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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生《晚安,忧郁》电子版连载(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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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09
标题:
许佑生《晚安,忧郁》电子版连载(推荐)
一个忧郁症患者的悲情自述,从中可以索解张国荣生命尽头的深层心理脉络,心理学家田春燕、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博士包雪华、浙江大学心理学博士李宏汀,向每一颗敏感的心灵强力推荐。在面对各种磨难时,佑生几乎用尽了作为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能力,来对抗这个几乎和自己已经等同、合一的“恶灵”、他哭泣、呐喊、愤怒、思考、...
作者许佑生,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纽约理工学院传播硕士。曾任报社主编,目前是专职的文字创作者。2001年就读于美国旧金山“人类情欲进阶研究学院博士班。
”从小内向怕生,躯壳里锁着一条庞大的不安的灵魂“的他,努力而自觉地改造自己,慢慢比较懂得面对纷乱的世界。然而,内在的骚动不会止息,倒是多了挑战社会禁忌的勇气,曾经独自天涯旅行,也曾经跌落抑郁症的幽暗谷底,不论生命如何转弯,都不会让他停止写作。
《晚安,忧郁》是他经历蓝色风暴的心灵记录,翔实深入,细腻动人。《听天使唱歌》是他再接再厉的作品,继续发挥珍贵的病人志,生病文学之特色。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0
作者序
写这篇序,距离我完成整本《晚安,忧郁》已经半年了,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比方,我从旧金山养病回到台湾,第一版正式上市,还有我接到许多读者的来信,跟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胡因梦连袂赶了北中南五场演讲,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1
序
忧郁症,无绝对幸免者!
许佑生?
1.?
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事情纷杂如跑马灯,想一想,又仿佛一场梦。
在台湾,这本书已经是增订版了。写这篇序,距离我完成整本《晚安,忧郁》已经半年了,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比方,我从旧金山养病回到台湾,第一版正式上市,还有我接到许多读者的来信,跟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胡因梦连袂赶了北中南五场演讲,自己也几次惨遭病情复发之苦,甚至在神智不清下大量吞药昏迷,送入急诊室两回……事情纷杂如跑马灯,想一想,又仿佛一场梦。可是,我觉得当初自己也不过写出了三分之一而已的真相,另外有三分之二的苦,因不复记忆、不愿意记忆而失去。?
《晚安,忧郁》的初版印成书后,我反复看了好几次,每一次仍惊心动魄。尽管常有人跟我提及,我在这本书中,将忧郁症发作的惨况描写得入木三分,譬如有一位读者说他总是无法向精神科医师讲述病况,但是在看了我的书后,诸多感受都被我道出,才知道怎样参照形容。可是,我觉得当初自己也不过写出了三分之一而已的真相,另外有三分之二的苦,因不复记忆、不愿意记忆而失去。?
然而,就算是我只写出了如此局部,读者反映说已经够叫人见识到忧郁症的狰狞面目了。?
《晚安,忧郁》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回响,两个月内,首版五次重印,如今又以增订版问世。?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当然,一方面高兴它有出色的成绩,安慰了许多与我同样受苦的心灵;另一方面却悚然发觉,从读者如喷岩浆一般的热烈反应,以及我在出书后广泛接触媒体、听众,从中观察忧郁症肆虐之严重,其实早已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每一封信均让我感受到写信者起伏剧烈的心绪,他们有如面对亲人般向我倾吐。
新书上市以来,我的电子信箱中几乎每天都有读者的来函,跟我分享读后感想,每一封信均让我感受到写信者起伏剧烈的心绪,他们有如面对亲人般向我倾吐。?
大致上,读者的心境可分为几种:?
第一,有人终于在看完《晚安,忧郁》后,清楚地知道自己平常的低落,并非无病呻吟,因此清除了内心的不安、自责,决定要去看医生了。?
第二,有人惊讶我怎么能够这样具体说出他们遭受的那种苦楚,似乎书中的每一字都说到了痛源。以往他们讲不出口的,都被我箭箭中鹄。?
第三,多数谈到了他们因罹患忧郁症而被家人、朋友误解的辛酸与无奈,除了忍受这个凶恶病症的折腾,还要肩挑额外的沉重负担,可谓内外夹击。?
第四,好心地与我互相打气勉励,甚至看到报纸新闻,得知我复原状况忽好忽坏时,祝福我一定要撑下去。?
第五,有人自认为没有忧郁症,但是看了《晚安,忧郁》里探讨我国传统文化抑制快乐、家庭教育不擅长亲密关系的脉络,豁然明白长久不敢开心起来的原因。?
总括而言,《晚安,忧郁》是我出书三十余册以来,收到读者来信最多、平均写得最长的一次,很多人说他们是一口气将这十万字读完,感觉强烈,因此非得写信跟我吐露内心的澎湃。?
在忧郁症发作时,我也是什么书都看不下,只读得进去相关的书,特别是同样在忧郁症中煎熬的病友所写的东西。
我十分了解他们这番话,因为在忧郁症发作时,我也是什么书都看不下,只读得进去相关的书,特别是同样在忧郁症中煎熬的病友所写的东西。?
去年我在严重患病期间,无心也无力,只能勉强阅读《躁郁之心》、《忧郁病患的日记》,可惜这两本书分别是美国与日本的原版,虽然描述了忧郁病的真面目,但是因为国情不同,无法触及中国特殊的文化、人际、价值观体系,但我发现很多时候,这些反而更是培养忧郁症的温床,若是缺乏对它们的近距离探究,可能无法真正掌握忧郁症的蕴结缘由。
试图以我的个案为经、以中国情境为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方面的缺角。
很欣慰,《晚安,忧郁》试图以我的个案为经、以中国情境为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方面的缺角。?
2.?
忧郁症的悲剧,不时在社会的各角落上演,媒体上披露忧郁症患者自杀的新闻如潮水涌来,令人触目惊心。?
来势汹汹的忧郁症,社会上不论是政府或民间,其实根本还没有入就“战斗位置”。
在《晚安,忧郁》出版后,我成了忧郁症的代言人之一,有机会参与专题座谈,和专家、医师共同出席讨论,也展开巡回演讲,有机会接触许多前来听讲的民众,我因此惊心地发现,面对这个与癌症、爱滋病并列为本世纪三大疾病之一且来势汹汹的忧郁症,社会上不论是政府或民间,其实根本还没有入就“战斗位置”。?
心急如焚之下,我选择了书生报国式的途径,向报纸投书,希望能唤起大众与主管机关的重视。?
全文如下:?
仿佛尚在不久之前,忧郁症还只是精神科医学的专业术语,和大众生活隔层山;但是如今它像极了超级强台风,已悄然兵临城下,狰狞的凶恶嘴脸几乎就在左近,置身现代高压社会中,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谁也不敢说自己是绝对的幸免者。近来,国内外无一日不发生忧郁症患者自戕或造成他人悲剧之新闻,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生活风暴全面来袭的征兆。?
我们的社会真的像应付台风季节那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尽管,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忧郁症乃本世纪的三大疾病之一,来势凶猛的它,挟风带雨、饱含肆虐威力,可是,我们的社会真的像应付台风季节那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笔者正是一名出炉一年的中度忧郁症患者,虽然“稍有年资”,但是至今对付起这个顽冥奸恶的疾病依旧捉襟见肘,险象环生,我不禁深深怀疑一般民众到底有多大能耐,万一遭逢这个“暗夜杀手”,多少人可以全身而退?另外,我更忧心政府相关部门是否充分意识到强台风来袭了??
以最近笔者上医院就诊为例,一个上午的看诊时段,挂满了超过百号,拖着身心交瘁的忧郁症病体前去等候,简直是天大的折磨。想象一下,时间宛如蜗牛在爬,病人爆满,医师不足,治疗品质可想而知。有两次,我都因焦虑攻心,实在撑不下,等不及漫长的候诊,在没有见到医师和领药下,就拂袖而去。?
我很想问,每一个精神科医师,究竟分配到多少名忧郁症患者?能够逼一个奄奄一息的忧郁症患者,走出家门上医院就很不容易了,还要他们装作好样以暇等待,几乎是酷刑。每候诊一次,被这般折腾,病情不加重就很感谢了,根本不敢想还要减轻苦痛。?
当然,忧郁症患者和其他病人一样,没有特权,该等的还是得等。可是,忧郁症之侵害,与其他疾病不同,看病的过程,往往有机会变成“受苦”、“恶化”的刑期。?
名医的私人门诊索价甚高,但品质有一定可期,可是忧郁症不是仅侵袭贵族,何况治疗又是漫长的抗战,无法速战速决。一般人只好乖乖到普通医院报到,但医疗人手不足,加上病人还必须忍受“精神异常”的误解,不见得像其他疾病较易获得家人、社会的同情与关爱,许多人干脆选择漠视、或半途而废,以致各角落其实堆放着许多颗不定时炸弹。?
近日,美国传出一则忧郁症妈妈亲手溺死五名子女的人伦悲剧,台湾随即也跟进一名忧郁症妈妈失踪,幼子已证实溺毙的不幸,不要以为这只是个案,在台湾马路上随处可见有些妈妈失去耐性,声嘶力竭,甚或有如深仇大恨地痛打哭闹孩童的情形,更严重的包括越来越多的虐童案,它们的背后,都可能窝藏着一个还不知道自己病了的“准忧郁症父母”(比较多的情况是妈妈,因为女性罹患忧郁症的比例是男性的两倍)。?
而因为忧郁症自杀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看来今后也只会多不会少,
而因为忧郁症自杀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看来今后也只会多不会少,但每一个悲剧发生之后,总是千篇一律出现戚怅的家人感到十分不解,为何当事人会走上?绝路???
确切地说,许多忧郁症悲剧都有蛛丝马迹的前兆,问题出在大众到了这个危机四伏的节骨眼,还是抱着“不可能发生在我家”的侥幸心态,这样不啻怒海行舟,包准下次浪头来了,船会不会翻覆??
面对这场惨烈风暴,政府部门不能还是只停留在表表高姿态应应景的老套做法,如果主管机关知道我在出版了《晚安,忧郁》以探讨忧郁症心境的书之后,收到多少想要自杀的忧郁症读者来信,便可以理解我为何如此忧心忡忡,不寒而栗了。
的确,在这封投书的末行上,我并未夸张,读者的来信当中有九成都提到了自杀,说他们每天徘徊在想死的深渊边缘,一心纵身跃下。?
我在《晚安,忧郁》里描写到当忧郁症发作时,心头对死亡的奇异感受,许多读者深有同感。不过,自杀又是忧郁症患者面对的另一个额头标签,人们轻易的一声道德性谴责,完全漠视了患者在忧郁症扭曲中不得不然的折射反应,缺少正确的视角与适当的体恤,只会把患者逼向不归路。?
因此,我目前已经在着手进行下一本书《听天使唱歌》的撰写,就是想探索忧郁症患者心中那份想死的纠缠念头,圈出明确的座标,理一理其中神秘的头绪,看能不能走出这个灵魂迷宫??
最后,我很感谢这段时期,胡因梦义务跨刀,以“晚安,忧郁——我如何走过蓝色心灵风暴”为题,陪我在台北、台中、高雄展开五场对话与座谈。每一回,听她演讲,我都有新的收获。同时,也感激出版社同仁们张罗行程的辛劳付出。?
所以才会发愿:希望自己吃过的苦,能够帮助别人少吃一点苦。祝福各位。
胡因梦和我之所以如此奔走,并非纯粹为了新书宣传,更重要的是,我们都遭受过忧郁症的折磨,深刻品尝了个中艰辛,所以才会发愿:希望自己吃过的苦,能够帮助别人少吃一点苦。祝福各位。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2
序
忧郁的回响
台湾著名作家、身心灵疗愈课程讲师、译者胡因梦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底,也就是女儿洁出世后不久,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怀孕期间健壮无比的身心,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忧郁的深谷。?
那是一种知觉如同笼罩着层层纱幕的迟缓状态,不但对音乐无感,人际互动的应对也只能勉强做到虚应故事。沉郁、乏味、沮丧、焦躁、不安是日间例行生活中的基调,随着夜晚骤然而降的则是莫名的惊恐。当屋子里没有亲人陪伴时,进入无意识的深睡似乎是必须严加戒备的事,即使有人陪伴,高达九十多下的心跳和阻塞的经络,也不能让我安然入眠,就这样我失眠了三年。此外,消化不良、严重湿疹、胸闷、健忘、腰酸背痛等现象,几乎随时随刻都存在。?
从事护理工作多年的翠英(我的私人助理)观察我的身心征状一阵子之后,脸色凝重地告诉我:“你可能罹患了产后忧郁症。”??
然而,多年来的心理训练,使我在面对层出不穷的身心病症时,并没有全然认同那些难熬的困境,反而激起一股高度的好奇,想要趁此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身心灵与各种自然疗法之间的关系,唯独对主流医学以化学药剂抗忧郁的治疗方式感到兴趣缺缺。于是我以每日四小时的静躺默观,晨昏各四十五分钟的快走,佐以刮痧、放痧、中药、清肠、断食、生机饮食、补充维生素来改善气血循环不良、湿疹、经络阻塞、胸闷等引发忧郁感的慢性病。?
把自己当作白老鼠的自疗方式是许多医生所强烈反对的,然而内心这股探索的驱力又似乎是此生必须完成的剩余欲望,就这样我顺着自然出现的因缘,对自己的产后忧郁症进行了长达三年的研究与治疗。?
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生物面临压力和情境的改变,似乎必须透过忧郁机制来自保。
诚如《躁郁之心》的作者所言:“忧郁症的特性就是在资源短缺时保存精力,遇到无可转寰的威胁时减少活动……”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生物面临压力和情境的改变,似乎必须透过忧郁机制来自保。我的产后忧郁症是在剖腹后的第二天立即出现的,下腹横切一刀显然造成了中医所谓的气血两虚、生物能低落,紧接着是荷尔蒙急遽变化,生活方式由频繁的人际交往转变成单调的家居生活,再加上养育一个新生命所带来的压力,忧郁的自保机制便自然产生了。?
忆起念初中三年级时,有一个阶段也曾经出现过抑郁的身心反应,每天日落黄昏等待吃晚餐时,总会兴起一股郁闷得几乎活不下去的感觉。同样的,那个年龄也是荷尔蒙急遽变化的阶段,而且课业压力沉重,父母又决定离异。进一步观察去年在翻译一本书时落入的情绪低潮,其原因仍然是更年期荷尔蒙骤减造成内分泌失调,翻译工作吃重导致能量低落,以及沟通的欲望受到阻碍而形成心理上的压力。除了生理机能失调、能量低落和人际关系失和等因素之外,正统医学界也早已发现产生和抑制忧郁症的医学?原理。??
当富含动物性脂肪的食物丰足时,大脑就含有较高的血清素作用,因而产生行为上的满足感。
有趣的是,科学家还发现,低胆固醇饮食和神经传导物质中血清素的功能低下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也有的科学家坚信,真正重要的脂质是鱼肉中所富含的聚合不饱和脂肪酸。换句话说,当富含动物性脂肪的食物丰足时,大脑就含有较高的血清素作用,因而产生行为上的满足感。?
我所以会提出这些科学上的根据,为的就是要说明我的亲身经验,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是素食者,即使在产后忧郁症的三年中,我仍然采取台湾很风行的生机饮食疗法,其结果是三年之后变得更加健忘、思考无法集中、神经传导过快、情绪躁郁不安。后来幸而遇见两位中医师,才诊断出我的内分泌严重失调而导致神经系统失衡。于是我开始改变长期以来的偏食习惯,尝试荷尔蒙替代疗法。?
一旦涉入荷尔蒙疗法的领域,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极为错综复杂、难以掌握、争议性高,而又无法得到定论的医学途径。你必须在罹患癌症或得心脏病、丧失健全心智及忧郁的两难之局中,做出明智的抉择。最后我决定不碰合成荷尔蒙,而尝试天然荷尔蒙替代疗法。二十五天之后,身心的反应告诉我,这样的治疗如果继续下去,我的身体将面临更危险的后果,于是决定改用单纯的天然黄体素乳霜擦剂,配合豆浆和蜂王乳的摄取,来补充雌激素。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这样的治疗对我是比较适合的,不但能维持情绪的稳定,体重从四十五公斤回到四十九公斤,肌肉也比从前结实许多,更重要的是,缺乏了这些元素,我连思考与写作的工作都无法顺利进行,甚至连下床站立的元气都缺乏。?
生理的归生理,心理的归心理,灵性的归灵性,每一个问题都必须仔细谨慎地辩证,然后寻求整合式的治疗途径。
五年来的研究与观察,使我深刻体证了整合治疗的真谛。生理的归生理,心理的归心理,灵性的归灵性,每一个问题都必须仔细谨慎地辩证,然后寻求整合式的治疗?途径。?
亲密伴侣的关系如果能从适应期转入相互滋养的成长期,其治疗效果远远超过心理医师与病患的互动,人类在成长和发展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得到充分的关爱与滋养,自我的身心统合便能顺利完成,但某个阶段的发展如果受挫或受伤,则会衍生出各种病症。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忧郁症与躁郁症是在成长的演化点上因压抑愤怒而形成的神经官能症。换言之,那是早在两岁至七岁之间,因原欲受到压抑而形成的情绪疾病。要想治疗这种情绪疾病,必须揭露与释放内心的沮丧与愤怒,因此心理治疗师可能会采取针对患者家族背景的认知治疗来回溯治疗患者扭曲的自我认知。我个人的经验是,亲密伴侣的关系如果能从适应期转入相互滋养的成长期,其治疗效果远远超过心理医师与病患的互动,因为只有亲密关系才能真正深入于双方底层的潜意识,而达到自然揭露、治疗童年创伤的目的;反之,也可能变成忧郁症的成因之一。?
精神科医师李信谦说过几句很坦诚的话:“到目前为止,没有单一的答案可以解释忧郁症的发生,也没有单一的方法可以有效地治疗忧郁症。”任何一种疗法,都只能发挥到某种程度的疗效。可是,那种空洞、乏味、沮丧得如同灵魂暗夜般的孤寂感,难道不是古今中外曾深思过生命真相的智者真人共通的哀伤?人类在演化到更高的心灵阶段之前,是否必须穿越某种程度的疯癫与失序??
佑生以无比的勇气紧紧贴近忧郁的流程,表达出如此逼真而动人的疗愈作品,令人不禁感叹受苦与悲悯之间无可逃逸的因果法则。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3
序
阅读忧郁
台湾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罗智成
读《晚安,忧郁》宛如通过一条漆黑幽深的隧道。
读《晚安,忧郁》宛如通过一条漆黑幽深的隧道。?
你会越读越加快脚步,越渴望看见在未知的前方隐隐发光的出口……?
这里头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充满私密、抽象、难以言传的体验。然而在作者用心诉说与描绘之下,几乎每个阅读的人都会震慑于自己对此一历程的全神投入与参与。?
这也许是神奇的文字力量使然,更可能是我们内心之中也潜藏着许多和作者相同的元素,我们甚至畏惧着它们就这样被轻易唤醒了……?
《晚安,忧郁》是一本怎样的书呢?这条幽深的隧道陈设着怎样的讯息和内容呢?我努力思索,想为这部作品找出一个定位。?
像是某种神秘的文献,以珍珠怀砂而孕的方式产生,再以幽光照亮着我们对于忧郁症的无知……
基本上,它应该是佑生的病史报告吧?因为它尽责地记录了作者罹患忧郁症后每个重要的阶段与病症,详细交待了各个发病时辰的生理与心理反应,特别是二○○○年六月以后到现在的种种沮丧、挫折、恐惧与挣扎。就这部份而言,《晚安,忧郁》像是某种神秘的文献,以珍珠怀砂而孕的方式产生,再以幽光照亮着我们对于忧郁症的无知……?
不过,它更像是佑生的自我诊断。作为一个高度敏感与自觉的文字工作者,佑生恰巧拥有一种“把内在感受客体化”的能力。即使在极度受苦的过程中,他仍不放弃观察、反省与大量的阅读,像要完成某种蛾类的悲愿,扑向火光是为了看清自己火焚的伤痕。他总在长期的痛苦中抓住一闪而逝的灵光,定神思索,希望能追溯出这些苦楚的来源。像个锲而不舍的侦探,在自己的性格与童年遭遇中翻箱倒柜、分析推理,就为了找出这桩“快乐本能谋杀案”的真凶……?
就这种种努力而言,《晚安,忧郁》更像是在描述一段寻求痊愈的旅程。透过求助、透过自我磨练、透过快速、大量的学习,这只在都市丛林中受了伤的野兽,一面躲避着忧郁的追猎,一面尝试找寻各式神奇的药草。?
所以,它也像是一本舔舐伤口的书。
所以,它也像是一本舔舐伤口的书。?
但是,《晚安,忧郁》还是比上述这些加起来还多一点。因为在面对各种磨难时,作者几乎用尽了作为一个人类所能拥有的能力,来对抗这个几乎和自己已经等同、合一的“恶灵”。他哭泣、呐喊、愤怒、思考、反省、自剖、绝望又不放弃希望;最后,我们凜然发现,《晚安,忧郁》呈现出来的,其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在一场难以获胜的争斗中,勇敢地奋斗、求存的过程。?
它是如此令人动容。但是说它是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却有一种奇怪的不适之感,因为长久以来,我们想到文学时,还是不免预设了文学中某种夸饰与虚构的本质,因此,一旦面对现实世界里深刻、巨大的苦难时,文学反而成为一个容易误导(misleading)的辞汇。?
这些作品的共同特质是:它们都是“高耗材”的,是大量使用生命里的真材实料熬制的。
这种沉重扎实的读后感,使我想起阅读其他一些相似作品时的心境,如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那是一个年轻创作者在自杀前,放弃了村上春树体的模仿,用属于自己的语言留下的独白。这些作品的共同特质是:它们都是“高耗材”的,是大量使用生命里的真材实料熬制的。不像那些“概念先行”的创作实验,这是一种“不得不尔”的文学,亦即:如果有可能,创作者本身都宁可不要写的文学,因为它的代价太高、生产太苦,是任何文学上的回馈都无法弥补的、不划算的事业。?
我曾经把忧郁视为一种高贵的品质。在浪漫易感的年轻时期,我们一直把它当作是精致灵魂必然的多愁善感与愤世嫉俗中,最容易被辨识出来的特质。?
世界是不完美的、俗伧的。?
所以忧郁是卓越的,因为它意味着某种坚持、某种道德上的理想主义、某种耽美的完美主义、某种自我陷溺、某种自恋、自怜与自我期许。?
“我们或多或少都遗传着忧郁……”?
这也许是事实,更可能是年轻创作者对自身“艺术家血统”的迷思。?
但是这些,仍不过是某种文学的隐喻罢了!?
佑生面对的不是这些。?
和他朝夕相处的是真正存在于生理上、大脑血清病变上、全球有一亿五千万人口为此受苦,无数人崩溃、自杀,要靠Ativan、Xanax、Loramet、Prozac、Cipran、Paxi才能控制的忧郁症。?
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对别人的忽视与误解。?
不过,面对种种被形式化的情境,或社会的无知时,佑生总会生出一股特别的勇气。譬如这次,他以自己痛苦的病史,唤起社会对这个病症、这些被摧毁了快乐机制的同胞的关注。?
关于忧郁,以及忧郁症,我知道得不多。但是我想,《晚安,忧郁》的完成,应该是面对忧郁症最有尊严的一种方式吧!?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5
序
美丽的巧合
台湾生活调适爱心会理事长蔡香苹
美丽的巧合,恰似偶然翩翩飞过窗前的一只彩蝶,总带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惊喜。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午后,在我们的志愿工作者研讨会中,心灵工坊总编辑拿着一叠《晚安,忧郁》的书稿来访,一脸灿然的笑容中,述说着一份?诚恳。??
事前,我已知晓有人想请我为一本新书写序。我想到隔天即将搭机到加拿大,心中遂有一点迟疑,担心是否能及时交稿。?
但,当我一眼看到文稿的第一页,书名《晚安,忧郁》,忍不住一声惊呼,因为,这是我原计划写一本忧郁症生命故事所拟定的题目。最初的意念来自《日安,忧郁》这本书。用“晚安”二字,我的想怯是与忧郁症和平共处,希望上床前轻轻向它道声晚安,能换得一夜好眠。明天?明天再说吧!?
看到作者许佑生用这个书名,我心里没有一丝丝遗憾,有的只是一份有幸与作者心灵相通的惊喜。?
顾不得远游在即,我一口答应写这篇序文。隔天晚上十二点从台湾飞往多伦多。午夜的九霄云外,旅客们在漫长的飞行途中,静静地沉睡了。只有我打开机上阅读灯,就着亮光逐字逐字逐行细读手中的文稿。?
我那么专注、认真地读它,除了是写序者对作者的一份尊重外,也由于自己长年陪伴神经官能症朋友,所坚持的那份关怀和热情吧!?
第二只彩蝶翩然而至,我又发现第二个巧合——作者的主治医师许豪冲医师,多年前还在台北市立疗养院服务时,曾在爱心会所推广的认知心理行为团疗中,担任过辅助治疗师,颇得许多病友的信赖,是一位人性、书生型的医师。?
接着,我又看到第三只彩蝶,第三个巧合——作者在后记中提到的“爱心会”,正是我所在的团体。他那位曾罹患神经官能症的小学同学,正是本会的资深成员。?
因为这样的巧合,这一种无可解释的机缘,我深深地被感动……仿佛也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是一遭忧郁症之旅。?
忧郁症似乎比流行感冒还流行。
这两年来,忧郁症因着报章媒体的大量报导,一些曾经罹患忧郁症的公众人物现身说法,以及自杀案件的被注意等,忧郁症似乎比流行感冒还流行。?
“忧郁”二字简单易懂,在疾病的宣导上容易被接受,连小学生都懂得“警告”老师:“你再骂我,就会害我得忧郁?症了。”??
但也因此,很冤枉地淡化了它的本质,模糊了它的真貌。?
其实,忧郁症结合了各种负面情绪、非理性思考、非常态行为,以及多样化的生理症状等,岂是简单“忧郁”二字所能诠释。?
它就像是一场黑色的盛宴,由不得你选择,照单全收那一盘盘火烤的、炭烧的、冰冻的、煎熬的……其中酸涩辣咸的滋味,若非亲赴盛会,亲自品尝,怎能深切体会?!
它就像是一场黑色的盛宴,由不得你选择,照单全收那一盘盘火烤的、炭烧的、冰冻的、煎熬的……其中酸涩辣咸的滋味,若非亲赴盛会,亲自品尝,怎能深切体会?!?
记得这次在四月举行的爱心会联谊大会,一位走出忧郁症阴霾的年轻男性会员,上台作见证报告时,提到他在病情严重时,痛苦到必须用头去撞墙,不是撞平面的墙,而是撞那突出的墙角,那种剧痛尚不足以抵消身心被撕裂的痛楚。?
他还述说,心底那股结束自己的念头,强烈到令自己害怕,但又放不下家中的母亲、娇妻和幼子……最后他苦苦哀求母亲去订制铁笼,想把自己关在里头,以避免控制不住自杀的冲动。?
他在情绪、思考上的严重失调,以及生理上的头痛、胸闷、心悸等症状,在病情程度上和本书作者相似,属于中重度忧郁症。但却没有任何仪器或检验可以精准量化,即使是身边挚爱的家人也无法完全理解。?
我曾在《忧郁症患者的自伤情结》一文中,以“蹲伏在心灵暗处的毒蛇”来形容它的凶险。本书作者曾提到自己住在十四层楼的大厦,有一次脑子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一个致命的呼唤——想要打开纱窗往下跳……在同一时刻,对照着厨房里家人烹煮美味菜肴的人间画面,作者内心深处暗潮汹涌、天人交战的地狱场景,更显得幽暗而离奇。?
治疗,就像是搭在急流上的那座“桥”,可以协助患者度过最恶劣的处境。但是治疗有其极限,在漫长、艰困的过程中,是否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系统,显然是避免患者从“桥”中间纵身一跳的主要关键。?
家庭成员、朋友、同事等周遭的人,如果能了解忧郁症就像了解心脏病、高血压一样,以理解、接纳的态度与患者站在同一阵线,去面对病情的翻搅、变化
家庭成员、朋友、同事等周遭的人,如果能了解忧郁症就像了解心脏病、高血压一样,以理解、接纳的态度与患者站在同一阵线,去面对病情的翻搅、变化;而患者脑中任何一种脱离常态的扭曲想法和情绪,也可以向人自由地表达出来……或许,本书作者这般细腻而精致地刻划、描绘忧郁症一路走来的每一步足迹,更能对大众做最直接的宣导与教育。?
多年来,爱心会就是如此运用康复的朋友现身说法、分享经验,逐渐揭开过去精神科治疗的神秘面纱,还忧郁症一个清楚的形貌。?
我们和作者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另一个美丽的巧合吗??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7
第一章 寂寞星球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19
第一章
晚餐桌上的一道菜:忧郁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
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我泄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收看电视,其实也只是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没有穿透视网膜。?
一股爆蒜的香味幽幽飘来,照理说,这应该提醒我,接下来是一个即将用餐的幸福夜晚。但老天!全然不是这一回事,我竟只感到胸口窒息,喉头梗着毒药一般的苦。?
