销书冠军!?

    绝非我眼红忌妒,但是“文学类”三个字在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心目中,具有某种神圣意义,也并不是我怀疑艺人没有文学才华,而是在新闻里看得出来,这本新书之所以扶摇直上,跟内容没有多大关系,倒是作者在卖文学以外的东西很明显,却登上了文学类宝座。?

    傍晚我在书店里的那份窝囊心理又回来了,自暴自弃地想着:认真写作有个屁用,爬了半天,想要攀向笔耕的巅峰,但人家美女凭着一根手指头,轻而易举就把文学的桂冠摘走了。?

    所有我的文学使命感、文学情感,甚至包括文学正义感,这时都变成了莫大的嘲讽,对着我扮鬼脸。我的脑袋发烧,脸颊也烫得不得了,愤世嫉俗的念头越滚越大。?

    我又想起明天还有出版社的开幕记者会,贵宾云集,我的《晚安,忧郁》是他们的第一批新书,所以不仅受邀出席,还要上场致词。可是我现在只想躲起来,情绪这么糟,明天还要去记者会现场,讲一些甜甜的场面话,简直要我的命!?

    心念纷纷扰扰,我竟很想再度仰药,吞下了那些让人安眠的药丸,起码可以暂时躲天了这些烦心事。可惜我的药自从上次乱服用,还被送进急诊室之后,就被姊姊管制了。?

    虽然不能仰药,我还是不禁想到了死。自杀的念头悄悄地从心房的某个隐蔽角落钻出,一迳地钻牛角尖:这世界不买认真的人的账,你活着有什么管用!凭你天生的料子往上作不了自娱娱人的艺人,往下也干不成自嘲取乐的小丑,所以自嘲没本事,自娱也欠条件,像我这样的人,没本钱在当今人世的游戏规则里混,那我不混了可以吧?我自动退出,总可以吧??

    忽然间我的想法都是负面,不断在向下沉沦。?

    那晚我在恍恍惚惚的挣扎中独自熬过,不想活的念头一直盘据着脑子,到底是怎么撑到天亮也忘了。?

    我终于还是出席了那场记者会,果真花团锦簇、贵客迎门,与我的落寞十分不搭调。今天是出版社的大喜日子,我这条孤寂愤世的游魂,夹在此处显得很寒伧。?

    惨了,轮到我上台致词了,讲一些相反的场面话实在有违我的作人原则,该怎么办呢?我的头皮都麻了。?

    我想,出版社既是由一些对身心灵成长很有奉献心愿的伙伴组合而成,那么他们就不该只听见空泛的道贺,而值得听取内心的实话。心意已决,原谅我了,好友们,对不起,我来泼冷水了。?

    我从总编辑的手中接过来麦克风,沉重地开了口:“出版社安排我发言的用意,应该是要在这里报佳音,说一些健康祝福的吉祥话,本来我也很想这样做,但是我没办法。我……昨天晚上甚至不想活了……”?

    说到这儿,我住了口,情绪激动,无法继续往下讲,话全梗在喉头。?

    全场的人都屏息注视,好些人本来还忙着跟身边的旧雨新知有说有笑,这时都突然熄电了一般,原来欢喜的气氛顿时走了样。?

    我咽了咽好几口气,把昨夜看到萧蔷新书登上文学类第一名的导火线说了,慢慢牵到“忧郁症病人面对的是一种长期抗战,过程极其辛苦”的话题上,希望大众关心这一群隐形不敢曝光的人。?

    第二天,一家大型的电子报打出这样一条耸动的新闻标题:“昨夜,萧蔷差点成为许佑生自杀的理由。”?

    我读了也只有苦笑的份,看吧,这年头你看得那么重的正义感,充其量不过是人家眼中一个哗众取宠的冷笑话罢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8 15:02
第四章

好一个臭屁清除者

    那个日期因为具有历史价值,所以每个数字我都记得,就是二○○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我几乎是在一夜失眠的情况下,迎接早晨的来临。那团极端恐怖的忧郁症恶灵又扑上身了,我在床铺上翻滚,低声哀号。?

    我颤抖爬起床,走没几步,便扑倒在地上,愤怒拍打着地板,平常坚强的眼睛开始不自觉涌出山泉般的泪水。?

    kiki见状自动靠上来,低头怜惜地舔着我的手,它似乎与主人心有灵犀,知晓了我此时的伤绝。?

    就在这受苦的晨光中,一通接着一通手机好像飞机轰炸似的响起,都是各大媒体的来电。?

    我当时心力交瘁,电话接到都傻了眼,今日什么好日子,全撞个正着了?一周前,姐姐就帮我预约了今天中午的门诊,必须回医院紧急看精神科医师,因为手头上已没有安眠药与镇定剂了,而我又开始失眠,不吃药会很惨!?

    尽管我一夜没睡着,全身已经奄奄一息,仍然勉心提力逐一跟对方敲定个别采访,以及一场集体的新闻记者会。?

    之后,我就草草打点赶着出门。这是我去旧金山养病半年后,第一次回到仁爱医院看诊,当我到达时,已有一大堆病患在精神科的门诊大厅等候。?

    我原本还有点耐心,也挤出仅剩的体力,坐在硬梆梆的塑料椅上,足足撑了半小时,但越来越如坐针毡,眼看着隔这么久,病患的灯号才闪了一两号而已,心情抑郁陷入空间低潮。?

    每次来看精神科的门诊,虽然都是人满为患,但以前我的状况多半还不错,即使等了又等,心情稳得住,还可以读读带来的书打发。?

    可是此时不然,我的胸口如火在焚,又记挂着接下去还要连赶好几场无法逃避的记者会,压力催人烦,时间也逼人跳脚,每多等一分钟,对我就像待在油锅里,难受得不得了。?

    要一个发作中的忧郁症病人,苦撑着内心的焦烦,耗时又耗力地等着看门诊,实在真残忍。?

    恶狠狠看着那个灯号一动也不动,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怒急攻心,我这个乖乖牌病人做出了最反常的行为,起身冲上前去,扭开了门,跟门后负责查验健保卡的人员大吼:“我不想看了,我想去自杀!”?

    丢了这串话,我宛如狂风一般,从医院二楼的精神科一路冲下来,脑子一团焦烫,真想当场去撞车算了。当忧郁症病毒来势汹汹,我正如一叶小舟在怒海中随时会翻覆。?

    但我的念头还是及时绕到了媒体的邀约,便在医院大门口跳上了排班的计程车,前往出版社。?

    跟两家电视台连番做完了单独访问,我惊讶地发现,姐姐竟然在我受访时,悄悄来到出版社守候。?

    原来医院方面看我怒气冲天逃开,担心会出意外,马上找出病历上的“紧急连络人”,通知了正在上班的姐姐,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我,押着我下午再度回去看门诊。院方还交代已经把时段重新安排过,这次不用等得那么辛苦,我一去就可以看到医师了。?

    姐姐得知后也心急得很,刚好那阵子《晚安,忧郁》甫上市,她知道我跟出版社的联系比较频繁,第一通电话就是试一试这里,没想到如此顺利,真的发现了我的踪影。?

    推算距离另外一场集体的记者会还剩一些时间,我只好迁就姐姐,由她“护送”回到了医院。?

    岂料,这次又在精神科大厅等了二十分钟,我的主治医师还是被绊住,灯号俨然死掉不动了。分针则如一只老病长脓的蜗牛在爬,我的脑子更是如同地狱的烈火在烤,极度忍呀忍的,终于还是又爆发了。?

    姐姐正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在跟叫号人员交谈,大概是询问为何这么久,她回头一看见我从后方凶神恶煞般走来,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就猜到我已经二度坍方,意欲离去,出手便要拦阻。?

    我一边舞动双臂,一边瞪大眼珠子,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叫嚷道:“这次我真的不看了,谁也别想拦我!”?

    就在她与叫号人员试图拦阻不及下,我二度风卷残云逃离现场。天!费尽折腾,居然还是没看到医生,及时雨的安眠药也没领到,我继续扛着从早晨起,就一直没好转的那一颗面目狰狞的病毒脑子。?

    简直是闹剧重演,狼狈虚脱的我又现身在医院大门的同一个地点,照旧跳上了计程车,这次气到脑袋空空如也。?

    驱车赶到“晶晶书库”,哗,下了车,隔着落地玻璃窗一看,屋子内已经有十几家电视台的人马在守候,摄影机一字排开。?

    我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踩进门,便坐上摆满了麦克风的桌前,开始进行记者会。?

    当时我的五内俱乱,灵魂撕裂,肝肠寸断,然而,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让我可以面对那么多的摄影机和记者们,任其活生生捕捉我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侧脸。?

    才一开口,我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有些文字记者私下频频转圈子,向摄影记者打手势。?

    我知道这群媒体人的把戏,正在作暗号,意思是要他们的同事赶快给我泫然欲泣的眼部一个大特写,千万别漏掉了。?

    哎,我太了解台湾媒体的嗜血本质,他们就是要煽情、要很洒狗血的画面,这样才够劲。?

    我忘了自己的忧郁症折磨了,在面对媒体时,我的头抬得高高的,眼光平视,心情虽激动,但是说理分明。毕竟,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民众表达心声,我暂时彻底忘却了忧郁症的摧残。?

    耗了一个钟头,记者收录到想要的内容,纷纷离去,但我的任务未了,紧接着晚上又赶去中天频道参加“惊爆新闻眼”。?

    我真不敢相信,这天自早晨到中午,感觉上,我还差点因为忧郁症发作而死去呢,结果居然让我完成了任务艰巨的说客角色。?

    事后,我想通了自己能撑过来的原因无他,我固然饱受了忧郁症的酷刑,却不愿意看见其他的病友深受其苦,所以就算在万分痛苦下,还是勉强完成了《晚安,忧郁》一书,便是希冀以“你不孤单”这样基调的故事分享,给那些一样在苦涩中挣扎的人一丁点安慰与鼓舞。?

    这种为大我奉献小我的信念,相当程度确实帮助了我克服一己的难关。但是后来出现新状况,使我又摔入一个起伏厉害的轮回。?

    记者会之后的下一周,我有一次上网聊天的机会,在一个网站跟人聊天,谈到了《晚安,忧郁》这本书。对方说他没看过,我便问:“该不会是因为这是许佑生写的书,因此你不敢在书店买吧?”?

    我原本只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居然很认真地回答:“对啊,我怕买他的书,太公开了,人家会把我贴上标签。”

    我一听,脑袋轰然一响。怎么会这样子呢?多么讽刺啊!?

    当时难过到极点,我并不是因为在乎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而是面对这样的心态,我真是错愕无比。?

    那以后还有哪个人愿意现身啊?我的例子显示一旦出柜,就等于断了自己的生路,不是吗??

    我奋力一搏,为自己以及同胞争取权益,却落得变成某种标志,而让自己的作品限制了生机??

    我该后悔出柜吗?我该怨恨以前所做的一切吗??

    总之,从那次网上闲谈后,我被一股深深的哀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罩住。?

    忧郁症纠缠人的最厉害招数之一,就是它很狡猾,也深有本事,化妆成各种面貌刺激当事人,直到生出“自我否定”、“自我推翻”、“自我贬抑”的想法为止才罢手。于是有好几天,我跌入了它的陷阱,变得愤世嫉俗,质疑自己以前做过的一切所谓正面贡献。?

    打个比方,我体内本来不动声色的少数族类——黑色灵魂,逐渐恶势力扩大,起而跟向来主宰我的白色灵魂展开肉搏战,演出善与恶对决,两股力道翻来搅去。?

    心底那粒黑点般的疣越来越大,长成一颗丑陋的脓包。我很清楚为何近年来不再热衷逛书店,就算偶尔不得不去买想看的书,也尽量不逛当红的“畅销书区”,总是绕道而行。?