我所在的方圆三公尺之内,仿佛变成了一只煮沸水的压力锅,而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要被烫得冒出气泡似的。?
如果当时我去照镜子,可能还会看见头顶冒烟,脸孔发红,两眼则会像煮熟的蛋黄,没有光泽,而是由一堆屑泥捏成一团?罢了。??
我住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附近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家中的格局,沙发的一旁就是纱窗,推开纱窗,外面就是?阳台。??
忽然,我呆滞的脑袋掠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这时,我起身,打开纱窗走到阳台,闷不吭声地纵身往下一跳……?
那么,姐姐和唐谟还在厨房张罗晚餐,底下砰的一声巨响,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悲惨世界,这一顿晚饭可能也就无人有心吃了。?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的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他们应该正在用铲子翻搅锅里香喷喷的菜肴,锅底也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呼应……?
我开始觉得右边的脸发麻。因为右侧的那面纱窗似乎正在对我魔音传脑,催眠细语:打开我吧!走出来吧!跳下去吧!你那深不见底的忧郁之苦,就可以因此结束了啊!?
姐姐与唐谟在厨房“料理人间烟火”,和我在客厅陷入虚无的生死交战,“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俨然是荒谬的对比。
屋外红尘的每一户人家,多半是在烹煮晚饭了,等待一个个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全家人回来团聚。白天的甘也好,苦也罢,暂且放在一边,大伙好好吃个饭吧。?
在这一幅晚膳时分的和乐景致里,我的愁苦显得多么不协调。?
我不仅没有食欲,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生趣,只是躯壳还坐在这里,占个位置。突然如此不顾一切,想到了死,看来我的忧郁症病毒又发作了。?
我逐渐曲着背脊,拱着身子,压低了重心,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神,就会控制不住,发狂地冲出纱窗,往下跳。?
坐低身子的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八点整。?
哼,人生的悲剧为何总是发生在整点钟的时候!?
比方,凄凉感伤的百老汇歌舞剧《歌剧红伶》(Sunset Blvd.),第一幕的戏目不就是“我想此刻是清晨五点钟”(I guess it was 5 a.m.)??
三毛谱词的那一张专辑唱片《梦田》里,也写了一首歌叫《七点钟》,命运的悲剧注定就要一分不差,发生在这个时刻。?
而千钧一发,回首刚刚的八点零分,不也几乎成了我挽歌响起的时辰吗??
都是整点钟。?
我猜到原因了,因为人生的大事都要发生在这种时辰,才显得不拖泥带水,没有多几分钟,也没有少几秒钟的缓冲,就一定要切在恰恰好的“整点钟”,如此一来,才有悲剧发生时的断然、决裂气氛,表示当事人义无反顾,一副壮烈模样。?
像是我,就险些选在八点钟,从十四层楼高跳下去。不过,管它是八,还是十四,生死都是一些无聊的数字组成?罢了。??
晚餐煮好了,我不动声色走近餐桌,没有表露一丝刚从鬼门关溜回来的神情。?
喔,真巧,唐谟今晚煮的第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方才如果摔下去,也一样会是一堆像蚂蚁上树这样的肉屑吧。?
你以为我经历了一次很离奇、很稀罕的傍晚,是吧?十分不幸地,后来,我发现这一个傍晚并不算多么特别,它只是我接下来忧郁症发作的一个典型症状,往后我还要遭遇很多很多次同样的摧残。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21
第一章
晚餐桌上的一道菜:忧郁
去年溽热的八月天,某一个傍晚,好友唐谟和姐姐到我家里来,动手煮晚饭。?
因为他们知道我病了,罹患忧郁症且独居的我,正在只身度过生命的死荫幽谷,所以,需要有人陪伴。他们在厨房内切切剁剁,不时传来热锅子滋滋的油爆声。?
我泄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收看电视,其实也只是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没有穿透视网膜。?
一股爆蒜的香味幽幽飘来,照理说,这应该提醒我,接下来是一个即将用餐的幸福夜晚。但老天!全然不是这一回事,我竟只感到胸口窒息,喉头梗着毒药一般的苦。?
我所在的方圆三公尺之内,仿佛变成了一只煮沸水的压力锅,而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要被烫得冒出气泡似的。?
如果当时我去照镜子,可能还会看见头顶冒烟,脸孔发红,两眼则会像煮熟的蛋黄,没有光泽,而是由一堆屑泥捏成一团?罢了。??
我住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附近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家中的格局,沙发的一旁就是纱窗,推开纱窗,外面就是?阳台。??
忽然,我呆滞的脑袋掠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这时,我起身,打开纱窗走到阳台,闷不吭声地纵身往下一跳……?
那么,姐姐和唐谟还在厨房张罗晚餐,底下砰的一声巨响,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悲惨世界,这一顿晚饭可能也就无人有心吃了。?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的身体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他们应该正在用铲子翻搅锅里香喷喷的菜肴,锅底也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呼应……?
我开始觉得右边的脸发麻。因为右侧的那面纱窗似乎正在对我魔音传脑,催眠细语:打开我吧!走出来吧!跳下去吧!你那深不见底的忧郁之苦,就可以因此结束了啊!?
姐姐与唐谟在厨房“料理人间烟火”,和我在客厅陷入虚无的生死交战,“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俨然是荒谬的对比。
屋外红尘的每一户人家,多半是在烹煮晚饭了,等待一个个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全家人回来团聚。白天的甘也好,苦也罢,暂且放在一边,大伙好好吃个饭吧。?
在这一幅晚膳时分的和乐景致里,我的愁苦显得多么不协调。?
我不仅没有食欲,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生趣,只是躯壳还坐在这里,占个位置。突然如此不顾一切,想到了死,看来我的忧郁症病毒又发作了。?
我逐渐曲着背脊,拱着身子,压低了重心,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神,就会控制不住,发狂地冲出纱窗,往下跳。?
坐低身子的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八点整。?
哼,人生的悲剧为何总是发生在整点钟的时候!?
比方,凄凉感伤的百老汇歌舞剧《歌剧红伶》(Sunset Blvd.),第一幕的戏目不就是“我想此刻是清晨五点钟”(I guess it was 5 a.m.)??
三毛谱词的那一张专辑唱片《梦田》里,也写了一首歌叫《七点钟》,命运的悲剧注定就要一分不差,发生在这个时刻。?
而千钧一发,回首刚刚的八点零分,不也几乎成了我挽歌响起的时辰吗??
都是整点钟。?
我猜到原因了,因为人生的大事都要发生在这种时辰,才显得不拖泥带水,没有多几分钟,也没有少几秒钟的缓冲,就一定要切在恰恰好的“整点钟”,如此一来,才有悲剧发生时的断然、决裂气氛,表示当事人义无反顾,一副壮烈模样。?
像是我,就险些选在八点钟,从十四层楼高跳下去。不过,管它是八,还是十四,生死都是一些无聊的数字组成?罢了。??
晚餐煮好了,我不动声色走近餐桌,没有表露一丝刚从鬼门关溜回来的神情。?
喔,真巧,唐谟今晚煮的第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方才如果摔下去,也一样会是一堆像蚂蚁上树这样的肉屑吧。?
你以为我经历了一次很离奇、很稀罕的傍晚,是吧?十分不幸地,后来,我发现这一个傍晚并不算多么特别,它只是我接下来忧郁症发作的一个典型症状,往后我还要遭遇很多很多次同样的摧残。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23
第一章
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1)
八月初,我刚被精神科医师诊断为“中度忧郁症”,这也解答了我从六月起长达两个月持续消瘦、失却所有兴致的疑惑了。?
往前推到六月,我在台湾积极申请旧金山地区一所别树一帜的学校“人类情欲进阶研究学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of Human Sexuality)的博士班,准备九月入学,以和家人团聚。?
六月初,我再次赴美国探亲,但在停留旧金山的这一个月期间,出乎预料,我显著地失去了食欲,甚至怀疑连味觉都丧失了,觉得所有去过的餐厅食物都太咸,不论中国菜、泰国菜、越南菜、印度菜、意大利菜,全像打死盐贩,连平常爽口的海鲜也失去了魅力,我越来越常对着餐盘发愣,不爱吃东西,体重直直落。?
而且,白日家人去上班后,我每天只想窝在家里,无心去逛街、探门路,以前对一座城市那种猫一般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成天当懒骨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在纽约住了三年半,大都市光怪陆离的花样看多了,这种小城市也就没啥稀罕。?
本来我携带了笔记本电脑,计画进行写作,打算至少完成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三分之一,在台湾已大致构思出骨架,理应进展顺利。?
但一到旧金山,这些骨架都凋零了,我连一根起码的大腿骨也撑不起来,更不要讲为小说铺设血肉了,居然整整一个月没开工,写不出一个字。?
这对于一向自律很高,已经从事专业写作一年半,掌握速度驾轻就熟的我来说,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翻开以往辉煌的成绩,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出六七千字。我总是自诩沉得住气,具有遵守进度的观念,没想到我竟疏懒到这么堕落的地步。?
有个很好的比方,我那时就像一具被戳了一个不起眼小洞的塑料玩具,外表架子看似正常,其实渐渐扁瘪,身心都在急速委顿中。?
但是这一切也并非毫无线索,六月中旬一个打破旧金山百年平均气温的大热天,我在仿佛烤箱的屋子里,焦躁不安,后来耐不住燥热,爬上屋顶乘凉许久。?
这时,我已出现全身热血逆流的郁闷感,呼吸接得很不顺畅,来回踱步,最后只好坐倒在厨房的餐桌台底下,背抵着墙,双脚屈着,两手猛在大腿间搓,肩膀高耸,好似一只被关在狭窄笼子里的大花豹,全身给架在那儿。?
我忍了一阵,终于松口发出低鸣,嗯嗯地吐着胸口的?郁气。??
后来家人察觉异状,走到我身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你想要干嘛呢?”我没有回答。?
当时我已五内俱乱,胸坎快要炸裂,根本无法腾出心力回答,被逼问急了,更是频频伸直手臂,奋力搓掌心,想逃到地洞里去。?
蓦然,我想起了科幻片《异形》,一股庞大的压力就如一个外太空的怪物,将要从我体腔撕裂而出。我发出了濒死的剧痛,肚皮被扯得跟一层蝉翼那么薄。?
这种情形,一九九五年当我住在纽约时,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地板上,拼命踢脚踹开地毯,胸口掀起怒涛骇浪,几乎将我灭顶。?
历史又重演了,我捂着胸,凄厉地对着搀扶我的家人叫道:“我病了,我有病,我要吃药。”?
那当儿,我难受到极点,以为自己一定是哪个脏器出了问题,应该去看医生,吃个药什么的。以我那时的知识系统,只够把它想成是身体的疾病,却怎么也没往精神方面的疾病去联想。?
自纽约那次的发作之后,我和家人都只把它当作一时的闹情绪,不晓得我的脑子已经安装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一九九七年从纽约搬回台湾,我的左边肋骨边缘一直疼痛,必须用手指使劲揉散,才略感舒服。?
我为此困扰良久,去照过胃镜与X光片、做过心电图,三个门诊的大夫都说我没事,却没有一个细心或好心建议我试试别条路径,例如去看精神科,因为可能是压力导致。我只好把它想成是从纽约搬回台湾时,在打包沉重的书籍,自行搬运之中,岔伤了气。?
后来在台北的家里,我又发作了一次,气愤地把椅子摔在地上,失声狂叫。那次似乎更严重,一股排山倒海的怨侵袭上来,非得破坏什么才肯罢手。?
自从被诊断出忧郁症病情后,我往前几年追想,认知到其实很早以来,我的压力症状就出现了,从控制不住地发狂咆哮,到胸口不时抽痛,都藏匿了诸多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当时社会上对神经官能症还十分陌生,媒体鲜少报导,我也因此掉以轻心。?
直到六月在旧金山最近这一次的发作,我仍旧以为是情绪使然,过了就会过了。?
那夜,后来我外出散散步,吹凉风,回家后虽暂时止息了体内的沸腾,可是经过这一番喷火,那座睡眠火山已经醒过来了,蓄势待发,正虎视眈眈等着下一次的狂泄。?
六月底,我独自回到台湾,着手准备两个月后搬到旧金山就读。但我心口竟有说不出的无力感,在未来的蓝图上,我连涂上一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更糟的是,我很难入眠,长夜漫漫,怎么就是睡不着。?
我最后只好向一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求助,他私下拿给我一排安眠药,是一种白色细长状,宛如一粒糯米的Stilnox。
起先,我只是吃一粒,但早晨醒来,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一仰,全身仍感到倦累,似乎没有真正放松休息。后来,一颗Stilnox的药效缩短了,只能撑三个半小时,我半途一定会醒过来,必须摇摇晃晃起床再吃一粒,才能接着睡到天亮。
但就算睡到清晨,我的疲累依旧,而且肋骨附近原先存在的疼,已经被新的痛点取代,我的左肩窝好像被人捅了几刀。那个地方位于肩胛骨上方,有个凹槽,似乎正好用来累积大量的疼楚。?
连续两周,我的胃口也全砸了,看到食物便起反感,所有感官知觉一律停止,一笼小笼包最多吃三粒,就快要吐出来。
我每夜吃安眠药,却仿佛都没睡着,白天想试试看能否自然入眠,每当快要睡去,我肩窝的压力就会如野火烧起,轰地一声,惊吓得我心口咚咚跳。我越着急想睡,越是难以成眠,加速恶性循环,心底就又越急。?
惨了,我被清醒之恶魔绑架,从此无法进入梦乡??
十几天下来,食量小如蚊蝇,睡得更是七零八落,我在内外交迫之下,体力濒临崩溃,情绪也绷到最吃紧,整个人摇摇欲坠。?
躺在床上,只有一个渴望,希望疲惫不堪的身心能够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但是我的全身僵硬,屡屡绊倒在梦乡的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
那段时日,我的脑子应该已经焦糊了,连续那么久缺眠、缺营养,正好被忧郁症毒素侵入,或者应该说平时隐匿的忧郁症病毒涨到了危险水位,快要决堤。?
我越躺越睡不着,胸口又像有地狱的火在烧,日以继夜灼伤我的肩窝,将心中的焦烦煮到沸点,汩汩冒着狰狞的?水泡。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25
第一章
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2)
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人,终于忍不住放开声量哀叫,在床上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鱼抱胸翻来滚去,大声向神明喊道:“救苦救难大菩萨,救救我!不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一直捶打肩窝和脑袋,怒斥:恶魔缠身,你给我滚?出去!??
那几日,我自知随时有昏倒之虞,每次在客厅焦烦徘徊时,都必须避开那张玻璃的长茶几,以防真的不支倒地,会刚好跌在桌面,撞得满身血泊,躺在一堆碎玻璃中。?
我这时才隐约了解,为何在电影里,每次拍到监狱画面时,总是有一堆精神病患者在团体绕圈子。因为不经大脑支配,只要跟随一条队伍,持续而固定绕圈圈,会帮助浮躁晃动的心情安稳下来。?
这也成了我的睡前功课,从客厅出发,行经餐厅,绕到书房兜个圈,再转回原点,重来一次。?
沿路我还会数着步伐,每晚大概从一数到五百,安眠药才有点作用。?
数步子,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却很有效,稳定的节拍会像巫婆念咒语那样,协助无依的心灵有个轨道运行。?
我寂寞地在偌大的屋子里,悄然转圈子,备感孤单。然而,白天对我是一连串空虚与茫然的煎熬,所以我还是渴盼就寝时刻的到来。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睡觉,因为每个夜晚的降临,都只是一再证实了我已失去自然睡眠的能力。?
那种安眠药有很明显的副作用——口渴,一个夜里我必须起床好几次喝水,最高记录是七次,睡觉品质之差可以?想知。??
不靠药物睡不着,靠药物又睡不好,这就是我被夹在中间的两难。?
忧郁症患者最怕的便是这种“左边不通,右边也不通”的绝路情境,一旦感觉无路可退,早就积在体内的高压即会被引爆。?
我向来浅眠,梦也很多,但像这样从七月初到八月连续四周,被硬架在清醒与沉睡的界限中间,如同人质,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还是第一遭,我的压力便狂啸了起来。然后,兵疲马累的我,某个早晨没来由地,被一股绝望的想法击倒。
我觉得人生乏味透了,以后要这样活下去,只有无尽的苦闷、窒息,眼前一片黑漆漆,心里涌上了死亡的阴影。?
今天如此凄惨,明天一定也是这般,下周也是,下个月,甚至明年,日日夜夜都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脑子所能想到的未来,全像这般昏天暗地,没有一丝黎明的曙光透进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严重消沉,了无生趣,幽幽想起了以前读过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走进河水中自尽,正是因为精神低落到接近地狱的入口,一心寻死,便在口袋中装满了石块,加重下沉的力量,非死不可。?
她当初塞满口袋的大小石头,现在借尸还魂,变成了我心上的负荷。我似乎可以接收到她的低靡、绝望、丧志。那时拖着她身子往河底沉的那一股重力,也正在拉着我急速?下坠。??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早晨有个预感,今天可能会昏厥。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昏迷就昏过去吧,老天爷帮帮忙,昏过去至少说不定可以捞到一个甜觉。?
就在等待投降之际,我尝试打电话给那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在他百忙中,居然意外接通了。?
我姑且一试,不确定地问:“你那边有没有让肌肉松弛?的药?”??
“有哇,你中午可以到我诊所来,我拿给你。”?
哇,得救了?希望如此。?
午饭时分,我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拦下计程车,赶去他的私人诊所。下车后,我连步履都走不稳,下意识避开中庭的花圃,心想万一撑不住仆倒了,也不至于头部会去撞到砖块的尖端。?
在冷气房里不过稍等了他三分钟,我的两眼发黑,千斤重的头就不时朝后仰,脖子已支持不了,似乎要就此晕死过去。偏偏我的身子仍不肯罢手,在紧要关头都死命撑住了。?
我没有跟那位医师朋友多耽搁,他有一位病人正等着看门诊。两排金箔纸包装的镇定剂Ativan已经拿到,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拖着有如怀孕鲸鱼般沉重的身子,那时是正午,街上到处买便当、外出吃午饭的人。?
我看着一个个手里拎着装食物塑料袋的上班族,难过极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胃口,不解别人怎么还吃得下厚甸甸的一个午餐盒呢??
在经过一家西点面包店时,我还是走进去,买了一个圆筒状的毛巾蛋糕,意思意思一下。我知道带回家也必然无法吞咽,但是买了放着,起码骗自己安心。?
回家后,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想体力都那么透支了,这下或许能够全身竖白旗,自然入睡了吧??
我一躺下去,乏力至极的背部就像发生灾变的电厂,顿时有无数股电流乱窜,麻成一片。好,电瓶漏电了,总可以归于死寂吧。我闭眼不敢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都过去了,竟还是睡不着。?
哇,我成了永远不能入境梦乡的黑名单人物?宣判下来,我的惩罚定谳了。?
我欲哭无泪,再度抚胸对着空中哀号:“菩萨,我试过,我尽力了,没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必须去吃药了。”?
吞下了两颗0.5mg的Ativan,我不敢太过乐观会有什么奇迹,只是躺在床铺等待下文。?
秒针滴滴答答溜走,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意识流失,滑入了久违的梦乡。我还记得在浑噩间,两只脚轻柔地相互摩擦,那是只有在一个人熟睡时才会有的放松举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看看时钟,才不过从一点睡到两点。虽然仅有区区一个钟头,但这是我长达一个月以来,首度全身松弛睡着了,如蒙上天眷顾,几乎流下泪来。?
一醒过来,原本上紧发条的僵硬身体,有种洗涤的清新感,我突然觉得饿,抓起桌上那条毛巾蛋糕,几口就咽下?肚了。??
这是我的救命仙丹,不敢相信,我悬于一丝的气息居然就此保住了。?
法国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写了一本《鸦片》(Opium),其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吸一口烟斗,仅仅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One pipe is enough”,说得好!他对鸦片的迷恋,向往药物对人类身体产生的神秘催眠与放松效果,“只吸一口”,此时也成了我“只睡一小时”的翻版。?
吃了Ativan,我非常能体会考克多的神游处境,吸一口,就跟睡一小时一样,那么珍贵。呵,Ativan就是我的鸦片。?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吃镇定剂的作息,早午晚各一颗,临睡前又一颗,加上两粒促进安眠的Stilnox,套句武侠小说的用语,“暂且护住了心脉”。但是,我的情绪仍会出现这两种药控制不了的低潮汹涌,不明就理是哪里有问题。?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27
第一章
“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
挂许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算是!”?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后来,我阅读了不少忧郁症的相关书籍,看到有一位美国作家,对这个字眼很不以为然,他的说法才对此提供了允当的补充。?
他就是著名小说、也曾改编成电影《苏菲的选择》的原著作者斯蒂伦(William Styron),在他另一本描述本身罹患忧郁症的《醒目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中,他细诉自己如何气恼,因为“depression”这个字用得太轻易,太简单,太平淡了。他认为“depression”只是在陈述一种情绪的经验而已,不痛又不痒,好像只是在说某人心情不好,对于忧郁症这个苦难超乎想象的精神疾病来说,实在不足以形容于万一。?
在斯蒂伦的感觉中,如果他向旁人提到自己有“depression”时,由于这个词软趴趴,会让听到的人轻轻飘过耳膜,以为“那又怎样?”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对方就会说:“哎,小事一桩,你会度过的啦。”或者更糟,人家会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啦。”?
难怪在二十世纪初,医学界并不用“depression”这个词,而是使用比较拗口、复杂,一副长相就很吓人的“melancholy”。
一九一七年,本身也罹患有忧郁症的弗洛伊德,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哀伤与忧郁症》,原文标题用的正是“melancholy”一词。?
不管看字形,还是听拼音,感觉上用“melancholy”来形容忧郁症,似乎就显得出个中的折腾、刁钻、磨人,而不像“depression”这么浅淡。?
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师哈森(Jacques Hassoun),出版了一本从文学观点看忧郁症的书:《忧郁症的残酷》(The Cruelty of Depression),虽然配合一般大众的认知,使用了“depression”,但是他显然也觉得力道太浅,才又加上一个副标“On Melancholy”,把这个字硬套上去,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强调出忧郁症的罪恶。?
我的几位好友听了我的诊断结果,表示说难怪喔,因为好多迹象现在回想起来都说得通了,包括我这一阵子失控的焦虑,以及几年下来某些极端的躁怒反应。?
呼,我像一名平反的罪犯,总算洗雪了罪名与冤情,否则我一直笼罩在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阴影里。我很感安慰,从被蒙在鼓里终于得知真相,摸清了自己受伤灵魂的底细。?
不过即便掀开底牌,我在对抗忧郁症时,也并没有讨到便宜。它虽曝光,却无损于雷霆的威力,发作起来还是照常凶暴,毫不客气。?
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一个专业作家提不起劲道去创作,就像一位骁勇的将军没有了战场,我每天都失了魂,在屋内游荡。?
家人在电话上,一听我的情绪已经因离群索居而出现心智慌乱的情形,就会像哄小孩一样,叮嘱我赶快出门,去附近大安森林公园走走都好。?
有人一再强调,根据在美国电视报导上看到的资讯,一位罹患忧郁症的老太太,每天快走十五分钟,带动脑内血液循环,病情便获得显著改善,医学研究者也大声疾呼多运动。?
咦,真的吗?难道是在拿着歌本唱歌?我有听没懂,只想作古一般地躺在沙发上。有没有搞错哇?我连从客厅快走到厨房的短短距离都不成了,还叫我去那么大的公园兜圈子?发癫!?
好心有时真是一种负担,我最怕在已经精力虚空的时候,有人对着我说:“去运动啊,这样对你比较好。”他们讲得好像圣贤之言,意思系指:“你都已是忧郁症患者了,还不积极奋起?假如不去运动一下,怎么会好呢?”?
记得有一个周日早晨,我姐姐打电话来通知,要我赶紧转台收看一个座谈节目,正在谈论忧郁症。末了,来宾中有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社会知名人士,结语时声称他们也曾罹患忧郁症,但都是靠着多运动康复。?
一人说她游泳一千米,从泳池起来后心旷神怡;另一人说他依赖慢跑,受用无穷。?
两人异口同声呼吁“多运动啊!”我听了就光火,他们既然都是曾经被忧郁症缠身的人,为何还讲出这么外行的话??
如果一位忧郁症患者还有意愿、体能、心情,走得出家门,去游泳池、公园做运动,那么我敢说他的病情很轻,甚至轻到看一场电影就会好转了。?
他们自忖深受其苦,应该明白忧郁症发作时的那种万念俱灰、形同一堆烂泥,根本动弹不得。外人的误解也就罢了,连曾经翻滚的过来人都误导了一般人的认知,以为忧郁症病患自甘沉溺,“因为自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我真希望他们多绕一点弯,吁请身边有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朋友:“我知道多运动对患者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请注意,他们处在身心交瘁的瘫痪中时,毫无可能会自行去运动,所以大家要哄,要骗,想尽办法拖着他们尽量动一动,例如先从简单的跳绳开始,不必离开家也能进行,然后慢慢再增加运动量……”?
然而,抱怨归抱怨,有时我还是极度勉强,会特意去做点简单的运动,譬如走到离家十分钟路程以外的地方吃饭,虽然只扒了两口,也算意思到了。?
相信我,要一个忧郁症的人独自勉强提力走出家门,去做所谓有益身心的活动量,那是纯理论,说得容易,事实上比逼一只老母牛做心算还难!?
许多忧郁症患者不管在发作期,或是在康复期,身边通常都有家人或朋友,可以伸出援手,或推一把。?
我这时则刚好一个人孤伶伶,要去独挑克服忧郁症的大梁,的确很难。?
我既然一木难支,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开始排时间表,预约朋友们陪我在不同天吃午餐、晚餐。因为一旦变成约会,我再怎么无精打采,都只好赶鸭子上架,提起精神出门去?赴约。??
这样一来,有了运动,而且又被迫吃了饭,一举两得。?
不然,有时朋友也会来家里探视我。那一阵子,我偷偷地发出求救信号,就像往大海丢出一封封的瓶中信,我以不露骨的方式,暗示好朋友我病了,不需带鲜花水果,但很欢迎来看看我。?
有一晚,几位年轻一辈的写作朋友相约到家里探访,听说我正在吃Ativan,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些从事创作的人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Ativan甚至已是他们的良伴。?
“哎呀,像你现在才在吃这种药,都已经很晚了。我们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服用,你能够这么高度自律,维持到现在才需要,已经很厉害了。”年轻的作家G笑嘻嘻地说。?
我大吃一惊,听起来我还很落伍呢。瞧他们的年纪连三十都还不到吧,却已经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资历这么老??
同行的女作家S还跟我要了两粒Ativan,说她很久没吃了,看到它有如遇见老友,她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坚忍的受苦岁月。?
我知道她要了那两粒镇定剂,绝不是拿回去当纪念品,而是待会要吞服,重新感受抚慰心魂的滋味。?
这真让我惊愕,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在压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进,只是大家平常都不说罢了。已经在看精神科,或是符合资格去看精神科的人,可能就像丐帮的弟子一样,隐而不彰,但一旦都站出来,应该会多到吓坏人。?
真正吓人的还在后面呢,第三周,当我去看许医师时,才一坐下来,他就问道:“怎样?现在还想死吗?”?
我有些惊讶他问得那么直白,但至少这一周寻死的知觉没那么强烈了,于是摇摇头,说:“没有。”?
他欣慰又满意地笑了笑。?
新鲜,许医师这么问,就像是一句日常寒暄的话,例如“最近好吗”或“吃饱了没”,但他问的明明是很劲爆的“你还想死吗?”?
我还想死吗??
这如果听在一般人的耳里,八成会吓掉一排牙,但他问得那么自然,我答得也很大方,极有默契。?
因为这是忧郁症患者跟精神科医师之间才懂的亲昵、独特的语汇呢,其余生人请回避。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29
第一章
绞肉机里的脑子
我开始有持续性的头痛,不是在太阳穴附近,也不是脑门顶,而是比较冷僻的后脑勺,一疼起来,好像那儿插进了两把刀。?
每一次头痛的循环都一样,起先只是后脑勺紧绷。我用手刀去切脖子表皮下的那条筋,就会带动整片后脑的一阵剧痛,仿佛打保龄球撞个全倒,我还依稀听得见瓶子匡锒摔倒的响声。?
接着,我便会觉得脑子里发烧,一股热气从鼻子冒出,连眼窝的压力也升高,眼珠子有些胀痛。?
然后最可怕的主角登场了,经过头痛、灼热、眼压提高这些释放干冰似的舞台效果,忧郁症的狰狞症状终于挑大梁出场。??
第一个意识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快乐的感觉,只有灰暗、阴冷、潮湿,一颗心跌到谷底。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意识,是“我真不想过这种黑漆漆的人生”。?
刚好那一阵子一个电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动画展,有一系列让我触目惊心,居然那么神似我的处境。?
作者以粘土塑造人物,却又常以锅子、铁锤、利剪等将一颗黏土的人头击碎,眼珠还爆裂出来,才重新将烂泥和在一起,诞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粘土人头给一座绞肉机唏哩哗啦搅拌,挤出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发现,在忧郁症发作中的脑子状态,就像透了那些被绞肉机搅出来的碎肉条,一团稀巴烂。?
这样粘糊糊的脑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曾经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盖地压着,翻不了身。?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从此毫无乐趣,我也就逐渐崩坍了。?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阵焦灼的不安,我会搓着双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驱赶千万只的蚂蚁;然后手指抠紧膝盖,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体内火山一般的岩浆地表耙出一个空隙,让它汩汩流窜而出,纾解内部的高压。?
搓了半天,但是压力仍不得其门而出,发烫的脑子也并没有减缓喷射岩浆的速度,我常因此被烫得必须狠狠在地上乱踹,将体内的庞大压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时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狱油锅里的赤脚受刑人,拼命地跳,但是每一个落脚处都还是疼。?
疼到后来,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滚,像是一个引火自焚者后悔了,藉着打滚扑灭身上的火。?
但我终究仆倒了,开始情不自禁发出动物的低嚎,呜呜呜地呻吟,这是唯一剩下可以稍微舒缓体内苦闷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进化期,学着野兽嚎啼。?
那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一种伴随着闷吼、哀号的动物悲伤。?
有几天,我发作得很厉害,一个人忽而坐在客厅,忽而走在卧室间,捧着心晃动身子嚎叫,住在对面阳台的邻居可能听见,也许还看见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满屋子钻,放声惨叫,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中庭的对面十四楼阳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为我家里养了一只狼人,正在痛苦地从人形蜕变,逢到满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经顾不了一切。?
我痛楚万分发觉,原来电影中演到精神病院里那些凄厉的叫声,并非夸张。?
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就是被凌迟的犯人,千刀万剐,一层层慢条斯理削下肉来。?
几次发作的深刻体验,使我察觉忧郁症的病源在脑子,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心。它绝非仅是情绪的起伏,而是脑子的一种分泌失调,阻断了正常的记忆、思辨、反刍的能力。?
我因而对脑子元凶的神秘机能产生了兴趣,特地跑去书店察看介绍大脑的书,对着那一堆皱巴巴、渠道似的软土堆,感到敬凛与恐慌。?
张大眼睛注视那些图片,我心想,忧郁症到底是从脑子的哪一个点溃烂?或许用“溃烂”这个字眼也不对,应该说“生锈”吗?或“腐蚀”吗?或是比较科技用语的“短路”??
回到家,我突发奇想,拿出油画颜料,准备进行自己的脑部电脑扫描。?
所谓断层扫描的片子,会依据温度而有颜色分布的差别,看起来总是五彩缤纷。我也想来画一画我的脑子,试图找出忧郁病变藏身的地带。?
我把两只眼窝和嘴部涂成了象征高温的红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两颊是黄绿色,没有任何科学根据,都是我的?直觉。??
好了,那脑子所在的额头呢?这么宽阔的一片神秘高原,该是什么一针见血的颜色??
我决定涂成冷冷的蓝,但好像太单调了,不符合忧郁症那撕天裂地的气焰。我下意识在画笔尖抹上了浓浓的白色颜料,胡乱绕着圈子,一层层涂厚。?
等画完后一瞧,十分惊讶,看起来我的额头有一个貌似气象卫星图上的暴风眼,套一句播报员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来势汹汹的超级强烈台风”。?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比“台风眼”更贴切、更传神地喻指忧郁症发作时的脑袋瓜子。?
《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的作者詹姆斯(Kay Redfield Jamison)女士提及,在阳电子放射断层照像色彩斑斓的扫描图中,忧郁症的大脑呈现寒冷、停滞的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是一种冰冷的内在死寂。?
科学仪器扫描出来的这层忧郁症大脑色泽应该无可辩驳,我可以充分想象那些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斑驳杂混是什么情状,精准反映了我们忧郁症患者对人生喜乐的冷感、对生命宗旨的冷漠、对生活内容的冷淡。?
可是在我独特感受的画笔下,却不尽然如此。?
我的脑子虽是一片冷幽的蓝底,但有白色的螺旋云团,和轻飘的云絮,整体看起来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颗寂寞的、美丽的、别致的蓝色星球——那就是我们的地球。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29 15:32
第一章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
想着自己这一颗分泌失调的脑袋,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种滋味,勉强要形容的话,大概很像太空里的太空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回眸地球一眼的情景吧。因为唯有在那个角度,才会看出地球是一颗漂浮在浩瀚宇宙间的寂寞星球,那么凄美,那么壮丽。?
忧郁症患者看待自己失序的脑子,或许也是这种布满寂寞感伤的凄美与壮丽,别人极难想象。?
因为它的症状,除了亲身经历,实在无法以言辞比拟,让旁人知悉。所以它多少带着悲剧性的孤寂美感。还有,它发作起来的凶暴激烈,几乎摧毁一切生机,却又是那么雄壮?骇人。??
脑子的功能失调,跟身体五脏六腑的受损不同,因为脏器有毛病,可以割除一部分,甚至整个摘去,除旧布新;但是脑子却不行,不可能像修补马路那样挖掉一部分再填塞?起来。??
既然无法更新受创的脑子,因此忧郁症患者最常被告知的,就是“与病共处”,不要妄想去压制它、征服它,甚至是所谓的“治愈它”,因为它会一直潜伏在那儿,就算一时不发作,以为好了,可终究没有断根。精准地说,如果说忧郁症医好了,那也是指患者懂得与它和平相处,安抚它不再作乱。?
我们赶不走它,也请不走它,只能耐着性子习惯由它陪伴,维持某种客客气气的距离,相安无事最好。或者,发展出一种命运交织的纠葛,相濡以沫。?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那个旅行者不是我,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对希腊之旅的记忆,就跟阅读一本平面书写的游记一样,甚至连立体影像都不是。?
我记得我曾坐在米克诺斯岛(Mykonos)上的一家海边小吃店里,点了烧烤海鲜,以及一瓶淡淡的甜酒,便迎着海风,倾听就在餐桌旁的海水冲击声。?
这幅画面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但就是当时的愉悦心境,已经彻底失落了。我也依稀记得,我是搭船从海上而来,还由下而上地仰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上那海拔两百米的悬崖。它披下一身的赭红色,竟是那般壮阔、高耸。而所有坐落其上的白色屋宇,远远望去薄薄地一层白,切开看像极了蛋糕上的奶油花,整体看则像一座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那么浪漫与神奇。?
但是爱琴海上这最美的落日景观,对我而言,也只剩下幻灯片似的残像,我的脑海中不复记忆那时目瞪口呆的感?动了。??
像这样感觉人生这里不太快乐,那里不太快乐,倒还不是最悲惨,因为那或许只是碰上个案,属于暂时过渡性质,但如果像这样从根本就失去了制造快乐、享受快乐的能力,那才是惨绝人寰!它意味着往后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与快乐绝缘了。?
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没有鱼可以钓,而是丧失了钓鱼的能力,即便满池塘都是象征快乐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可我除了干瞪眼又能如何??
分析起来,我无法快乐的根源是在于我要这样执着地去想,人生就算走到最佳的地步又怎样?当比尔·盖茨又怎样?当瑞奇·马丁又怎样?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怎样?吃尽山珍海味又怎样??
我不断在生活价值的选项上打叉叉,否决了一切,于是,所有可能快乐起来的机会,都敌不过这个一竿子打翻的“So what”,我也就理所当然、顺天应人地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日常的琐事打不起快乐也就算了,可遇到该欢喜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内心尤其一败涂地。??
那个下午我和出版社的同仁,面对面讨论这一本忧郁症现身说法的写作计划,接收到了他们一致的振奋与肯定的讯息,二话不说拍板定案。?
在笔记本电脑感染“蓝色忧郁”病毒而荒芜了四个月之后,这表示我又可以整装待发,重新进入有意义的写作程?序了。??
商议完毕,我还应邀与出版社一位早已熟稔的编辑和她的爱人共享烛光晚餐,庆祝两人相识半年,当了一个“据说十分欢迎”的现成大电灯泡。?
我们挑了永康街附近著名的“长春藤”西餐听,外观红色的窗架与绿色的藤蔓相映成趣,内部则精巧怡人。譬如,每张餐桌上摆着的餐盘是夺目的金色与银色,圆圆满满,分别像一轮艳阳、皎月,日月争辉。?
我点了一客培根龙虾套餐,配上腌鲑鱼沙拉、青豆浓汤,而他们烹煮红萝卜的厨艺一流,将之削成圆球,淋上特制的橘黄色甜酱,有着百香果香,尝在嘴里简直是人间仙果,总之我优雅怡然地饱食了一顿。?
那位编辑友人还戏称这是美食疗法,我们三人举杯互祝,如此好友相聚与佳肴相佐,一个夜晚岂能再好了??
然而,分手之后,我打道回府,一个人走在七号公园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脑袋里却突然像坍了一个大洞,我清晰感到沉重的心境,吓得手脚发软。?
怎么回事啊?去它的,这到底怎么搞的嘛?由不得我暗自责骂,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有着快乐收场的夜晚,我口头谈下了一份积极合作的出版契约,也享受了精致的口腹之欲,寻常的一天里,能有这样的双重收获,夫复何求??
但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塌方了,心口上一座原本翠绿茂密的山峦垮得丑不拉几光秃秃一片。?
在原本应该最快乐的节骨眼上,我却感受到忧郁症发作所带来最悲怅、险恶的负面效应,这多么荒谬,多么恐怖,多么气馁呀!?
我哀号地自问:真的什么都让我快乐不起来了吗?真是如此绝望了吗??
我走到有孩童欢笑声的公园外时,已几乎没有力气再跨出一步,只觉得人生有种全面毁灭式的戚戚然,想说晕死算了,从此不必醒来。?
我的脑子完全封闭了,把不管是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快乐,或是人生关头的成就快乐,大大小小的快活,都一古脑地挡在冷森森的脑门外。?
一察觉到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真的举步维艰,肝肠寸断,看来我只能四脚着地慢慢爬回家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爬回到家了,那儿也只有下一滩无尽的愁苦在等着我而已。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6:47
第二章 亲密家人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09
第二章
不快乐的模范生(1)
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如果说,忧郁症发作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通过它,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
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年长的女子微笑称谢,随后也跟着换衣裳,脱却上衣,对自己扁平的胸部一脸疑惑,问说:“你觉得……我以后也会长得像你那里一样漂亮吗?”?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说:“不用以后,我觉得它们现在就很漂亮了啊。”?
啧,说得真窝心哪!?
在片中,那女子是一位作家,大概心思敏锐,洞察人性,才会讲得出这么具有温度的话。?
我可以想见,将来在那少女的生命里,这一句“它们现在就很漂亮”的肯定之词,必然会如一张通行证,让她很笃定,心中有勇气,也有力气去应付曲曲折折的人生困境。?
虽然我没有一对少女发育中的乳房,等着被称许,但是在成长中,那一份渴望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的不确定心情,我也深有同感。?
可是,我自小似乎就没有等到过这样的窝心话。?
打从念小学起,每个学期我都是名列前茅,奖状没有漏掉一张,有时额外的才艺比赛,像书法、绘画、演讲等,以及模范生选拔,也是屡番出线。?
爸爸常说我拿回家的奖状,数量之多,足够当壁纸贴了。?
父母对我在读书、才华方面的优异表现,很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当面夸奖我。别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领到了一纸奖状,可以回去大大论功行赏。我呢,却连一两句廉价的好话也要不到。?
我想他们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吧。但从未“现出牌底”,让我知悉见证,仿佛怕宠坏我似的,相约好了不给我糖吃。?
在这样的高标准下长大,我习惯在成功的险峻山岭上攀爬,两手发颤仍不敢松懈。我认为做得好,是应尽的职责;但若做不好,我就别无出路,活该论罪处分。?
做一个从小引颈盼望、却讨不到父母嘉奖的小孩,我长大成人后,仍像还在无形中想跟谁乞讨什么一般,心里虚虚的,总是有吃没有饱的样子。或许,这都是肇因于爸妈的成长背景。?
爸爸是浙江东阳人,祖母在他年幼时过世,祖父续弦,生下了几个弟妹。他在念初中时,就只身离家,前往省城住校就读。?
显然爸爸从孩提时代起便很少享有家庭温暖,他曾提过,当自己只是十来岁的小孩时,即住宿学校,冬夜起床想要小解,因为太冷了,他不敢出门去户外的茅房,就踮着脚尖站在木造房舍的二楼,居高临下放尿。?
也许他因此一辈子记得那个严冬的夜晚,即使身为人父之后,他仍没有全然恢复体温,对我总是少了宠小孩的热度。?
我的父亲知书达理,具有出色幕僚所应有的长才,思路有条不紊,但有时难免显得冷峻,不易释放心头的热情。?
我的体质弱,包括性格上的安静,总是被他检讨,说拿来跟他的童年比较,我实在命太好了。他老是挂在嘴边的一段话,说我要是能跟姐姐调换就好了。?
因为我爱读书、静得出奇;姐姐好动爽朗、做事勤快。爸爸认为女孩子应该文气,男孩子应该豪气,而老天开了一个玩笑,我和姐姐刚好互相被错置了灵魂。?
我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讨好他,在那个小男孩都留日本海角头的年代,他老是将我带去理发店,剃成小平头,后脑勺刮得青悠悠,至少看起来清爽,似乎是我唯一符合他要求的?项目。??
家里当时的衣柜中,还藏着爸爸当军官时所佩戴的长刀。每次我偷瞄那把色泽乌黑稍微弯翘的刀鞘,都会心生敬凛,就像对爸爸的威严肃然起敬。?
爸爸自己经常眉头深锁,却不喜欢我年纪一丁点,老一副愁眉苦脸,仿佛是一名小老头。他好几次赞美了姐姐,说她没心眼,乐天知命,不像我畏畏缩缩。?
我感到很挫败,为何别的小孩都能嘻嘻哈哈,整日咧开一张嘴,我就是没办法?人家是一只可爱的小海豚,嘴角弯弯,怎么看都像是在笑;我则是一只小鲨鱼,下颔紧绷,唇缘瘪瘪的,宛若谁欠我钱。?
我最怕领到学期末的成绩单,虽然我的学业表现都很理想,但是导师评语栏每次就看得我心慌意乱。?
在“品学兼优”后面,一律跟着“多愁善感”四个血腥的大字。等于先赏你一席酒菜,再毒打你一顿。?
天哪!我那时也才不过一个巴掌大,如何扛得起“多愁善感”这么沉重的负荷啊?我那时又懂什么?每个年级教过我的导师们怎么都这样狠,我觉得他们是联手起来挑剔我。?
而今去挖掘当年的记忆,我想爸爸毕竟很爱我,然而他的成长是一路吃苦过来,在残酷的现实里磨练,性子因此裹着一层干涩的硬壳胶膜,父爱就像包在里面的糖浆,不会轻易对我流露。?
妈妈也有一段崎岖的生平,是基隆籍一户人家的养女,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必须烧饭、洗衣、照顾弟妹,童年几乎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爸爸跟她成亲,据说是她唯一可以从养父母家解脱的途径。所以,她也一样没有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经验,自然不太知道怎样真正地呵护下一代。?
我逐渐成长后,发现她那浓烈的母爱里有许多的不安全感,充斥着蛮横与霸占而不自知。?
小学都没毕业的她,与军官出身、精通诗书的爸爸在一起,注定心灵鲜有交集,对我这个敏感异常的小子来说,夹在缝隙,时常心惊肉跳。?
爱吃醋的妈妈大概以为吃醋是唯一的爱意表达,有时会因为无理取闹的脱轨举动,惹火了爸爸。?
我就记得有一次,他曾怒不可抑,拿起一杯木瓜汁,整个倾倒在她身上。?
愤怒的爸爸后来作势欲离家出走,披头散发的妈妈知悉事态严重,却拉不下脸,效法电视剧演的那种女人抱住他的脚,于是推恿当年才七、八岁的我赶紧去演“窦娥喊冤”。?
我像一个傻呼呼突然被人猛推一把,拱上舞台的龙套,感到相当惊慌与无助。假若拦不下爸爸好像是我的错,我便成了加害妈妈,造成她不幸的帮凶。?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以我当时的年纪完全不晓得,却要担起这可怕的和事佬任务,不免吓得发抖。?
即使到现在,我都还隐约记得妈妈被木瓜汁泼得黄橙橙、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她是那么可怜,在缓缓下沉,需要我伸手救援,但那重量实在太巨大了,我拖不起来啊!?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0
第二章
不快乐的模范生(2)
《该隐的封印》(Raising Cain)是一本揭开男孩世界的残酷文化之论著,其中一章讲到母与子的关系,解释儿子是探险家,而母亲是基地:“男孩在整个童年时期,都会以一个探险家自居,不管是在情感上或实质上,他都依恃着母亲所给予的安全感与熟悉感,因此他得以展开对人生的探索。”?
而我与母亲之间显然没有建立这样的“基地vs.探险家”的关连,我隐约觉得她的莽撞、暴躁,会在文静的爸爸跟前出乱子,小小心灵就很为家庭的一体感会否崩解担忧不已。?
我的父母都是在一个没有浓烈关爱的童年环境中长大,根据他们本身的经验出发,很自然移植过来,变成我的童年。因此,在这样的父母跟前,我很想撒娇,却不敢撒娇,甚至我也不懂得如何撒娇。?
不过,也许一旦我真撒娇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吧?我们的家庭连家具摆饰都是冷的,从来没有发生互相靠拢取暖这一回事。?
我仅有的一次撒娇,是爸爸因食道癌第二次住院的那段期间,妈妈一直在医院看顾。?
那时我才念小学六年级,太久没有见到她,有点想念,忽然有天跟爸爸吃起醋(我大概有母亲的真传),打电话到医院找妈妈,说我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
果然奸计得逞,她说马上回家来。但我当时哪有身体不适,还不是临时胡诌,妈妈要是回家来,一摸我的额头就会穿帮。??
那该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急中生智,赶快打开冰箱的冷冻库,把头沾水弄湿了,伸进去受寒,希望当场感冒,可以博取妈妈的怜惜。?
不可思议吧,这竟然就是我的撒娇!?
爸爸第一次住院开刀,康复返家后,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跟妈妈说他动了九个小时那么大的手术,割一段小肠,来充当他的食道,身体挖挖补补,一定是我有次无意中看见马路在施工,脱口而出一句成语“惨不忍睹”所带来的?诅咒。??
爸妈从此有意无意裁定我的口凶,厄运会透过我的嘴巴急急如律令降世。?
有一年农历春节,我自个儿在耍弄双手,斗来斗去,模仿操控布袋戏偶,独语道:“史艳文,你的死期到了!”?
妈妈听见了,立即冲过来重重掴我两个耳光,怒骂:“囝仔人,讲啥米话!”?
我捂着胀痛发烫的脸颊,错愕且惊吓,老天,我说错了?什么???
果然,诅咒成真,爸爸没能熬过那一年,秋天就病逝了。?
爸爸走了,妈妈有了两个新身份:寡妇,以及跋扈专断的寡母。她的不安全感变本加厉,我尤其受不了她拿藤条打人、像泼妇骂街一样责备我跟姐姐。当她失去理性的时候,言行之粗鄙,彻底粉碎了我一个青春期少年对母亲的完美?想象。??
初中到高中的这六年,正逢我的叛逆期,也是妈妈新寡的阵痛期,我们经常硬碰硬。例如,初中时我会乖乖挨打,升上了高中,再也忍不住她总是胡乱踢垮我的母亲圣殿,我会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藤条,奋力掼在地上,大喊:“够了!”?
有一回,我气到暴跳如雷,既然奈何不了她,我总可以自行了断吧。于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高嚷:“我去死给你看!”我正要往厨房走,准备拿刀砍杀自己,妈妈知道我有一次割腕的纪录,虽也在盛怒之中,还是堵在走道,不放我?过去。??
还有一回,姐姐晚回家,被妈妈锁在门外,任凭姐姐如何哀求,都不肯放她进来。甚至后来妈妈越想越气,竟到房内抓了一件姐姐的衣服,在我面前动剪刀,戳毁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泄愤。?
我一看,当场怒火狂烧,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怎么可以那般暴力与蛮横??
每当她在一条裙子,或一件衣衫上剪穿一个洞时,我都觉得是自己的心被无情捅破。?
妈妈如一头发狂的母兽,随时会因饿疯了,而咬噬自己的子女似的。?
我立即扑上去,虽然夺下了她手中的利剪,心里却感到万分苍凉,比一件被剪得零碎的破衣裳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不要弄错,我对妈妈并不是只有怨尤,我十分明白她视我这个独生儿子为心肝肉的事实。但她的爱,总像浮着烈火油渍的清水,我必须先忍受炙热的火灼,才能解渴。?
大概就像普天下的寡母一样,她不准我骑自行车、摩托车,不准我在外过夜,不准我借钱给朋友,不准我游泳,她把我当做温室里的小花,但多半浇的不是清水,却是热油。?
妈妈在我十八岁那年过世,我赶不及去证实她是否有忧郁症,但回忆她生前的种种焦烦与失序,我怀疑她就算没有忧郁症,极可能也有其他精神方面的失调。?
我遗传了爸爸长期失眠的脑神经衰弱,以及妈妈随时易怒的躁郁,着实领了双倍的料。嘿,还真幸运。?
理查得·欧康纳(Richard O’Connor)博士在所著的《解除忧郁症》(Undoing Depression)中,指出:“小孩无法客观去透视他们的父母,他们经常把父母怎样对待他们,就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例如一个小孩如果长期被父母视做肮脏,那么他就会自觉肮脏,这种认定将毫无商量、反驳的余地。?
根据他的分析,男性忧郁症患者有一种相当共通的家庭背景,即拥有一个严厉挑剔、疏远、带有敌意的父亲,以及一个无主见、自恋或自怜的母亲,患者一生中总觉得无法讨好父亲,不能让他满意,也无法引起母亲的兴趣。?
我很难讲,这套解析是否完全符合我的父母模式,但我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童年阶段我经历了父母那种外冷内热的爱,往往只强烈感受到了所谓的“外冷”,而不是“内热”,以致我的形体虽成长了,内心世界却仍有一个渴望被爱的小男孩,始终没长大。?
那个即使领到一箩筐奖状,也没有得到父母摸头称赞的小模范生,逐渐长大,老认为“讨好别人”,进而获得肯定,乃人生最大职责,他因此很少快乐过。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1
第二章
嘿,祝我快乐!
仿佛有预感长大后我会罹患忧郁症似的,从小我的生日愿望,不求财富,不求健康,总是默默地期许:“祝我快乐。”当时我并非祝祷“希望一直就这样快乐下去”,亦即快乐不是我的现状,而是用祈使句的口气,表示我觉得不快乐,所以才盼望能享受没有的东西。?
年纪就那么一丁点大,你以为我懂得什么快不快乐呢?那你可就错了!?
我很早就知道危机感、责任感是什么滋味,可能因为我很乖巧,父母或老师教的道理不敢忘记,其中我记得最清楚、实践得最彻底的,也影响我人生最深的是“未雨绸缪”。?
大人们都说凡事要预做准备,像蜜蜂在秋天前辛勤做工,到了入冬,天寒地冻的时候,才有口粮。人要向蚂蚁、松鼠学习,千万不要贪玩、偷懒,才有前途。?
也许我从小起,就集中全力在为“未雨绸缪”这句金玉良言铺路做准备,所以始终不敢放心玩耍,满脑子想的是要有忧患意识,提醒自己:不但不要预支了明日的快乐,也要把今日的快乐储藏起来,以备来日享用。?
结果,弄到后来,举凡是所有跟快乐有关的感觉,我都照例先搁在一旁,本想慢慢再回过头来享受,等到我开始要享乐时,才发现已逐渐失去了那种能力,我十足成了“严肃有余,轻松不足”的产物,“不及时快乐”竟因此变成我的习惯。?
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政府提倡“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社会上的娱乐稀少,我们当时的文化似乎有意无意把“快乐”贬低为一种肤浅的知觉,鼓励大家上紧发条,积极务事。?
我常自嘲,可能由于成长阶段养成的正经八百,很少开心笑,以致我现在虽近中年,却没有半条鱼尾纹,眼角光滑如昔,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所有的圣贤训示中,还包括“得意忘形”一词,同样颇让我知所警惕,影响深远。在我的身边,常看见一些同学有出色的表现,若是太过喜形于色,通常都会引起旁人的背后议论,甚至渐渐导致人缘不佳。?
我们的社会一味歌颂默默做事的人,敌视那些自我张扬、过度自信的个性。谁要是太彰显,便有所谓的“集体制裁”,亦即大家都不喜欢他!?
类似的杀鸡儆猴,我见识多了,自然吓得不敢得意洋洋,尽力保持谦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很难对自己满意,因为每当做出了一点成绩,该满意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别人会批评:“瞧瞧他高兴成那副样子,真恶心!”?
我唯有行事低调才有安全感,每逢听见人家的赞美,反而躲躲闪闪,仿佛做错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影响我一辈子对快乐的观感,就是从念小学开始,我热衷背成语,几乎各种成语故事都读遍了,可以应用自如。?
我喜欢成语那种千钧一击的力道,平常要用一大堆字眼形容的感受,用成语只要四个字,就可以从容地表达,而且文气更优雅、意思更丰富。?
在我写作文时,更是充分迷上了成语。从小学五年级,我的作文便常被老师在班上当众宣读。有一次老师在批改作文簿时,还将我叫去,当面查问我其中有一个没有写完全的句子。?
那是一篇关于远足的作文,我写到沿途山峦起伏,所以用上了一句“千峰竞秀”,可能写太快,漏掉了“秀”字。老师也许觉得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会用这么深奥的成语?为了检查我是否抄袭,还是真的懂得这句成语的含意,他就临时出击考我一考。?
我当时很骄傲地回答:“老师,那个漏掉的字是秀。”安然过关。?
可是耽溺于成语,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遗症。因为成语具有浓缩语言精华的特色,化平凡为神奇,久而久之,它变成我生命哲学的一部分,使我爱上了提炼过的精致东西,平常的一般物事便看不上眼。?
我觉得快乐也是这样,琐碎的、日常的快乐,我都认为小家子气,没什么了不起。我一心看重的是那些精练的、难得的快乐,非要有那样的力道才过瘾。?
譬如,和好朋友吃一顿团圆饭,我觉得好虽好,却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快乐。雨过天晴,看到太阳终于露脸了,我也只觉得松一口气,但并不会知足喜乐。?
就这样,生活里有许多原本可以微笑的机会,都被我辜负掉了。我把快乐的标准定得很高,不及格的通通刷下来,绝不宽贷。?
我甚至相信,为了一点点小事就高兴成那样,是不成气候的人才会有的行径,没有出息,而极力避免闹同样的笑话。?
于是,快乐与我渐行渐远,我既然不尊重它,终于它也不再理会我了。?
以上种种牵扯,都是我人生快乐不起来的主因,尽管在我身上,绑了这么多的包袱,逼迫自己远离快乐,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向往快乐的滋味。因此,我最期待过生日,至少在那一天,寿星是有绝对权利快乐的。?
可惜,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念小学时甚至算得上清苦,我从小就没有真正过生日。一直到了我升上大学,当了家教,有自己的零用钱,而且好朋友也多起来,可以呼朋引伴,我就开始筹备自己的生日派对。?
我们的民族性格有时假假的,例如明明喜欢被人重视,期待亲友相聚庆祝生日,表面上却又诌出“避寿”这样的伪装行为,说什么不愿劳师动众,还在祝贺的亲友面前假装生气。?
我可管不了这些,既然喜欢被人重视、祝福的快乐,又何必装模作样呢?于是,我成了最奇特的寿星,每次到了生日前,我总会出面设计邀请卡、筹办聚会,甚至好几次还想出表演节目,让好朋友有个好名目同聚一堂。?
同学们常常笑着说,从没有看过像我这样积极、不避嫌的寿星,一手包办自己的寿宴。?
后来,在不过生日时,我连一般日子都会买生日蛋糕回家,在花花绿绿的奶油上插一根大蜡烛,静静看着摇曳的烛光,然后切蛋糕自行大快朵颐。?
姐姐说我很奇怪,又没有人过生日,干嘛吃蛋糕??
她不会了解我的内心如何渴望快乐,我像个溺水者,紧抱一条浮木,即使吃一小块生日蛋糕,我都深盼感染一点点快乐的余味。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1
第二章
两个极端绑在一块儿
在我发病的这些日子里,有几个亲近的人被我整惨了,他们纷纷被迫更换角色,挑起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吃重戏份。?
譬如,有好友充当救火队员,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在电话旁边,紧急待命,一会儿看我要跳楼了,一会儿看我又要跳机了,而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只能以电话遥控,真是急得鸡飞狗跳。?
姐姐则扮演厨师,每天下班后绕到我家,煮一顿饭,陪着我吃,并察看我的生活起居,看我浑身上下勉强有点人气了,又叮咛半晌,才打道回府。?
算起来,我是一名幸运的忧郁症患者了,有朋友支援的全天候热线,还有姐姐供应的热厨专案,因为并非所有忧郁症发作的可怜虫,身旁都有这么体贴的待命者。然而,亲情就像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这层道理,对于忧郁症患者的家人关系来讲,体认尤深。?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和姐姐可以说是唯一的血缘亲人了,按照常理,我们俩应该十分亲近。但可惜,她和我虽同处一室,却像是给放在两条完全反方向的成长路上,各自匍匐前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结果是,她到了她的南极,我到了我的北极,遥遥相望,这时风雪漫漫,已经看不见接通的路了,以致心灵各据一方,难有往来。?