    因为当看到别人随便写个三、五万字就出书,而且同样的题材大卖,就一再复制,居然消费者也买账,我就洩气极了。

    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写了那么多本书,既不算红牌畅销作家,也不是藏诸名山大业的“一家者言”,啧,我这一生究竟混出了什么名堂??

    算一算,几乎一场空嘛!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怨自艾。?

    不写了!不写了!算了!?

    每天我的心有七、八个水桶吊着上上下下,不断奚落自己的最爱——写作,对它冷嘲热讽,对它给尽眼色。?

    认真的人有个屁用!只会自找苦吃罢了。?

    有一句响亮的广告辞,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哼,我倒觉得改成“认真的女人最容易得忧郁症”还更贴切呢,而且不只女人,只要是个性认真,凡事都放在心上,不打马虎眼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抱歉了,这种人正是忧郁症最喜欢下手的受害者。?

    所以,听再怎么烂的唬人笑话都会被骗的,还有人家讲完一句不中听的话,转身走了,还呆在那儿咀嚼消化,捂着心口滴血的,这种人就是我!?

    我后来观察发现,容易罹患忧郁症的人,都有一种个性上的通病。举个例子,在人多的场合中,有人放了个臭屁,附近的人立即很灵光,纷纷找藉口闪开,只有一类的人不仅没跑开,还会呆呆站在原地,掀起鼻子猛嗅,怀疑有人放了屁,但不确定,所以非要认真地东闻西嗅。?

    结果,靠着这种人,那个臭屁被吸光了,周遭的空气才得以恢复。?

    天哪!他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跟着大家装作没事,闪远一点就算了?唉,没办法,这就是这种人的宿命,基于一丝不苟、执着专一的天生性格,他注定永远是人群中的“臭屁清除者”。?

    换做是别人,一碰到在网上说害怕去书店买我的书的那番谈话,最多冷笑两声,不买拉倒,没什么大不了。?

    但在我听来,又不是在意多赚那区区几本书的版税,却非得搁在心坎上慢慢自我折磨,进而否定先前一切付出的苦劳,那我若不是“臭屁清除者”,天底下也没有人是了。?

    凡事认真的人,在接受事情结局不如自己预期的时候,总是受伤很重。他不仅要承受客观上的落差,也要承担主观上的失望,等于比一般人多两倍的负荷。?

    一言以蔽之,用我的现身说法为例,有一类型的忧郁症,就是太认真的人老在扛过多的重量,不太懂得“放下之道”,甚至该说学不会适度浑水摸鱼、放自己一马的人生技巧,终于有一天出现了弹性疲乏,再也回不去那种能松能紧的正常弹力,变成一团垮垮的橡皮筋。?

    因为这样的人很认真地把“期待值”定出来了,也很认真地去执行,认真的态度固然好,但等到验收成果不理想时,不知调节的话,本来像美酒一样的认真心态,就会发酸发臭,变成酷吏似的嘴脸,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够好!就算人家都不追究,这种人一定还是会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论罪。?

    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认真的个性也是一样,用对了是切菜剁肉的利刃,用错了就是割腕的凶器。

    这样不太通融的认真态度,很容易便成了忧郁症滋生的温床,甚至连自杀那种玉石俱焚的极端心态,也是寄生于此。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6:57
第五章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6:58
第五章
宛如当场聆听宣判死刑

    那次消受不了在精神科门诊的久候,我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冲出栅栏,等不及看到医师就气冲冲走了。倒是第二次押着我去就医的姐姐,不得不在我狂奔而去之后,成了“替身演员”,为我这个真病人留下来向医师领药。?
    我因为再度失眠,每晚不得不求助安眠药,但是姐姐帮我领的药只有一周的剂量,我终究必须返回那个折磨人的门诊去拿药,不然失眠会像一把火,慢慢将我烧灼蒸发。?

    姐姐也记取了教训,很早就帮我电话预约挂号,号码排在挺前面,也许那出凌迟的戏不会再上演了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

    一大早,我就抵达门诊,环顾现场,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这里忘情演出“发狂单人秀”,一想到这里,我的脊椎就发冷,在记忆中,那是一种何等凶猛的病情摧残啊!?

    因为忧郁症一旦犯了,我就像饮下了毒酒,本性被扭曲了,即便一向最看重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变得斯文扫地,露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粗鲁暴怒之丑态,事后无论如何发挥想像力,我都很难勾勒那个莽夫便是我!?

    距离上一次不晓得相隔多久了,重新坐上这张求诊者的椅子上,面对我的主治医师,内心本来应该有万千感慨,却变得木然。?

    他首先说:“喔,对了,我应该要谢谢你,因为你的书,我多了许多新病人。”?

    这点不必他讲,我倒也猜得出来。因为出书后,有好几个读者向我诉苦,说起他们在看精神科医师时遇上的羞辱与挫折经验,有些听起来还真不可思议呢。譬如有一位医师就明白地对着已经求医许久的病人摇头叹息,意在指责她的病情没有进步,似乎是她自己不长进:“唉!都那么大的人了……”?

    所以我在《晚安,忧郁》中,将我的主治医师写实地呈现出来,他的善良、温和本质,自然会吸引那些在别的地方,被其他精神科医师专业暴力凌辱的病人,转而向他求助。?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不徐不疾地说:“可是,下次我希望你如果要写到我,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喔?这是一种变相的指责吗?或是一颗软钉子?总之,不管多软,是扎痛了我。?

    我的心忽然整个黑暗下去,委屈地想,又没有写到他的隐私,都是他在看病时的专业判断。何况,我的用心是在藉着自己的病例,去安慰与鼓舞其他的病友,别无恶意,某种程度我的企图不正是跟他作为一个医师助人的精神一致吗?加上当时我人远在旧金山,能够写完整本书已经万幸,还要不时地跟潜伏的忧郁症角力,身心处在备战状态,如何记挂着要知会他呢??

    我其实明白以上的诸多理由都是自己在找藉口,他的话是对的,不管怎样,我都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表示尊重之意。不过当时听进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一种攻伐之音,让我脆弱的耳膜被戳出七零八落的伤口。?

    就在这时,我已悄然合上了我心房的第一道门,而且起了异样而微妙的敌意,这是我上门求诊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由于我上次吞药被送进来的急诊室,也是同一家医院,所以当我看见医师正在翻阅我的病历报告,不免随口一提:“你有看到我两次进了急诊室的纪录吗?”?

    他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嗯,你要注意你的年纪喔。”?

    什么?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猜想他可能基于关心,本来想说“你要注意你的身体”吧??

    可是接下来,他的话加重了我的错愕:“你真的想死吗?你是想死给谁看吗?下次再这样,你记得要做符合自己的年纪该做的事。”?

    我全身上下都愣住了,两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到了这一刻,我心灵所有的门扉完全对我的医师关闭了,成为一堵冷森森的墙。?

    换句话说,他是在教训我幼稚、不成熟,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在跟人家年轻人一样寻死觅活,穷极无聊!?

    我当然知道自己当初吞药的动作,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很幼稚,十分不可取。但他是我的精神科主治大夫,受过专业训练,深悉病人的困境,如果连他都不能理解我在忧郁症发作时,苦闷万分,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情不自禁作出了仰药轻生之举,那么普天下更不会有人谅解我了!?

    再说,假如那种时刻,我还能一念清明,作得出“符合我年纪该做的事”,那我也用不着来看精神科门诊了吧??

    不管要解释它是一种生理上出了差池,或是心理孳生毒素,总而言之,我在那个关卡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病人,发了病,以致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举止,这正是我来医院求救的原因,不是吗??

    所有的人都可以因为不了解忧郁症,甚至误解忧郁症,而尽量责骂我的幼稚,但是连最该体恤我辛苦、无奈的精神科主治医师也这样做,不啻当场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僵住了。?

    脑袋嗡嗡一片空白,如五雷轰顶,没等到他开药方,我极具戏剧化地突然站起身,噤声无言转过身子就离去,留下医师怔愣坐在原地。?

    真是讽刺,上两次我来看门诊,被过久的等候折磨,气得神志不清,在没有看到医师,也没有领到药的情形下,就仓皇逃开。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医师,下场竟然也是没有领到药。?

    更难相信的是,我的主治医师并没有拦阻我,而是眼睁睁看着我那么消沉、惊愕万状地离去,举止大大违反常情,难道他不会怀疑我又是要去自杀了吗??

    我的感觉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在外头被人欺负,哭哭啼啼回到家,跟父母泣诉,原以为会获得疗伤的力量,不料却狠狠挨了几个耳光,心灵大受震惊,二度伤害,久久不能回神。?

    从常理判断,他讲的话字字都对,但是这跟任何一个阿猫阿狗数落我轻生的指责,又有何不同呢?作为一个精神科的专业医师,他不是应该了解我那些可笑的寻死动作背后所隐藏的痛楚纠葛??

    他的那一番话,或许基于关心,甚至是所谓的反激励,但是用量太重,良药逐变成毒药,将我全身仅剩的一点元气都勒毙了。?

    从门诊退出来,我感到人海茫茫,竟无一可以求助的对象,连最后一根浮木也弃我而去,忍不住面目枯槁,五内颓败。

    当然这种经验并不新鲜,自从罹患忧郁症之后,我时常有被人误解的遭遇。例如,有一位读者看见报纸披露我生病的消息,就来了一封电子信件,劈头就惊讶地说:“许大哥,真没想到一向如斗士的你,居然也得到了忧郁症……”他的言下之意,忧郁症是一种软弱心性反映于外的病,而他觉得我向来是一副很勇敢的强者模样,怎么也会被忧郁症缠身呢?

    还有一回,我的心情掉到谷底,刚好大学时代的死党K打电话来问候。我和他近来有一段因缘,起因于他觉得胸闷,心事烦乱,有着莫名的焦虑,严重时还会干扰到他的睡眠,甚至对人生也萌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所以问我怎么办?我便介绍他去同一家医院,看看我的精神科医师,请教高明,结果他真的去了,似乎有点奏效。?

    毕业后,多年来我和他保持联系,终究各忙各的,竟会意外在这一条精神维修的路上重逢,“彼此作陪一段”,感受又亲了起来。由于老友之上,多了这段病友的新交情,我才跟他说起了心情郁闷的由来,就是在新书记者会上发飙,当着众多来宾与媒体乱说的事,否则我不轻易向人诉苦。?

    本来以为他既然也有被焦躁折磨的体验,至少不难想像我的苦衷,但他没听完,就打断我的话,用这样的开场白开始说起我的不是:“喂,你……会不会是最近常常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啊?”?

    他叽哩咕噜讲了一堆,我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然后他察觉了我的异状,反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颓丧地回答:“没有,我一点都没听,因为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这些。”?

    那真是沉重的打击呵,连这位同样向精神科求诊的老友都无法理解,反而认定我是无事闲人,闷慌了,才会自个儿弄出毛病来,见什么都不顺眼,跟谁都有仇似的。?

    或许这也难怪,从K以往几次跟我述及的线索看来,他的症状与我并不相同,不是忧郁症,比较像是恐慌症。而在诸多的神经官能症当中,不见得类似症状的病患与病患之间,就能够“将病比病”或“将心比心”。?

    打个比方吧,我曾听过一个强迫症的朋友提到他的感受,说他“如何被在意的事情折腾”,连我这个自诩擅长驰骋想像力的小说作者都无法真正进入那一份情状中。?

    他说生活里每件事都必须照他的规则来,不然就会心神大乱。我早先是听说过有强迫症的病友每次出门,都要折返好几趟,不是担心大门没锁好,就是怀疑煤气没关上,走到巷口了,还一再挂心,来来回回再三确定,才勉强放心。?

    但是我这位朋友更绝了,他说当坐在书桌前,如果少作了一个例常动作,便会心神不宁。因为他老觉得两边的桌面没有跟墙壁对齐,而他不是像一般人随便挪一挪桌子,把位置调整一下,竟然必须拿出一把尺,将两个桌角与墙面的距离都量出来刚刚好,才能搁下心。?

    呼,这样折腾的确会把生活搞得很辛苦,换成了以我的忧郁症去设身处地,也一样无法真正进入状况。?

    所以我的老友K以他的逻辑说了我一顿,或者不相干的人误解了忧郁症,这些曲解、冤枉我都承受得下来,但是当我的主治医师也跟着数落我,对我的轻生之举斥责,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就崩溃了。?

    从医院出来,我一直无法思考,脑子还泡在浑沌中。?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完全空掉了,没有重心,而且支离破碎,终于我想起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十万火急跟我那位精神科医师友人联系,向他求救,说我一定要当面见到他。我期盼他能以一位专业医师和朋友的双重立场,对我说真话。?

    当晚,我依约来到中泰宾馆一楼的泰国餐厅,见到了那平日忙得恨不得有分身术的朋友,如果不是攸关性命,我也不会如此以友情耍赖,强求他拨冗见一面。?

    他听完了我当天早晨在医院的经历,脸色庄重地说:“我也很意外他会这么对你说,也许……也许应该这样说吧,即使对许多医师而言,包括精神科医师,死亡仍然是一个很深的禁忌。”?

    够了,这样短短的一段话就够了,够让我把一整天的恐慌、迷惑、震惊压下去。我因此确定自己不是反应激烈,甚至疯了,至少现在有一票支持我。?

    隔了几个月后,我在网上查资料时无意中读到,《英国医学会期刊》出版了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精神病患自杀对精神科主治医师的伤害实在相当深远,不但会改变医师本身的临床执业习惯,还会对医师本人的健康及人际关系造成影响。?

    这是亚伯丁大学研究人员针对三百一十五位精神科医师所进行的一项问卷调查,在这些精神病人自杀的过程当中,有五十四位医师坦承自己因而变得心情低落、睡不好、急躁易怒。六十九位医师因此而改变自己工作的习惯和治疗病人的方式,有二十四位医师考虑提早退休,以解决这个烦心的问题。?

    研究人员发现,当医师发现自己的病人选择自杀的时候,他们与常人一样,也会受到惊吓与刺激。?

    或许,这就是我的主治医师跟我对不上话的原因吧。?

    我也想起一年前我这位精神科医师友人在我家聊起了一段遗憾,他没有强制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忧郁症病人住院,迁就了他的自主权,没料到病人竟熬不下去而跳楼身亡。友人为此十分不能释怀,也深深自责。原来精神科医师面对忧郁症患者时,有时其实是在跟阴险的死神拔河,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全盘皆输了,难怪压力沉重。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6:59
第五章

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我接连两天胡乱吞药被送入急诊室,正好遇到端午节连续假日,整个周末就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度过。第三天迷迷糊糊醒来,虽是周一,仍然在放假,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石姐便打电话来问说跟“华视新闻杂志”制作单位早就约好的访谈要不要取消。?
    彼时我的脑子里,已经不太有前两天被送医急诊的印象,仿佛那是一段凭空消失的时光。我还好奇地问,干嘛要取消。

    前后连着两天,石姐与我姐姐,以及桂花三人都陪着我二度出入医院,充当急救部队。她本来以为我才刚从药物催化的昏迷状态中苏醒,也许不适合接受媒体采访,岂料我把这段记忆都洗掉了,早晨醒来后,身体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石姐仍不怎么放心,特地跟姐姐讨论我到底能不能上阵去面对媒体。可是,我浑像没发生这一回事,不仅如此,从那种浑沌不明的寻死冲动中返回人间,我的头脑反而更加透彻,神志益发清爽,实在奇也怪哉!?

    中午时分,石姐开车来载我到出版社,胡因梦也在电视台的邀访之列,她一看到我便惊呼:“哇,你的生命力真强,吞下了那么多药,眼眸还是这样清。”?

    我那时听不太懂她的话,好像整件服药的傻事都与我无干,怔愣来不及反应。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躯壳,这副身体前两天所做的事对我而言,都有一股陌生的局外人之感。?

    “华视新闻杂志”要制作一集忧郁症专题,这趟出镜,一共访问了胡因梦、石姐和我三位。我的部分,只记得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但究竟谈了些什么,事后无论如何追想都不复记忆了。?

    我倒是记得石姐受访完毕,就跟我说真糗,她代表忧郁症患者的友人来说一说心境,但说着说着,她由我的个案,想到了她一样染有忧郁症而受苦多年的某位亲人,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说自己叽哩咕噜也不晓得讲了什么,还在镜头前落泪,真不好意思。但她随即又自我挖苦道,“反正我讲什么也无所谓啦,因为搞不好到时候人家只剪我哭的这一段而已。”?

    果然,听说后来这集播映时,石姐的部分真的如她所说,哭的那一段被保留了,其他的好像全没播出来。?

    我和石姐都干过报社工作,她还曾跨足广播、电视,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媒体这种煽情的猎人本质,只是这一次轮到我们扮演另一方的角色,成了被捅破伤口、暴露血迹的受伤小动物。?

    然而,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的真相吧。譬如我一度这样在死亡边缘浮沉,对于报导的媒体充其量是一桩素材罢了。我的自镣企图只是加添节目口味的一条辣椒,有最好,没有也无妨,这年头谁死了、或者谁想死而没死成,都不过是五分钟热度的速食新闻。?

    制作单位录完了谈话的部分,想加入一些画面搭配,于是藉着出版社办公室的会议桌一角,拍摄我在看书的模样,后来他们仍觉得动感不足,要求我到附近的大安森林公园去补拍些外景。?

    人家常说“重回犯罪现场”,我这下竟成了“重回忧郁症发作的现场”,因为制作单位希望看见我神情落寞,在公园小径上踽踽独行。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忧郁症吧,其实忧郁症一发起来,绝不只是外表上的落落寡欢、状似孤单所能比拟。那是一种内在极其剧烈的撕裂感,忧伤与失落漫天盖地而来,逃都无处逃。?

    为了捕捉具有说服力的画面,我像一个笨拙的临时演员,可笑地在小径上来回走了几趟,制作单位只差没有在一旁下达这样的指令:“表情再凄苦一点,步伐再蹒跚一些。对啦!就是这个样子!保持这样下去。”?

    反正蛮荒谬的,但我彼时的动作确实是在摄影机前“扮演”一个忧郁症患者,他们要我走完一小段路后,就在路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下来,虽然他们没有指示我坐下来后要怎么样,不过我倒是自动忆起了罹患忧郁症以来的种种困顿,那份乏力感重新掳夺了我的身心,而当时我脸庞的表情应该就颇符合制作单位的要求了吧。?

    为了帮助社会大众了解忧郁症,我不仅写《晚安,忧郁》,现身公开了自己最不堪的染病真相,把生平一大堆拉拉杂杂的私密悉数曝光,还要以这样笨的演技去还原发病时的全貌,我恐怕是全台湾最爆笑、最古怪的忧郁症病人了。?

    拍摄完毕,制作单位走人了,我也离开了公园,不想就此回家去,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似乎我刚才演得太入戏,以致收工了,心情仍收不回来。慢慢地,我踱到新生南路对面何嘉仁书店的走廊,软倒在一张铁制的情人座上。?

    我茫然地呆坐在那儿,感觉天地之大,却毫无让我开心的理由了。活着,变得可有可无,我只是一息游丝的气还吊着而已。?

    怎么搞的呢,我的心境为何忽然惨跌倒这样深的谷底了?在这之前的整个白天,我那份明显活在人世的清醒知觉,业已逃逸无踪。?

    如果这时摄影师还在,赶快开机,猎取到我瘫痪的神色,应该会比刚才刻意演出来的更为传神吧。?

    坐在那张椅子上,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始终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拉,那种“活不下去”的苦涩滋味又悄悄渗进心扉了。突然希望自己消失,没有呼吸,没有感觉,同时让这无边忧郁的病苦随着自己的生命消失,无法再作恶。?

    就在百无聊赖之际,我按下手机的一个记忆键,打给好友张维。?

    他一听我的语气,马上就知道我的情况不太好。我虚弱地说:“活得好累,又想到死了。”?

    张维在几年前一度也曾爆发忧郁症,属于家族性遗传,他的姐姐病情更严重,从来没有断根,几年下来陆续都会复发,他自己在年纪轻轻时也被这个病魔缠上了。?

    张维是原住民,发病那年,就回到新竹山间疗养,每天爸妈轮流开车载他去山顶,让他静坐在群山环抱中,感受大自然雄厚生命力的滋养。?

    就因为张维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若是跌入情绪的深渊时,通常打电话给他,都会获得友善的体恤,而不像一般没有经验过忧郁症的朋友,往往会被我的求救弄得手足无措。?

    更甚而有之,我如果是向别人提及死这件事,约莫是自找无趣,甚至是自取其辱。但是跟张维说则不然,他在电话那端陪我叹了一口气:“这感觉很累喔,唉!我了解。”?

    当时张维远在新竹,我也只能简短诉诉苦罢了,这杯浓墨一般的愁苦终究要一个人喝下。?

    路灯渐渐亮了,我像是透明空气坐在那张椅子上良久,心头空荡荡,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踏出去了。?

    这时,万万没想到有人忽然低下头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将我从发愣中拉回。我抬头一瞧,是一位年轻的女孩,一下想不起是谁了。她提醒我:“是我啊,我是妹妹,我们在飞碟电台见过面。”?

    喔,难怪这位自称妹妹的女孩很面熟,经她这一说,我想起来了。?

    原来那次去飞碟电台上张清芳的节目时,因为要讲的主题是忧郁症,这位妹妹正好在飞碟打工,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就央求张清芳让她一起进录音间旁听,结果我们两人讲着讲着,注意到她一边流泪,一边频频点头,情绪激动,显得相当投入。?

    张清芳因此拉着她一起加入访谈中,才聊起来她几年前被家人送去英国读高中,独自在异乡,与一大堆不同肤色的同学相处,她感到老师有种族歧视,因此更加发愤用功念书,不让别人有藉口瞧不起她。?

    可是压力也因而膨胀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开始出现幻听、幻觉,最后崩溃了,搞到竟被两个彪形大汉冲进宿舍将她架走,强制送医,她还记得那时一直尖叫着,大声呼喊妈妈。?

    我那天在录音间看着这位妹妹,清纯的脸庞仿佛还有昨日的残存的余悸,没料到在我失魂坐在街头角落时,居然会跟她意外重逢。?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这附近啊,你还好吧?”她显然留意到了我的异状。?

    为了不让她忧心,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丝不太道地的微笑,回答说还好。?

    同样是忧郁症悲惨世界里的沦落人,我们相视而笑,她大概也知道我答案里的些许无奈。但我还是勉强灌注了一丝气力,打起精神,不愿让她太为我操心。她年纪那么轻,就经历过独自在异乡精神崩溃的打击,我毕竟虚长了她好几岁,当然不能在她的单薄身子上再加重负担了。?

    她当时在录音室就跟我要了手机的号码,希望保持联系,这次无意间巧遇之后,她果然又打过一两通电话问候我。有一回,刚好我正在忙着应接媒体访问,她关心地问我在干嘛,我照实说了。?

    天哪!人生的际遇真是巧妙。?