姐姐是我们家从小家境清苦的受害者,身为长女的她,及早放弃了童话,必须硬着头,牺牲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掌,去帮父母扛得摇摇摆摆的沉重家务。?
我因为小她六岁,是家中的独子,便似乎理所当然拥有了特权,可以一直躲在父母以及她的身影后方,没有遭受到现实风雨的侵袭。我被保护得好好的,在舒适的屏障后,得以继续编织我的人生美梦。?
但是姐姐则不然,她几乎没有所谓的少女时期,永远需要自行睁亮眼,不必等到爸妈开口,她就要先想到能为这个家庭如何分忧解劳。?
我还记得姐姐省吃俭用,生平第一次攒下来的钱,最后变成了我的第一辆自行车。?
姐姐曾眼睁睁目睹老实的爸爸与友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不谙提防,导致血本无归,朋友跑了,爸爸还负了一身债。从小时候起,姐姐就老看见表情凶、口气坏的叔叔们上门讨债,认清了人生的险恶。?
日复一日,姐姐久经磨练,养成了现实主义的心性,一把算盘打得精,在人生曲曲折折的风险路上,总能靠着精打细算逢凶化吉。?
而我,却因此站在厚厚的布幔后,垫着小凳子,站在上头剪贴一些红红绿绿的图案,什么东西都弄得可爱、小巧,还自以为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帆风顺!?
可以想见,南极与北极,日益疏离。?
由于心虚,我很不愿意跟姐姐亲近,因为她老会数落我“跟老爸一样老实”,甚至“这年头老实人最没用啦”。我觉得自己宛如在观看万花筒一般的做梦人生,别人可能还会欣赏,一摊在她面前,却只是一堆惹笑话的废纸罢了。?
我的对策是反击姐姐的人生价值,只有金钱与数字,是我所不屑。我为此一个头两个大,嫌恶不已。?
很嘲讽的是,因为她的牺牲,我才有本钱越来越精致化,等到我脱离了粗鄙俗气之后,却据此更疏远她,认为她心灵不够细腻,我们的内在世界终于对不上话。?
自忧郁症发作后,我认真思索,与姐姐之间“应该很亲,竟然不亲”,是我一辈子心头的痛。?
父母双亡后,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我很想跟她靠近,但是她已经成了一个情意绝缘体,阻断我灌输任何真情。
她象征着一种“我家早年的苦日子”,一旦我和她亲近,感染上了她的生命价值,例如对理想人生的敌视、对自我保护的过度张扬、对人性的怀疑等,我就会像被过去的记忆拼命拉回去,而那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在她眼中,我也许不务实际、爱乱花钱,但任何能用钱买得到的快乐,我都觉得值得。姐姐从不会去探究我花钱背后的心理,是想跟旧日子、苦日子告别,有不得不然的苦衷。?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样不去帮她的节省,找寻一个正当的心理解释。每当她习惯性提醒我花钱不要不节制,可能只是基于好心,我就无比厌恶,感觉好似早年的苦日子要逼我走回头路,于是把所有的怨尤与紧张,都不自禁地发泄在她身上。?
她变成我在抗争过去那一套无趣人生、贫苦记忆时的一个箭靶子了,一听到她对我的意见稍有不认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会立即拱起背脊,像煞一只防卫的猫。弄到后来,倒不像是我们在寻常对话,而是有两种迥异的价值观在严重对抗。??
我不太喜欢处理日常琐事,银行户头和一切跟付款有关的数字行径都交给姐姐经手。譬如,她照例帮我核对每两个月塞得乱七八糟的统一发票。有一次,发现好几张只差前后一个号码就中奖了,她建议我下回买东西,要故意多打几张发票,或是顺手多买一样小东西,让发票的号码自动跳一码。?
普通人听听就算了,我却当场发作,对她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反感极了,于是生气顶撞:“满脑子都是钱哪!”?
我时常会被她像这样莫名其妙激怒,我是哪根筋接?错了???
一细想,原来,姐姐对生活斤斤计较的态度,以及自以为精明,对我就像一场噩梦,我急于摆脱,才不要效法她,步她的后尘。?
我们在这样的清冷家境中长大,做人与讲话都干干燥燥的,没有机会学习互相湿润、温暖的方法,所以惯常以“挑剔”替代“关爱”,明明是好心好意,讲出来的话却很伤人。?
记得多年前还在大学念书,我把做家教赚的钱买了一只手表,给她当生日礼物。?
她却没有流露高兴的表情,甚至数落我:“干嘛花这个钱?要送,以后也会有别人送,浪费!”?
我猜想她当时其实还是很开心,但在我们家里,清一色的反应是“不会表达热情”,结果她只好以最热悉的“冷淡”、“不以为然”,将内心的喜悦传达出来。?
姐姐认为买手表对一名学生而言,稍嫌贵重。以后她可能有男朋友或先生会送她这种礼物,干嘛我要多花这个钱?她数落我,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感谢与高兴,觉得是在替我着想。然而,我们俩都不会处置这种状况,演变成她说错了重点,我再也不想自讨没趣,没有下一次了。?
多年过去了,情形似乎没有太改观。有一回,我说要请吃饭,难得要姐姐陪我。到了餐厅点完菜,问她要喝什么,这里有一种特制的冰桔茶很好喝。?
她摇摇头,一副对价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了。”随即又补充道:“帮你省点钱。”?
一家人出门上馆子,我请客,大家开心就好,姐姐就为了节省区区几块钱,其实是好心,但被她讲成像是何等重大的节约工程,当场浇了我冷水,完全破坏了那一顿饭。?
对了,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从小就很不容易快乐,好几次勉强想要快乐起来时,姐姐便会跳出来,大浇我冷水。“当头浇我冷水”,成了我对姐姐化解不开的怨怼印象。?
我被忧郁症暂时击倒之后,什么事都不能做,生活进帐也落空了,靠着过去一点积蓄度日。但我不敢去想未来的经济负担,病何时会好?何时可以开始赚钱?想多了,也只会加重烦恼,于事无补。?
关心的姐姐还是“照常演出”,有时提及我租房的这栋大楼电费太贵了,又或者这一带的房租偏高等等。?
这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痛得我跺脚。?
通常来讲,忧郁症患者的家人都会要他们宽心,暂时不要操烦太多。姐姐虽基于好心,却适得其反,一再提醒了我经济的压力,害我伤口很难结疤。?
那次,我震怒到手脚乱舞,拿着一本刚出版的日文翻译书《忧郁病患的日记》,对她咆哮:“这本书你拿去好好看,我在学习怎样复原,你也应该要学习怎样跟忧郁症的家人相处。跟忧郁症家人相处,是一门需要学习的课题。”?
总之,以功能而言,姐姐确是一位很称职的厨师,她每天准时往返她家和我家,从不抱怨地照顾我,为我打理琐事。?
但是以情感而言,姐姐的角色就很有争议了。她常常是为了好的出发点,却以激怒我收场,造成双方各自气愤,我们这一对姐弟实在很奇怪!深究起来,要说奇怪,也不尽然吧。?
后来,我发现许多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越是跟他们亲近的家人,往往是他们某种心痛的来源。有人是来自父母,有人是源于亲密伴侣,例如配偶。特别我发觉男性忧郁症患者与母亲的关系,通常都十分紧张。?
母亲病逝后,我和姐姐的关系就变化了,她以“长姐若母”自居,到现在,我一出门,她还会叮咛我带钥匙了没有??
姐姐对待我,与其说是姐弟,更不如说是母子。她把父母过世后的责任全扛在身上,对我极想姐代母职,照顾得不遗余力。但我总把通往她的门关闭,让她不知所措,永远没有机会领悟:弟弟长大了,该让他有空间做主。?
我和姐姐其实很爱对方,但都以伤人的笨方法去付出,以至于只剩下一家两口,心灵却遥不可及。?
但我的一位好友经过一段近距离的观察,说的话很值得深思。?
他说,我和姐姐都是童年清寒家境的受害人。她把节省当做目的,不去享受或创造生活品质。而我,把花钱当做目的,是“买”那个动作使我快乐,却非买下的那些东西让我满意。所以,姐姐似乎一直在省钱,人生没有尽兴。我一直在花钱,人生没有珍惜。我们各自为此受苦!?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难怪据他观察,我不管完成了什么,或是拥有了什么,都不见我有何开心之色。因为我的快乐模式,始终都落在于“买东西”的付钱动作,却不是“买回去”以后的把玩与享受。而付钱,总是很短暂的片刻,象征我的快乐一纵即逝。?
还有,我总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姐姐激怒,原因出在,我还没有真正接受姐姐的人生观。但我当了一辈子的顽固石头,不愿为谁改变,她又何尝不能如此?干嘛为我改变??
我不过是以疏离她,来消极抵制她那一套我不喜欢的人生观罢了。?
这些年,姐姐以一名保守的公务员,完全接受了我一些不合常规的行为,也接纳了我忧郁症病人的身分。?
她是发自内心接受了我。?
可是我呢?说穿了,反而是我还没有接受她,老嫌姐姐。?
我嫌弃她,乃因为我们出自于同一个家庭,一个不会快乐、不懂得快乐的家庭,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一样,不会享乐人生。结果,我远远抗拒接近她,并没有让我因而改造,我也还不是一样不会享乐人生,只是刚好与姐姐的方式相反。
唉,我和姐姐都在同为我们早年的成长经验受苦,也都“还在”付出代价中却不自知。所以,我们同属“受害人”立场,应该相濡以沫,互相协助脱困才对。?
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身后都站着这样一位家人,假若他们希望康复,就必须先弄清楚,他或她的家人关系当中是不是存在着“病因”,会不断成为患者心头的一个痛点??
唯有在那里下药,才会终见疗效。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2
第二章
忍心送走“女儿”
在网上,我查到了一些好心的建议,例如忧郁症患者可以如何云云,以改善病情,许多都是过来人的亲身体验,据悉很有效果。其中,一项最可爱的提议便是“养一只猫”。?
我十分了解身边有一只善解人意的宠物,对于孤伶伶的愁苦心灵而言,正像一份冬夜的温暖消夜,让人打从心窝热起来。?
因为三年前,我养了一只流浪猫KIKI,视同心肝女儿看待,宠爱不已。在这些相处的日子,她的确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最佳礼物。?
不过,当我忧郁症发作了之后,情绪有时滚沸到极点,不仅无力关照她,甚至一听她喵喵个不停,便会失去耐心,严重时还忍不住揍她一顿。?
我为自己失控的迁怒行为,感到惊异,对忧郁症擅于渗透的伤害力,又多了一层体认。?
这几年,我的一些不合常规的作为受到社会大众瞩目,每回在接受媒体访问时,总会被问到:“有没有想要认养小孩啊?”?
但我明白,在目前的台湾法律与社会风气下,仍充满了不可预期的障碍与压力,所以我只好采取保留态度。?
住在台北的高楼公寓,养狗怕吵到芳邻,后来我退而求其次,决定饲养从来没有相处过的猫。?
于是我开始四处去猫店浏览,看上一种叫做“美国短毛猫”的品种,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就索价三万元,但是毛色细致,模样逗人,这个价钱应该也值得。?
就在我已盘算要去选购宠物了,经过友人介绍,说她有位朋友在通化街附近的骑楼拾获一头小猫,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瞧瞧?或者可以打消花钱买猫的念头,而改成收养这只流浪猫,也是功德一桩。?
当我在兽医诊所乍看到笼子里的小猫,觉得有点丑,因为她的脸孔受了伤,全身的毛稀稀疏疏。?
我不好意思因为嫌她丑,就跟朋友说拒绝领养她,所以勉为其难将她抱回家去。有位朋友看到后说,根据他养过猫的经验,预言她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这就是KIKI的由来。?
我从来没饲养过猫,无由判断,老认为小KIKI不够漂亮。谁知道她越长越大,脸上的伤愈合了,毛色也变得很光亮茂密,我才服了那位朋友,KIKI确实出落得优雅可爱。?
以前我只有养过狗,很自然将KIKI当成狗儿对待,她似乎也就很捧场地培养了一些狗性。例如,我丢出一条链子,她会立即冲过去,用嘴巴叼起,然后咬到我跟前放下,蹲好,眼巴巴看着我,希望再来一次。于是屡“丢”不爽,她虽是猫,却比一只猎犬还神气。KIKI也很理所当然自视为家中的掌上明珠,冬天会在半夜自动钻进我的棉被窝,缩成一球,睡得四脚朝天。每天早晨天一亮,她会蹲在床头,用爪子拍醒我,叫我开罐头弄早餐给她吃,毫不客气。?
这些年间,我到各地旅行,离开家后总是念念不忘KIKI。还有,在美国、欧洲、大陆、韩国、泰国、日本等处,我只要看见与黑白花的KIKI稍微长相类似的纪念品或饰品,就一定买下。如今我家的猫收藏物,已经多到可以弄个动物园了。
为了强调她是一家人,我特地连姓带名叫她“许KIKI”,还慎重冠上父姓呢。有时我也会唤她“美眉”,简直称得上父女情深。总之,一想到她,我的心中随时洋溢着做父亲的幸福感。?
然而,不管KIKI之前再怎样讨我欢爱,当忧郁症来势汹汹,我无暇自顾,更谈不上照顾她了,一切美好瞬间都变质。?
譬如,平日何等可爱的她,在我扭曲的心境中,变成了小恶魔,而平常她温柔地喵喵叫,听起来更是宛如魔音传脑,使人头痛欲裂。?
眼睁睁看着对KIKI的爱,不由自主地变酸、变苦,我却无力扭转,心中又急又无奈。?
而最可怕的莫过于她又很不体贴整天只会吵着吃,我躲都没地方躲,便会失去控制,在气不过之下,几番用手掌狠狠打她的屁股,或者像发疯似的朝她吼叫。?
修理过KIKI后,稍微恢复了平静,我便对自己的反常表现益加失望,也渐渐感到恐怖,因为我似乎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只要被她一吵,说不准何时就发狂。?
我尤其担心有一天会给怒气炸昏了,对着KIKI拳脚相加,酿成后悔莫及的后果。比方,我住在十四楼,要是哪天听KIKI鬼叫鬼叫的,制止不住,一时在气头上,很可能就将她从高楼丢下去。?
我想到这些恐怖画面就发毛,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央求姐姐先将KIKI带回她家里,帮我照顾一阵子。?
KIKI离开了,单独面对屋子里的冷清,我其实更加寂寞。?
虽然,从此没有她索讨食物的噪音,但夜里也没有毛茸茸的小东西,跳上床来温暖我的身子了。?
后来,我的忧郁症病情尽管有了起色,不再那么神经兮兮,比较能够自我控制了,但我仍然没有让KIKI回家。?
因为我发现,平常也是独居的姐姐,自从她家里多了KIKI,人猫做伴,其实助益姐姐的规律生活有所寄托。听她每次提起KIKI的近况,我都感受到她心头那一份长辈的宠爱。?
我心生矛盾,终于下了决定,暂时还是让KIKI跟着她的“姑姑”吧。?
从我跟KIKI的对应关系中,我惊心动魄地察觉一桩事实,那就是存在于亲子关系里的危机。?
根据我的观察,有许多父母本身已有忧郁症的倾向,但因为起先情况并不太严重,所以没有警觉到要去就医。日复一日,他们积存了不少压力,逐渐走到失控的边缘,不自觉地会开始以子女当出气筒施暴。?
我常看见一些父母在街头,当众动手打哭啼不休的小孩耳光,并且声嘶力竭地恫吓,模样凶狠。?
这不禁让我联想,当忧郁症狂飙时,我对KIKI不也是这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吗??
近来,各地父母虐待年幼子女的悲剧事件,时有所闻,以我这个过来人的想法,或许有大半都是大人的忧郁症在作怪,可是真糟糕,大家还被蒙在鼓里,很少人有警觉。?
我为KIKI设立了一个猫网站,欢迎造访,网址:www.meowmatters.com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2
第三章
世事难料,本来按照我的计划,申请了旧金山的博士班,谁料到我突然爆发了严重的忧郁症,身心溃堤,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完全无法自主,更别提远赴异地了,去旧金山念书的计划,只好被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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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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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31 07:13
第三章
短暂的一周春天
世事难料,本来按照我的计划,申请了旧金山的博士班,谁料到我突然爆发了严重的忧郁症,身心溃堤,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完全无法自主,更别提远赴异地了,去旧金山念书的计划,只好被迫放弃。?
有一位许久不见的挚友来探望我的病情。记得他走进我家门的那一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屋子在旋转,回首我的病中遭遇,感觉宛如经历了一场茫然的梦境。?
和这位挚友分开的这段期间,我病倒了,独自疗养,一路跌跌撞撞爬过来,几度有轻生的企图,稍一不慎,我就从人生出局了,所以能够和他再次相见,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
从他快要来台北看我之前,在电话中,我就一直闹恐慌,重复地说:“你回来仅仅一个礼拜,然后就要回去了,我又剩下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不断给予宽慰,劝我不要老是往坏处想,应该先好好想一想相聚一周的快乐,干嘛马上就想到一周后的分离??
他可说到重点了,这就是我糟糕透顶的习惯,凡事总是先想到苦涩的部分,而忽略了甜美。我以为能够事先设想到“不好的一面”,而预做准备,才是一种扛责任的表现。?
结果,这样自以为是的“优美”信仰,竟弄得我一生中都在烦恼、烦恼,烦恼个没完没了。我往往感受不到眼前手中拥有的充实与甜美,却一径为日后可能冒出来的麻烦忧心不已,永远卡在这个轮回中。?
所以,自从我看见情同手足的挚友的第一天起,我喜则喜矣,不过内心里也流窜着惊惧,天天在数日子,“唉,还剩下几天他就要走了。”?
仔细一想,我怀疑我八成有自虐的倾向,动不动拿各种正当的名目、理由,来吓自己,与烦恼为伍,逼迫自己快乐不起来。并且似乎越烦恼,我才越有安全感。?
明明我应该尽量享受与他重逢的时光,却都移做担惊受怕。我有个奇怪的逻辑,就是担心现在太高兴了,会造成别人不在时,我更难承受,因此刻意压抑心头的舒服,赶紧分摊日后的难过。?
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独自走到客厅坐,窗外阳光正好,我却没有半点喜悦。我忽然想到,我时时会感到力不从心,胸口忧郁如墨汁,那么今后我岂不是更加凄凉??
我感到非常庞大的绝望,躺在沙发上越陷越深。在书房上网的挚友可能后来发现我不太对劲,既没打开电视,也没出声,就走出来察看。果然,我神色凄惨地瘫痪了。?
“你怎么了?”?
我乏力地看着他,身子还是静躺不动:“我全身没有?力气。”??
“走,我们出去走走。”?
开玩笑?我连脚都抬不起来,怎么走得出去??
他见我没有挪动的意图,就硬拉着我起身,不让我继续瘫在原地。?
“走,这个时候一定要去外面动一动,不然你会越来越?沉重。”??
现在要我走出门,简直是酷刑。我几乎哭了,疲倦地告饶:“可是我真的没有体力。”?
他本来有点心软,想放我一马,后来大概觉得不妥,又坚持拖我出门。我好像正在走上断头台,每一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喘得跟一条牛似的。?
我们不走远,只在住家附近的信义路上服饰店逛。后来,他还用修表带的理由,要我陪他穿越辽广的大安森林公园(呼,走那一趟,真要我的命),去寻找钟表店。?
这就是他的计策,善用各种说词,半哄半骗,让我多劳动。因为他在来之前读了一些忧郁症的资讯,认知到旁人帮助患者运动筋骨,促进新陈代谢,是很好的复原方式。?
我还翻了几本关于忧郁症的书。其中有一本类似教科书,是二〇〇〇年刚出版的《克服忧郁症》(Overcoming Depression),其中对忧郁症做了简洁而精确的定义,指称它:“是一堆持续的症状,可以从几星期到几年之间。症状区分为四种群组:你如何想(对自我、世界、未来的负面观感),你的身体怎样反应(睡觉与食欲都有困难),你怎样行动(动作变慢、冷冷淡淡),你如何感觉(忧伤、罪恶感、焦虑)。”?
当好友唐谟也来家中,翻着这本放在客厅桌上的书,读到忧郁症的以上特征,惊讶地叫道:“睡觉、食欲有困难,冷淡,忧伤……咦,这些不都是你的症状吗?全部符合耶!”?
唐谟像许多人一样,对忧郁症的认识相当模糊,直到看到这本书的完整说明,才有了基本概念。?
但他大惊小怪说我的症状符合忧郁症定义,口气甚至有点惊喜,好像是我买到了一张奖券,而他帮我核对一下数字,居然每一个数目都吻合,他仿佛正在恭喜我中了巨额大?奖呢。??
真是挖苦的幽默,我居然也十分捧场,挤出了两声苦笑。唉,不错嘛,我这下成了大奖得主。?
区区一周,挚友很有效率,陪我做了不少事,例如去日月农庄洗温泉、跟其他一些好友聚餐、回姐姐家去探望我的爱猫、去晒室内日光浴机器等,他似乎将我导正回到现实的轨道上。而我也在担心中矛盾地享受着这份诡异的快乐。?
他还陪我上医院,跟我的精神科医师会面。许医师看我状况改善,以及查问我这一周以来的镇静剂已经自动减量,所以打算从下周起,把开给我的药量减半。?
我一时心慌,赶紧解释是由于这一周情绪较好,我很担心会有情绪上的严重落差,万一病情又惨跌,这时刚好药剂减量,恐怕是落井下石。?
许医师听听有理,便暂缓了减药的打算。?
我的人生列车本来行驶得好端端,突然被忧郁症撞歪,有如经过了一场戏剧性的转折。所以,我的情绪机制变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了,该快乐的时候,我无动于衷;该瘫痪的时候,我竟又有点余力。?
挚友离开的头两天,我都还能保持情绪缓和,应变的潜力超出料想,我偷偷庆幸灾难的魔掌转了弯,没有伸过来?骚扰。??
好景不常,第三天起,台湾冷气团过境,天气骤变,从温暖的初秋日光,转成阴冷的湿雨绵绵,变化极大。?
我被困在空荡荡的屋子,彻底告别了那一周春天心情,黑白的变调人生又回来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4
第三章
在黑暗中漫舞
有一段时期,我变得时好时坏,经常在度过了几天平静的好日子,以为西线从此无战事,进入了太平岁月之后,我的心情又会无预警地跌回黑闷的深渊,软无着力。?
这种落差十分恼人,就像一位不负责任的大人,在喂了一个馋嘴的小孩几顿零食,把他的食欲整个勾引起来了,才突然撤走装零嘴的铁罐子,藏得无影无踪,逗得他势必比没有吃零食前哭闹得更凶。?
反反复复还会跌回去的这种轮回过程,常让我想起一只蚂蚁匍匐在没有出口的迷宫,诱使它走进来的那块糖饵已经融掉了,只剩下前方永远找不到出路,却还傻傻兜着圈子的可悲宿命。?
在我复原的历程中,最难的是“一个人”,我吃饭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却从来不是自得其乐,也毫无所谓“自由自在”可言。?
有时别人硬拖我出门走动的好处是,有时也的确可以豁出力气,把自己从苦闷的房子逼出去,命令无力的身子:“爬起来,跨出一步,你这烂家伙!”?
我或许能够不让自己继续沉沦在封闭的家,导致病情恶化,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能够享受独处的快活了。?
如今独处的我变成一条空壳的游魂,没有依归地闲逛,脸比七爷八爷还苦。?
我的身体或可勉强走动,但是苦得像泡在酱缸里的心,却怎么也甜不起来了。?
走在西门闹区,尤其突显出了这个事实。周遭都是你推我、我推你玩闹的新人类,我会以有敌意的眼光扫描某一些人,因为他们那副欢乐、咆哮的嚣张德行,肆无忌惮到令人生厌呕吐的地步。?
什么都看不顺眼了,例如,计程车司机一有意图想多聊两句话,我就气呼呼吐着大气,偏头看窗外。偶然坐公车,明明别的地方还有空位,要是有哪个讨厌鬼偏偏挑了离我很近的座位,我就憎恶地烦躁起来。?
那一天,我的后脑勺很紧,好似一条橡皮筋多绕了几圈,紧崩的程度加了三倍。在这种后半身僵直的情况下,我单独走进了戏院,去看好多人推荐的《黑暗中的舞者》。?
结果,哼,竟然是我差点在黑暗中吐血!?
《黑暗中的舞者》荣获二〇〇〇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包揽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女歌手比约克担纲演出,饰演一位从捷克携子投奔美国的妈妈。她罹患一种家族遗传的失明症,视力渐渐消退,终至全盲。但为了替一样染有此病的十三岁儿子筹措手术费用,拼了老命在工厂加班。?
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的比约克存了二千多元,藏在糖果盒里的钱却被房东盯上偷走了。最后阴错阳差,在当面索讨的拉扯中,比约克误扣板机,枪杀了房东。?
人证物证俱在,比约克偏偏不肯道出原委脱罪,仍以那一套“寄钱给祖国老爹”的假说词解释一切。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她又死也不说那笔钱是为了医治儿子的眼睛。?
最后不消说,比约克饰演的妈妈被送上了绞刑台,卡嚓一声,扭断了脖子毙命。?
当看到法庭受审那一场戏,我坐立不安,几乎气愤得起身,准备夺门而去,不想看到落幕。?
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竟然会看到气得全身发抖。他妈的,什么自以为是的情操嘛!拆穿了,都是鬼扯淡!?
比约克身陷死牢中,还企图阻止友人在行刑前为她平反,她苦苦哀求不要让儿子知道要给他动手术的真相,否则他会忧虑,眼睛一受到压力,即使开刀也好不了。?
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牺牲哲学啊!?
难道儿子误以为妈妈杀人,行刑在即,从此要成了孤儿,他就不会忧虑,双眼就不会哭泣而受损??
世间的每一种牺牲情操,背后其实都有阴谋,鼓吹了半天,往往是那种温良、体恤、有责任心的人才会轮到牺牲的角色,而那些皮皮的、涎脸的、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人,早都躲得没他们的份!?
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游戏,为何只有某些人是牺牲情操的特定选民??
我不知道为何一部普获好评的悲剧歌舞片,居然叫我看得如坐针毡,当看着那一副牺牲自我却陶醉的嘴脸,我就恨:去死吧,蠢蛋,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愚昧的下场!?
另一方面,我在怨怼之余,也很惊讶,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以往那个体贴、感动、窝心的我,我是在跟一部电影过不去吗??
这不过就是一部娱乐片,顶多号称艺术电影,我那么死心眼地气个什么劲哪??
天,我赫然在跟一部电影呕气,真不可思议。但深一层去想,我又惊异地察知了真相。?
原来,私下的我已经对片中那位妈妈所展示的那种牺牲一己的生命理念厌倦无比了。?
我的一生很多时候不也都是这个样子,一径委屈求全,把自己扭得不成形,只为了配合身边的支架,而不按照自己的意思展开枝叶,所以生长得歪七扭八,别扭死了。?
于是突然间,我对片中这一厢情愿牺牲的美德感到焦虑,因为它一印证到我的人生,便凸显了荒谬性!明明是受害人,却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甘愿送上了一条命,这就是我们讴歌的母爱、人性之光??
妈的,我真气得想骂脏话,这都是愚民政策罢了。?
不断地鼓吹自我牺牲、自我退让、自我委屈、自我砍削,好求得大局周全,这一套逻辑最终总像个紧箍咒,不去缠别人,却只会狠狠缠在每一个忧郁症患者、或是准忧郁症患者的脑袋上。?
在黑暗中漫舞也好,在黑暗中吐血也罢,我察觉到自己凡事都看待得太认真了,放松不下。不过就是一部影片嘛,我还将之当做真实的人生品鉴,气得半死。?
我是哪里有毛病了??
大概生平压抑太久了,一再削弱自己去配合大局,以致当忧郁症发作之后,我对影片宣扬的那种愚昧牺牲精神,深感疲累不堪,再也无力承受了。?
没错,切中要害,这不就正是我一生的痛点,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
“serious”这个英文字,有“庄严、认真、诚挚”的意思。咦,奇怪?它不也是被人们歌颂的美德吗?为什么一用在我的生命信仰里就失灵了??
我的一生几乎是“serious”字义解释的翻版,却屡为所苦,人家能嘻皮笑脸地过日子,对我则有如天方夜谭。?
我还记得年轻时代玩过一种扑克牌,叫做“吹牛”游戏,大家轮流盖牌,喊牌时或虚或实欺敌,谁先把手中的牌出清就获胜。?
例如,一个人将手中的三张牌盖在中央,口中宣布:“三张老K。”因为不露牌面,所以无人知道是真是假,吹牛的本事就在这里,看你吹得像不像真的。?
出牌的下一位,可以继续跟进,随着喊说出“老K”的几张牌,或者也可以不信邪抓鬼,掀开前一位的牌。?
假如果然是三张老K,表示出牌者没说谎,掀牌的人便得吃进中央所有压着的牌,而由那位出牌者继续发动出牌。如果抓对了,吹牛的人只好乖乖收回所有的牌,而由掀牌者取得发牌权。?
我每次都不敢造假,因为如果我吹牛乱喊牌,结果被下一家当场掀牌,拆穿谎言,我便会羞得无地自容,好像当小偷被人赃俱获。?