    我后来时常想起这位妹妹,她的人生才刚要展翅飞翔,就扛着一粒如此沉重的精神之瘤,还必须奋力一搏,比我还要勇敢。我默默在心里祝福她,这趟休憩之后的再度起飞,可以迎向开阔的蓝天。记得那次听她在录音间提到,将来还是想回英国把书念完,我诚心地希望她永远不会像我这天一样,演出“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0
第五章
陷落在搬家的噩梦中

    在忧郁症患者的眼中,有许多生活里的压力是被放大了好几倍,变成一头庞然巨兽,张牙舞爪,流着恶心的口涎。譬如,新换了一份工作、学校的报告写不完、手中的股票一直在跌、缴房贷的日期逼近,甚至于有时连胖了半公斤这种芝麻绿豆的事,都会变形为一根绞刑的绳索,绕在患者的脖子上,一寸寸缠紧。?
    总之,生病前可以应付天大任务的雄心壮志,此时似乎都退化了。?

    小时候到我念学之间,因为家境不佳与租约关系,记忆所及,我们一共搬了十二次家。每次都不是为了改善住的品质越搬越好,而哪里找得到落脚处,就哪里落荒逃去。算一算,我的童年与青春期几乎都在“天哪!又要搬家了”的噩梦中度过。?

    所以,搬家,本来就是我个人成长经验中特有的焦虑与惊恐,这下又有忧郁症的助纣为虐,我几乎无法待在房子里,每多待一刻,我就感到搬家的心理负担一直加重,然而我也无别处可逃。?

    说来心酸,但这正是忧郁症折磨人的地方,它让当事人的判断力整个失去了焦距,应付能力也全面萎缩,胆量与情绪智商更是退回到可笑的原始状态,一点小枝小节就会被放大成洪水猛兽。?

    意外冒出了这场病,人生计划跟着生变。我和姐姐商量之下,决定另觅新居,这次不是找只介寻租了,而是买一个自己的窝。既然都是在缴钱,每个月的房贷,至少比付出去如同丢进水里的房租划算。?

    由于这些年我的钱都花在纽约念硕士,以及到世界各地旅行上,剩下的微薄积蓄也计划要挪作念博士基金,身为唯一亲人的姐姐于是大方承诺,自备款由她来支付,每月的房贷才交给我负责。?

    这本来应该是一桩美事,不过搬家毕竟是搬家,所有纷纷扰扰的细节一概不会少,最叫我焦躁的是,姐姐是自备款赞助人,理所当然介入了这个大计划,我跟她之间原来就存有许多价值观的冲突,更趁势搬到了台面。?

    从一开始她询问我手头还有多少钱,我便处于一种刺猬防卫的火药堆中,经常烟硝味弥漫。有一次,我提到在我的医疗保险单中她是受益人,当她知道多少钱后,发出了轻笑:“喔,那也没有多少嘛。”?

    她这番无心的注脚刚好触痛了我最敏感的自尊神经,忍不住就一股气冲出口:“那么抱歉喔,我的这一条命就只值这么多钱,不然你想怎么样嘛?”?

    因为在我的观感里,姐姐习惯以现实的物质性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准,与我偏好标榜抽象的精神性形成强烈对比,所以在购屋的过程中,包括接洽装潢、订新家具,钱这个话题不免三番两头跳出来搅局,搞得我与她的对话不是乌烟瘴气,就是剑拔弩张。?

    有一回还在旧家,她又很粗枝大叶地践踏了我的感受,将我一步步逼向发狂的悬崖边缘,我再也无法压抑暴怒的脾气,在做出任何失控的遗憾举动之前,对着她大吼;“你给我出去,出去!”?

    隔一天,她又上门了,气氛很僵,从她嘴中果然说出了我最担心的话:“你昨天说那些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给我出去’?难道以后搬到了新家,你也要叫我出去?”?

    我就知道!我早猜出来了,她铁定会口出这一席威胁的话,因为新家的自备款是她支垫的,算是一半的屋主,我当然不能再像在这间我租的房子一样,有权赶她离开了。?

    唉,我心知肚明,惨了,往后我成了尊严遭到绑架的弟弟,甚至是人格自主权被一刀阉割了,还有什么资格再坚持己见??

    几次我跟她起争执,在火气遽增下,我失去了理智,扯着喉头叫喊道:“买房子的事一笔勾消,我不要了,我不会去住你买的房了。”?

    就这样跟她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次,我的忧郁症像一锅沸水,每天都在火焰上煮。?

    整件事让我无比困扰,好像跌进了一口没有出路的废井,坐困愁城。每次跟她一商量到与新屋有关的事项,我就感到极度不耐烦、全身乏力,总要提起好大的一股劲,才能勉强应对。?

    而她正好相反,老像是精力无穷,奇也怪哉,待在她身边,或者置身方圆几公尺之内,我常有力气被她吸走、陷在流沙中无法动弹的感觉。?

    后来我跟胡因梦提到这个经验,她非常理解,说起她母亲生前与她住在一起时也有类似的状况。?

    她还苦笑着说,那时她整天无精打采,早晨刷牙时,力气似乎溜走了,连牙膏的盖子都旋转不紧,因而老被她妈妈数落。?

    胡因梦说在这世上,有些人是所谓的“盗能者”,他们不自觉盗取了别人的能量,让身边的人常常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后来仔细一想,在人群中似乎确实有这样的一批人,不晓得什么原因,总要费好大力气去应对、去交涉,你好像跟他沟通什么都不太顺遂,他们会自个儿一直讲不停,也不太管你的反应,只顾着非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说完。?

    在许多方面,我觉得姐姐跟胡因梦在其自传《童女与死亡之舞》中提到的她妈妈十分神似,我就有好几回被姐姐气到七窍生烟,紧急打电话向胡因梦求救,借水浇熄我的怒火。可怜无辜的她,也几度成了我和姐姐紧张关系的间接受害人。

    后来我在旧金山念性学时,有一学期的课程集中于“性治疗”(sex therapy),在当中的一门课是关于“高难度的个案”,教授特别举例说明,其中一个女性患者,简直就是这种“盗能者”的最佳范本。?

    她是一位体型庞大的非洲裔妇女,与身材娇小的丈夫正好是绝配,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多年来始终无法受孕,身体机能检查都没问题,所以前来性治疗门诊讨救兵。?

    他们这一对夫妇已经辗转请教过许多高明,大家一致的结论都是摇头,找不出原因,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位大块头妻子搞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因为她讲话一副大嗓门,言行又十分戏剧性,惯有的动作就是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冒出一个“and”,口气便一顿,两只眼睛斜吊着,盯着天花板,让人以为她在找词汇,旋即会有下文,于是跟着憋气期待。?

    等了半晌,她竟一个字也没迸出嘴巴,对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习惯的举动,像极了一个超级大号的吸尘器,把附近屏息以待的气全部吸光光,让大家被整得一个个缺氧似的。?

    所以世间果真有所谓的“盗能者”,吾人不可不谨防乎!?

    我从小被教养要体恤人、要为他人设身处地,便常常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遭遇上,努力去感同身受,甚至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结果,若是遇到对的人,他们会觉得我很窝心、很有同理心,而我也因此从他们那儿获得了回馈,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万一遇到没有反弹回来的心灵,例如我跟姐姐之间,那么我就会一直被掏空,能源大量流失。?

    我总是无法跟姐姐有正常的对话,她会一串一串劈哩啪啦讲下去,我根本没办法打断她,岔不进一个字,除非她认为已经讲到一个段落,愿意住口,或者我必须大声吼,才有可能对上话。看起来,她比较像是在布道,布她那套价值观的道,而不是在跟人一应一答地沟通。?

    姐姐是唯一照顾我的人,很吊诡的是,她也总是唯一刺激我快要抓狂的人。?

    这一来,买新家的计划,更是牢牢将我与她绑在一块。在我养病期间,她频繁出现在我身旁,前脚进门来,是为了照料我吃晚餐,但是后脚则每每不小心踩伤了我,将我的忧郁症病毒再三激将到一个新高峰。?

    还有一次,起因于我提供的一笔新家基金,用在整组厨具与部分装潢上,剩下的还可以撑往后几个月的房贷。但是姐姐有意把另一笔花费也算在这里,我立即像项羽被逼到乌江头,空有满腹的英雄野心,也只能眼睁睁认栽了。?

    因为如果那笔钱又挪作他用,所剩不多的话,那么我这一趟回去旧金山,既要操烦课业,也要提前几个月合计生活支出,以便腾出房贷,这实在叫我备感沉重。?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姐姐商量调整分配额,忽然间,我有进退不得的两难。以前看新闻,有人因为债务缠身,最后被逼到自杀,我就在心里想,好傻喔,怎么这么笨!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钱把命都丢了,值得吗??

    直到这时,我也被金钱节节逼退,可能加上忧郁症特有的思考模式,就是封闭式、放大式的忧虑,导致我只看到表面的困难重重,却丝毫看不到解决之道,因此也萌生了轻生逃避的念头。?

    我这一辈子将钱看得不太重,才敢花用在旅行这种无形投资,而非任何有价资产的采购上。没想到我也沦落到了这种时刻,被钱逼到感觉无路可走的窘困之中,一心想着:“哎,活不下去了。”?

    从前暗中嘲笑别人那么没用,怎么被几文钱就逼得走上绝路。真讽刺,现在我夹在相同的处境中,竟也有了一样的寻死思绪。?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怀疑,那些被钱逼死的人,可能早就陷在一层又一层的烦恼里,有了忧郁症的侵入而不自知,才会在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中,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能力,念头转不出来,最后选择了死亡。?

    因为正常人的脑子,是很容易判断出来“钱永远有机会赚回来,小命一旦丢掉,就永劫不复”的道理。不过,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则不然,它被似是而非的烟雾弹蒙住,只看到问题的一端,就无限扩大,想像成是世界末日到了。?

    “没有退路,事情演变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的人生完蛋了”,这种思维便是我在忧郁症发作时的典型想法,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失去主控权,对每一个身心正常的人都被视为生存最大的危机之一,更不必提对忧郁症患者造成的伤害了,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我被外界情势的发展,或是内在的情绪孤立到某一个地步,脑子便会发出“我失去了掌控的能力”警讯,那时方寸大乱,看什么都成了死路一条。?

    有人被上亿元逼死,也有人被区区的几万块逼死,重点不在金额的多寡,而在当事人的思考逻辑,只要他觉得无论用什么现实世界的方法也转不出这个绝境,就会倾向选择死亡。?

    而忧郁症的脑子,偏偏最擅长玩弄这一套障眼法的游戏,将当事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不得不乖乖双手献上宝贵的性命。?

    新屋装潢期间,姐姐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监工,睁大眼珠子瞧着每一项工程品质,并跟工头嫌东嫌西,我真不了解她为何有这么多花不完的精力。不过也幸亏如此,那一阵子,刚好《晚安,忧郁》出版,我的时间都花在新书演讲与接受访问上,除外,我就体力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新屋站岗。?

    可是,接近完工时,我还是抽空去了几趟新屋,看起来与空荡荡的原屋果然大不同。原来屋子就跟人一样,都需要“穿上漂亮的装饰物”。?

    我记得那天下午,不是原来做木工的那堆人,而是另一群工人将整间屋子的玻璃制品全部运来安装,我刚好在现场。当我一看到要安置在客厅边的那一面大玻璃,从包里的纸张中剥落而出时,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这一面大玻璃的花样竟然是喷砂雕绘的瀑布、莲花、一尾大鲤鱼跳跃在半空中。这种旧式图腾跟我想像中的老祖母时代产物一样,与我们家走欧式风格的家具完全格格不入嘛。?

    但是我随即又想到人家玻璃都制好了,换成我是包工程的工头,如果要我重弄一面,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可是,如果要将就让这面丑不拉几的玻璃画面进驻到我的客厅,跟我每天打照面,我也会极为痛苦。?

    我在心中盘算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两条路都行不通,登时像被摆在死巷子,等着被马上要扑过来的敌人追杀,突然整个人冻住了。?