大家玩吹牛扑克牌,都知道那不过是游戏,玩得兴高采烈,我却惶恐不已,脸红心跳,所以一说谎就被抓到马脚。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连游戏时也正经八百。?
学不会轻松以对,成了我人格的致命伤,我会罹患忧郁症其实是早有体质原因,注定这样个性的人,要在黑暗中漫舞!?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4
第三章
“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可能因为看了《黑暗中的舞者》一片,忧闷的心情被渗透了几滴强酸,产生可怕的发酵作用,加上持续的头痛、反恶折腾助虐,我的身心状态又摔落到了谷底。?
才在暗中庆幸,想说难得晒了几天的阳光,过了几天的好日子,结果竟这么快又给逼回原先的冷湿洞穴。?
这种晴天转阴天的变化,毫无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所谓缓冲地带,可以随时涌来一朵乌云,说变天就变天,正是典型忧郁症的病情。?
日头不见了,心口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先前的一些起色,旦夕间都毁了。?
我的精力再度溃散,虚脱地躺回了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有一股焦躁。?
眼看着屋子的天花板低垂,仿佛快挤迫到我的胸腔,于是不得不发出几声狼嚎,纾解体内沉闷的低气压。?
精神科医师曾对我解释说忧郁症患者的康复趋势,是一条大体而言逐渐向上的曲线,但若细部解构,仍然呈现起起落落的锯齿状,所以尽管一些时候高潮之后会有低潮回荡,也不必在意、惊慌。?
言犹在耳,我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哄人的骗局。?
医师说得太好听了,我的康复不是一条由下而上攀升的主轴,却可能是一团螺旋状的线球,也就是说依旧会狠狠掉回原点,甚至比原来起步时的状况还更糟糕。?
于是我又会情不自禁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频频哀号了,间或夹着慌乱的哭泣,而且发作的次数更密。我之前宝贵的些许进步,至此可说已一笔勾销。?
讲到哭,那是我人生的新鲜经验,值得一提。?
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从小就不会哭,常常只是心头郁结,即便苦不堪言,也学不来以泪水来浇淋煎熬的烧焦灵魂。所以,人家常讲“哭过了就雨过天晴”的好事儿,从未降临在我的身上。?
不光是日常小事,即使是遭逢人生的大悲大恸也是如此。记得爸爸病逝时,妈妈与阿姆在医院放声大哭,那年我刚升上初中,在这个嚎啕有如四面楚歌的关头一样哭不?出来。??
我当时顶着一粒西瓜头,仅是两眉深锁,静静看着父亲的遗体发呆,充满茫然,这副曾经熟悉的身躯到底是谁?没有了呼吸之后,“他”竟变得如此陌生疏离。?
六年后妈妈也过世了,出殡那日,我独自站在尚未封盖的棺木旁,细瞧着缩水了一号的母亲遗体,没有泪水,只有心痛,一边纳闷极了,生前肥胖的母亲怎么塞得进这一只窄窄的棺椁??
父母过世之际,我没有哭,以及哭不出来的后遗症,后来都慢慢显现了。亦即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能从失怙、失恃的错愕心境中恢复过来。?
那种诀别亲人的伤心,幽幽然就像一根透明的冰锥,刺进了我的魂魄,在里面融化,散入四肢百骸,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再温暖回来的寒意。?
弗洛伊德曾指出,忧郁症是“忧伤的过程尚未完全结束”产生的一种后果,这句话用来形容我在父母逝去的当时来不及发泄悲伤,导致一辈子扛着不放,进而忧郁缠身的景况,实在十分精准。?
我试着去揪出祸首,越想越怨,都怪这可恶的教育系统,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教我怎么样哭?教我怎么去释放苦楚?甚至也没有人教我怎么笑!以致我长大了,连基本的哭跟笑都不太会。?
还有,我们文化中那一套“男儿有泪不轻弹”和“强者不落泪”的哲学,一味崇拜虚假的英雄形象,不顾虑人性的身心卫生,看穿了之后,也是害人不浅。?
最近刚好看到电视的一则新闻报导,说日本福冈市有人在户外传授“要怎么笑”,每天早晨就像练太极拳一样,学员聚在一起,由老师教导如何放松身心,哈哈一笑。?
学生堆里有经理、医生、高级知识分子等,我觉得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脑子的理论一大堆,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种人最危险,因为通常都是一批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机器。?
除了笑,我倒希望将来有哪个好心人能站起来,打着“三天保证教会你哭”的旗帜,出面开班授徒,一定会有许多人受惠吧。?
尽管我在哭方面的EQ很差,但自从感染上了忧郁症,每回发作时,我有数次可说不需教导,也能自动哭到泪如雨下,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开水闸泄洪”程序。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机能在严重抗议,不再听我的情感控制阀指挥了,所以奋力冲开一个缺口。?
我只消哭过了一场,都有奇迹式的轻松,万能慈悲的泪水洗条了我那奄奄一息的灵魂伤口。?
我也注意到,现在我的泪腺产生了新的变化,以前是干涸的河床,如今已悄悄流成一条小河。例如,我在看有线电视的电影频道,就变得极容易随悲伤剧情落泪,虽非嚎啕大哭,但泪水总是轻易夺眶而出,安静流了满面,等泪干了,心里竟是十分舒服。?
天哪!我找回了一辈子少有的哭的感觉,挺讽刺,人云亦云的弱者行为,竟带给我无上的解脱妙方。?
可是,难道每个现代人都要等到罹患忧郁症,才得以享受这种哭的神奇疗法,而不能事先学一招自卫吗??
想一想,我确是一则血淋淋的例子,这个代价的肆虐,真是恐怖!?
对我而言,恐怖的还在后头。?
有一个晚上,我在跟朋友通电话,她再三安抚我浮躁不安的心情,但是对于自己病情时好时坏,甚至坏起来昏天暗地,冲着话筒咿咿呜呜哭喊的情况,我已经失去了耐心。老是在原地踏步的不长进行为,使我灰心透顶。?
忽然之间,我濒临崩溃,再也无法自持,很恨自己只能对着别人做无谓的发泄,我猛在地板上跳,想卸掉满身的躁郁。但不成功,我只好将心一横,痛苦地叫道:“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我连续哀绝地喊了两遍:“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说这话的当儿,我听见朋友非常着急地叫我的名字,试图挽回我的绝望,但是我已顾不了这些,脑子糊成一片,啪地挂断了电话。?
就在断线的同时,我等于也宣告自己覆亡的命运。?
我该怎么办?接下去我要如何是好?全然失去了方寸,我把别人的关怀堵死了,我是不是已到了发疯的地步??
硬生生挂掉了电话,万念俱灰的我,仿佛站在与全世界为敌的疏离处境。我颓然坐回了电话旁那张宛如电椅一般的椅子,下意识拿起了电话筒,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姐姐在那一端只喂了一声,我登时无法言语,哇地哀号大哭,抽搐到无法呼吸。她一听吓呆了,声音充满了想要阻止一桩即将发生悲剧的颤抖,一直焦急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继续溃堤般地哭。?
姐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我这么惊心动魄的哭喊,立即做出反应:“别哭了喔,姐姐马上过来,你不要哭了,我这就过去看你!”?
我在最紧要关头,打电话给一向被我隔离在心房之外的姐姐,表示我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我似乎是在跟唯一的家人做诀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听见姐姐那关心溢于言表的惊慌声音,我竟有不计较过去一切埋怨情绪的感受。?
那一刻,我懂了,毕竟她还是我最亲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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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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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要向你道别!”
就在姐姐风驰电掣从木栅家里,赶往我家的途中,被我挂掉电话的那位朋友急得有如热锅中的蚂蚁,一再拨电话进来。我本来心灰意懒无意接听,但是听着那声声催促的铃响,仅剩下的一丁点理智告诉我,不能不理睬。?
接起电话,她好像化身救援的消防员,战战兢兢在跟一位站在窗口,随时准备跳楼的人展开拖延的斡旋战术。?
她一直在对我施以反催眠似的:“别被你的脑子骗了,它现在正在欺瞒你,让你以为人生无望,一切全是灰暗的,这都是你的脑子在欺骗你!事实上,并非如此,人生仍旧有喜有悲,快乐的时候还是有,你的脑子却蒙蔽了这个真相,误导你的判断。”?
我有气无力地听着,因为那个时刻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譬如想死,却拿不定主意,该采取什么手段??
是就这样从我住的高楼往下跳,摔得面目全非?还是拿刀子,叫自己纳命来?或是吞下所有我找得到的药丸??
我心中既无章法,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姑且听着。?
当我还在通电话时,夜奔赶来的姐姐手持钥匙打开大门,看来我这一次的殒落壮举泡汤了。?
我这时哭肿了双眼,头昏脑胀,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姐姐说些什么,其实也不用说,她赶来就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她没有回去,剥了一颗肥美的柚子给我吃,并留在我家的客房过夜,就近看护。?
真不知道我怎还有胃口,一口气K完了那颗柚子,汁液丰足的果肉在舌底生津,让我添增了一丝奇异的回魂感。?
接着,我吃了两种镇定剂Xanax和Loramet,眼皮渐沉,很早就去上床,结束了这一出剧情走样的恐怖片。?
然而,从那天起,想死的念头就像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又回到我的身边陪伴,悄悄安慰了我不为人知的深沉?寂寞。??
对忧郁症患者来说,死亡,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魅力。??
因为我们的脑子已经不太想得起快乐的记忆,积满了愁苦,“生命即是苦”的结论会逼得我们活得很累。相对于“生”的“死”,遂变成了休息,变成了放松的代名词,也变成了一支永远奏下去的安魂曲,在对我们温柔地吟唱。?
想到了死,让我们遍寻不到出路的脑子,仿佛意外捡到了一张“走出迷宫”的地图。?
我们不见得非去死不可,但是一想到可以死,确实就有一种暂且松一口气的感觉。我们或者备而不用,然而想用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用,那种念头正像母亲的手抚慰着生病的?小孩。??
我这么讲,一个健康人恐怕仍无法想像当忧郁症患者严重发作时,脑中那种“没有出路”的死巷子滋味。我个人也无心寻求他们的理解,因为急着想要下台一鞠躬的人,是不会在意观众们给不给掌声了。?
很多人会因此指责忧郁症患者的自杀行径是懦弱,是逃避,从世俗的观点审视,这或许是对的;但若从患者那自成逻辑的观点看来,我们倒认为本身并非懦弱,也非逃避,反而极可能是——自以为挑起担子,在解决问题。?
而即便被归于懦弱,或逃避,这也是因为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像一面哈哈镜,才制造出扭曲折射的生死影像,很难就以平常人心坎反映的那面镜相,加以评估。?
我无意在这里鼓吹自杀,甚至我也万分痛心忧郁症患者走上绝路,真心鼓励能活着务必尽力活着。?
不过,当我走过了这一遭寻死的泥泞路,不得不很怜惜地说一句公道话,请试着用忧郁症患者的特殊角度去看待死亡,不要动不动对我们审判,认定我们都是一群人生战场的逃兵。?
更精准地说,死亡,对我们有一份诡异的亲切感。因为它意味着可以舒适地睡上一觉,长长久久地睡着了,不必再醒过来,重新被隔一天的愁苦笼罩,看似永无脱困之日。?
显然地,没有被那相同心灵愁苦吞噬过的人,实在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身心俱碎。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的生理反应那般理所当然,忧郁症患者想要催眠自己不能好好入睡的灵魂,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永恒的安息一途。?
这就不难想像,英国有学者综合了十三个国家的研究个案,发现忧郁症患者的自杀率是一般人的二十倍,比起躁郁症的十四倍、精神分裂症的八倍都要惊人。?
我想我的先天体质中早已隐藏了忧郁的气质,从青春期起,我便间或兴起了自杀的想法,有好一阵子都活在死亡魅惑的氛围里。?
我记得才不过念高中的年纪,睡觉前,我都会有个例行公事,就是跟姐姐说:“睡着了真好,希望能不要醒过来,一直睡下去。”?
当年我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甚至不知道它是死亡的阴影罩顶,事后回想,也许因为不同寻常的压力,老觉得与正常的人生幸福无缘,活得不甚起劲。?
懒洋洋活着的血液,早就流窜在我的体内了。?
尤其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大学回台北重考,生活陷入没有同学、没有目标的惨淡虚无中,有一两次,我连遗书都写好了,只等着付诸行动。?
前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追忆早岁这份跟死亡为伍的思绪,相当程度探索了我意识底层轻生的由来。?
这篇文章取名为《讣文情书》。?
说起来,讣文,对我始终有一股魔力。我常会想像我的名字,一旦印成讣文上的白纸黑字,正式圈上一个休止符,会是啥景况??
我有点向往那种一缕幽魂不如归去的境地,譬如就像我早年的那篇文章所提,当我像模像样,手制了一张讣文,充当说不出口的情书,为心中无人怜惜的绵绵爱意盖棺悼念,我竟感受到了仿佛浓浓乡愁被浇熄似的安慰。?
死亡,就像是我忧郁气质里的一座灶,多年来,很吊诡地烹煮食物喂养我,反而让我拖拖拉拉地活下来了。?
有意无意地,想到冥冥中还有死亡这一条路,使我活得比较有靠山。?
这是相当奇怪的逻辑,但是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都懂得的。所以,或许不该轻言指责忧郁症患者的死亡思维。?
我们对死的关系,就像浑身冷冷湿湿的流浪汉,为了取暖,忍不住会站在汩汩的火山岩浆旁,尽管明知道危险无比,稍有不慎,就会滋一声化为灰烬,万劫不复,还是禁不住要靠得很近,盼望能在冰冻世界里抓到一丝丝暖意。?
记得一位朋友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位住在南美洲的姨妈,每次参加人家的丧礼,都巴不得棺材里躺的是她本人。?
在丧礼上,通常可以听见亲友们轮流上台,讲些追悼死者的好话,听了叫人打从心底舒服。她总是寄盼能提早听到,不必等到人死了,双脚一蹬,再好听的话又有什么用??
朋友提及这位姨妈,是带着半戏谑的嘲笑,我却不以?为然。??
想像自己死亡的情境,确实渗杂着自怜的慰藉心结,但这又如何?很正常嘛。?
要怪的话,应该怪人们平常口风太紧,不兴说什么温言暖语,在寂凉人生里安慰人心,而非要等到人死了之后,才无济于事地说些亡者已经无福消受的好话,搞什么嘛??
认真想一想,泰半的时候,生命其实蛮苦涩的,那人与人之间为何不多说些好话、美言,相濡以沫呢?总是非要熬到尽头,才和盘托出一些赞美,真的是“讲给鬼听”,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吧??
我一定跟那位姨妈是同一类的,换做是我,能暂时躺进放满鲜花的棺木内,当场聆听亲友如泣如诉的追思,与讲不尽的好话,我也很乐意。?
但注定我的生前没有这个福份了,那都是人死后才有的特权!真不知道最初是谁订下的规矩?而为什么我们又要照办?
作为一名蹲在角落发愁的忧郁症患者,我承认自己对于死亡多少夹杂着这样的乞怜心思。?
好了,话说回来,姐姐陪我渡过那一晚之后,我的情形并未见好转,但暴烈的寻死冲动,已经化明为暗,渗入地下,变成一种对凡事冷淡的僵尸心态。?
我知道自己还存有玩火的念头,在潜意识层次里,仍有一个脱韁的想法,意图利用死亡解脱。?
又熬了几天,我宛如中了邪,渐渐硬起的心肠,终于像吃了铁秤,拨了一通国际电话,劈头就冷冷地跟一位朋友说:“我要向你道别!”?
没头没脑的,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恐吓电话啊!?
从正常人的眼光来看,我真可恶,竟如此差劲,去折磨关心我的人。?
但是相信我,当时我那颗比柠檬还酸、比黄连还苦的脑袋,却非要如此,才勉强榨得出一股病态的甜意。?
我像一名失水严重、垂死的沙漠旅客,贪心吸食着这股甜汁。?
我终于不是在情绪化的失常中,像飙车一样玩弄着死亡,而是冷静正经面对我的人生最后决定,那反倒更吓人。?
我以超乎寻常的冷然口吻,说出死亡的企图,和发出道别的讯号,心中异常冷酷,好似是在宣布一个不相干外人的恶耗。?
朋友如临大敌,她距离我半个地球,我们相隔着一座浩瀚的太平洋,她真的能救得了我吗??
“你的脑子又在骗你了,骗你说死掉就能一了百了,骗你走上绝路。”?
又是老套!我的脑子继续沉沦,愁苦不可自拔。?
“但无论它如何骗你,也无论你怎样沮丧,或记不起从前的快乐,这都可以,可是你唯独千千万万要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爱你!在最低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朋友的这一席话扭转乾坤,一下叫我听呆了。?
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扛起亲情友情的这一面大旗,出师有名,去跟狡猾的忧郁症决战。?
是呀,我可以在忧郁症病魔的摧残下,被整肃得忘却了所有人生的喜乐记忆,但是我绝不能让它得逞到底,连我毕生所赖以生存的感情,也给它巧取豪夺去了!?
不论我的脑子大军怎样失职,兵败如山倒,我还是要挺身捍卫这最后一块地盘。?
在致命的一刹那,真情发挥了绝地逢生的效应。?
是的,我该牢牢记着那些可以惊天动地的真情,在忧郁症咆哮的怒海上,抓住这一根浮木,绝不放手。?
在痛苦发作时,我的脑子可能记不得太多好事情,但是亲友们的真情会产生魔法一般的神秘力量,帮助我逢凶化吉,那就是我的护身符。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5
第四章 内在旅程
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支温度计,有时比痛风症状还灵敏,气候一变,我的心情便会响应。例如,阴天的杀伤力就已经很强了,如果再飘些雨,甚至是连绵的雨势助阵,几无例外,我的心中也会跟着刮风,下雨。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6
第四章
一路像暴风冲向机场
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支温度计,有时比痛风症状还灵敏,气候一变,我的心情便会响应。例如,阴天的杀伤力就已经很强了,如果再飘些雨,甚至是连绵的雨势助阵,几无例外,我的心中也会跟着刮风,下雨。?
有阳光的好天气,也不见得保险,因为一旦我的情绪连在这样的亮丽日子里都阵亡了,我会更内疚与心虚。?
那阵子,刚好我和几个朋友在一项义务活动忙碌,隔周三的晚间固定开会。?
对于我当仁不让的义务活动,我往往勇往直前,但当脑子的忧郁症有如搅拌机启动了,我连自保都来不及,实在也匀不出多余的心力,去做社会活动。?
大伙每回都相约到“晶晶书库”开会商议,这一周,到了礼拜三白天,我的脑袋轰隆隆作响。?
于是,我灰心地想着,唉!泥菩萨都难以自保了,还妄想去普渡众生?真是笑话!我对自己多年来在社会活动上所扮演的角色,突然嗤之以鼻起来。?
傍晚到了快开会的时间,我仍旧瘫痪在床上。干嘛?这世界少了你,难道就不能运转了?每个会我都有那么重要,非去不可吗?别臭美了!?
我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写传真,向“晶晶书库”的阿哲告假。为了怕他们以为我在懒散闹情绪而已,只好注明是急件,实话实说:“阿哲,我已经一周状况很糟了,常常哀号,昨日甚至打电话想跟朋友道别。今天去医院,安排周五做脑波检查,确定为何最近头痛不已。因为实在自顾不暇,所以今晚的会议我缺席了。”?
自从病发后,我这个本来就不用上班的专业作家,纷纷把出版社的稿债都延后,说得好听是从此专心养病,讲难听,我自觉是一名不事生产的废人了。?
所以,周三的开会是我的唯一调剂,现在连这仅剩的散心、会一会朋友的时机我都被迫错过,心里很沉重。?
相隔了两天,阿哲以一副感冒的鼻音打电话来表示关心,说他本人也有点生病,这通问候才来迟了。?
他说我没有出席开会的那一晚,我一度的事业老战友,一看到那封传真,很担心,还跟其他朋友在深夜打电话商量,甚至表示要不要去找另一位精神科医师的友人,看看能为我做些什么??
阿哲把这一份所谓深夜关心的情形做了报告,问我这几天那位老友以及其他人有没有跟我连络??
我暗自叹息,没有!没有人跟我连系,圣诞老公公过门而不入!?
既然没有人“好人做到底”,把好意准确送达到我的手里,其实就等于那份关心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算什么嘛?对一位孤苦的忧郁症患者还如此画饼充饥,高高提起,重重摔下,实在缺德!?
我听了,失落感更重。这个百无聊赖的情绪一直积在胸口扩散,从周三到周六,独居的我已经闷得东倒西歪了。?
后来,我怕闷出毛病,决定约朋友吃饭。打了一轮电话,有人的妈妈那天生日(真会选日子),理由充足,放他一马。有人的手机没开(我在某一位朋友的手机中留言,大骂他一顿),有人有事在身(谁知道是真是假)。啧,全天下似乎闪的闪、忙的忙,都不见了踪影。?
泄气之余,我灵光一现,好像冬夜中看见晨曦,赶紧打电话给C。?
C因为家里头有两名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所以过去她在我面前,总表现得一副很了解我苦衷的样子。如今,在我找不着半个人的颓然丧气下,心想她平日既表现很愿意陪伴我的好意,应该会是我最后的希望吧??
谁知道我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电话拨通后,我怯怯地问她有空吗??
C不痛不痒地说:“啊唷,不行,今天礼拜六,是我固定跟我老公打球的日子。”说完,她就没有下文了,连一点嘘寒问暖都没有!?
我一听,傻了眼,心全凉了。?
这个人,是那个之前说要随时陪我的C吗?是那个说她最近赋闲在家,可以随召随到,跟我去吃小火锅的C吗?也是那个口头开支票,保证兑现承诺的C吗??
那个昨日之C,就是这个今日之C吗??
哼,她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拒绝了我,彷若在拒绝一个普通的约会,而我只是一个约她去看电影的无聊人士,她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反正不看电影又不会死,殊不知这样的一通电话,对于一个忧郁症者而言,极有可能是生死交关。?
从头起,我信以为真,开口约了C四次,她都各有一套?说词。??
C曾跟我讲过,有一次她的忧郁症家人发病,全身一股火爆的劲,宛若愤怒的野兽,她拉都拉不住,还被那个发狂般的家人从十五楼一路拖到底楼,其势惊人。?
她当时讲得很让我动容,我一一都听进去了,以为C既有这种亲眼目睹的经历,一定很体贴忧郁症患者的苦了。岂料,人家只是说得比唱得好听罢了。?
愤慨挂掉C的电话之后,我气坏了,难道非要一个忧郁症患者跪下来苦苦哀求,明白地说“我撑不住了,不行了,今晚不陪我,就会惨兮兮”的求救台词吗??
当我以任何人恐怕都猜得出来的无助口气,邀请朋友伸出援手,但为何连自以为何等体恤忧郁症患者的C,也表现得如此漠视?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连带地,我也想起了包括前述那一批朋友,口惠而实不至。他们虽然口口声声说关心我,其实是关起门来自己爽,因为关心假若不及于当事人的身上,私下讲得再怎样美妙,都是白搭嘛!?
何况那天开会我缺席了,还发出有可能轻生的微弱讯息,我的朋友也拦截到了,心里有数。?
但他们的因应之道呢?竟仅止于几个人串连打打电话,所谓在线上自淫一番,满足于他们自觉是“关心朋友的好哥们”,良心上过意得去罢了,最后还是没有人化为具体行动,没有打电话给我询问病情。?
难不成这一群好友都有意无意在等待悲剧的发生?似乎在等悲剧造成了,才聚拢在一起,互相嗟叹:“早知道他真的会这样做,当初我们就应该如何如何……”但都已无济?于事。??
这是人心的懒惰!也是人性的自我搪塞!?
忧郁症患者应该都很有骨气,不需要领他们的这种?人情!??
现代人真了不起,总是惯常以嘴巴充当巨人,行动却都沦为侏儒。如果做不到,或没有把握达到实效的事,就不要乱讲嘛,徒然美言满天飞,污染环境。?
今日所谓的友谊,难道就像在没有票据法的时代,任意开支票一样?大伙签金额时都很卖力,等到人家认真当一回事,客客气气、欢欢喜喜来提领,却呜呼哀哉,惨遭跳票,哭都哭不出来。?
我顿时醒悟了,忧郁症患者常常就是这种傻子,我更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老实头,把人家讲得天花乱坠的支票话或客套话,全听进耳朵里去了,每个字都当真,到头来却闹了大笑话。?
我自认为很有分寸,平常也不轻易叨扰别人,更不会觉得生病的人最大,动辄拿出尚方宝剑,不近情理,要朋友们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无条件赶来救火。(瞧,我连当一名忧郁症患者都是很知所进退的病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就活该要被乱开支票的朋友耍。?
可恶!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泛滥成灾的文化,习惯乱开支票,做不到的事,为何要在那儿滔滔地说大话?结果谁当真,谁就倒楣!?
大家总是先为自己博取了义气的美名再说,大不了等到兑现时,考了大鸭蛋也无妨。?
摸着我一个忧郁症患者的良心说,我认为像这样的假好心,或是以好心为出发点,却“为德不卒”,比起从头到尾都冷漠的人,还要糟糕。?
我宁可周边的人一开始就把态度标示清楚,不要让我误会他们是救兵,等到真把他们算是一份子的时候,竟扑了空,如同从高空坠下。?
总之,我受得了真实的冷漠,却受不了虚矫的好心。?
急怒攻心,我一时气不过,打电话向一位好友揭发这个友情的假象,霹哩啪啦好像秋风扫落叶,吐了一堆苦水。?
越说越暴怒,我已经跟一头被激怒的饿狮子差不多,一吼,便在好友的阻拦声中收了线,并拔掉家里的电话插头,关掉手机,形同关掉我所有人际关系的电源。?
我痛恨这个虚假的世界,统统滚一边去吧!?
此刻,我气愤至极,脑子的化学毒素急速分泌,一心有个冲动,要做一桩天大的惊人之举,方能泄愤。?
陷身在这场骤然刮起的风暴中,一个人失去理智,去做自残的举止是非常有可能的,我确曾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我一心一意要为恨意找到出口,立即想到用伤害自己的手段去报复别人。可是,我隐然觉得还不到那个玉石俱焚的关头,必然可以找到类似激烈的表态方式。?
然而,是什么呢?会是什么呢??
我四下团团转,人家说狗急跳墙,我却是急了想去撞墙。屋子里四面封死的墙,这时让我呼吸滞碍,极想撞开一个破洞逃出去。?
但该逃到哪里去呢??
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离开这个暴风半径,排泄我的焦虑与愤怒?譬如台湾的中南部山间,或是香港、日本??
丢弃一切而远走的意愿,在我心中节节升高,因为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若失去行踪,那意味着消失,便很接近死亡的意义和功能。我一再想道,从认识我的环境与人际之中彻底失踪,不就很像是死亡了??
就这么说定,我一定要抽拔出去,离开这片怒火燃烧的土地。?
我不见得要愤而轻生,可是制造全面消失的死亡逼真处境,也具有同样强烈的抗议效果。假如这时我没有任何抗议的表示,八成会毁灭自己。?
可是登时举目茫茫,天地之大,我竟无所遁形乎??
突然,我想到了曼谷,好友Poki这几年在那里经营有成,有一个舒适的高楼住处。感觉上,那会是安顿我眼前破碎情绪的好地方。?
幸好,在这紧急时刻,我拨通了手机,找到了在香港参加商业展览,大功告成,正要从香港机场飞回泰国的Poki。他一听我的凄绝口气,担心我会出事,着急地要我直奔中正机场,搭下一班飞机赴泰国,如果顺利的话,算时间,他会刚好从香港飞去,与我在曼谷机场会合。?
“过来!过来就是了!你现在就赶去机场买机票,直接飞过来曼谷!”一向快人快语的Poki,不容我多想,在对我招魂。??
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但我不管那么多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几乎两手空空,就像一阵狂风砂,没命地冲去桃园机场。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7
第四章
再见!去你的!
我的随身背包里,扁扁的,没有放牙膏牙刷,也没有塞换洗衣物,只有两本书,是离家时信手抓来。?
一本是凯·杰米森继《躁郁之心》后的力作《夜,骤然而降:了解自杀》(Night Falls Fast),另一本是保罗·科尔贺(Paul Coelho)的《薇若妮卡想不开》(Veronika Decide Morror)。?
我苦笑地发现,光看这两本书的书名与主题,加上我的行囊里空空如也,实在不像去旅行,倒有几分像是要去寻短见了。?
我到福华饭店站搭大有巴士,直驱桃园中正机场。等车时,我拨了一通电话给唐谟,因为本来跟他约好了下周四要在家里会面,我语带悬疑地跟他说:“下礼拜四的约取消了,我要跟你说再见。”?
我的口气中特意不掩饰恼怒与消沉,透露了无限想象,让这个宝里宝气的唐谟自己去猜吧。?
人家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就是要这样,显然最终我连唐谟也气进去了,谁叫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够警觉。
迁怒,有一种饮鸩止渴的快感。?
可能我的语气够吓人,搭上巴士不久,我的手机即不停收到唐谟的来电。因为这个手机有些设置当初是唐谟帮忙设定,所以每当他用他的手机打我的手机时,萤幕上就会出现一排开口笑的笑脸符号,表示是他的来电。?
我看着那几个圆滚滚的笑脸,还伴着轻快愉悦的铃声,与我现在的怨怼情绪实在不搭调,也有点讽刺。?
在它响过了两三次后,我决定不接,再度关掉手机。这时,讲什么都是多余。?
途中经过泰山交流道时,我那怒火燎原的心田已经逐渐平息。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依旧老样子,只能坐以待毙,或任凭别人施暴了,而是我能够奋力一掼,甩掉讨人厌的那只魔手。?
我要远远地把这烦恼的人事物都抛诸脑后,而毫无预期就直扑出境,在台湾日常出现的环境中凭空消失,正是掷出最巧的一记界外球,为自己解除腹背受敌的全面危机。?
同样是“跳”,我改成跳上飞机,至少不必去跳楼。?
到了机场,一打听,才知道在航空公司柜台临时购买的机票,比通过旅行社事先预购的价钱足足多上一倍。平常去泰国,经济舱机票从促销价的新台币六千元(约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到寻常的一万二千元(约三千元人民币)不等,我却整整付出了二万四千元(约六千元人民币)。?
我没有多想,便爽快刷了卡,贵就贵,我既然已冲到机场,就是豁出去了。?
何况,如果这时我不蛮干一些平常因瞻前顾后想太多而不敢做的举动,破天荒一次,或说下猛药一次,又或脱轨一次,却还是老套,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宝宝一个,大概也治不了我这死气恹然的精神伤痕。?
像我这样当机立断,带点赌气与决裂的性质,逃难似地花一笔冤枉钱出去,等于践踏一切常规,扭转所有干预力道,个中充满了“形式暴力”。但也正因如此,我感到很过瘾。?
我竟发觉它比自杀还棒!因为它有类似自杀的爆发威力,可以纾解体内的高温岩浆,却没有自杀的庞大代价。?
航空公司的柜台小姐不晓得有没有认为我很奇怪,单独一人跑来买这么贵的机票?平常或许只有被通缉的逃犯(例如贪污的经济犯)才会这般临时起意吧。?
还有,我的表情泄漏了正在承受苦楚吗??
记得几年前,我在报社工作,某个晚上情绪欠佳,独自上了阳明山,打算住一家温泉旅馆,那儿的柜台人员就很犹豫,不太敢让我登记住宿的样子。?
我想她可能看我落单,而且瞧出我的沮丧神色,我居然还据理力争,傻兮兮地说:“放心啦,我不是来自杀的。”我有时真二百五,心里搁不住话,越看别人有疑虑,我就越要当面点破,不愿扛那个莫须有的黑锅。?
但是这位机场的柜台小姐终究不像当年那位,根本连一丝异样的眼光也没有。?
我想,现在的人怪事见多了,而且也日益冷漠,这年头谁管谁啊!?
嗯,无趣。?
办完登机手续,划好了位,等待通关前,我坐在饮料部,孤单地喝着一碗鱼丸汤,垫一垫空胃。?
坐在那里发一会儿愣,我把玩着手机,考虑良久决定还是通知姐姐。?
她是我这一阵子任性发飙时的无辜受害人,我对她很愧疚,可是我有时就是收不住脚。况且,假如没有她在帮我捡心中垃圾,我一定会从垃圾焚化炉变成一座火光冲天的核电厂,灾情四溢。?
姐姐的反应听上去不轻松,她怀疑我已在机场的说法,不过催人登机的广播一阵阵传进手机里,又不像假的,她只好劝我打消念头:“不要去啦,有谁在那里吗?你准备待多久?”?
一听我完全没带任何行李,她更紧张了。?
在姐姐的心目中,我仍是一个小孩,她老是用那一套妈妈经在对待我。这到底是一个甜蜜的包袱,还是一道拉扯的脚链??
但是我箭在弦上,非射出去不可,否则又乖乖回到那个独居的家,生吞活受没有涟漪的死水日子,心情被乱开支票的朋友左右,简直会像是刚脱逃出狱,又给逮回死牢,刑期加一成。?
再见,台湾,去你的吧!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17
第四章
坐在云端上俯瞰
在登机划位时,我跟票务柜台的小姐说,帮我尽量划到单独的座位,因为根据刚才航空公司专柜那边的说法,这班飞机不算挤。?
小姐很帮忙,果然让我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空位。?
很好,我感觉这个角落是我的窝,没有人会来打搅。?
当心情低落时,我总有把自己圈在框框里的孤立感,像一只刺猬,周边最好都净空,别来惹我的刺。?
刺猬的宿命,就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靠近的人,因为它天生就是那副长相,被一团利刺包裹着,还能要它怎样呢?而万一伤到了人,我又会有强烈的愧疚,所以,这时最好谁都离我远一点。?
从台北飞曼谷三个多小时的旅程,这一趟好像比以往都快,我头脑空空地坐在那里,信手翻阅那本《夜,骤然而降:了解自杀》,看着书中提及精神病理与自杀的纠缠关连,十分触目惊心。?
我的神思漂浮在字里行间,尤其书中写到诸多文学家、艺术家罹患忧郁症,阅读他们遗留下的那些宛如刀割灵魂的只言片语,好似替我说出了难以言传的恶梦。?
感觉没有太久,飞机就着陆了。?
从生到死,是否也能像是搭飞机去一个远方旅行(只是永远回不来罢了)?记得许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上错天堂投错胎》(Heaven Can Wait),亡者就是在云端排队,等着搭上一架白色的大飞机,升空去报到。?
我这次匆匆离开台北,不告而别,没有打包行李,没有出游心情,两袖空空如也,与过去搭飞机的感受迥然不同,某种形式而言,实在与遽然逝世有些雷同。?
时间真抓得准,我和从香港起飞的Poki几乎是同时到达曼谷,一起先后出关。?
曼谷居然下起雨了,这个终年常夏的热带国度难道跟我的情绪一般忧郁,正在过冬??
Poki看见我,视线扫了扫,抛出第一句话:“喂,脸色还好嘛。”?
他轻微撞一撞我的肩,逗逗我,表示问候。?
难不成他以为会看到一个青面獠牙?或者他先前接到我的越洋电话,听口气,深怕我行将就木,猜测一定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其实,我惨的是心里的委顿、绝望,那是内伤,不见得有瘀血的痕迹,外表自然看不太出来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开始会诊我的忧郁症。?
Poki听我草草做了简报,很不以为然,哼地叫道:“哎唷,你的忧郁症算什么!”他如数家珍,跟我细述他如何在生意场上翻滚的大风大浪,言下之意,我的case是小枝小节。?
Poki是我在台湾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交往近十年,我向来欣赏他迸发激射的生命力,始终充满了精气神,仿佛一颗墨西哥跳豆。?
人们绝对抓不住他,一下弹到那儿,一下弹到这边,咚咚隆锵,我往往只有瞠目的份。?
他说话一如其人,快得叫人的耳朵跟不上。他的快利,与我的温吞,几乎是两个极端,却形成互补,惊喜相看,这些年竟也能衍生为绵绵的交情,堪称奇迹。?
被他这一顿麻辣的话刮下来,我坐在黑暗的计程车内,脸色更加黑了一层,心里气苦不已。?
完了,来错地方了!投奔Poki,却可能惹来一身鞭挞??
天下之大,我竟无容身之处吗??
“你的忧郁症根本就没事,唯一的问题是你闷在台湾太久了。”Poki大夫如是说,好像毫不留情宣布我是一名癌症末期的病人。?
面对他的十二级强风言论,我招架不住,本来是来逃难,可不会是栽进另一个暴风半径吧??
“Poki,也许我不该来找你,可能我这样苦哈哈的样子,会带来给你相处的压力,但是你非要我不顾一切,急速快乐起来,也相对带给我压力,我大概是来错了。”我苦涩地告饶。?
“你说我带给你压力?哎呀,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Poki二度踩到了我的痛脚。?
天哪!我现在讲什么都不对劲了,忧郁症的人绝对不能搞公关。?
我们俩坐在后座,气氛有点僵。我真想就此昏死过去,觉得世界辽阔,却没有我的落脚处。?
刚好这时姐姐打我的手机,以确定我是否安全抵达。?
她问我跟Poki见面如何了?我答道:“不太好,似乎他不很了解我的状况,我想这一趟会面,恐怕对我们两人都不好。”?
她要我把手机转给Poki,他已经听见我们的对话,立刻发挥他的快人快语,提高声调:“没有什么不好啦,怎么会不好!”?
我哀绝地瘫痪,天黑一边了,我的妈呀,这下如何是好??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Poki发现计程车司机故意绕路,想多赚一点车钱。他已经在曼谷住了多年,天雨,加上跟我有点龃龉,乱了心神,连司机现在拐到哪条鬼胡同他都认不出来了。?
Poki以拼装式的泰语纠正了几次,那位皮肤黝黑的泰国司机仍然装得一往直前。?
于是Poki索性斜躺回座,也懒得理会,低语道:“爱怎么绕就怎么绕好了,这样看你又能多赚几文钱呢。”?
我有点猜到状况了。?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在后面辩得这样,而那位装傻的司机,还憨憨地在绕路,偶尔跟你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三人各有一把算盘。他莫名其妙夹在我们之间,这不是很好的教材吗?”Poki突然讲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我想想也对,一切就当做是在看戏,还是放轻松吧。?
有时,人生就是荒谬剧,不必事事认真。?
幸好,有那位司机多绕了路,明明是耍诈,但途中,我和Poki的心情得以有时间慢慢沉淀下来,还得感谢他哩,生活里的遭遇真是诡谲。?
在雨夜中九弯十八拐,最后还是绕回了目的地。?
经过司机这么一轮的小丑跳梁秀,下车后,我的慌张压力去了一大半,告诫自己先别乱,不需那么急着认定我的曼谷行之成败,等着看吧。?
我先后来过泰国八趟,每次都感觉这里的风土人情很随意,不紧迫,不仓皇。?
虽然是飘着雨丝的夜里,搭车直杀到Poki的高楼寓所,沿路没有经过热闹的灯火通明区,但是我已能掀鼻嗅到懒洋洋的泰式空气,姑且放下了心上的重石头。?
可不是吗?既然撤换了置身的场景,从台湾直奔曼谷,等于跳到另一档戏中,旧戏搁下后,本来就该穿新戏服,说新台词出场。否则,我这一路发狂般卖力的演出,未免也太被辜负了。?
Poki的十四楼公寓依然高高在上,和我记忆中一样的舒适,可以俯瞰半个曼谷市区,凉风习习,视界辽广,让我窒息的恐慌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
这时,我终于觉得——唉,还是来对了!?
当晚,我们没有再出门,我吃了一颗安眠药上床。?
隔天醒来,人还躺在客房的床上,抬眼从落地窗望出去,天空仍塞着染成灰色的棉花团,雨则有一阵没一阵下着。我起身走到客厅,视野更好,远远鸟瞰下去,是绿阴葱郁的皇太后皇宫,与附近的民宅接连,底下芸芸众生已经忙碌起来了。?
我犹如坐在云端上俯视红尘动静的神,而且还是一位患了忧郁症的神。?
后来几天我发现每逢傍晚时分,皇太后皇宫后方有一处回教教堂,准六点就会有集体晚祷,嗡嗡的吟经声潮,浑厚响起,乃特殊的一种膜拜心声,仿佛传入天庭的人间梵唱。?
我坐在十四楼的此处远远聆听,感觉更像是被香火祭祀的神。?
不知道天神会不会也像凡人忧郁呢?既然是神,他可以为所欲为,那大概就不至于有苦恼烦闷吧??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其中“求不得”,意指想要而要不到手,心里老挂念以致自我折磨,便是一苦;但我很好奇忧郁症患者心里空荡荡,凡事都没兴趣,他根本就不是“求不得”,反而是“无所求”,了无需索,那照理应该脱离八苦才对,却一样苦得要命,真搞不懂!?
这样的视界,在台北恐怕连三千万都买不来,我现在却正坐于其上,俯望人间,享受仙人的快意,可是我也没快乐到哪里去!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29
第四章
忘却了失落的滋味
Poki一觉睡到快中午,他这个天空之家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放松,所谓睡到自然醒,不足为奇。?
他问我今天想做什么?我说,去吃蚵仔煎吧。?
我没有夸张,上两次来曼谷时,Poki带我去“摇瓦仔”(中国城)的一家蚵仔煎店大快朵颐,简直是人间圣品,我总念念不忘。?
泰国华人所料理的这道小吃,与台湾大异其趣,是一位抹发油、相貌斯文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煎出来的(一盘平均要煎上近十分钟,工夫细腻),分为干煎与软煎。前者把鸡蛋煎得像一块酥酥的脆饼,肥美的蚵仔则放置上头;后者加入太白粉,煎到味道透进粉团的深处。?
每一盘卖泰币五十元,也可以点大盘加料的一百元,这个行情并非普通泰国人能常吃,但是每次来都高朋满座,可见多么近悦远来。?
上一次来曼谷,我和Poki两人,就一口气合吃了五盘双倍料,吃到连嘴角都是泡。?
这次坐定,我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纸,以中文书写。原来在这里不叫“蚵仔煎”,而是称呼很文言的“蠔烙”,真有古趣、诗意,更予人流涎的联想。?
老板的煎工还是一流,即使我的心情淡淡,不过这一回的蠔烙尝起来仍旧美味醉人。?
我想起了在电影《X情人》中,有一幕戏,梅格·瑞恩到图书馆去,刚好那儿正在举办“1920s,失落的一代”海明威文学特展,尼古拉斯·凯奇就随手从书柜中抽一本,念了一段海明威的作品:“他在牡蛎中吸出大海的味道,失落感从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吃着这些肥大鲜美的蚵仔,不禁想着海明威的句子,竟然深有同感。?
因为这种海鲜的肉质软中带劲,那粒满是汁液的肉球,在嘴里咬碎,会立时渗出海的咸味与肉泥的甘甜,交混嚼起来,便是一种富足丰饶的口感,象征大海母亲般的吐哺。?
海明威是美国二、三○年代的文学巨擘,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却在七年后自杀身亡。?
我以前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眼前强烈地想弄懂,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失落感中浮沉,导致最后空洞到不想活的地步呢??
文献上写着他是不堪老年病痛的折磨,才结束自己生命。但我怀疑,除此之外,是否一代大文豪也同样被忧郁症掳获,备感虚空与失落,终于撒手人寰,一走了之呢??
从第三盘蠔烙上桌起,我就陷入了半发呆的情绪,心想海明威拥有了一切,光环灌顶,最末还是走上了自我了断的绝路,是不是也罹患了某种神经官能症,导致万念俱灰??
因为以忧郁症为例,当发作的时候,即使我中了上亿元的奖金,或是荣获举世无双的大奖,天杀的,也一样快活不起来,而深感无望。?
如果把忧郁症病毒,想象成一种生物,我会觉得它是最强悍、最刁钻的一条虫,即便是我坚硬的天灵盖,它也能轻易钻入,在里面筑巢,然后像异形那样生育滋养后代。一只只丑不拉几、磨着钢刀似利齿的小怪物,遂破壳而出,逢人便咬。??
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理学系杰米森教授的归结发现,心肺疾病,即使痛苦,或不良于行、威胁性命,倒没有自杀增加的现象,而是内科疾病导致大脑或神经系统深受影响者,便有自杀明显增加的趋势。?
海明威举枪自戕的原因,宛若一个谜,登时紧紧将我箍住,他或许正是脑神经受到恶劣拨弄。?
以一名忧郁症患者的同理心猜臆,我想海明威是承受不了人生无尽的虚无吧。?
我记得早年曾读过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叙述在一家午夜的咖啡店里,两名服务生的对话。其中一人对于快打烊还赖着不走的老年客人大表不满,说老人家最邋遢了,对方想要点一杯威士忌,他硬是不卖,还下逐?客令。??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服务生,有点为老年客人叫屈,说何必那么绝呢?对方不过是害怕寂寞,前一阵子他才自杀获?救哩。??
年轻服务生不为所动,一心想赶回家抱老婆。?
年长服务生不急,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孤伶伶,所以,当他在替那客人说情时,骨子里其实是在抚慰自己的孤单与虚空。甚至于我发现这位服务生,看似好端端,内在的零落才更惨。?
他在打扫时,还改编了圣经马太福音,将“虚无”两个字大量镶进去,喃喃念道:“不叫我们遇见虚无,救我们脱离虚无。”?
圣母经的一段祝词“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也被他篡改成:“万福虚无,满被虚无,虚无与尔偕焉。”?
年长侍者出了咖啡店,不想直接回家,来到尚未打烊的酒吧,当酒保问他要点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一杯虚无。”?
酒吧摇摇头,大叹:“又是一个疯子。”?
喏,线索就在这里,我深深以为,精神极端虚无的状态,便是忧郁症的病情。?
这一篇小说透露了蛛丝马迹,海明威当时应是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凌虐,心中塌陷为无底洞,终而忍无可忍。他那脍炙人口的《战地春梦》,不就因深刻表现战后年轻人的幻灭感,而打动人心??
是了,以“幻灭”用来形容忧郁症带给人的那种深沉绝望,可说再贴切不过。可见,海明威很早就洞悉了人生的幻灭实相,具有中选的体质,至少是个“准忧郁症病患”。?
我细细思量他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吃了牡蛎,会有幸福的感觉,也会忘却失落的滋味。我因此更加认真品尝着蠔烙的美味,看会不会也有幸福降临??
不过最后,我跟Poki只合吃了三盘,比上次五盘的战绩逊色,总计有二十颗左右的牡蛎忧郁地躺在我的胃底,尘归尘,土归土。?
吃完了蠔烙,走出街上,仍是雨绵绵,在我们逛老街的时候,雨势加大,哗啦啦,惹得四处湿粘。我们于是打道回府,爬上十四楼,距离乌云更近了。?
Poki在阳台上摘种一排仙人掌,跟我打趣道:“我在这里种花隔开,以防你太接近栏杆跳下去,不然你阴魂不散,我可就惨了。”?
我急忙辩护:“我既然来打搅你,就不会增加你的麻烦,跑到你这里跳楼,太没道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多少有伎俩被识破的难堪。?
Poki也真逗,一般人都不敢提跳楼的冒犯玩笑,他却直截了当寻我开心,这就是Poki,永远不按牌理。?
然而Poki的笑话,对我似有一种牵引的魔力。?
事后我一走到阳台边,总是故意离开矮墙远远的,因为探头出去,可以看见底下三楼一大片蓝色的游泳池,清澄的水,仿佛在对上头的我殷切招手,鼓励我一跃而下。?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靠近,否则往下看的时候,我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激动,害怕一旦神智不清,唏啦呼噜就化身飞鸟,纵身跳下去。?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29
第五章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30
第五章
置身迷濛的梦境之中
连续第三天,曼谷还是阴雨不歇。?
Poki说这在泰国很离奇,平常这个季节,雨都是短暂下一阵罢了,像这样“今夜又搁在落雨”,非常罕见。?
他笑称我是超级强台风,把雨都带来泰国了,厉害厉害,连曼谷的日头都不敌,败下阵去。?
我先是很不好意思,真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颇有罪恶感,难道我心头的阴霾真是非同小可?但我越想越不对,干嘛连天气坏都要算在我头上,什么事都怪我,我又不是天公祖!?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到后来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失,已经刹不住车,一律觉得所有的错都要算上我一份,心口免不了郁结。?
这种习性很要命,老是在掐我的脖子,不让我顺利、轻松呼吸,像有千军万马的压力,梗在横隔膜附近践踏。?
不能怪别人,八成是我有受虐情结,常常自动自发走进斗争大会的中央,乖乖戴上一只写着“我有罪”的高帽子,苦着脸,双手一摊,来吧!欢迎大家开骂吧!?
但是,这次我可不认账了,曼谷的阴雨天干我屁事啊!?
情形之所以改观,也许是因为忧郁症风强雨骤,来势凶恶,我的吃水量业已过重,实在没有本事再承担多余的罪?愆了。??
对!我以往就是太讲究优雅,连忧郁的苦都文绉绉地逆来顺受,致使什么狗屁倒灶的鬼玩意一概胡里胡涂吞下去,终于搞出毛病。?
我应该土俗一点,不是我的管辖区域,以及不算我的差池,就万万不能当滥好人,或是一名小苦旦!?
我要给它有力地反击回去,姿势丑一点,态度凶一点,言辞霸一点,甚至吃相难看一点也无妨,就是不能随便签字认账。??
因为照从前的惯例,每当不明就理认了账,我就会有深宫怨的委屈,却无处诉冤,只好一层层压缩,在心底归档。最后日积月累,堆放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空间再也不敷使用,仓库中物满为患。?
我的忧郁症发作,大抵就是这座仓库高垒的积存品一个重心不稳,纷纷崩落下来,才会造成损失惨重。所以,我不能再没事自揽罪恶感,必须桥归桥,路归路。?
再说一次,曼谷的阴雨霏霏,很简单,就只是天空飘雨而已,与我无关。?
白天醒着的时刻,跟随Poki到处晃,他安排行程,我比较有依归,尽管偶尔冒起焦躁,仍需背着他,偷偷吞一粒镇定剂,但是都还属于控制范围。?
不过到了夜间睡眠,我的压力就会如影随形,全数释放出来了。譬如,接连几天,我都做噩梦,第一天梦见地震,被摇得吓醒。泰国是大陆地块,没有地震,我这是把台湾的梦魇经验悉数带到曼谷。?
第二天,我梦见鳄鱼群,一只甚至张开狰狞大嘴,作势一跃,就快要咬到我。?
我躺在床上,意识将醒未醒,身子立即猛然弹起,做出避险的动作,魂都吓出窍了,整个人才告清醒。?
第三个梦,已经死缠了我好些年,梦见正坐在课堂上接受考试。当发下考卷一看,完了,总共才三题,其中第一题我就完全不会。?
我记得在梦中很紧张地想道,三分之一已经抱鸭蛋,那还有及格的希望吗??
那道题目是一幅图示,考我一种新上市的粘剂如何?使用???
梦中的我当场傻眼,因为从小我就很不爱看任何新产品的使用说明书,觉得它印得密密麻麻,好有压迫感,一心只想逃开。因此,我根本毫不知悉这该死的粘剂,到底要怎样正确使用??
还有上西药房买维他命、成药时,别人一定仔细阅读包装盒上的成分说明,绝不马虎,一读就是五分钟以上。换成是我,根本没有耐心,随便拎了一个熟悉的品牌便走人。?
我很容易失去耐心,十分受不了一大堆文字规则、分析条款,偏偏,我越逃避的,越会厄运降临。?
在那个梦里,我很是懊丧,当初为何不多看看说明书,这下一定考不及格了,气馁之余,我又因此吓醒过来。?
梦随心转,我想自己噩梦连连,大概是清醒时压力无法排解,才会转化为梦影憧憧。?
但平心而论,梦,仍旧是有逃避现实倾向的我最好的朋友。有记忆所及,我几乎天天做梦,它安顿了我的流离魂魄,以及在真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安宁,勉强有了发泄的出口。譬如,我之前说过自己不会哭,无法解放情绪高压,但是好几次,当我梦见已故的爸爸、妈妈,都会在梦中哭得柔肠寸断,心肝快呕出来似的。?
可见,我的梦变成了一种现实的救赎,有助于我平衡生活的压力。?
还有,我常梦见被恶人追,好几回在快被追上,恶人就只在我身后一臂之遥时,我的背脊惊得一阵发麻,都会告诉梦境:“OK,暂停!”?
然后,我赶快作弊,从僵住的画面抽身而退。在下一个接续的梦里,我已经跑在前方老远,恶人被抛于脑后了。?
怎样,很阿Q吧??
梦,是我逃难的翅膀,也是我摇摇欲坠时支撑的拐杖。?
自小到大,我因为做了成千上万的梦,对梦已拿捏出一套相处的方式,不管好梦、噩梦,我都把它们当做熟识的?老友。??
我在当学生的时代,最常出现的梦境,便是梦见自己已经起床,搭车,到了学校早自习。而其实呢,我仍在赖床,只是利用梦来帮我完成起床的辛苦动作。?
有时,梦也会有自己的意识呢。?
有一次我又梦见在屋内被人追,赶紧大叫:“飞起来!飞起来!”试图凌空飞去,为自己解围。?
但是老没有动静,我并没有像以往的梦那样,可以翩翩飞起,翺翔在半空中。等了一段时间,发觉地板倾斜,我往窗外一瞧,哇,怎么是整个屋子飞起来了,底下的景观变得好?渺小。??
原来,梦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原是希冀自己插翅高飞,而不是要屋子飞起来。?
自从被诊断有忧郁症之后,我的梦仍不间断,偶有几天太累了,不吃安眠药就上床,做梦便做得更厉害。?
通常这种梦都是很复杂的噩梦,譬如在梦中又梦见自己正在做梦。我跟医师询问,他说是因为不吃安眠药,会造成浅眠,脑子的意识才会继续勤做工,轰隆隆没休息。?
令我吃惊的是,有些长达二十年的心理压抑,竟会如一缕冤魂,到现在依旧不放过我,频频入梦来,画面重播。?
比方说,有两种奇怪的梦经常困扰我,一个是梦见跟国中时期担任三年的导师在课堂上争辩,心情很激动,尽管张“口”舞爪,却说不出任何声音。我一肚子大道理硬吞进去,急得肠子都打结了,最后因憋不住,连呼吸都岔了气才醒来。?
另一个梦境如前所述,是我坐在教室里,面对一张考卷,浏览了全部试题,糟糕,意然一题也不会写,如坐针毡,发愁到极点。?
这两种梦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都已经老大不小了,竟还没能从学生时代的校服情结中脱身而出。?
那时,我只要夜里做了这样的梦,醒来以后的整个白天,还是会陷入轻微的沮丧,等于不自觉地让魔咒般的梦境又延长了一倍。?
这两个梦像是两个流沙的坑,一不小心踩上去,越去挣扎,就越有灭顶之虞。后来我不堪其扰,准备反击了,开始去找线头,打算弄清楚这一团乱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断回想那段年少岁月的细节,抽丝剥茧,逐渐挖出了深埋在底下的情绪,似乎正是局部的真相所在。?
原来,那两个噩梦竟互为表里,息息相关,都起源自“好学生”的僵硬角色。?
第一个梦,肇因于我对权威的抗拒。?
我们的传统文化一味要求学生无条件服从,而老师是威权的代表,在尊师重道的大帽子下,年轻学子只能对老师的所有训诲、指定照单全收,丝毫不能有疑义。?
在我接受基础教育的年代里,一个质疑“夫子者言”的学子,稍微反映了自主的意见,一旦多几次,就很容易被贴上“搞怪”的坏学生标签,表示不合群、爱做个人秀,会遭到老师和同学的白眼。?
我记得好几次明明对老师说的话有疑问,却因为一向顶着“品学兼优”的头衔,害怕一举手发问,也许会造成老师的错愕,心想这个好学生怎么变笨了?否则就是让老师惊讶,咬定怎么连我也在唱反调!?
那时期,一般人界定的好学生,只有一个版本,就是温驯绵羊的代名词,一律听得懂老师的话,也顺应老师的心情,这样一来,才会得到老师的欢心。?
坏学生则刚好相反,只会惹老师生气,连发问都会被视为公然挑战师长权威,绝不见容于教育体系。?
所以,我见“风气”行事,早已习惯了不在课堂上发问,亦即从来不举手,有意见也只能吞忍,整个生命活力不像一个年轻人,是外扬的,是激射的,而变成了一直往内缩,把心中的棱角磨平,甚至到后来连一点异议都不敢表达,尽量把自我压扁。?
直到我毕业多年,成了每天必须为自己言行站出来负责任的大人了,心坎底竟还残留着当年那么深刻的惊怖,如影随形驱之不去,以梦境显现。?
第二个梦,揭开表层去看,也是一种好学生的心结在?做祟。??
在目前的教育环境下,考卷,无疑是好学生的唯一救赎,因为他不需发展人生的其他理想、兴趣,只要考好了,夺下好名次,就一切顺顺当当,被成人认定有前途。几乎可以说,只消考试出类拔萃的人,即便有别的缺点也比较会被宽容。
这就是好学生的人生价值,笔试定江山。?
我的青春期,正是一串大考、小考绵密结合的日子,身经百战的我,自然深谙应考之道,考卷发下后,大致看一遍,心里就有数大概会考多少分了。?
我俨然是一台机能良好的考试机器,活在靠分数取悦老师、家人、自己的单调生涯中,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扮演一个好学生。?
但是,拿回许多奖状的我,却未必高兴,人生也不见得充实,反倒虚虚的,以致出了社会,我还是有“把考卷答好,以报答谁”的被套牢心理,果然梦亦随之。?
我想,如果时光能倒流,重新回到我的青涩时期,我应会好好扒梳这个把自己五花大绑的“好学生症状”。?
我要挖松紧箍的墙脚,挣脱那些框框条条,花工夫建立一个面目清晰,态度悠然的自我,潇洒率性,活成一株娉婷自在的植物。?
我慢慢想通了,人生把握大原则就好,不一定非要在小地方磨磨蹭蹭。圣贤不都说了“大德不逾矩,小节出入?可也”???
我是头号大蠢鸭,老是费力捏分寸,生命的精华都耗在上头。?