    说“冻住了”很不寻常,但那是实情,亦即我把全身所有的感官知觉一下子都关闭起来,躲进卧房去瘫倒在地,对外界的事来个相应不理。?

    真丢脸,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我的能力一口气退化到婴儿期,以前从没发生过,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陷入那么呆滞、封锁状态,有如我是一座拔掉了所有插头、按下总开关的工厂,表现得十足像一个智力出了问题的低能儿。?

    后来,我才知晓那名工头事先并没有知会姐姐,说他要选用那面可怕的花样,而是依据他走江湖多年锻炼出来的“美学标准”,岂料我们毫不领情。后来我们宁可多付一倍钱,要他重新来过,给我们一面透明简单的玻璃就好,什么鲤鱼跳龙门之类的全省了吧。?

    整个搬家的折腾,伴随着我的忧郁症病情,在那年夏天起起落落,拖拉得很长。我一方面实在应该感谢我那超人船的姐姐出钱出力,另一方面却一步步陷落在姐姐以她强人意志为我打造的新监狱里。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1
五章
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1)

    我很感谢在上次那个危机时刻,弟弟适时出现伸了一把援手,将我从吞药的昏迷状态中拉回人间。?
    我当时从头到尾都在药物的迷乱里,脑子中始终没有与弟弟见面的清晰印象,所以我提出再次会面,才神智清醒地真正作了一场兄弟会。?

    我庆幸地发觉这年头像弟弟这种年轻并不多了。他长得外貌标致,穿着清爽宜人,态度斯文有礼,最难得的是他不时面带微笑,好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四周的人都很容易感染到他的愉悦气息。这一点最让我醉心,因为他做到了我生平视为最不可能的任务——笑脸迎人。?

    有一晚,好友和我聊天,他说现在网上龙蛇混杂,尤其聊天室里什么怪胎都有,难能可贵我竟能遇见像弟弟这种好青年,我和他互相能结识,对双方都像是中了奖券。?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指责我乱吞药的行径,说如果那时弟弟上来台北,在医院急诊室见到我的时候,万一我没被救活,亲眼目睹了这场意外的悲剧,将会使一个年轻人终生受到惊吓,留下永难弥平的心灵伤口。?

    我无言以对,想像假如事情真如此演变,对一个人生才要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的确会是一桩情何以堪的刺激。?

    但在当时,我根本没料到他会不顾我要他不用来的最后通牒,执意上台北,而且还能发挥机智,通过出版社找到了我;何况在忧郁症的摧残下,我的意识早就粉碎了,哪里还设想得到这么周全??

    好友对我乱吃药、把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无法苟同,他当然知道是忧郁症在作怪,但是他也说出了另一番见解:“你为何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以前的事你无法改变,就让它过去了,眼光应该向前看,老是沉溺在昔日的不圆满中,心情会很不健康。”?

    然后,他又提到了他妈妈的故事。说自从他妹妹在十七岁那年骑脚踏车出车祸身亡,三个月后他爸爸也因伤心自责跟着病逝了,他妈妈不肯让他们就此死去,屋子里到处摆满了两位过世亲人的照片,走来走去都看得见,仿佛他们还在世似的。?

    好友苦劝他妈妈把照片收起来,否则她的情绪会永远走不出那个丧失至亲的痛楚,因为照片营造的感伤氛围,会使她无止尽地陷入旧日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他还因而自作主张,把几只收藏了妹妹儿时玩具的箱子丢弃,不愿停驻脚步,只有继续迈开步伐向前行。他说如果自己尚留在老家,没有趁年轻时,就只身来到异乡展开新生活,一直处于那个亲人遽亡又不像真的已经消失的环境里,他大概也会活得不太健康吧。?

    说完,好友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表示:“某个程度,我觉得你也是这样,不肯让过去的日子离开。你应该把童年的不愉快记忆都抛诸脑后,眼睛只要看着未来的日子。”?

    我的理性完全赞同他的话,认为所言甚是,但我的感性却一直在摇头,觉得难上加难,那只旧包袱仿佛已成了我的生命部分,无法割除。?

    好友的话字字都敲中了我的心病,而我真不了解为何从小没被爸妈好好肯定的失落感,会在我这一辈子里影响如此深远,造成我丧失自信、没有成就感、不敢快乐等心理症状。?

    在《晚安,忧郁》中我就提及,其实早在青春期,自杀的念头便不时浮现心头。特别是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休学回到台北,进了补习班准备重考,生命变得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什么熟识的同学,日子也索然无味,整天只有考不完的无聊试题。?

    那段期间我常常想到死,觉得人生无趣,未来没有目标,甚至有几次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写遗书,对我有一种特别庄严仪式的意义,好像那是在进行深度的自我抚慰、自我怜惜、自我疗伤。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自杀,我从这条路又滚又爬过来,很清楚那是一种深沉自恋的变形。?

    举凡感到没被好好疼爱过、关怀过、鼓舞过、赏识过的幼小心灵,在长大的过程中,这样的失落感便会一再地回来骚扰,有时严重到必须关起门来谢绝一切,单独进行一场“疼疼自己”的仪式,最高峰的时候就是浮沉在自杀的怜悯与伤怀中了。?

    一个想到要自杀的心灵,通常都是封闭的,自绝于所有的人际关系之外,好像世界飘远了,只剩下自己。这时,内心深处的一股自悲自怜就会升起,别人不体谅的、别人不支持的、别人不疼惜的,曾经为此苦苦受折磨,遂变得比较无足轻重,似乎可以释怀了。?

    尤其在写遗书时,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跟自己对话。譬如,当你交代为何要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在吐苦水,而另一个自我会升华飘在半空中,俯视正在写遗书中的自己,以全然了解的心,一边慈祥默默看着,一边生出怜悯。?

    很诡异的是,那一年,我竟是因此通过写遗书的方式,在极度孤独中,为自己打气,为自己作心理治疗、安慰,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所以,当忧郁症纠缠我的时候,这个早年的阴影(死亡)就像老朋友一样,会在某条路上与我不期而遇,亲切打个招呼,让我窝心之余,不顾理智阻挡,乐意再度与它把臂言欢、重叙旧情。?

    另外,我时常在外国人身上看到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性造就的后果,作为一面比较的镜子。例如,我老是用“臭”、“笨”这种负面的字眼来表达亲昵,像是叫kiki臭妹妹,叫yoyo小笨蛋。?

    本来这些都只是国人表示亲昵的常用口语,大家也叫得再顺口不过了,但是久而久之,我因而在心理上养成了“弱化自己”、“贬低自己”、“敌视自己”的坏毛病。?

    这种自我削弱式的情结,可说其来有自,源于东方人自谦的美德。像是老公老婆互叫“贱内”、“拙荆”,叫儿子“小犬”,自称“在下”、“不才”等等,原来都是基于谦虚的美意,但是经久流传却演变成不甚健康的民族性格,影响所及,造成了父母不敢赞美小孩,担心宠坏了他们。高兴时不敢太张扬,怕别人嫌弃、有成就时更是硬要泄自己的气,表现得虚怀若谷,被人一称赞就浑身不对劲,连手脚都不会摆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这样的贬损自己和自家人,乍听直来很正常,是大部分华人信奉的品行教养,但是稍一不慎,它就会很微妙地转化成一股放不开的罪恶感,在应该得意、应该快活、应该心志壮大的当儿,反而变得退缩、羞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衍生为一种自卑,心头时常会闪过“我可能不够好、我大概哪里有错”的阴霾。?

    对一般人,这种心理或许还不至于危害,顶多造成一时情绪的干扰,但是若移植在有忧郁症倾向的心灵,就会像一颗恶性瘤,伺机等待身心脆弱的时刻爆开蔓延,酿成灾难。?

    尤其我自小从爸妈那儿,从没有获取该有的“论功行赏”经验法则,使得“我可能不够好”的谦逊提醒,向下恶化成“我绝对不够好”的罪条宣判,从此难以翻身。?

    反观西方人就很不同了,他们绝不吝啬去显露内心的好感,以及发表正面的意见,从细微地方看,比方他们习惯叫豢养的小猫“chiquitito”(公猫)或“chiquitita”(母猫),这是西班牙语,意指小东西,有极尽可爱、不胜怜惜的意思。?

    他们也常会跟人说:“嗯,你今天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或“这件衣服很适合你”。我却刚好相反,常常对亲友的穿着面露不以为然的表情,以为对待自家人,这样的“真情流露”才是表达关怀,心想:“我对你好,才会如此说真话。”

    真话,在中国人的价值体系中,往往也就变成了“挖苦”、“落井下石”、“修理自家人”的替代语。?

    我原来一直活在“吝惜肯定别人、刻意贬抑自己”的虚矫情怀里,我们从父母那儿学到这些,再原封不动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代代相传,弄得我们这个正经八百的民族好像人人都跟快乐有仇似的,都罕于散播正面价值的快乐元素,而是不经意溅洒负面价值的假正经元素。?

    我在旧金山有一位华人朋友爱德华,在美国出生受教育,毕业后执医,早早置产,绝对有资格算是有为青年。但爱德华有一年陪母亲回大陆探亲,祖母拉着他逢人就如此介绍:“这是我长得丑八怪的孙子啦。”?

    根据我对中国人民族性的了解,其实这位老祖母看见孙子在美国生根茁壮,又是专业医生,心中一定很安慰,也很自豪。偏偏民族性作祟,她不敢在同侪面前太过嚣张,明明心里高兴得很,却硬要装作“哎呀,没什么啦”,所以故意找到了孙子并不算英俊的仅有缺点,夸大解释,作为骄傲的掩饰。?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1
第五章
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2)

    爱德华于是背负传统的家庭压力,没有向父母表达(come out),因为老一代的华人移民可是比台湾上一辈还保守呢。爱德华从此死命记住了祖母的那一席介绍词,老是活在外貌不出色的阴影里。?
    以前他在外州读书,远离家人,还可以拥有自己的情欲生活和自主领域,一等搬回了旧金山,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

    有一次,他去纽约旅游,发了高烧,朋友发觉苗头不对,打电话叫救护车,他神志不清,仗着自己是医师,还凶巴巴把救护人员赶走。?

    第二天,他病得更严重,脑袋都糊掉了,连自己的出生年份也说不出来,还是坚持把赶来的救护车斥退。?

    我想,爱德华应该早就罹患了忧郁症,搬回老家所在的旧金山,与他早年成长的不快乐经验(例如被父母嫌怎么做都不够好,导致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人爱)太靠近,他的状况才会变糟,而且每况愈下,也才发生了在纽约那两次荒谬的遭遇。?

    爱德华正处于“自我否决”、“自我放弃”、“自我惩罚”的阶段。可惜,爱德华有太多放不掉的东西,包括他身为医师的偏执、不敢表达的双面人生活,很难说服他去看精神科医师。?

    瞧,中国人谦虚为怀的那一套矫情民族性害人不浅吧!而且它宛如一缕阴魂不散,竟可以成功地追踪到已经隔了几代的移民身上。?

    再举个相关的例子,我深入地观察到,儒家文化浸染下的每一个为人父母,几乎十之八九看到小孩放学回家,脸上笑嘻嘻,立即的反应就是板起面孔,摆开训话的阵势:“你嘻皮笑脸个什么,作业写了没,洗洗手,还不快去温习功课!”

    越是亲密的人,我们越是习于互相浇冷水,说一句赞美对方的话,就像要活生生剥掉身上的一层皮。?

    我们对自己的快乐不知所措,对别人的快乐也极不自在,慢慢形成了一个互相监控的无形网络,于是乎,“谁也不许快乐”,或至少“谁也不准快乐得太嚣张”,否则就惹人厌、讨人嫌,自有体众群起而制裁之。?

    从小我不容易讨好我的父母,书读得再怎么好,行为再怎么乖巧,他们也是冷冷淡淡,视为理当如此。长大了,我不免“按此要领”,也染上了这套旧习,在内心变成自己的父母,照样不容易讨好我自己,甚至有时变本加厉,比连续剧中那种恶婆婆在挑剔媳妇还严格,一心认定这是一份好修养呢,最后竟然因此搞出了忧郁症,哈,真是惨绝人寰的民族大义!?

    我有一位摄影师的好朋友阿源,或许是常常透过镜头细腻观察人的关系吧,因此发明了一套颇有趣的理论。他说在谈恋爱时,有些人是视觉型,有些人是听觉型,有的则是触觉型,也有的是嗅觉型或味觉型。?

    视觉型的人,看到对方送的一束花会格外感动,看见对方露出某些表情会心旌摇晃,也就是说眼睛牵引出来的符号在触动爱情神经时,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传导功能。?

    听觉型的人,买不买花倒无关紧要,但是甜言蜜语绝不能少。其他的感官型以此类推。?

    根据他对我的观察,认为我不折不扣是听觉型的人,想想不无几分道理。?

    我后来也发现,他的这套理论用在我的人生观上同样很符合。譬如,我从小没有在爸妈的口中听够了该有的支持、肯定、称许,以致于年龄增长了,我的耳朵却没跟着长大,仍停留在童年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很没有安全感。?

    我的眼睛看见的实况,不管再如何真实,怎么也比不上耳朵听到的,即使是假话,我也会情不自禁当真,没有一丝自卫能力就陷进去。?

    据我猜想,在以上五官发展出来的类型中,听觉型的人大概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因为眼见为凭,嗅觉、味觉也比较不易作假,但从人口中讲出来的话最容易夸大、渗水、捏造,“但凭一张嘴”嘛,而像我这种人偏偏只相信最不具公信力的听觉,岂不是自找苦吃?安全感当然就如风中烛火,随时不保了。?

    从我的个案显示,大抵就是因为从小我没听过爸妈说我一声好,渴望之至,最后依旧落空,使得我到现在为止,已届不惑之年,仍然寻寻觅觅“那一句话”,以为找到了才会感到自己有用处、有价值、有安全感,当然我始终找不到,致使心里空虚莫名、反复受苦迄今。?

    唉,不论怎样,绕了一大圈,我终究很高兴那时没有服药身亡,没有造成弟弟参与了一场目睹死亡的惊魂记,而使他的人生烙下阴影。?

    本来那年暑假,弟弟计划前往英国剑桥进修英语,寄出了申请书后,一直没有下文,眼见时间一天天溜走,我就帮他拿主意,说不如改变行程去旧金山吧,那儿也有短期英文班,一来还可以住在我家,节省开销,二来咱们兄弟总算有机会多聚聚。?

    就这样,他顺利申请到了美国的学籍,一路先飞往我位于旧金山卡斯楚街附近的家。?

    我则多留半个月,把《晚安,忧郁》新书出版所安排的媒体访问处理到一个段落。?

    我有时仍饱受折腾,心中颇不是滋味,有时一两句话不合意,我便会生气挂掉弟弟的电话。?

    但事后,又很恨自己无能、没修养,迟疑了几天,才写了一封长信,传真过去:?

    亲爱的弟弟:?

    我的心陷入异常的焦虑,所有的不安都浮上来。我的脑子有一半是天才,有另一半是魔鬼,前者让我灵感源源不绝,写下一篇篇深刻的人性素描;后者让我不时在发狂的边缘游走,一直有脱轨而去的冲动。?

    最可怜莫过于我的姐姐,她与我互相折磨,我总觉得除了死,我无法逃开她。我好像在玩火,不知道何时会引火焚身。

    想到你,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深沉的喜悦,也有浓厚的忧烦。你拥有的一切,几乎是我一辈子想望而不可得。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老了、丑了、胖了,不折不扣是你所说的“大蕃薯”。谁见了你,都容易被你吸引,那份神奇的魔力叫我惊叹。?

    一比之下,我隐藏在内在的才华,何等可笑。没有人一见到我会喜欢我:我充其量是一块不起眼的玉罢了,即便温润,却没有钻石的光泽。?

    我欣赏你,但是我也怕你。你是我不能企及的一棵树,我只是一个寂寞在树下徘徊的人,看着一堆开心的儿童围着你玩耍,我融不进去,也爬不上去。?

    怕你终究不会理我了,你像我从不曾拥有的“另一个我”,开朗、开怀、自得其乐,以及可爱得叫人打心底笑起。你活出”另一个我“,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你,不知所措,我的才华与真情一时都变得无用了。?

    我无法解释,为何对你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好感,似乎欣赏你的童真与纯洁,也仿佛贪恋你那带着稚气的甜与美。?

    我身边的人都喜欢你,你那么轻易就掳夺他们的赞美,我当然很骄傲,可是隐隐地我也害怕。你展现了我一向缺乏的力量,那是一种接近天使的美!?

    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人见人爱的天使,但我只是一介被内心阴影折磨的可怜人。?

    老天爷大概是补偿我吧,给了我美丽的灵魂,但是我从小不快乐,觉得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吸引人,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不会笑,不会讨大人欢心。?

    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再长高一点呢,再英伟一点呢?我始终郁郁不欢,老认为没有人会瞧见我的美丽内在,都只会忽略我不出色的外在。?

    我不爱我自己,这样活着好讽刺。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2
第六章  
我落单在台北,对着旧金山的方向接连演出了几出盛怒中挂断电话、死不接电话的惊魂记,将弟弟这位海外观众吓得魂都飞了。因为他在那边越快乐,越凸显了我这头越清冷孤苦,但我又不能这么据实以告,否则太幼稚了,不是吗?于是只能自己生闷气居多,也不真的是在怪他。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3
第六章
两只八哥关在一只笼子里(1)

    我落单在台北,对着旧金山的方向接连演出了几出盛怒中挂断电话、死不接电话的惊魂记,将弟弟这位海外观众吓得魂都飞了。因为他在那边越快乐,越凸显了我这头越清冷孤苦,但我又不能这么据实以告,否则太幼稚了,不是吗?于是只能自己生闷气居多,也不真的是在怪他。?
    咦,忧郁症患者的内心戏总是特多,而且怎么好像命连殊途同归,都被编派去演小苦旦哩??

    有一次,为了让他死心,别一直拨电话来吵我,只好顺手写了一张传真:?

    我既不令人愉悦,又缺乏自信。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一样,可以克服他早年不快乐的记忆。所以,让我一个人安静吧,别再打电话来,这当儿我实在不想讲话。另外一桩最大的嘲讽,应该算是我迷糊想自杀的新闻,随着跟胡因萝下高雄演讲时顺口一提,而曝光上了报,随着有电台展开电话追踪,希望邀我去谈谈这一阵子席卷社会的自杀潮。?

    我不禁自嘲,电台制作人员一定会这么想:好哇,难得有一个家伙自动说出他曾想自杀,最棒的是竟还没死成,当然要力邀上节目,来大谈特谈心得,才正苦于说找不到自杀者代表呢。?

    将自杀这么私密的行为公诸于世,并非我是什么暴露狂,只是我以身作“饵”,一心想提醒所有忧郁症的朋友,自杀的意念有时真的防不胜防,像一股发霉的气味,任凭再怎么坚壁清野的防御都会被渗入,实在轻忽不得啊!因为跟自杀念头的对抗,是一场全天候的战争。?

    结果快到了约定上节目的时间,我的情绪不知怎地失控了,全身虚弱,走不出家门。虽然中广公司就在我家的轻松步行范围以内,我却觉得它仿佛座落在遥不可及的月球。?

    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取消通告。在电话中,我听得出来那位助理的遗憾:“真的不能来啊?”?

    我想,她随后也反过来听出了我语气中不是作假的虚脱。?

    当时,我的脑子突然闪过了一幕虚拟的自编自导,那位助理正抓着电话筒,放声尖叫:“什么?你的状况又跌落谷底了呀,那太好了,这时赶过来讲自杀的话题不是最贴切吗?气氛也更足了,许先生,拜托啦,这样你更要来了,把那些情绪通通带来!”?

    所幸这种独自乱摸路的日子不需拖太久,终于轮到我飞去旧金山,跟弟弟会合了。?

    困坐在飞机上熬了十多个小时后,本来满心期待会一如往昔,在出关的门口看见弟弟热烈相迎的笑容,却意外失望了。

    我笨拙推着两口行李箱出关,东张西望了半天,竟不见半个熟悉的脸孔!?

    揣着隐隐不安,担心出了什么闪失,想拨他的手机确定他的行踪,便拖着碍事的行李,绕过航站大厅,好不容易才找到公共电话。?

    偏偏身上没有美国硬币,只好又气急败坏推着益显沉重的行李拐回来,找到服务台,买了一张二十元的电话卡。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手机居然打不通,我险些跳楼!?

    感觉上,我几乎当场被一拳打扁了,在台北憋了好几天的索然乏味,心想一下飞机见到弟弟就会烟消云消散,所以暂时积压再大的不适,要求自己撑着。没想到这一脚踩空,直直摔落下去了。?

    由于先前抱着期望太高,导致我这时的失落感更重,又急又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胸腔的一股高气压,加速膨胀,等待随时炸开。?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看到弟弟的身影了,但我原本想扮笑靥的脸宣告垮了。他解释早就来了,却不知如何与我错身而过,彼此都在找对方。?

    我极度不悦,垮着脸,两只眼珠子猛盯着地面,弟弟便弯下腰,笑嘻嘻与我四眼相对,表示欢迎。我因为在气头上,破例觉得他那始终如阳光般的笑,居然不那么迷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见面仪式的诡谲氛围,其实也预兆着日后一个多月,弟弟和我之间所引起的百感交集。?

    在旧金山经过近距离的相处,我也才发现,弟弟既不是笑口常开的小天使,我也不是什么扮苦瓜脸的小恶魔,我们俩反倒比较像是两只爱抢话的八哥,被关在同一张笼子里,除了互相扒梳羽毛、作作伴之外,还喜欢拌嘴,吵架吵到脸红脖子粗。?

    弟弟还年轻,对我的性情也没摸熟,很多事看不惯时,便会心直口快冲出来。他常常就对我的“症状”很感冒,一股自认的义气凛然使他老跟我抬杠,逼得我火上淋油。?

    所以,有时我们是两只会唱歌解解彼此闷的快活八哥,有时我们也是两只斗得身上羽毛稀疏的丧气八哥。我的心,就在这样高高低低中吊着。?

    虽然我比弟弟虚长了好几岁,但是脾气一上来,我的EQ就退回幼稚期,根本忘了做哥哥的宽容角色,老实不客气扮小的,与年轻的他针锋相对。?

    例如,他有次提到第一天从医院急诊室陪我回家,姐姐炒了简便食物让我们果腹,这时kiki跳在桌面去,大摇大摆,他看了很不以为然,说如果是他爸爸在场,就会说这只猫没家教,并把它轰下桌。?

    我立刻嘴角一撇,心里颇不是滋味,毫无犹豫地顶回去:“什么没家教?kiki是我家的一分子,是家人耶,我从不把她当成畜生,好吗?”?

    后来我听说弟弟家中养了一只小黑狗,平常因为会乱咬东西,只准在园子里走动,不给进屋。每次有人打开纱窗,它想要钻进来,弟弟一家人就会大声斥叫:“走开!”或是赶紧下令:“回去!”?

    因为叫了太多次,那只小黑狗还生了误会,最后居然一听见“走开”或“回去”,就以为是在喊它的名字,更加乐不可支,尾巴花乱摇,一头非要钻进来不可,搞得全家气苦。?

    但我家的宝贝kiki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走开”或是“回去”啊,真是的!他们家视〖=SS〗啺〖=SE〗物为畜生,还不如人类,那是他家的事;我家向往万物平等,让猫咪与人类平起平坐,那是我家的事。?