追忆国中三年,因为不分班,同一个班上好学生、坏学生(以学校的标准区分)都混在一起。放学后,我都与老师眼中的坏学生走得极近,因为我发现他们很直率,较会玩乐,交往起来有趣多了。那是我仅有“忘记了自己是好学生”的光阴,也是笑声最多的时段。?
所以,够了,我不能再迷信别人加诸在我生命中的这种“好学生咒语”,难道我一生还没有受够这个苦??
它像一颗巨石,压得我多年喘不过气,连逃到曼谷,还不能置身度外,该是决心炸掉它的时候了。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31
第五章
优雅的椅子也可以很舒适
跟着Poki在曼谷这几天,对我有个最现成的好处,就是不敢太显露病恹恹的德性,在浑身是劲的他面前,我必须伪装,强打起精神来。但奇也怪哉,假装久了,也就容易变成真的,我后来已不太需要吃镇定剂了。?
Poki有如一把尽情燃烧的火炬,渐渐将他对人事物的那股热力,传染给我,煨暖了我偏寒的体质。?
他是一名灯的设计师,也是经营工厂、公司的老板,兼具创意与管销的长才,他会纵横灯界,成为外国大客户心目中的奇人,并非侥幸。?
相识了那么多年,我这次才十分近距离地观察Poki,确定他的成功事出有因,乃出在人格特质,譬如在玩的时候,连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全身投入,非玩到尽兴、压力全部松绑方罢休。他能玩,也能吃能喝能睡,以致轮到工作的时候,才能像拚命三郎。这两者他总是淋漓尽致,不留缝隙。?
而我,刚好相反,玩的时候很不专心,心里老是牵肠挂肚,放不开手脚,拘谨乖巧到接近神经质。带着这半生不熟休闲过后的身心,回到工作岗位,继续接受操磨,当然折旧率就很高了。?
我逃到这里,本来是来避难,没想到却意外跟Poki学到许多。比方,我还很巧合地,从他收藏的椅子获得了做人的灵感哩。?
是的,就是“椅子”,你没有听错。?
Poki本身是设计师,对于收集设计品很讲究,除了台湾的办公室内有许多精致收藏,曼谷的住家中也是举目可见大师级的惊艳手笔。?
譬如,他喜欢收藏设计师的椅子,德国出版社TASCHEN《本世纪1000张椅子》一书里的作品,他就拥有好几张。?
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瞧得出来,这一张是法国设计界天王Philippe Starck的椅子,因为背部有他的注册商标,一抹云絮。?
而那一张是一九三○年代荷兰设计师Gerrit Rietveld的椅子,它可大有来头,在许多室内杂志里都出现过,系由四片木板采取英文字母“Z”,加上垂直的一面靠背组成。当初设计师克服了神奇的45度角直、横间的张力,将这张椅子名字取为“Zig Zag”,果然简洁有力,让人惊叹。?
另外一张,我必须查一查书,发现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设计师叫做Christorphe Pillet,是一九九五年的作品,由一张厚达七公分的四角形乙基烯,亦即俗称的发泡做成,中央则像一张纸被捏成凹陷,刚好可以容纳臀部,坐起来软中带硬,感觉很别致。?
我看了看这几张椅子,造型都很现代,设计感十足,但是中看未必中用,那么优雅的外型,坐上去就是没有一般的沙发舒服。?
忽然我有一种领悟,做人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刻意扳扭出某个形状,美姿美仪都照顾到了,就是少了一份放松的?舒适。??
像说我坐在那张发泡的椅子上,头往后仰,靠在四角形厚厚的那个宽面,脖子就是会被边缘的角梗住,而无法将上半身的重量放下。?
我因此警觉到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一样,总是多了人工的捏塑,少了浑然天成的松懈??
可不是吗?我一向瞻前顾后,怕弄坏这个,怕得罪那个,处处陪小心,难道不正像设计师在精细推敲作品?有时顾得了外型优美,却顾不了椅子的本质,但总还是必须坐得舒服才对啊。?
在曼谷,我每天早晨起来,就对着这些椅子思索良久,唯不敢跟Poki说,以免他误会我在挑剔他的心爱宝贝。?
后来是因为一个白天,Poki去三楼游泳池做日光浴,掏出了几条大浴巾,有一条就披在那张发泡的椅背上,我正好坐下去,头往后靠。咦,多了一层浴巾垫在那儿,就舒服多?了嘛。??
是了,这就是关键了。?
想放松坐下的时候,多铺一张浴巾不就得了?这么一来,既可以保持椅子平常优雅的姿态,又可以主动创造舒适的感受,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双赢”??
推而广之,我想我在做人方面也应该如此,还是一样可以因为体恤别人,尽可能瞻前顾后,但是不见得要僵硬不通融,去苦了自己,委屈自己。?
关键在于,自己必须先舒适起来,如果自己不够舒适,一切就都是假的,不可能真正让别人感到舒适。?
我很了解忧郁症患者常常都觉得是在为别人而活,自以为很委屈,替人想那么多,到头来人家往往不知道,或知道了而不感谢,真不值得!?
染上忧郁症的当事人就会一直抑郁寡欢,甚至跟自己生闷气,心坎开始地层下陷,有很大的一个坑洞填补不起来。这时,何不在颠簸的心坎铺一条软绵绵的大毛巾呢?不需勉强去讨好别人,先讨好自己吧。?
放心,我觉得具有忧郁症体质的人,常常拿着天平在秤自我,亦一向小心拿捏自身的斤两,就算讨好自己,也不会是那种自私到千夫所指、人神共厌的品种,“不受欢迎”的噩梦应不会降临,所以,尽管去讨好自己吧。?
有一幕景象,我至今仍牢记在心。那次我去参加电视台的访问,正在等候时,看见一位眼熟的女主播从办公桌区域走出来,跟同事站着讲话。?
我留意到她的脸上有妆,发型很整齐,上身是一件套装,还镶着亮晶晶的别针饰物。但是她的下半身竟不搭调地穿着一条运动裤,还有一双运动鞋。?
乍看有些错愕,但一细想,有何不可呢??
主播在报新闻时,本来就是坐着,既然只有上半身露相,那腰部以上当然要好好打扮。至于腰部以下,因为不会上镜头,就不妨舒服一点,穿着短裙、高跟鞋,一定有紧绷的约束感,穿运动裤、运动鞋,不失为一种放松的好方式。?
所以,优雅与舒适,并不见得那么不相容。看情形弹性组合,还是有可能营造出共存的局面。?
这一点,忧郁症患者是很值得学习的。因为,忧郁症本身就好比一条窄裙、一双高跟鞋,紧紧地箍着人。?
以我为例,发现刚开始忧郁症形成的温床,往往美其名是为了“择善固执”,有时也可能是择优雅、择信念、择道德,而坚持路线不肯退让,导致硬梆梆地跟现实对抗,终於不敌,活生生被折损弯曲,身心都受到压伤。?
但干嘛非要这样呢?转个弯不就得了??
我日前才进一步发现,所谓“适者生存”的“适者”,都是指那些懂得转弯、懂得变通的人,他们顺着压力的来势摆腰扭臀,姿势容或不雅,但总能像泥鳅一样,让压力从身边滑过,因此消灾解厄。?
但是容易成为忧郁症下手对象的人就不然了,十之八九都不太懂得,或不屑转弯的哲学,待人处事一定非要这样,非要那样,自以为是“择善固执”,其实“择善”未必,“固执”倒是真的。?
当要不到手的时候,就跟自己,或跟现实拗,自然一个区区的人类身躯,是扳不过事物庞大的演变力量,遂纷纷败下阵来。?
忧郁症患者基于完美主义,什么东西都是只要“第一选择”,轮到第二或第三选择就很郁闷。若是经常处于“非第一选择”的人生,就难免积郁成疾了。?
在做人、做事上,我一向看不惯那些不坚持原则的人,说穿了,并非我多么高贵,而是我捍卫自己不够通融、不知转弯的嘴硬说词罢了。?
我就是那种直直一条路开过去,到了山洞的转弯处,仍执意要笔直开过去,导致撞山的驾驶员,竟不屑打弯方向盘去迁就山洞,终于撞得鼻青脸肿了。
作者:
美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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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31 07:31
第五章
邀请梵高共舞
曼谷终于放晴了,回复到我之前几趟来所看到阳光照拂的样子。Poki必须为了公事飞到香港,由我接管这座城市。?
嘿,一个忧郁症患者,居然要独享这座看起来总像没什么烦恼的都市??
少了Poki在旁边拿软鞭子,我唯有靠自己了。?
他的住家位于国立体育馆大众捷运站,离两家大型百货公司Discover和Siam Center很近,白天我就步行去逛逛。这两家卖场各有千秋,一个走高档货,另一个走大众化,但是比起台湾的价格都同样会让人眉开眼笑。不过,我却笑太不出来,也没有采购的兴致,尽管那时正在换季,东西便宜到不买都会心虚。但我走在其间,却想到二月份才来渡过假,也是在这儿闲逛,当时的好心情,如今都不见了。?
同样的地方,景致依旧,我却回想不起来那时同样的快乐,物是“心”非,让我心慌如麻。?
我匆匆回到了Poki的住处,泡在沮丧里。?
Poki这时来电,问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说起在百货公司的挫败感,因为想不起曾经在这个相同的地点留下的快活滋味。我一向自诩的强旺记忆力越来越衰退,最可怕的莫过于快乐回忆的那一部分全面萎缩了。?
他要我尽量放轻松,不需逼自己一定要有什么样的感觉,只要浮上脑子的心情,都接受它。?
趁着中午外出用餐,我又旧地重游,再三提醒自己Poki说过的话:接受任何一种感觉,即使是快乐不起来的感觉,就去想说“我现在确是生病了,正在复原中,所以没有同样的喜乐也很正常,那又怎样?”?
这一招蛮好用的,不管佛来,魔来,都可以,就当作是来客,让他自来自去。?
至少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就不再拿自己好的状态,跟自己坏的状态相比了,仅把好与坏都视作是一种“状态”。?
我特地前往SOGO旁边的四面佛神龛,去乞求身体健康。
这座庙跟我结缘很早,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来泰国,就前来上香,当时感情多年无依无靠,便跟四面佛祝祷,让我遇见一位相知相惜的伴吧。?
在我的心中,四面佛是一尊赐福的菩萨,当忧郁症来袭,我也自然想到前来祈求。?
那日是个艳阳天,四面佛的四个供香炉堆满了黄白串结的香花,以及粉红色的泰国兰花,加上这里香客特有的贴金箔风尚,映在日光下,花团锦簇,真是抢眼。?
这么多人来这里求神,都在求些什么呢?是功名利禄,是五子登科,还是爱情圆满??
看众人还能那么专注于人生的钻营,令我有深深的隔离感。那些世俗最在意的价值与追求,对目前的我宛如天上云束,转眼成烟。?
我失去了在名利战场上搏一长短的斗志,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事,却也无心扭转,只是无言地看着四面佛神像。菩萨,你的慈眉妙目里看得见人间忧郁症的凶恶吗??
记得在台北,有一天正要通过马路,瞥见一辆高级进口轿车正在回转,驾驶座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那时我已被诊断出忧郁症,自信心沦丧,看见人家锦衣华车,尤其还是一个少年郎,更加备受打击。?
以前被别人肯定的种种,突然间都没有了,我一心想的是自己钱赚得太少、社会地位无足轻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全是一些负面的自我评价。?
忧郁症好像一瓶泻药,让我吞下了之后,精力虚脱,变得不爱自己、看轻自己、贬抑自己,芸芸众生中,我觉得谁都比我能干!?
无聊的午后,我搭捷运来到另一家百货公司Emporium,因为三楼有藏书丰富的纪伊国屋,对喜欢看书的我而言,是勉强能提神的去处。?
我像是刚放出地狱的幽灵,漂浮在书柜之间。?
这时,我不太有力气去阅读爬满蚂蚁般的文字书,于是走向画册区,翻着那些大幅尺寸的彩色图片,对耳目比较没有负担。?
蓦然,我看到了书架上摆着梵高的画册,封面是他割掉耳朵之后的自画像,心口凛然一惊。?
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我曾亲眼观览梵高的“星夜”(Starry Nght),对他那种强烈线条主导的画风印象深刻,画布上显现夜空中的几盏星光,仿若宇宙的孤独游子,永无止尽地流浪。?
念大学时,校园里流行那首由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Don Mclean)所唱红的《文森特》,一时又在耳边响起。?
文森特,是梵高的名字,所以这首歌又叫做“梵高之颂”,开头的第一段便是“繁星点点的夜晚,把调色盘填上灰与蓝,用你那双可以看透灵魂深处的眼睛,观察夏日,山丘上的影子……”头一句的歌词即用上了这幅《星夜》景致,让人遐想。?
我的脑海里铮铮响起了旧日的旋律,清晰记起了最后一段,如此唱着:“我想,我现在了解你想说什么,我终于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为了你的理智而受苦,你试着解脱他人,他们不愿意听你倾诉,他们还是不愿意听,或许他们永远无法?理解。”
很神奇地,以前梵高的画对我只是一种现代绘画史的流派,例如:“他那浓烈的色彩、强劲的线条、断续参差的轮廓、略带扭曲的形体,为后起的法国野兽派画家所继承。”(余光中语)?
这时,重新翻阅梵高的画作,也许因为我有了忧郁症的折磨,竟然像电光火石,理解了梵高的灵魂灾难,因此再看他的每一幅画时,感受格外震撼。?
这句歌词,代替哑口无言的我唱出了心声。?
我好像整个人被电到了,一缕魂魄被收进梵高的画里。?
他那内心的暴烈情状,以及自杀前的疯狂,充分反映在医学的病理名称“癫痫症”上,这到底是什么病,我不清楚,但是对处于忧郁症,心智也曾被撕裂破碎的我而言,忽然感觉跟梵高时空重叠,迅速亲近了起来。?
这么说吧,被忧郁症浸泡过的眼睛,在看梵高的画时,我看到了以前没瞧出的共鸣震慑。?
例如,他生平画了许多自画像,一八八九年九月那一幅他已经住进了圣瑞米疗养院,据说是用每次画剩下来的颜料,但夺人心魂的功力毫无减损。?
这幅画中的梵高,双眼无神,下巴收敛,双唇紧抿,侧面对着观画者,好似在质问世人:“你懂我的苦难吗?”?
背景则是青蓝色交错的短线漂流着,仿佛一朵朵地狱的火焰,发现鬼魅的磷光。这团火焰,到了一八九○年他生平最后的一幅自画像时,燃烧益加凶猛,青蓝色的线条纠缠得更厉害,像极了一根根扭曲的手指,在空中做出抓取的姿势求援。?
呵,我几乎流下泪来,这就是我忧郁症发作之际,脑子里充斥的景观,正如一个火热的蒸笼,呼噜噜,水气四处窜。?
想不到在一世纪以前,罹患癫痫症的梵高,竟如斯鲜明准确地画出了我的忧郁天空。?
他在世最后的一幅画“麦田群鸦”,完成于他自杀的数日前,简直是死神的素描,那么咄咄逼人。?
我也一度有寻死的意念,因此能够完全领会那一幅画中狂暴的乌云,与倾倒的麦浪,正是生命即将毁灭前一刻的?写照。??
从台北逃离到曼谷来的那一天,我的暴怒与怨尤,不就像透了这团很沉很重的乌云,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凶兆?一八九○年那个要命的七月天,梵高接到了弟弟西奥的信,透露出经济拮据,自顾不暇的讯息,梵高才萌生了不想再连累弟弟的念头。?
后来,他又与长期的友人嘉舍医生起争执,因为对方没有将他另一位画家朋友的画拿去裱镜框,他担心以后自己的画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气之下还拔出手枪做出威胁的?动作。??
我十分能想象梵高当初的走投无路,最后只好用射击乌鸦的猎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扣板机,死了算了。?
当忧郁症像海啸袭来,我如一艘单薄的小船,一样走投无路,常常也是想死了算了。?
史东(Irving Stone)撰写的《梵高传》(Lust for Life),重现了画家死前的为难处境,梵高当时想道一百年后,我被梵高的魂深深勾住了。?
他的画安慰了我的苦难,他那特有的旋转运笔、色块的不规则交叠,好似心灵迷了路,不知为什么就是使现在的我眩目,所有说不出口的、无人能懂的,难以言传的苦涩,刹那间都有了倾吐。?
我买下了一本梵高的画册,感觉上像是邀请他的魂魄回家做客。?
那天,我的心情有些尘埃落定,放了一张Dr. Hook的CD,他那节拍明亮的乡村歌谣,登时将整间屋子唱得愉悦了起来。
当唱到《百万富翁》那首歌时,我意然不禁翩翩起舞,宛如自己真拥有了天大的财富。?
在这个神奇的大逆转中,我虔敬地向梵高鞠个躬,微笑招呼:“怎样?一起下来跳个舞吧?”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1-31 07:32
第六章 复原之路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22
第六章
一条漫游的灵魂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
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喂,许先生吗?我是某某某,还记得吗?上次有采访过你,不晓得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自我介绍,原来是台湾的一家电视台记者,我好久以来都关掉对外连络管道,在异乡突然接到媒体的追踪电话,有些错愕。?
“喔,我现在人不在台湾。”?
“那……那没关系,我就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了。”她很体贴地挂掉了电话。?
走出捷运站,我一路都在想那记者所说的“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对这几个字念念不忘,好似着了魔。?
“漫游”这两字,原本用来形容手机的异地距离,已颇为传神。但触动我神经的是,若以“漫游”来比喻忧郁症那种特有的失神、离魂状态,好像更为贴切。?
《西藏度亡经》(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一书把人死后,尚未投胎前,亦即两世之间的等待期限,称作中阴身,表示一条灵魂结束了前世的生命,从臭皮囊出窍,等候下一世的到来,正四处游荡。这时,没有了血肉之躯,只剩下无形无色的灵体,像轻烟,像流云,捉摸不着。?
而漫游,不就精确地描述了这种两世间的中介吗??
当忧郁症一发作起来,我的整副身体常常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扎实感觉,仿佛浮在半空中,甚至于不像活着,快要跟一蓬被吹散的流苏一样,实在貌似《西藏度亡经》所说的中阴身,从上一世的身躯刚刚脱离,还未依附到下一世的肉身,这段期间我只是一条无依无靠的灵魂,夹在两辈子之间漫游。?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侵入,是邪灵占领了我的身体,驱赶我的魂魄;像一条流浪犬,无处为家。?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许多内在的结构都被拆离重组。?
总之,我这条无主孤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街头,不禁苦笑了起来,那名记者无意中撂下一句话,竟把我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则将他的忧郁症,形容为一只家里豢养的黑狗,总是在天色渐暗的黄昏蹑着肉蹄,无声地侵近,坐在主人的脚畔。?
搭飞机回到台北的家里,已是午夜时分,?
呵,果然回家了,因为这就是我熟悉的台湾空气,潮湿带着淡淡霉味。每次从干燥的国外回家,鼻子总是特别敏感。?
我不在台北的这几天,大概阴雨连绵,湿气很重,一打开家门,就有一股不清爽的粘稠感袭上脸。?
从阳光普照的曼谷回到阴湿的台北,我那干爽的好心情立即受潮了。?
卧房的空气更闷,打开除湿机一整天也无济于事,我躺在床上,被深蓝色的床单吸进去,忽然有个讨厌的想法,好像自己是一具入殓的尸体,在湿泥中腐败。?
这时我才晓得,环境因素影响忧郁症的心灵,居然如此严重。?
我在曼谷,置身迥然不同的场景里,没有人提醒我病了、没有患病的回忆,比较容易调整出新的心态,果真就轻松许多。??
一回到这个当初我就是在此处渐渐恶化的场地,连空中的腐化气息闻起来都是老样子,半点没变,我方才开朗了一些的心境,倏地又被阴霾包围。?
但是这次可有点不同了,我不打算全然坐以待毙,因为我很怀念在曼谷的悠游状态,即使回到台北也不想那么快流失。
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挽救吧??
东瞧西看,阴湿的房子委实叫人懒散,好,我找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卧房那张浓得像墨的深蓝色床单,决意换掉。
我赶到IKEA,没什么满意的货色。酷,我已经会挑剔了,那表示我的情绪好转,懂得花心思去分辨好恶了。?
第二站转到SOGO百货公司,相中了一条黄绿色铺底,缀着嫩绿色小叶片的床单,看起来就像春天降临,万物生气逢勃。接着,我又买了一条米色系单纯花纹的大浴巾,可以用来铺在长形枕头上。?
回家后,我等待不及,一举拆掉旧床单、枕巾,全数更新,深蓝色的忧郁海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草如茵的新生地?。?
然后,我把堆在床头柜好一段时日,没力气去整理的存物箱收走,挪出空间,摆上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熊桌灯,一扭开灯光,整个卧室便豁然大放光明。?
更新工程完毕,我双手抱胸,站离床铺远一些,欣赏自己的手笔。嗯,好像搬了一个新家,温暖变成新的主调。然而,我仍不禁起了冷颤。?
因为我清晰记得我就是在同样的这一张床上独枕而眠,随即又被忧郁症病魔蹂躏,在床上好几个夜因胸痛、失眠、悲怅、苦涩而惨叫翻滚,那幅有如被地狱之火焚身的景观历历在目。?
这份苦,好像是一张常年贴在墙上的老旧剪纸,尽管撕去了之后,墙壁上依然可以看出深浅对比的颜色,剪纸曾经存在的痕迹藏也藏不住。?
我颤巍巍重新躺回床上做实验,双手往下,摸着柔软棉质的床单;两目环顾,看着四壁的莹莹光影。?
呼,幸好,过去那段发病的恐怖记忆并没有跟着回来。?
从得了忧郁症后,我第一次喜欢待在这间卧室,因为整间房间的色系变了,光线变了,情调变了,加上我特意选播一张旋律轻快的音乐,这个方寸之地就是可以喘气的休息?站了。??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23
第六章
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
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气沉沉的茧,似乎我就没有理由再屈身于茧里。否则,我已经在有线电视频道上公开露脸,却还自以为是地窝藏起来,那不就像鸵鸟把头缩在土穴里,整粒大屁股都还露在外面,模样太可笑了??
那晚,我在电视公司录完了影,心血来潮,就直接搭车到“晶晶书库”与阿哲碰面,正式结束了那场无名之火的刑期。
由于上了电视,所以我的外表稍事打扮,虽是剪裁合身的丝质衬衫,却黑不溜丢,多少反映了我的幽深内在。?
阿哲一看到我,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反而一副光整的样子,他一再咋舌称奇,又听我讲话字字有力,欣喜地说:“真好,像是又回到了你还没生病之前的时光。”?
我记得去年八月刚去精神科求诊之初,几乎拖着铅块重的身子,在好友张维的陪伴下,外出走动,与阿哲见了面。当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镇日无食欲,当他们的面,一碗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
阿哲自认识我以来,总看见我光鲜自信、积极奋起的举态,所以那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我整个人浑似一具被窃取了灵魂的空躯壳。?
然后,阿哲一路看着我变好了,又迅即变糟了,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
病情好的时候,我会跟他讲解人生道理,擘理人际的迷惑;病情差的时候,我则离群索居,甚至还走他乡,他都看在眼里。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24
第六章
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2)
但是阿哲从来没看见我在发病后,能像这次一样重新站起来,仿佛中间的过程中不曾跌过跤。?
只不过阿哲的乐观,是一种外人看戏的单纯比较心理,因为相对于我曾有过的最低潮,现在看起来当然人模人样。他没有亲自经历过忧郁症的摧残,很难体会它的可恶,有时挺会伪装,藏在平静的心情底下,可能是下一场说来就来的西北雨。?
忧郁症患者还能走出来见人的时候,多半是他们稍微舒缓的难得时机,但当真正苦难的时刻降临了,则只能瘫在家里,那时就算痛到啃破棉被,也无人知晓。?
总之,从曼谷归来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场在人际上企图闭关自守的布局,被所谓援救同类的正义感打散了。
说到正义感,恐怕也算是祸首之一吧。?
我怀疑它跟我多年的忧郁症潜伏有关,因为我拒绝在大家都争着做好人的时代里,当一名只会点头、不得罪人的乡愿。
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摆荡时,我不愿随波逐流,就宛如在一堆顺着同一方向游的鱼群中,唯一脱队逆流的坏胚子,表示必须只身抵抗海水的压力。?
例如,我过马路时,常被大巴士闯红灯扬长而去的凶相吓着,即使人站在路边,仍险些给擦撞。我气愤不平,对着巴士大冒黑烟的屁股低声咒骂。?
别人大概也会很气恼那位莽撞的巴士司机,但是别人会比较理性,除了生气,还想到应该记下巴士的车号,打电话跟公车处抗议。确实,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打电话申诉,只要多了几次纪录,那位恶司机便要卷铺盖走路了。?
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台湾人都是只会在嘴巴抱怨,很少提笔或打电话去伸张正义,争回自己权益。但那也不意味着台湾人就多么温良恭俭让,反而把气憋着,没有正常发泄,却留到其他的地方倾倒。?
从此,我十分注意正义感的表达,不愿再轻易抹煞“是”与“非”的那条界限。可是,这一来也害苦了自己,我常发现人家都不太在意的事情,我却老被夹在缝隙里,自顾自地气恼不休。?
比如,我家附近有一间自助餐店,老板娘时常以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偶尔去了两三次,我本来以为她只对我态度恶劣,后来发觉她对每一位顾客都一样无礼。?
有一回,我就看见她烦躁地问一位动作偏慢的欧巴桑:“哎呀,你要点什么主菜啦?便当盒搁在这里占位置,不说我怎么知道?后面还有客人在等耶。”?
我从此便管不了它的地利之便,再也不去那一家店了(妈呀,我居然还后知后觉,总共去了两三次)。?
因为我想,若是每个客人都这么好蒙混过关,继续光顾,让这家店生意如旧的话,那么这位可恶的老板娘就永远不会改变她的嘴脸。?
可是,我的杯葛显得势单力薄,屡番走过这家自助餐店面,人潮还是一样多,那位被像小孩哄骂的欧巴桑也照常?上门。?
我实在大感不可思议,难怪老板娘拿跷,不会改善她的服务态度,因为顾客们全不争气,被人家用一副臭口气喷了满脸,下次还不是乖乖再度光临。?
可是,我选择了抵制,就必须牺牲了中午就近吃饭的?好处?。?
而像这样子坐落我家附近,因老板态度欠佳,被我三振出局的餐饮店,数一数就有三家。?
我是不是疯了?为何别人似乎都不在乎,我偏偏不肯认这个账??
为什么在我们身边充满了许多不细心的家伙,常常粗鲁地践踏到别人的感受,却可以从容地逃过抵制,没有任何惩罚,照样我行我素??
又为什么好像只有忧郁症倾向的人,才会把别人的感受当一回事,处处细腻,时时留心??
好事仿佛都轮不到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而是给大咧咧的人抢走了,他们惯常嘿嘿嘿,嘻皮笑脸,很容易混得开局面,但往往便宜了自己,却苦了在后面帮忙擦屁股的人。?
而绝顶气人的是,忧郁症患者大概全都是这么一批捂着鼻子、为人擦屁股的苦命鬼!?
我正是不折不扣的最佳范例,那三番两头发作的正义感,看不惯是非模糊地带,也不愿随意妥协原则,只好老是轮到我生气的份。?
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最近,我光顾了一家米粉摊,无意间听到老板娘与另一位女帮手在跟一桌年轻的客人?对话。?
我本来无心听,但是她们的音量大,我的耳朵既然关不了,只好无奈地继续当听众。?
刚开始,那位看似老板娘的矮个子女人,朝那对情侣中的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女孩嚅嚅应着,我听不见回答。?
老板娘还在追问,好像人家结婚与否跟她祖宗三代有什么密切关系。?
后来,老板娘话锋一偏,转而问起那位男孩,大概是他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过,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关怀人家,反倒是二百五的对白。?
“那住院很久了嘛,这样不是要花很多钱?”那位中年女帮手转头问起她的老板娘。?
“喂,那你老爸一定赚不少钱喔?”老板娘干脆直接问那位男孩。?
男孩子不吭声,老板娘的神经线当真有问题,等不到回答就自言自语:“那你老爸有没有再娶?”?
中年女帮手笑纹纹地搭腔:“你三八,人家的老母还没死,他老爸怎么会再娶?”?
我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居然如此恶拙地一问一答,当着人家做儿子的面前,形同下诅咒。?
可是我也没听见那一对年轻情侣出言抗议,两人吃完,摸摸鼻子就走了。?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闻,会以为这是连续剧里才有的夸张剧情,但自从我对忧郁症的入侵敏感起来了之后,好像变得耳聪目明,经常发现周边其实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走路不看步伐,乱踩人,谁被踩到谁活该!?
那对情侣也真绝,什么话也没表示。就是因为有他们的姑息,才会宠坏了这一对宝贝老板娘与雇用的帮手,一直肆无忌惮践踏别人。?
但是假如当事人都不生气,那我这个局外人气个什么?劲呢???
这桩事件过去了,我的脑袋可能因为忧郁症之故,记忆力有点衰退,有时会忘记生活细节。隔了一阵子,我又踏入了这家米粉摊。?
当我才跟站在热祸前的那位女帮手,交代完想吃什么,刚刚坐下,正在店内清理桌面的老板娘,又开口问我:“那你点了什么?”?