    诸如此类,只是一例。我跟弟弟可能生长的年代不同、价值观也有异,远远地互相欣赏时,恍若雾里看花,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当距离不见了,紧挨在一块后,什么都拿着放大镜瞧,我们迥异的生活态度、人生信念、体恤程度,就不免时时硬碰硬,产生严重摩擦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4
第六章
两只八哥关在一只笼子里(2)

    像这样,家里多出了一张甜美笑的脸,对我这个本来自信心就在惨跌中的忧郁症病人来说,真是危机四伏的刺激呐。?
    那阵子,很奇怪,一股就是想死的莫名感觉十分强烈。?

    通常白天,弟弟上午去修英文课,下午就会放学回家,有时去附近大学的体育馆游泳,有时去咖啡厅坐坐,写点年轻人时兴的札记或学校作业。后来,他决定趁闲暇开始在我们精巧的厨房做菜,而且并非稀松的家常小炒,居然是难度高的意大利菜哩。?

    到了用餐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他首度正式做羹汤,还颇真有几分意大利菜的神韵。他说在台湾从来没真正下过厨,但看妈妈时常三两下就变出可口的菜肴,因此耳濡目染,手艺竟浑然天成。?

    有一天,弟弟放学了,在帮忙吸尘,我在旁边休息,他也不是有意数落,但嘴巴突然冒出了一段话,意思是说我真好命,都不用做什么事。?

    我听不出他是指我在养病期间,不用去上班赚钱;还是指偷懒不做家务事,当时我虽没有反应,但这段话已像一颗老鼠屎掉入了我的一锅粥里。?

    经过半天的沉淀,它终于发臭了。?

    白天他讲的那席话,对我仿佛一种变相的嫌弃,这时那锅酸了的粥,在我的心中飘出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恶臭。?

    我在精神状况不佳时,最怕被人嫌,本来就不安的心病更加恶化。那天夜里,酝酿了一阵子,内在的受伤情绪已接近爆发,我却故作不疾不徐状,向弟弟提议:“我看,我们不要兄弟结拜了,我又不够好,不配作你的兄长,没有你能干、勤劳、讨人喜欢,其他的也不能作你的什么榜样。这样吧,我们兄弟相称的事就取消算了。”?

    弟弟一听,那股年轻气盛就上来了,马上跟我吵起架。?

    显然当我说出不必兄弟结缘,他也受伤了,但他毕竟涉世未深,没听出我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乃一种疗伤的笨方法,并不真的在跟他负气,非要断交不可。?

    反正当时的我就是不成熟,在闹小孩子脾气,他也丝毫不察,两个“小鬼”就如义和团那般乱甩大刀似地干上了。弟弟既被激怒了,这下更有恃无恐,索性把他近日观察到我的罪状一一清点出来,说我这不应该、那不对。?

    说完,他不再吭声,拿起了相机,迅速在我面前卡嚓一声,我来不及用手遮,立即质问他这是干嘛。?

    弟弟倒发表了高见:“我要把你现在生气的样子拍下来,将来洗给你看,一副凹嘟嘟的臭脸,让你自己看了作何感想?如果连你都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别人怎么可能喜欢?”?

    我如一只被顽童欺凌的野猫,立即拱起背脊,张牙舞爪,一连发射了好几枚高燃料的火箭,炸得他最后也急了,脱口而出反击:“你除了会写几本书,还会什么?”?

    他此举等于对我投下了一枚原子弹,将我唯一赖以自我安慰的屏障都射穿了,导致我的理智全数丧失。?

    这团烽火,对他或许是据理力争,对我却每一脚都踩到了心病痛处,戳得我原就“嫌自己不够好”的那个旧心病大量出血,只使得僵局更难和盘。?

    他的指责历历在耳,好像我真成了一无是处的窝囊废,让我自从生病以来那个恼人万分的自卑感整个炸开了。?

    我猛然站起身,冷冷地对他说:“如果你是想伤害我,那么我告诉你,恭喜,你还真他妈的做到了。”?

    说完,我只觉得片刻也不想与他待在同一间房子,匆匆穿上了外套。?

    弟弟正准备就寝,很惊讶这么晚了,我还要外出,迭声阻挡,但我已一溜烟跨出门了。?

    等到冲出了楼下大门,夜色茫茫,我顿时不知去哪儿,想到了住在附近的伊凡。他是一位三十三岁的美国白人,因为职业特殊性质的要求,白天都待在家里上电脑、回复电话,写作有关保险的文章。由于他也算沾了作家的边,加上还是邻居,我们遂变成了好朋友。这时,我无处投靠,自然第一个想到他。?

    但是冲到他家那条暗巷子,按了半天电铃,无人回应,我再也忍不住,就软倒在他家的楼梯口,一屁股颓然坐下。这可好啦,我进退无路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不晓得这样呆坐了多久,夜色中,忽然闪出了一条人影。原来弟弟四下找寻未果,后来想到我可能向伊凡求助,真让他找到了,却没想到我不得其门而入,竟是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窝在人家的前门阶梯前门哆嗦。

    “你怎么这么丢脸,跑到人家的楼梯口这边来坐?”弟弟的第一句话一点不温暖。?

    我死也不肯跟他回去,出门前乱吞的药有点作用了,神志变得不是很清晰,给他来个相应不理的僵尸脸。?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不全了,因为药性发作,我昏昏欲睡。?

    第二天,一位好友带我们出门郊游,我的内心依旧耿耿于怀。?

    抵达露营区,将行李就定位后,我们便往河边散步。他们下水去玩,我不肯加入,独自躺在一棵巍峨的松树下,地上覆满了针叶。我举眼望着树影幢幢的天空,一心假想着,如果这是我的坟地,躺在地底数尺下的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情景。后来,他们开始在营帐外头烤汉堡肉,我无精打采躺在帐蓬内,感觉越不快活,心里越怨自己无能。?

    由于胸口的一股压力挤迫,我开始在床上翻滚,捂着胸膛发出哀号。那种被嫌弃、被鄙夷、被拒绝的窒息知觉,宛如一道铁墙,将我的退路封死,并开始围攻我撞得鼻青脸肿。?

    终于忍不住了,我大叫弟弟一声,吼道:“你进来!”?

    弟弟一进帐棚,我便抓着他的上衣,歇斯底里狂叫:“你昨天如果是想用激将法帮助我振作起来的话,我可以跟你讲,那对我一点都没用,而且完全用错方向了,因为每一句话都伤我很深。”?

    我像一名哭闹的孩童,在跟大人撒娇或急于自我辩护:“我以前没生病时,也常做家事、煮饭,并不是一直都这么闲啊!你那样讲我,很不公平,好像我生来就是废人、懒虫。”?

    我发了疯,一边扯着喉头大叫,一边激动解释,好友也吓到了,连忙进来看究竟。?

    遭人误解,是我一生当中最不能忍受的酷刑。如果不把眼前我跟弟弟之间的这一条心结解开,它会一直紧绑在我的脖子上,使我时时缺氧,痛苦万状。我也顾不了形象,就让颜面扫地吧!?

    发泄了一顿后,弟弟俯身抱住我,与我有了善意回应。精疲力尽中,我总算隐约感觉我们的敌意都放下了,也尝到了一丝渴望的安全感,两人至此修好,折磨了我整整两天的恐怖别扭,终于被熨平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4
第六章
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1)

    我和弟弟在优胜美地的“大和解”,并没有使我们往后的关系变成天天“喝咖啡”,回来后,两人之间的天空仍然存在着时而睛空万里、时而刮风打雷的天气异象。?
    我后来才体悟到,弟弟闯入了我的生活中,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他代表着一种“世俗观点”,没有心理负担,一切凭他年轻、客观、热情、表象的本质看待事务,所以当生病发作中的我被他拿来检视,自然就显得无理取闹居多,老以为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货色,他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没有耐心跟我磨,因此常常与我龃龉,有时意外地将我的病症刺激到了一个新高潮。?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家人的特别加重体谅,任何发作的忧郁症病人,都可能像是弟弟眼中那个令人抓狂的恶灵,逼人恨得牙痒痒的呢。弟弟的观点,只是代表着许多人看待忧郁症的例子罢了。?

    还有,往深一层去看,弟弟也象征着我的“变相的理想自我”,与“变相的潜在敌人”。?

    所谓变相的理想自我,系指他正是我年轻时最想变成的一种样子:整天笑咪咪,讨人喜欢,怎么看都舒服。?

    但是,我终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变成那样了,所以警觉心立即上升,知道他是我的潜在敌人,因为有他的存在,只会反衬出我的更不可爱而已。?

    总之,弟弟的出现,说实在,相当能凸显我的忧郁症心结,那就是不珍贵自己拥有的,例如我多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写作成绩;反而一再艳羡别人拥有的,例如弟弟的年轻活力、可人外型。?

    所以,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内在的这两股“理想”、“敌人”势力斗争的情形就有增无减,呈现不相上下的交战。

    若听到别人对弟弟的赞美,更加深了我失落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那一天,我的某条神经又没绞紧了,忽然与弟弟谈到想死。他一开始还有点耐心劝我,说死不能解决问题云云,但我仿佛中了邪,一直在讲怎么死比较快,譬如我抱怨为何住的这间房子没有梁什么的,要上吊都找不到地方挂绳子;又说到前一阵子去医院验血,医护人员轻而易举地抽血,我看到血液从手臂上迅速流走,心里竟有一丝亢奋,才跟弟弟提及“哎,要是能那样一直抽下去,默默地死去不知有多好呢”。?

    当初是弟弟打了一通紧急电话,把我从吞药的鬼门关救回来的,现在又听见我在胡言乱语,显然还是执迷不悟耽溺于自杀的迷障中,他大概也急了,加上年轻的心性,少了经过磨练的耐心,听到后来,急怒攻心,他又跟我吵起来了。

    “哥,你到底怎么搞的啦,每次都想死,但又都没死成,你不如想办法去死掉算了,省得大家老为你操心个没完没了。”弟弟迸地冒出了这段话之后,无奈地说不跟我抬杠了,他要去附近咖啡馆写作业,嗖一下就闪人了。?

    弟弟一走,整间屋子空荡荡,我没有气恼,也没有伤楚,居然有一股奇异的振奋,心想太好了,剩下我一人,终于可以履行自杀的企图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心里有一道声音响起:好了,是时候了,该是自杀的时间到了!?

    年轻时代,我也有过想自杀的经验,那时自杀比较像是一种深度自恋、自怜的仪式,在与自我对话、怜悯自我、陪自我落泪,种种行径表示着内心的死去,再重生。?

    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当年相同的感受,只是多了忧郁症搅局,自杀不再仅是唯美的自恋与自怜而已,它更是一种象征着永恒休憩的蛊惑魅力,跟我的痛苦亲切招手:“来吧!可怜的受苦人儿,来到我温暖而不受打搅的怀中,睡个舒适的好觉吧!”?

    但我身边的任何催眠、镇静的药物都被没收了,于是从冰箱中拿出那一瓶上礼拜我们到加州观光酒园买回的高级葡萄酒,一口气全灌进肚子里。?

    渐渐有了酒意,我拉开抽屉,看见两把锋利的厨刀,愣了一下,想到如果我把自己的血沾上去,那么弟弟以后就不能再用这两把刀做菜了,还是积点功德吧,改用别的。?

    找了半天,发现有一把折叠式的小刀,嗯,还不错,可以派上用场。?

    好啦,一切就绪了,准备动手吧。我的心志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机械操作中,并没有如同有些小说或电影描述的那样,感到我的一生像录影带那般快速地倒带,也没有什么光呀升起来。?

    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只有很简单的: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个字眼很强烈,谁知道它从哪里蹿出来的,谁在替我决定生死,不就是我自己嘛,那为何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必须”??

    事后我想想,在那个想死的关键时刻,我的脑意识已经不能正常运作,它无法分辨对与错,只是一迳接收一个强而有力的指令:“别质疑,去做就是了”!?

    那当儿,自杀者的脑子像一个他不能控制的电波接收台,关掉一切频道,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开放唯一一个,保留给“去死!去死!去死!”那样的讯息输送进来。?

    但不知道是否我醉了没有力气,怎么觉得已经用力一割,手腕上的血痕还是浅浅的。连割了几次都是一样,好像用力到一个程度,我的手就无法再加任何的劲了。我明明盯着腕间那条青色的浮凸血管,用刀子对准了划下去,怎么就是割不断啊??

    喔,真是沮丧啊!怎么割腕变得那么难。那不过就是我的手在割破我的另一只手嘛,操之在我,不是吗??

    手腕上的几条血丝少得可笑,这样哪死得了?我突然涌起了极度的挫败感,放声哭出,天哪!我连死都死不成,彻底的失败者!?

    这一哭,松懈心一起,我的人就崩溃了,全身软倒在地,更没力去割了。?

    死亡的安慰只差一线间,我毕竟跨不过去啊,呜呜呜。?

    一股窒息感攫住我,这没用的东西于是跌跌撞撞抓起了电话筒,拨给了伊凡,他也有轻度的忧郁症,自然了解我的处境。但我已经无法明白表达,只是咿咿呜呜哭诉:“我连割腕都死不成,真惨啊……”?

    接下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据伊凡转述,他随即赶到我家里,我还跟他哭哭啼啼讲了半小时,然后作势欲呕,在冲进浴室前便唏哩哗啦在地板上吐了一滩,人也跌坐在地,哇地放声大哭,完全溃堤。?

    当弟弟从咖啡馆回到家里,正好看见伊凡蹲在地上,帮我擦拭地面吐了乱七八糟的秽物,而我大概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一看这副零乱的情景,气疯了,心中更怨我了。?

    我在昏睡中时,似乎听到弟弟在抱怨,说我很挑嘴嘛,还知道挑最好的那一瓶酒喝了,而不是喝烹调意大利菜的那罐质地比较差的葡萄酒。?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9 17:05
第六章
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2)

    等我悠悠醒转,外头夜色已深,弟弟正坐在书桌前,随我怎么跟他讲话,完全不理会。后来,我气得连名带姓叫他三个字,质问他干嘛一副死样子(瞧,恶人先告状。)?
    他被我逼问到无路闪躲,只好霍地站起来,转身开炮:“你根本不爱你身边的人,让他们为你担心,还蹲在地上,为你擦那些……吐得又脏又臭的东西。”?

    说完,他索性将墙上那面镜子取下来,抱到我的跟前:“你看看自己吧,这副样子能见人吗?”?

    我当时的生理状态有如大病初愈,全身虚弱,听他这一数落,更感委屈,忍不住也龇牙列嘴对他咆哮回去:“你以为诚实是美德,但你知道讲真话会害死人吗?你这个臭家伙,烂东西,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你还是不能讲些中听一点的话吗?”?

    从酒醉的五里云雾重返人间,我神魂颠倒,弄不清条理,遂变得口没遮拦,最后将弟弟骂得躲进浴室里哭泣。?

    以上就是一个忧郁症病人发作中的丑态,很不幸,那个人刚好是我!当病情稳定了,回头去想,实在很难想像那个跳梁小丑竟然就是自己。?

    平常循规蹈矩、死爱面子的我,行事端正,自律甚严,但在发作时,俨然变了另一个人,灵魂给偷换走,被魔附身似的。?

    但多半时候,弟弟是善解人意的,应该说只要不碰上我在发作时,他总是一个窝心的伴。譬如有一晚,他点起蜡烛,放一张安魂曲的CD,陪我无言地消磨一个夜,带给我无上的宁静。?

    后来他把这张收录有海因之《安魂曲》、古诺和舒伯特之《圣母颂》他最钟爱的CD转送给我,使我在独处时刻,也能感受那份心灵的至美。?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问弟弟:“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可以笑口常开?我注意到每天早晨一醒来,你的嘴角就挂着微笑了。”?

    弟弟偏着头想答案,我以为他会说是天生使然,或是后天从小养成的习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没料到他回答道:“我想只有这样笑脸笑脸的,人家才会喜欢我。”?

    忽然我的脑袋一轰,哎,原来拥有天使般微笑面孔的弟弟内心深处也有一份隐忧,怕别人不喜欢他,才刻意在脸上装挂笑意啊!?

    原来他快乐的表相底下,也有暗藏辛苦的内情哪,那是中国人惯有的马脸情结,一不小心我们这个正经民族的脸就拉长了,显得苦苦的,不讨人喜欢,所以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喂,脸放松一点,别绷那么紧,一副谁欠你钱的样子,对嘛,就是要这样笑吟吟的,才有人爱啊!?

    知道了弟弟的这份心思,对他倒是多了一丝敬重,年纪轻轻的,至少教育自己很成功,扮笑脸扮得颇有那么一回事,没有虚情假意的僵化,无怪乎处处讨人欢心,这确实是他应得的回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隐隐有着不安,因为弟弟待在旧金山的时间近了尾声。自小,我就是家里的幼子、小弟,我从没做过人家的兄长,但是跟弟弟这趟结缘,让我一偿宿愿,体会到照顾人的乐趣。?

    离情依依,使我镇日的情绪怪怪的。看见他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家了,我的眼角就忍不住偷偷地泛也泪光。?

    不过世事诡谲多变,没不料得到弟弟返回台湾的行程居然被延后了。九月十一日当天早晨,我还在入眠,伊凡在我们家的答录机留了话,口气很不寻常:“赶快打开电视看新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前一晚,弟弟外宿朋友家,我迷迷糊糊听见电话留言,竟然会错意,以为弟弟昨夜出了什么意外,上了晨间新闻,赶紧跳起来打开电视。?

    天!不是弟弟出事了,而是更可怕的灾难,我在屏幕上不可置信地目睹了飞机撞上了纽约世贸大楼,接着第二架也撞上了,两栋地标双子星有如泥粉雕塑的城堡,倏地全垮了下来,化为乌有,如同一场恶梦。?

    我一下子看傻了,那是我曾住过、曾心爱的纽约市啊!发生了如此天大的灾乱,一时间,仿佛世界要捲入大战了。我一边拨电话,将弟弟从朋友家召回来;一边继续在电视上,看着楼塌了的重播画面,心里一片茫然。?

    尤其看到在飞机撞上高楼,整团火焰包里着楼层,有人不堪烈火吞噬,作了悲壮的选择,从一百多层高处纵身往下跳时,我的心都冻住了。?

    那是一支生与死交界的壮烈交响乐,生命的尊严、死亡的戚绝,都在世人眼前一如实呈现。?

    对于一个几度想死的忧郁症病人,目睹这一幕,很神奇地,我突然有了异样的领悟。?

    记得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最终一幕写到香港城覆亡了,一座城的倾覆,竟是为了成就书中主角白流苏和范柳原的一段爱情,真是代价高昂的启示啊!?

    而此时,我也有了类似的感受,纽约城两栋最耀眼的高楼塌陷了,许多宝贵生命一瞬间夭折,造成无数家破人亡,血流遍野,尸横满地,难道这不是一幕启示吗??

    我动不动想断送自己的一条命,在纽约世贸大楼却有多少人不愿意抛家弃子,还是被迫走上了亡魂路?跟这一幕时代的大戏比较起来,我那肇因于忧郁症想死的动机,虽然情有可原,却值得好好克制收敛。?

    我的忧郁症并没有因此吃了神仙药丸,奇迹般地好转,但是从“9.11”灾难之后,我对死亡确实有了不同的认知。它仍像是我的朋友,不过既然深悉后会自有期,迟早要相逢,我倒不急着一厢情愿跟它见面了。?

    由于全美机场关闭,安检如临大敌,弟弟的回程拖了好几天,我们兄弟意外多赚到了几天的相处,生命中的祸福往往就是如此相倚。?

    弟弟离开旧金山的那天,是临时打电话到国际机场确认有机位,走得十分匆促。?

    我的离情在最后一刻崩溃了,从来不太哭的我,竟哭得泪人儿一般。我知道弟弟这一走,就象征我的夏日已结束,马上博士班要开课了,我的人生将要继续上路,进入另一新阶段,顿感诸情难舍。?

    他也饱受离情之苦,特别是念及我还处在想自杀的低潮里,他很怕这一别,万一不小心我的“瘾头”又犯了,也许一桩永生遗憾就此铸成,变为诀别,他担心死了,一直要我答应不会再做傻事。?

    有感于不知后会是否有期,我在临行时,给了他一张小纸条,写下心情注脚:“2001的夏天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夏天塞满了许多回忆,你一走,我知道夏天也终止了,秋天到了。如果这次分别后,我们无法再见面的话,请记得我还惦念着你!”?

    尽管万般难舍,终须一别,这就是人生啊!我慢慢接受了弟弟必须告别的现实,也再度翻开了我生命的新页,提起步伐往前走。?

    那年夏天,我在鬼门关前绕了好几趟,有哭有笑、有甘有涩,甚至有血有泪,真是一季喧哗热闹而充满感慨的人生段落。偶然想起那年夏季所经历的这一切,风风雨雨,摇摇欲坠,终究还是走到了一个平安地,感情的包裹里也丰收了许多,虽然极其辛苦,我的嘴角总是情不自禁牵起一丝安慰的笑哩。
作者: 新衣故人    时间: 05-3-9 17:14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3-9 20:24
楼上这位新来的新衣故人朋友,看来你也是威海人,和我一样对心理咨询感兴趣,关于心理咨询的培训和考试问题,你可以打电话和我联系,我的电话在论坛的紧急求助栏目有,也可以和半岛胡杨老师联系,可以到他的山东心理网去看看有关事宜。 http://www.sdxl.net/
作者: green    时间: 05-10-13 13:00
标题: 写的真好啊
感情很细腻得文章,好喜欢,看了也很有感触,收藏一下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0-23 09:49
好文章,顶!强烈支持!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0-24 17:22
标题: re:许佑生《听天使唱歌》电子版连载(推荐)
深有感触!非常同意文章的说法“我们都应该学习自己当自己的父母,自己当自己的老师,担起照顾自己、鼓励自己、教育自己的责任!要靠自己解开自己心头的结,善待自己心中那个不快乐的小孩,那就能使抑郁早日离我们远去。”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1-1 11:36
非常精辟!当抑郁症患者发病时,病友们就像是那一尾尾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鱼,无助透了,有时连精神科医师也无法听懂我们的心声,因为他们没有发作的亲身体验,多半只会从医学原理判断。这时,只有同样在忧郁症王国飘荡的游魂,才能互相用灵魂对话。因此,我们要“相濡以沫”、作“患难之交”,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共同克服困难,共同拥有美好的人生。
共勉!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1-2 17:14
同感!抑郁病友们不要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以前的事我们根本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我们也无法左右,就让它顺其自然吧,我们要把眼光向前看,不要老是沉溺在昔日对事情的不满中,这样会使心情会很不健康的。
病友们,我们要善待自己,不要过于追求完美,只要凡事认真去做,结果就不必看得太重了,毕竟我们和常人会有所不同。
快乐万岁!?
作者: Charlie Z. Song    时间: 05-12-26 21:46
Dingdingding............DINGDING......................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6-8-17 12:34
好贴子提!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7-1-3 08:27
提!
作者: 新生的雪儿    时间: 09-8-12 01:35
谢谢美惠子姐姐!




欢迎光临 阳光工程心理网 (http://sunofus.org/bbs/) Powered by Discuz! X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