我才坐定,摊开一本书,正要阅读,被她这么无礼地打扰,一股无名火升起,想起了日前这一对宝贝蛋的伤人纪录,义愤填膺,这下惹到我了,冲着老板娘吼了一声:“我已经跟她讲过了,我不想再讲一遍!”?
做生意的人平常就眼睛睁大一点,耳朵竖尖一些嘛,自己老是这么不经心,还要打搅客人必须讲了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哪??
她们显然故态复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客人上门必须跟掌厨的讲一次,进门坐下来,又要跟擦桌子的讲第二次,而不是由她们做生意的一方多留心,难怪她们粗心大意,跟客人聊天没分寸,伤到人还茫然无知,不想姑息养奸下去,我决定绝不再上门光顾了。?
唉,只是住家附近可以吃饱肚子的地方,又少了一间。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25
第六章
有欠公平的指责
在报纸上,读到一位知名女作家的专栏,说起她弟弟自杀的往事。?
她提到弟弟是忧郁症,所以,即刻吸引了我的目光读下去。对于任何因忧郁症而走上绝路的个案,在我而言,都像一个着了魔的吸盘,我殷切想看看其他忧郁症患者的故事,仿佛在打听一个同乡的下落。?
那篇文章写道,在弟弟过世后,她的身体健康也崩溃了,不得不进医院洗肾。这时她才了解洗肾是“世界上最难忍的酷刑”,同时在过程中,她接触了许多洗肾病人,被他们的苦中作乐且积极活下去态度震撼不已,回过头来,认为她弟弟轻生,乃“健健康康的一个人,竟不知生命的可贵”。?
她对手足的追忆充满感伤,敲击中了我的心灵,动容之余,旋即却被她的一段说法,踩得满面瘀伤。她说:“小弟如果知道,死亡的结果总不是太美丽,且身后事会变得如此不堪,他应该后悔自己那么冲动才对。”?
我忍不住生气起来,她的这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对一位身心健康的人来说,或许说得通。?
但是,拜托!她弟弟既然有忧郁症,那就表示他的精神有相当程度的耗损与病变,已被逼到繁华生命的墙角,怎么还编派他“健健康康的,竟不知生命的可贵”之罪名??
忧郁症发作时,对生、死的选择,本来就不可以常人之心智计,他的脑子持续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将意识浸泡得灰沉沉的,一切已扭曲变形,从这张意识的网膜看出去,世界与人生如何会美丽??
而且,忧郁症影响所及,脑中分泌快乐的血清素阙如,就像一条夏季干旱的溪流,不再流通,终于成为一滩死水的池塘,发现扰人的恶臭,当事人便会觉得活得很腻,完全无心恋栈,怎能只是单纯地归咎于“冲动”,而说伊人应有悔?
再者,拿忧郁症患者跟洗肾病人相比,也不公允。病与病之间,不该以绝对值,去较量哪一个苦,而是应衡量当事人的感受认知,譬如疾病对他们产生何种高低程度的影响与催化?。?
我看完这个专栏,心底直发毛,背脊也凉飕飕。?
女作家是知识界的精英分子,本身还遭逢忧郁症家人的事故,虽说是基于关怀的宗旨,却仍对这个精神疾病发出如此似是而非的指控,可能误导了一般人以为是忧郁症自己不长进,就仅是在那儿寻死觅活地耍赖,或是庸人自扰而已!忧郁症,因为冠上了平常人挂在嘴里的“忧郁”两字,很容易让人以为只是一种情绪上的低落。所以,有人不免认为忧郁症患者太过于耽溺,不愿意勇敢站起来,是“心情上扶不起的阿斗”。?
平常人们患了胃病、肝病、肺病等生理症状显着的毛病,不仅都会被谅解,还会被慰问,大剌剌享受起当病人的疼宠专利。?
忧郁症何尝不是这样?是脑子病了,严重时还会失去生趣,所造成的苦痛甚至可能更剧烈,却很难博取旁人的知悉与关心。?
我常接到一些朋友的来电,明知道我正为忧郁症所苦,竟然跟我说:“哎唷,怎么讲话有气无力的,还那么忧郁啊?”
听他们的语气,仿佛陷在忧郁的泥巴堆里,是我自己不够努力去脱困,所以我这时活该被数落两句,才会争气力拼。?
坦白讲,不唯一般人有这种误解,我在就医之前,也是这般的想法。?
我以为只要自己发挥心灵的伟大力量,就可以让忧郁症痊愈;若是没有康复的趋势,那就证实了我的懦弱、虚脱、萎靡,以及力有未逮,是失败者。?
直到就医后,我才深深明白忧郁症必须被药物控制的迫切性,就像胃痛要吃胃药,腹泻要吃止泻药一样,不能只靠内心的定力,或是精神的坚持。?
比方说有好几次,我的情绪如脱缰的野马,要嘛不是已经在苦苦哀号了,就是濒临溃堤的边缘。但我并不会主动去找药吃,都是医师在电话中一听苗头不对,催促我立时放下话筒,先去吃一粒镇定剂,我那焦烫的心才在五分钟后疲软下来。?
因为我天生讨厌吃药,即使在发作厉害的时候,我仍在撑,看能不能不需要藉助化学药物,只靠原始的人为力量安定下来??
每次我都错了,不吃药,就硬是撑不过去;不吃药,我的脑子会不断榨出苦汁;不吃药,我的胸口会烧破一个洞。刚去就医时,除了短打救急的镇定剂Xanax,可以随时视情绪的起伏吞咽,医师还开给我一天一颗的Prozac,用途在于长期服用,可逐渐提高脑中的血清素。?
他说以我的病况,这种长期药必须吃上一年,也就是吃了至少三百六十五颗,我才可能脱离忧郁症的魔掌。?
Prozac的中文译为“百忧解”,名字取得真直接,对于“人生不逢百,常怀千岁忧”的忧郁症患者而言,它或许意味着好彩头。?
但是我在服用了两天后,心情反而很“荡”(down),等不到一周后的固定门诊,隔天就提早去挂号,向医师报告。?
我怀疑是否自己期望太高,以为吃了“百忧解”,会登时变神仙,才被反作用力扯下来。?
他说病人的主观感受最准,既然我觉得情绪不升反降,那他就帮我换另一种药Seroxat。?
每当将这颗白色小丸子从塑料板里挤压出来时,我都会拿在手上观看,常常在想象,吃了这类据说可以慢慢制造快乐感觉的药丸,脑子是不是就如一杯清水,被水彩笔的红色颜料一丝丝渗透开来,像一朵牵丝的棉絮,全面绽放??
服用了两个月后,我因为胃酸过多,经常处于恶心状态或是强烈反呕,医师又帮我换了药,这次是Cipram。?
据了解,消化性溃疡受到情绪的影响很深,在压力之下,自律神经系统会亢奋失调,而持续刺激胃液分泌,造成了胃表溃疡。而溃疡的不适,又会为精神带来烦躁,形成身心症的恶性循环。?
Cipram本来称作“希普能膜衣锭”,适用于忧郁症与恐慌症,后来才改名为现在的“舒忧膜衣锭”,大概想要讨个好口采,让患者从此“舒解忧烦”。?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解释这些药物(对一般人它们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一堆英文字母罢了,对我们却是救命灵丹),不过想要证明,忧郁症的确是一种病,不是“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拿健康的标准去要求他的行为举止,担负一般人该负的责,并不怎么公平。?
这种家人的忽略与误解,往往是忧郁症患者最大的痛苦根源。?
我记得不久前在电视新闻报导中,看见一所师院的女学生因忧郁症跳楼身亡,妈妈在接受访问时,哀戚欲绝,喃喃道:“我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但怎么想得到她会真的去做?”?
这就是了,大家都只会在悲剧铸成后,说“怎么想得到会真的付诸实现?”难道忧郁症的轻生演出,只是在讨糖吃?当脑中化学毒素节节相逼,患者被强制缴械俘虏,哪还有心情故意惺惺作态??
我不禁要为那位女作家的弟弟叫屈,他生前来不及让别人了解他的忧郁症,而被周边的人不小心“施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死后更不该还被如此继续误解。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27
第六章
是体贴或是愚蠢?
一位好友评价我说:忧烦太多事情,连该让时间淹没的往事都不肯放下,难怪我会得到忧郁症!?
我被他说得索然无味,真的是这样吗??
原来我一向好心好意替别人着想,总是设身处地,把别人的感受很当一回事,竟然被视为“想太多”、“自找苦吃”?甚至因此导致忧郁症缠身,也是所谓“咎由自取”??
他这么一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许,他并没有说错,而且还是点出了真相?我开始动摇,也不禁怀疑了起来,难道罹患忧郁症的人果真都是一批滥好人??
以待人接物来说,我的确习惯拿一把刀子在削自己,这里削一片,那里刮一块,非剃到适合套进大家期待的模型里去不可,也不愿意太自私自利,有棱有角地坚持本位。?
我老以为在替他人设想,其实是想做普受欢迎、面面俱到的乖乖牌,结果到头来,忙成七手八脚,居然人家未必领情,自己还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想做乖宝宝的人,就等于拿出各种修剪的利器,在刨自己身上的刺,希冀是一株没有尖刺儿的玫瑰,可以被人乐意供在花瓶中当宝贝。?
为了好人缘与好名声,我长久来拼命压抑小我,去配合大我,至于有没有换到心里盼望的东西,倒不知道,但是先搞出了忧郁症,却已昭然明白。?
不然,看一看身边,哪个自我色彩强烈的人,甚至是那些压榨别人的坏蛋,有听说患了忧郁症吗?他们的人生基调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量,惹毛了,大不了就抱定“管人家去死”的心态,垃圾都丢给别家后院,当然忧郁症便奈何不了他们。??
人家猛丢垃圾,我偏偏是那种勤捡垃圾的人,而且捡完了自家门口,还会因为不好意思独善其身,顺便捡捡人家的门口!?
但我是否甘愿那么做呢?好像又不尽然,只是被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强押上阵,就像再怎么不情愿上班,最终还是会拖着脚步去办公室一样。?
有忧郁症的人,一生中都背负着一只沉重的袋子,片刻放不下来,里面装满了“完美主义”的砖块。做事想要完美,就已经很拼了,做人也想要完美,那简直是在搏命。?
关于折磨人的“完美主义”,忧郁症患者大概是全天下受害最深的牺牲者了。后来,我读到一则美国精神科医生引述的故事,便很能心领神会。?
贝克(Aaron Beck)医师是所谓“认知治疗”(cognitive therapy)的创始人,主持一个机构,专研人类脑子里的想法运作,是怎样影响忧郁症。?
他有一名忧郁症病人有一天不顾心情低落,居然完成了贴壁纸的吃力工作。?
以下,是这位对自己完成差事很不满意的病人,跟贝克医师之间的对话:?
贝克:“你为什么不认为完成了贴壁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病人:“因为我觉得壁纸上的花朵图案,好像没有对得很准。”?
贝克:“但你还是贴好了厨房的壁纸?”?
病人:“是的。”?
贝克:“是你自己家的厨房?”?
病人:“不,我是帮一位邻居贴他家的厨房壁纸。”?
贝克:“那么是他做了大部分的工作?”?
病人:“不,是我做的。他以前从没有贴过壁纸。”?
贝克:“那有什么弄错了吗?你有贴重叠,或是搞得一团糟吗?”?
病人:“不,都没有!唯一的不对,就是有一排花朵图案没有完全整齐。”?
贝克:“你所说的那排花朵没对准,到底两排间的距离多远?”?
病人(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一截很短的距离):“差不多这样宽。”?
贝克:“有人注意到吗?”?
病人:“不,事实上,我的邻居还说贴得很棒。”?
贝克:“那你往后一站,整个浏览墙壁,看得出来花朵没对准吗?”?
病人:“噢,那倒不尽然啦。”?
呼,这就是“完美主义”莫名其妙消耗忧郁症病人的最贴切注脚了,他不满意差堪安慰的大局,却只为了局部瑕疵而耿耿于怀,打坏了全盘心情。?
我也正为臣服于“完美主义”,而吃尽了苦头。例如,我以为自己够体贴,还记得为很久以前做过的错事向朋友致歉,图个完美结局;但朋友却说我还记得那些干嘛?言下之意,仿佛记得去体贴别人,反而是一种蠢事?而不把别人感受放在心上的人,却值得褒扬??
体贴与愚蠢,到底它们之间的界线多宽,或者多窄呢?我究竟是一名体贴的好人,还是一名愚蠢的忧郁症患者?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45
第六章
编号30的信天翁(1)
病情有所稳定以后,我决定重新启程飞往旧金山开始我的学业,这不由使我激动起来。因为距离上一次前往旧金山旅行,这期间我独自留在台湾,经历了一场外人难以想象的忧郁症风暴,从鬼门关前滚了一圈。?
如今能够整顿心力,再度远赴重洋,象征我的康复已有了相当起色,这是当初在发作最恶劣时,我完全无法预见的。真没料到自己还能一路匍匐爬到这里,那时以为人生业已谢幕,是一出草草下档的悲剧。现在我的病识感日渐清晰,因此回首这六个多月以来,我很明白虽然发作期仅有半年余,但是忧郁症其实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
只不过以前我以为那是一股毛躁不安的情绪,也为此经常陷入内疚,自责为什么老那样没耐性,动不动就会为了小事发脾气,这对于拥有好人缘的我而言,实在是个重大打击。?
忧郁症,有时候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宁,好像瓦斯炉开着小火,在燉一锅罗宋汤,经过慢工烹熬,才能煮出糊烂的牛肉。正因为如此,我体内的焦火始终不灭,一直在伺机造成灾情。?
我的外表从小给人安静斯文的印象,又喜欢静态的娱乐,譬如阅读、听音乐、看电影,照理说,应该属于很沉得住气的人。?
别人也都这样看我,但是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在很潜伏的内在深处,我常常被一股不明的焦躁之火烧灼,严重时甚至像有一万根针“万箭俱发”,在我的后脑勺扎。?
平常的时候,我还忍得下来,只感觉水蒸汽频频在往上冒而已,不过一旦那团火烧到一个程度,例如达到沸点,我的身体就会发出煮沸般的焦烦,失去了耐心,突然掀起狂怒。?
每当在这种失常的时刻,我即会有顾不了一切的偏激倾向,好似不做一点什么激烈的举动,不足以灭火。?
回想自念大学起,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段是文静的好人,但那仅剩下的百分之一,其势凶猛残酷,也就足够了。
我曾经因为听见一位女同学讲了一段无意伤到我的话,毫无预警地转头就走,吓得她当场哭了。?
我也曾因为在多年后听一位老朋友跟我分析早年一段恋情,可能起因于自己的不成熟,对方才退缩,而顿时信念动摇。原来我自以为当了那么久的受害人,竟然是咎由自取者,于是天崩地裂,好像一只兽性大发的狮子,狂暴掉头?离去。
像这样,以一般理性无法规范的“突然转头就走”,没有商量的过渡空间,没有逐步转圜之余地,似乎成了我的震怒模式,让周遭的人措手不及,亦置自己于无法回头的绝境。?
另外有过的几回失控纪录,还分别曾在纽约与曼谷的街头上演,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发飙。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理性可言,一心想与全世界做对,即使玉石俱焚也无所谓。?
长久以降,我被体内的这股暴戾之气搞得七窍生烟,也非常羞惭,认为都是自己修养不够、定力不足,才会一再肇祸,而且不来则已,一来都是不能预期、挽回的灾难,伤人伤己,当面对混乱的结局,我则只有更懊悔的份。?
检视大半辈子,我的致命伤出在不会处理怒气,始终是以“零合游戏”的原则处置。?
我像一个玩积木的小孩,要么就小心翼翼堆好了整座积木城堡,若稍有瑕疵,便不惜推倒了,坐在一堆凌乱的积木玩具里蹬腿,跟自己生闷气。?
现在一一回顾,打开了这只潘朵拉的盒子之后,真相揭晓,原来那竟全是忧郁症候群在使坏。而我,才是值得同情的受害人,而非应该谴责的元凶。?
清理干净了盘据在情绪角落里多年的这团蜘蛛丝,我如释重负,连呼吸都清爽不少,不必再那么屏着声息,敌视自己了。??
从台北飞旧金山的十一个小时航程中,有一段飞得极不安稳,摇摇晃晃,把我的一颗心都快晃出口腔。?
有时摇得稍微剧烈一点,忽上忽下,整架飞机仿佛蓦然降低了一千英尺,我就怀疑是不是引擎故障?或是碰到了不可逆挡的乱流。?
那一阵子,刚发生了新加坡客机在中正机场跑错航道的空难事件,烈火加上暴雨的景象仍在眼前。?
而且,我的记忆中有两次与坠机事件擦身而过。?
一次是纽约JFK机场的环球800客机坠毁,当晚我正从台北搭机去美国,就是在同一个机场降落,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另一次是从印尼巴厘岛飞回台湾,就在返抵海关前一刻,飞机坠毁于桃园。那时,我正要从香港飞回来,起飞自然延误了,当众人有些浮躁时,一位后座的台籍旅客接到一通手机,惊叫:“哎唷,太险了!”?
那一声惨呼,使我们附近的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果然那位旅客随后转述有一架飞机刚刚坠毁在桃园。?
大家于是静肃地坐在香港机场这架不动的飞机上,等待自己的命运。隔了半个钟头,我们的飞机照常起飞,所有乘客的心郁七上八下。?
每次搭飞机时,这些惊恐的想象就会在我的潜意识里浮出,加上某些空难电影的片段画面,更是雪上加霜。?
譬如这时,我就觉得快要坠机了,即将死在熊熊大火中,不禁两只掌心抓紧了扶手,双眼圆瞪,暂时停止呼吸。?
天哪,我没死在忧郁症发作的几次寻死企图中,却居然要死在这场旅程中??
丢脸,真是丢脸透了,我怎么忽然怕死了起来?我是这么一个不及格、不称职的忧郁症患者,不是一度想死吗?怎么现在反而怕死了?还居然被坠机的恐慌感觉吓得全身?发软???
我在心底大骂自己的懦弱,丢尽了所有忧郁症患者?的脸。??
坐在昏暗的客舱中,我一边被可能引起坠机的摇晃吓得失魂,一边又在咒骂自己:“做一个什么忧郁症患者嘛,死亡不是曾深深慰藉你的乡愁,干嘛你现在又怕成这样了?你在搞什么鬼呢!”?
我觉得沮丧,不是应该视死如归的吗?难道我以前被忧郁症折磨到想死,都是假的??
我窘困到头皮发胀,极想弄懂到底怎么回事,思索好一会,隐约有点头绪了。?
回想一个月前,怒气冲天逃往曼谷,那时我几乎没有注意飞机航行的平稳度,甚至不知不觉间就飞到了那座南方天堂,没有被密闭、摇晃的机舱闷出恐慌。?
可是,这次我的心却浮悬着,随飞机摆晃而起伏得厉害。?
那趟曼谷行,我被一股急怒所掳攫,甚至有些从生命中脱轨而去的意愿,确实已经顾不了飞机的摇晃与否。?
这一次,我在飞旧金山途中,对于飞机安稳的在意又回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求生意志也回来了??
从小,我就害怕地震,也相当程度畏惧搭飞机的不安定感,对于这两者所引起的细微晃动,都会立即引爆我的惊吓,我忍不住疑心,这会不会很奇怪,跟我原本有自毁倾向的忧郁症之症状不符合??
其实未必。?
地震与坠机,固然也会造成死亡,但那样的死是一种“操纵于命运之手的绝路”,屋子震垮了,飞机坠下了,在里面的生命因此丧失,那是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只能任命运摆布。?
但是自杀就不一样了,从青春期我已萌生的那种跟死靠拢的倾向——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向,却是我放在自己手心的一把钥匙,不假外求。?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5-2-2 06:46
第六章
编号30的信天翁(2)
举一个比较浅白的例子,如果我是给人强迫拉往高楼边缘,在不预期的时机推下去,整个过程会让我发毛到极点。但是若在我已经准备好了,是独自站上去,而跳下去的时机又完全掌握在我的决定权,那就会很平静。?
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把命运交回到自己的手上,这对于一名什么都被外界摆布的忧郁症患者而言,确实具有特殊意义,有如是一座最后的撤守堡垒,否则我们的手上还握有什么呢??
不过我越来越想通了,“决定自己何时死?怎样死?”朝着自杀一步步前进,那种自主权,还比不上在苦难逼近的时候“决定不死了”,来得伟大与壮烈。?
在明明想死的万念俱灰中,还能下定决心活下去,那才是最大的自主权表示。?
从以上这趟曲折的思路来说,我有点庆幸,在飞旧金山途中,会被摇晃的飞机吓住了。因为那可能代表我给忧郁症的毒液浸泡得麻木之心,这下又有了局部的活力,可以重新感应生、死的冷与热。?
总之,我似乎感到了想活下去的一股欲念,这是我被诊断出忧郁症之后第一次的清晰体认。?
长达十个钟头以上的飞行,我自然无法像一般乘客睡得香熟,只是眯一下眯一下地撑着,随着机身的起伏,在做溜滑梯的惊魂游戏。?
倒是因此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一部半小时的特别报导,在黑暗沉闷的机舱中,仿佛一道曙光,牢牢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部关于大自然的专题影集,日本一位学者二十五年来,每一个冬天都会到日本海中一座叫做“鸟岛”的岛屿上,为短尾信天翁雏鸟的起飞做见证。?
半个世纪以前,这种鸟类已被世人认定几乎绝种,但是经过保育人士的努力,它们总算能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繁殖。??
这位日本学者多年来已经为无数只信天翁雏鸟的第一次振翅起飞,拍下了珍贵的纪录片。这一年,刚好数到了他镜头下的第一千只。?
通常,信天翁爸爸妈妈在孵出了下一代之后,就比翼飞走,不会心软。整座岛剩下的都是乍临人间的雏鸟,在没有学习的对象下,靠着体内天生的飞行本能,陆续也往广阔得不得了的海面飞走。?
据说,信天翁一生中飞行的总哩数,是所有鸟类中最远的保持者。雏鸟的生命力就十分强旺,因为第一次飞行便不是小儿科的几十公尺实验而已,当它举翅飞离开地面,迎接它的就是一座没有落脚处的辽阔海洋,必须不断飞翔,是一场极其严苛的考验。?
报导影集中,我看见日本学者一行人在登陆后,拿着网子悄悄走近雏鸟限制其行动,再以黑布罩住它们的头,不使其惊慌,然后在它们的脚踝套上编号的圆筒,接下来就是仿效鸟群,置身凛冽的海风中,等待捕捉雏鸟高飞的画面了。第一只捕到的信天翁雏鸟,套着“30”编号的脚环,正好也是第一只企图起飞的义勇军,但是它没有抓到海风切进来的正确方向,所以才飞了短短的距离,就歪着翅膀摔回地上。?
它卷起翅膀,看似闷闷地站立不动,被试飞失败的阴影笼罩。?
但是它的率先揭竿而起,毕竟激励了同类,于是紧接着就有其他雏鸟效法张开翅膀,哗地御风而行,漂亮地高飞,冲向海的另一端。?
一只只信天翁雏鸟相继飞走了,海面上点点羽光,剩下最后一只赫然就是冲第一却摔跤的“编号30”。它似乎仍未摆脱试飞不成功的惊恐,说来诡异,我竟像看出了它的脸上有着落寞与不安的神色。?
眼看每一只同类都一飞冲天,只要试一次即可,“编号30”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基因突变,注定了失败的厄运??
看到它仍蹲在岛上的礁岩间,落落寡欢,我就为之心疼。?
因为我太明了那种被同类比下去的感觉,当忧郁症缠身时,眼巴巴看着其他所有的人能吃能喝、能笑能说,我却一项也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有巨石压卵的剧痛。?
而我不就是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雏鸟吗??
在人生的天空中摔过一次,而且环顾周围,大伙都飞走了,只剩下自己不能飞,那样的孤立与惶恐,不正与忧郁症的乌云罩顶很像?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很快乐,只有自己苦到骨子里去了。?
飞起来吧,再飞一次,别怕,加油!?
我默默为“编号30”的雏鸟助阵,不忍心它就此落单,一辈子不能克服飞行的障碍。我相信,它就合该归属于天空!?
举起翅膀,放心再飞一次吧,在风中做一只翱翔的骄儿。?
我殷切地呐喊,加油!加油!好像自己化身成了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
蓦然间,我的全身一震,是了,在某一个意义上,我的确是那只雏乌啊。?
这趟要飞回旧金山,重返去年六月时我开始出现忧郁症病象的时期,潜意识其实有所畏惧,害怕从旧金山返回台湾后的发病历程又会重演。?
“编号30”雏鸟记得试飞失败的灰头土脸感觉,不敢轻易再举翅,不也像极了我对忧郁症的不安记忆,既被它层层绑死了,因此不敢率然迎向前去,对人生开始怕东怕西??
旧金山,对我是忧郁症正式发病的起源地,我又将回到那儿,心态上难免有些微妙的紧绷。?
以我平常的耐压性,大概超过一般人,如果寻常是抗压六十公斤,我有自信是一百公斤。但是就因为抗压频繁,像一块海绵一直在吸收压力,到了一定的极致,抗压系统终告崩溃了,现在我连三十公斤的压力都会惧怕。?
也就是说,在忧郁症侵袭得手,造成我发病了之后,本来能够轻而易举抵抗的压力,现在只消一丁点就会让我心里发毛,脊椎跟着发麻,有如电流通彻全身。?
现在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编号30”雏鸟,被自己挫败的经验吓得手脚麻痹。?
看自己,总觉得是一团无救的烂泥巴人,但一看到那只雏鸟,却又激起了替它加油打气的意志。?
我想想不对啊,当在为那只雏鸟打气时,难道不是也在为自己加油吗?因为我与那只“编号30”其实是命运共同体了啊。?
仔细看屏幕,我很留心“编号30”的一举一动,它望着灰茫茫的海面,同伴飞得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它孤伶伶。?
我既期待它展翅高飞,又担心它二度摔下来,那恐怕它就绝不敢再尝试了。?
可是对一只雏鸟,被迫单独留在光秃秃的小岛上,不能飞,只能仰望天际,那难道不是更折磨的酷刑吗??
所以,“编号30”啊,飞行,是你必须一搏的唯一命运。?
终于,在镜头殷勤的守候下,“编号30”拍了拍翅膀,跃跃欲试,它朝空中摆正脖子,大概在测试风向。?
我屏息以待,似乎我的心将要随着它高高飞翔,或是重重摔下!?
谜底揭晓的时刻到了,“编号30”好像启动了引擎,轰一声,往海洋所在的那一端刷地飞走了。?
这次毫不迟疑,它也变成了天空里最美丽的一个光点。?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它毕竟像同伴一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走,意味着“编号30”将与所有的编号们重聚,成为大家庭的一员。?
我不禁愣愣发呆。?
原来,我还在乎这些,会为别人或别的生物加油助阵,看见事情的圆满发展也会发自内心微笑。?
说良心话,没有丧失这种祝福的能力,真是美好。?
抵达旧金山机场,通过海关,我推着行李走出自动门。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都在引颈等待家人或朋友。?
我忽然看见了好友熟悉的脸,他的双手多了一个道具,是一张白纸,写着我的名字。?
他的表情故做在机场等候陌生人状,嘴唇挤出滑稽的小丑笑痕,我知道他是为了取悦我,心中很感谢。?
呵,我真高兴自己就像“编号30”信天翁雏鸟不畏坠落,勇敢起飞了。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1-3 16:23
读到这里,我对许老师的描述深有同感。他非常真实地描绘出抑郁病患者发病时的感受:“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承认这一实事,顺其自然,再慢慢来改进,不要一味地作坚决抵抗,因为在此时一味反抗并非最好的选择,要知道此时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如因抵抗失败而对自己失去信心,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一旦失去信心就很难恢复。我们应对抑郁症有正确的认识,从而和这个恶魔作长期、坚决的斗争,我们一定能打败它的。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1-3 17:20
刚看了由康成俊教授主讲的森田心理疗法介绍(互联世界阳光工程系列讲座之三) ,对森田疗法有了一些认识,在该讲座结尾提到:“以现实的方法过现实的生活,结果就会幸福,这是心理治疗的真谛,也是人类生活的真谛,心理治疗根本上是帮助一个人生活得现实。”我觉得非常好,现推荐给大家,希望有所帮助。
作者:
Charlie Z. Song
时间:
05-12-26 21:32
Dear 波波:
DINGDINGDING................dingdingding........................................................................................
作者:
波波
时间:
05-12-27 09:47
谢谢Charlie Z. Song大哥。
作者:
88488848a
时间:
06-3-13 00:13
ding!!
作者:
750000
时间:
06-7-16 18:31
一口气看完了,很受感动和启发!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6-8-19 08:59
好贴子提!
作者:
wssmn
时间:
06-9-28 16:23
真是一篇好文章,相信可以帮到不少的朋友,我也来顶一下!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6-12-16 07:13
好帖子提!
作者:
美惠子
时间:
07-9-17 21:04
提!
作者:
Sungazer
时间:
08-11-8 11:36
看完了,受到不少启发,其实它的叙述中也突出了森田的精髓,抓住眼前,忍受痛苦,但另一方面,作者又深刻地写出了抑郁症病人内心的痛苦挣扎,让人很能产生共鸣.顶一下!
作者:
西森瑞
时间:
09-3-20 09:16
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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